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H市的一場大雪下完,程安好回來的第三天,她爸的病情終于有很大的好轉。

昏睡的時間明顯縮短,腎功檢查出來,醫生說已經可以吃一些流食了。

她回來後除了孫明蘭或程天驕偶爾會來送頓飯,其他時間,都是她在守着,她加錢在病房安了個陪床。

許箴言住到醫院附近一間四星級酒店,白天一直陪她守着。他每天電話很多,但從沒在她面前接過電話,她擔心他工作忙勸他先回去,他總笑着說沒關系。

她爸醒來是雪後初陽的下午,他們兩人坐在病床邊,一人一把小水果刀,幼稚地比賽誰能一次不斷地把蘋果削完。

他的手很好看,靈活、修長,指節分明。程安好能想象他曾經在賽場上彈指間天崩地裂的場景,陸真真也跟她繪聲繪色描述過。

就這麽想着,走了神,她的最後一截蘋果皮,斷了。

許箴言撚起那花卷一樣規則漂亮的蘋果皮,在她眼前晃了晃,眼裏滿是得意。

“程安好,你不太行。”

邊說,邊把他削的蘋果塞她嘴裏。

程安好眼睫一顫,默默回敬他一個。

“我認輸,你厲害。”

眼裏滿是溫柔,但一轉眼,就看到病床上的人眼神嚴肅地盯着她。

程安好從座位上驚起,趕緊按響了床頭的呼叫鈴。

“爸,你什麽時候醒的,哪裏不舒服嗎?”

程興國沒回她,神情還虛弱着,眼神卻直勾勾盯着許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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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典型的東北漢子,剃着平頭,粗眉大眼,骨架能看出從前的高大威猛。病了這麽久,雙頰的肉深深陷下去,臉上顴骨凸出,身體羸弱不堪,但目光炯然,骨子裏的粗犷要強還在。

許箴言略微有些緊張,趕緊站在床邊,恭敬地微微彎腰,努力露出标準親切的笑容。

畢竟,第一次見家長不是?

“叔叔您好,我是程安好的丈夫許箴言。”

“.…..”

場面一度陷入沉寂,聽到“丈夫”那兩個字,程興國差點直接從床上氣得蹦起。

許箴言能感覺岳父眼神中的殺氣,默默為自己擦了一把冷汗,但不知為何,岳父突然停頓了一下,下一秒,深沉隐晦的目光落在旁邊的程安好身上。

“你說…你叫許箴言?那個名言警句的‘箴言’?”

許箴言“嗯”了聲。

“對,就是那個箴言。”

程興國眼神中的殺氣活生生被壓下去,看程安好看得愈發意味深長。

“好,好名字!”

他突然吼這一嗓子,把他吓到了。

“既然結婚了,還叫什麽叔叔,該叫什麽知道嗎?”

程興國臉色還沒從病态中完全恢複,但随着他那一聲“爸”,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他,這個樂觀的東北男人笑了,飽經風霜的眼,在經歷生死後,終于有了一絲喜氣。

第五天,程興國堅持出院了。

家裏人全來接他,程天驕的大衆裝不下那麽多人和東西,許箴言租了一輛車,程興國滿面笑容地坐上女兒女婿的車。

程天驕開車門的手懸在半空,有些尴尬。

夏芊蕙眼睛盯着駕駛座那個風度不凡的男人,暗咬後牙槽,不知在惱什麽。

最讓人意外的是孫明蘭,矮胖的身子,像一條靈活的魚,一下鑽進他們車上。

程興國皺眉。

“你不跟着兒子來這幹嘛?”

孫明蘭癟嘴,哼了口氣。

“準你坐女婿的寶馬,我這當媽的就不行了?”

“小許啊,我兒子未婚妻也是B市的,她說你家是開大公司的,真的啊?”

下一秒,她谄媚的口吻轉向許箴言。

程安好扶額,表情不耐。

在虛榮和見風使舵這方面,孫明蘭從不讓人失望。

許箴言沒有表現出反感,規規矩矩地回:“我父親的确是生意人,但我從事的工作跟他們扯不上關系,也沒想過要倚仗他們。”

“所以阿姨,我現在算是在創業,未來有很多不穩定的因素,但我會努力給她穩定幸福的生活。”

說這話時他噙着笑意看了她一眼,程興國在後座滿意的點頭。

這孩子舉手投足的氣質一看就是豪門貴胄養出來的,但在他們面前,不倨傲不孤高,甚至有意拉近他們的距離,他生病也一直陪着,盡管他們還沒見過面,是個可靠的。

孫明蘭還想再說什麽,被程興國一個眼神喝住了。

他們回到H市兩年前買的新房,原本是給程天驕做婚房用的,奈何夏芊蕙看不上。

九十平米的房子,兩室一廳,程安好的房間是主卧的廁所改的,狹小簡單,一張床一張桌子,但東西擺放得很整潔。

坐在客廳總有人對他問個不停,恨不得把他祖宗十八代全挖出來,他應付多了也不自在,她貼心地叫他去她房間休息一會。

剛進來他不自覺皺眉,這麽小的房間,多個人轉身都困難,哥哥住連着陽臺的次卧,她住的地方陰暗潮冷,她家對她還真是“将心比心”。

他看她眼神多了幾分複雜,她卻沒心沒肺地笑着,說爸堅持要給他包一頓好餃子,她去幫忙。

老程以前還開饅頭鋪的時候,做面食的手藝可是百十裏有名的。女兒帶女婿回家,他眼角眉梢都是高興,剛從醫院回來,就圍着圍裙鑽進了廚房,爽朗地大喊着:“小許!稍等開飯啰!”

程安好勸不了他,只好去廚房幫他打下手,免得他太累。

看程安好包完一個餃子,程興國眼角笑出細紋。

“不錯,程程的手藝還在。”

從前鋪子裏最忙的時候,她哥要考試複習,她小學六年級就做得一手好飯菜了。

她笑。

“是爸以前教的好。”

“他喜歡吃餃子嗎?”

程安好反應了幾秒,知道她爸在問他。

“喜歡的。”

這幾天她帶他去東北餃子館吃過,他不挑,兩個大份,吃得一個都不剩。

見女兒歡喜的樣子,程興國笑着嘆氣,指尖的動作沒停,一合一撚,一個鼓囊囊的漂亮餃子立在砧板上。

“是他吧,那個讓你死活要考去B市的許箴言。”

程安好手一頓。

他笑容更深。

“我家程程是個倔性子,不撞南牆不回頭。”

“你那年夏天流過的淚吃過的苦,你可能忘了,但爸都替你記着呢。”

“既然又遇上了,不管你們結婚是不是你情我願,爸都希望你以後能幸福。”

程安好低頭,有些回憶就這麽霸道地竄上心頭,眼角瞬間濕了。

她不太會說煽情的話,只慢慢走過去,從後面抱了他一下,手腕收得很緊。

“爸,你要一直健康。”

程安好回房間看他時,以為他躺在床上睡了,結果人靠在書桌邊緣,認真地捧着一本中外詞典。

她的桌上靠牆整齊地碼着一行書,書脊對着外面,基本上是一些中外名著和詞典。

“這是你買的盜版?588頁,proverb的印刷錯了。”

程安好羞愧地點頭。

“當時圖便宜,在地攤上買的。”

他唇角勾着笑意,看她的眼神在說“我就知道”。

能認認真真看字典還從一千多頁裏靜心辨別出拼寫錯誤的人,也就他了。

覺得字典無聊,他放了回去,意外在那一堆書中看到一本異類—高中的有機化學教材。

他高中時化學是強項,突然看到曾經的教材,閃過熟悉與好奇。

就在他要抽出那本化學書時,有只手慌亂地搶先,她把那本化學書緊緊抱在胸口,眼中還有剛反應過來的驚魂未定。

“那個,我字醜,不看行嗎?”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急得額頭都冒汗了,黑亮的眸子瞬間霧絨絨的,他輕咳一聲,別過眼。

“那算了。”

當時忘了她在他面前寫過的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眼神粗略掃過那本熟悉的化學書,也沒深究。

中午吃飯,他吃得很香,畢竟也是在北方長大,北方的大餃子蘸醬從小吃到大,更別說程興國格外好的手藝。

孫明蘭吃飯時一直盯着許箴言,越看眼底高興的神色越明顯。

如果不是芊蕙跟她說,她怎麽也想不到程安好就釣了這麽個金龜婿回來。

樣貌身材都是人堆裏難找出第二個的,家裏還有錢,孫明蘭連帶看程安好的眼色也柔和許多。

“小許啊,我們家天驕也在B市上班,幹什麽軟件開發,他們公司待遇一直不太好,不給他升職,你看看你有沒有什麽人脈,幫幫你大舅哥?”

孫明蘭帶笑的話音落下,程天驕臉色很尴尬。

“媽,我現在工作挺好,妹夫第一次來我們家,你說什麽呢。”

夏芊蕙掐了他手臂一把。

“好什麽好?一個月一萬都賺不到,那些跟你同時進公司的,誰的發展不比你好?”

說完,笑眼等着許箴言的回複,難得見這位B市來的大小姐,在他們家堆着笑臉的樣子。

許箴言嚼餃子的動作慢了慢,挑眉,看了對面的三個人一眼,表情似笑非笑。

“大哥。”

“诶!你說。”

他一聲大哥意味深長,叫得程天驕汗毛一豎,身板下意識挺直。

“我的俱樂部現在正缺投資人,既然你對現在工作不滿意,不如你來投資我的俱樂部,在我這裏當股東?”

此話一出,對面三人的臉色瞬間變了。

她們想給他撈個好工作,自己出錢的事,鬼才幹。

這下許箴言在他們眼裏就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富二代,背靠許家,至于他的什麽游戲産業,他們沒仔細了解,只覺得是敗家玩意兒。

程安好默默轉着碗裏的大骨湯,心裏無奈又覺得可笑。

Z.W在國內是數一數二的俱樂部,想要投資的人數不勝數,她不清楚許箴言剛才的話是有意還是無心,但她們如果足夠聰明,就知道這絕對不是什麽壞事。

飯桌上一時有些尴尬,最後是程興國拿起大勺,往他碗裏添了許多餃子。

“小許啊,爸這種用上智能手機沒幾年的人,不懂你們現在的新興産業。”

“但我相信,只要你們年輕人有心,什麽都能做好。”

“我剛才聽程程說你很厲害,就特意去網上搜了一下,還有蠻多你的照片和新聞,雖然裏面的內容不太能看懂,但我知道你是這個。”

程興國樸實地笑着,對他比了一個大拇指。

許箴言用一秒反應了程程是誰,轉頭看了身旁低頭啃骨頭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某人一眼,輕笑出聲。

“爸,等您身體好些了,我跟程程接你去C城,帶你去現場看比賽,看一場就懂了。”

程興國樂呵呵地趕緊點頭。

程安好耳根紅了,為他那句,突如其來的程程。

吃完午飯,他接到C城一個緊急電話,臉色不太好地去樓道接了,說是俱樂部的事。

等他再回來時,主卧的房門掩上,裏面傳來大聲的争吵。

“程安好!他們許家沒給你一分彩禮你就跟人家領證了?我還真沒說錯,你就是個沒用的賠錢貨!”

是她媽憤怒的聲音。

“孫明蘭,剛才我在飯桌上就一直想說你,女婿第一次上門,你什麽德行?為了你兒子上趕着巴結,低三下四,你這幅嘴臉讓女兒以後怎麽做人?”

她爸氣得砸了什麽東西。

“我怎麽了?我怎麽了?你個老不死的病秧子,芊蕙又一直嫌棄咱們家不肯跟天驕結婚,我不就想她嫁個好人家家裏能享享福嗎?”

“你安安分分就能享福!”

“程程還不夠孝順嗎?現在女婿還在外面,你就這麽鬧,有沒有想過他們,想過程程以後的日子。”

“他們是自由戀愛,彩禮這東西,我們老程家嫁女兒不是賣女兒,我程興國有骨氣,絕不眼巴巴盯着那筆錢!”她爸反駁道。

孫明蘭氣笑了,聲音驟然尖銳起來。

“自由戀愛個屁,有骨氣,我呸!”

“程興國,你以為你女兒讀了幾年書就高尚了,她是我生的,她什麽人我知道!”

“我一年給她安排了快二十次相親她都沒看上的,偏偏遇到這個許箴言就火急火燎地答應結婚了。”

“我告訴你,她門兒清着呢,遇着好的就迫不及待地高攀,嫁到有錢人家裏想把老家這些人丢了,我告訴你程安好,沒門!”

“.…..”

聽到這,許箴言原本準備推開門的手放下了。

他旁邊就是餐廳,餐椅上還随意挂着程興國的圍裙。

手裏的手機在不停震動,他們俱樂部二隊的一個小孩,家長帶着他故意鬧到俱樂部,耍無賴耍了一天,硬說他們虧欠工資還虐待未成年人,要求賠償。

春節期間,俱樂部人少,壓制不住,沒有主心骨一團亂麻,一直在催他回去。

他抿唇,冷厲的側臉線條繃得很緊,最後,他把風衣口袋裏前幾天就備好的一張銀行卡塞進了圍裙兜裏,轉身離開了。

上車時,先給她爸發了一條短信提醒,又給她發了一條微信道別。

“俱樂部有急事,我得先回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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