第30章

封淩将自己溫習的課業整理好, 将給自家先生劉海的信擱置在一旁, 準備等下去寄了。

書房狹小,小到僅能擺放幾個書架子和一桌一椅。過道只能供封淩一人走過, 兩旁疊着的書高度等身, 擠壓着僅存的那點縫隙。

他衣服幹淨卻略有褶皺,衣袖為了不弄髒, 還特意戴了一雙灰色袖套,看上去相當滑稽。

封父推開書房門, 看了眼根本沒法下腳的屋子, 頭疼朝屋子裏封淩招手:“你今晚要去和朋友見面?不準再喝酒,松懈了看書,看回頭你先生怎麽揍你!”

封淩笑呵出聲:“先生連收個信都會被查,不可能有機會揍我。”

劉海居于後湖, 後湖中掌管天下黃冊。黃冊乃國之根基, 上面寫明了所有人的戶籍情況、家庭情況以及每年的繳稅多少。後湖乃重地,除非皇帝親自下令, 不然只有特定開放時間才可進出。就連死在後湖, 屍體也必須收殓好, 等開放日才能送出。

這種朝之重地, 書信往來必然會被查。

封父當然知道這點, 忍不住冷哼一聲:“你也就知道跟我貧嘴。”

封淩看向自己父親:“你要跟我說梁大人的事,說吧。”

封父心一跳。

他知道自己兒子聰明,可每回碰到被自己兒子猜出心思,還是會覺得異常恐怖。封淩年紀尚小, 時常笑臉對人,可心思複雜,頭腦轉動飛快,心眼多到數不勝數。

仿佛會讀心。

這種人站在自己這面尚好,站在敵人面,那感受生不如死。

封父盡可能放松自己,裝作若無其事一般:“快過年了,梁大人要去傅府拜訪自己先生。你是劉海最看重的弟子,和戶部有着千絲萬縷關系,跟着一塊兒去。”

封淩點頭:“嗯,梁大人上回和我提起過。這回說了具體幾日去?”

封父取出手裏的信遞給封淩:“給你。上頭寫了時間。他知道我懶得見他,直接送了信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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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淩從擁擠的書房裏輕松走出,拿過封父的信,順帶還點評了一下他父親的行為:“父親,您太過清高,不想見,至少表面上不能表現得那麽明顯。不然我配合起來麻煩。”

封父被自己兒子氣到:“我清高?我恨不得一身銅臭!哪像你們,一個個比戲子還會演!”

封父說完立刻後悔。他兒子還小,對人說人話,對鬼說鬼話,這才能在官場走得長遠。遠不是該像他這樣,只能在普通人之間讨口飯吃。他該教他為人為官,而非如此斥責。

成年人的道歉總是幹巴巴一句:“記得吃飯,我特意給你買了肉。”

封淩掃了眼信,半點沒介意他父親的話,擡頭朝封父笑了下:“好。”

一場争執立刻結束,除了在封父心裏頭造成了一點愧疚外,并沒有讓封淩覺得有任何弊處。封淩很了解自己父親,了解他刀子嘴豆腐心,一條命一顆心全挂在自己身上。

他将信收好,将袖套脫下丢到自己桌上:“那先吃飯。”

天氣冷,外頭已然積雪。

封父看到封淩的雙手,心裏頭更加愧疚。封淩想要拿下科舉第一,每日必然要背文章,要寫文章。這孩子自小有主見,熱衷實事而非詩詞。這塊不擅長,卻又是科舉春闱必考內容之一。

天冷寫文章,手自然裸丨露在外。封淩手上好幾處凍出了凍瘡。手指粗了一圈,紅腫得很厲害。這是封淩早年沒什麽保暖物件就得了的毛病,一直沒給養好,每年都複發。

封父粗聲粗氣:“等下我給你用生姜搓手。”

封淩看了看自己手:“好。”

他的手很漂亮,白皙且骨節分明。等過些時日徹底長開,就更漂亮。他上輩子凍瘡……是傅辛夷治好的。封淩想着傅辛夷,将手悄悄藏到袖子中。

要去見她了,怎麽就又生了凍瘡。

略心煩。

封淩幫着封父做飯,做完用完還想洗碗,結果被封父轟走了。

他晃悠悠回到自己房間裏,揣過要寄給先生的信,又摸了一件厚披風,裹着出了門。

京城的雪積了挺厚。不過這兒是京城,有錢人有權人衆多,最不缺人打掃官道。主道上的雪都被鏟了個幹淨,地面僅剩下一點濕印。封淩踩在路上,很是懷念這樣子的京城。

他望向皇宮方向,又轉頭去驿站,将自己的信寄出去。

驿站門口,他碰見了眼熟的人。

青年穿着一身軟甲,眉眼裏全是肅然。軟甲半新,在光下泛着光亮。軟甲的主人雙手背在身後,腰間系着武器。鐵甲柔情,這人一副練家子姿态很能騙人。

“郝兄,這幾日天冷吧?”封淩笑着問候了一句。

郝兄瞥了他一眼,語氣冷漠:“寄信完了就走。”

“郝康安,你別對人家小公子那麽兇啊!”旁邊一塊兒執勤的青年見封淩眼熟,很樂意替封淩說話,“人家小公子有情有義有才學,多好的人!”

郝康安語氣依舊很冷:“我知道。”

封淩将信拿到門內,交接完一切出來後,笑着朝着郝康安揮揮手:“有緣再見。”

郝康安瞥了眼自己同僚。同僚在那兒啧啧出聲:“人家念書才叫念書,我的念書叫不如回家養豬。”

郝康安卻想着:封淩果然推出了他在驿站的日子。

封淩進京城來這麽多日子,每回送行都能撞上正在執勤的他。信送着送着,封淩便知道了任家的事,還與任欣穎沒有血緣關系的弟弟何通認識上了。

上上回封淩出現,讓自己去找任欣穎。任欣穎聽了自己消息,轉頭便去找詹達。一來二去,盧家就進了大理寺。

小小年紀的少年能在進京城那麽短短時間內,将京城官員間的敵對關系都弄清楚,又将這等敵對關系用上,今後絕非等閑之輩。這種人靠越近越是危險。

他不敢對任欣穎透露任何關于封淩的事,更怕任欣穎見多了封淩會……看上封淩。

郝康安沒有回應同僚的感嘆,默默無聲繼續站着,壓下自己所有雜念,仿佛一座鎮守的石獅。

封淩送完信離開驿站,朝着酒樓走去。

京城很大,從驿站到酒樓有一段距離。

有錢有權人,有馬車,有仆役。他只能靠着自己雙腿,丈量這京城的土地。空氣冷到有種每一口氣都異常清新的錯覺,不知從哪裏傳來的清香,讓他不自覺多吸了兩口氣。

走到酒樓時,門口已有陸陸續續進門的人。

一樓客未滿,二樓雅座已全數有人約好。

封淩随着小二上樓,進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包間。

小包間裏僅有衣冠楚楚的小詹翰林詹達一人。

謝寧被關在國子監好好念書,幾回絞盡腦汁想請假都被打回了,唯有等到過年才可以出來。他凄凄慘慘委委屈屈給詹達送了好幾次信,讓他千萬護好自己新結交的好兄弟。

在謝寧眼裏,封淩還是個初入京城的貧窮小可憐,無權無勢,僅有父親同鄉好友這點京城關系。

詹達收到信後就一個感想:他們三個之中,恐怕只有謝寧才是無知無辜的小可憐,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知,還未體會到逐步往前走的人心陰暗,也未曾感受到身後追趕者心思深沉的驚悚。

封淩進房間,朝着詹達友善拱手:“許久不見,看起來精神很多?”

詹達年紀不大,這些日子為了趕工上疏的奏章以及配合大理寺和禁衛,暗中跑動無數。新得到權力的洪侍讀最喜驚才豔豔之人,老喜歡将重要事情交給年輕人做。雙重壓力之下,他眼下青黑一片,仿佛在花樓裏荒淫無度了大半月。

他呵呵一笑:“許久不見,封小弟說話真是愈發不用眼睛了。”

封淩被逗笑:“說話确實不用動眼睛。詹大人看着疲憊,精神确實好了很多。”他細細打量面前男子,頗為肯定點頭,“嗯,沒了上次見面的自怨自艾。”

詹達懶得搭理封淩這種話,直接點了座位:“坐。我和你細說一下最近的事。你遲早是要進翰林的,就當我提早為你上一課。”

封淩當即坐下,給自己先倒了一杯茶,語氣半分真誠半分戲谑:“酒還沒上,以茶代酒,先敬一杯小詹翰林。”

詹達回了一杯茶。

現下兩人說不清誰先給了對方一個提點一個好處,總歸是先将人情結下。今後不出意外便是一路人,往後要是有什麽難事,至少能夠幫襯一把。

詹達待人以誠,封淩自然不會将人拒絕在外。

兩人等飯菜上來後,細細聊了一些關于現在翰林院的事情,又多說了兩句科舉考試與國子監之間的關系。

如今上朝之人,多是從科舉上來的。封淩初來京城,對很多人很多事到底還不熟悉,這裏頭詹達能知道的繞彎彎,能講的多和封淩講兩句。

當然,說着說着就說到了翰林院盧大人身上。

詹達眼內隐隐有一絲快意:“天下學子為官目的各有不同。但這等拖國之後腿之人,早一日下去就是一個好事。”他絕不會讓姓盧的再有機會爬到他頭上。

這三年,姓盧的帶着那些老一輩,欺他辱他污蔑他,他要一筆筆算賬算回來。

封淩将詹達的神情收入眼中,漫不經心走神:回頭去傅府,要不要帶點禮上門?既然是除夕前拜訪,就該送點傅家看得上的過年好禮。

傅辛夷會喜歡什麽呢?

花花草草。

嗯,不如送個肥料方子。上回在哪本書上看到的?啊,是二號櫃子上第三排第四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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