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桑城(中)
所以當宋丹辰扯着白雨出現在自家門口的時候,溫亦幾乎是指着眼睛刷地跳了起來。
她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只那麽傻愣愣地看着,大氣不敢喘一下,生怕那是幻覺。
“他腦子有病!宋丹辰我說你阿爸腦子有病!”白雨被他拽着手腕,脫不開只能朝他拳打腳踢亂發脾氣,“早都說了,你阿爸騙人的!莫姨又不是中毒,血清頂毛線用。”
“姓白的!我警告你,他是我阿爸!你再敢诋毀一句,就算你是女孩子,老子也揍得你連話都說不出來!”
可惜白雨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丫有本事你揍。拳頭了不起?你喜歡溫亦自己去救她啊,我憑毛線救跟自己沒有關系的人!”
他狠狠折下她的手腕:“就憑你現在在老子手裏!”
“宋丹辰他媽的你不是人!”
他嫌惡地把女孩往床頭櫃邊一推,冷聲道:“放血!”
這樣的場景溫亦從未接觸過,在她的有生之年裏,從沒有見過這樣暴力的男孩。
但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溫暖。或許是他帶來了福音,給了她阿媽一線生機。
她愣愣地看着那女孩被強迫着割開掌心放血的模樣,不覺膽戰心驚。可反觀少年聲色俱厲的模樣,那樣猙獰如鬼怪的模樣,竟教她看得癡了。
這個女孩瘋了,我想。
但是生命這種東西,總是容易叫人瘋狂。那種叫嚣着割裂開的疼痛,放在別人身上總是比放在自己身上好受得多,這就是人性。
白雨知道的,溫亦的感激全部給了宋丹辰。
為什麽會?為什麽不!
白雨從未想過救她阿媽的,如果不是宋丹辰,阿媽就沒了。所以,救人的是宋丹辰,而不是白雨——即便那是個猙獰的壓迫者,即便那是個可憐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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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雨依然是最醜的姑娘,而少年,其實是披着魔獸戰甲的英勇騎士。
她理所當然地這樣想。
接下去的幾天,宋丹辰堅持不懈地來探望,熱情得簡直要用瘋狂來形容。
說到底溫亦是期待他的到來的。宋丹辰總是帶着各種好吃的,硬馍啊烙餅啊,什麽好吃帶什麽。
有時她止不住問:“你不是偷的吧?這麽多好吃的你都送來了,你家裏人不得發瘋?”
宋丹辰撓頭:“都是阿爸叫送的,他說探望病人也不好意思空着手的。反正我家多的是,不用擔心的。你阿媽又病着,總得補補身子。”
“哎,那謝謝了。待阿媽好些了,這些再還給你。”她回頭看看母親,漸漸揚起一絲笑意,“我阿媽這些日子好多了,巫醫大人的藥方真的管用。為什麽白雨要那麽說他?”
宋丹辰明顯僵硬了一會兒。
“白雨她神經病,看誰誰發瘋,你不用管她。”他小聲地嘀咕。
“呃,你這麽說她好麽……我覺得她好像……”
“好像什麽?”
“沒!”她搖搖頭,“大概想多了,我看白雨人還是挺好的。雖說對巫醫大人有偏見,但終歸救了我阿媽。”
宋丹辰撇嘴:“你不用替她說好話。”
他沒有說,當初要不是用的威逼利誘,白雨是連門檻都不肯跨出一步的。當然他也沒有說,其實宋連生開了半輩子的藥,只這一回竟真的有了效用。
是的呢!宋連生,真的是個庸醫!連他這個做兒子的都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孩為什麽要信任?
自由驚訝,轉為傾慕。
他說不清為什麽就像許多事他一樣理不清頭緒。
為什麽自己明知藥方不一定有用,為什麽分明知道白雨怕疼,卻還是硬逼着她去了溫亦的家裏,甚至那一刀,他割得毫不留情,放了整整半碗的血。
白雨恨他的,他想。
但是無所謂!他有溫亦了。只要溫亦好好的,他的胸口就不會那麽疼。
白雨疼不疼,他壓根不必操心的。
年少的自以為是總是天真到殘忍。我相信的是,悲劇的起源往往并非來不及掌握,只是我們來不及分道揚镳。
這是後來的事,可是細細想來,那一切其實只發生在短短半個月裏。
繼溫亦母親之後,六個相同症狀的病例被陸續送進宋連生的小屋。他額頭的鎖文日積月累愈發深沉,仿佛這些積蓄起來的力量會在某一天轟然爆發。
如果這都不能讓你相信發生了什麽,之後遍地的屍體總能讓你不再自欺欺人。
傳染病!
用宋連生的話來說——瘟疫!
他還算有一點人性,至少沒有再用人血去做藥引,而是選擇向外界求助。
我想,這原本該是他做下的最好的事,至少那意味着他不再是一個劊子手。
可惜天不從人願。
那場大雨導致山路崩塌,與城外連接的唯一一條路被封死。外部救援一時難及,唯有兩架吱呀呀的飛機苦苦支撐,送來一點支援。
杯水車薪,微不足道。
死的人從一天多過一天,到後來一天少過一天。
這意味着什麽?誰都知道。
後來不知是誰先傳出了溫亦母親痊愈的事。
仿佛一顆重磅炸彈,在毫無預警的時候炸得整個世界都要支離破碎。一時嘩然的家屬像是瘋了一樣,嚴詞逼問了宋連生兩天。毫無所獲之下,竟抓了溫亦将她鎖在暗室之中。
宋丹辰要阻止的時候,被人們亂棍趕出了桑城。
“喂!你們為什麽抓我,快放我出去,憑什麽把我關起來!你們憑什麽!”
“溫亦你聽話,快把藥方說出來,二叔就放了你!”
“不能啊,巫醫大人說了不能說。二叔你行行好先放我出去。我阿媽身體還沒好,求求你們把我放出去吧。求求你們了!”
“不說你就等着死在裏邊吧!”
“二叔!二叔!!”
沒有人,甚至沒有聲音搭理她。
那一間暗室裏沒有陽光,暗無天日的日子幾乎把她折磨得發瘋。
她從不知道那些曾經溫恤的人在生死面前原來是這樣一幅模樣,她更不知道其實所有的虛僞在褪去了華麗外表之後是這樣空洞無力。
那大概是她第一次認識到自己的弱小——即便是阿媽瀕死的時候,也沒有這樣叫人絕望。
四角裏酸腐的惡臭簡直叫人不能忍受。沒有人給她送一點吃的,更別說是水了。耳邊只有一遍又一遍惡狠狠尋問着藥方的絡腮胡子,連面容都在黑暗中顯得模糊不清。
她想她是中了什麽詛咒,又或者最初的那場雨本身就是一種詛咒?
這樣的生活,即便是溫亦,也覺得難以忍受。這樣下去,真的會死的。
不能死啊,她還想活着。
從來沒有這樣渴望活下去,但是真正要死的時候,這樣的欲望竟在以一種無法估量的速度膨脹,甚至要炸毀她所有的腦細胞。
溫亦安慰自己,她其實很擅長安慰自己——
就算不想活着,阿媽要怎麽辦,能不能照顧自己?要是她死了,宋丹辰會不會哭?會不會為她立一座衣冠冢?
這個世界有太多的舍不得,她不想抛下不能抛下。
那麽,說出去好不好?
這樣想的時候,舌頭已經控制不住地把所有秘密和盤托出。
這樣算不算恩将仇報?可是白雨沒有打算幫她,救她阿媽的其實是宋丹辰,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吧,是的吧!
她沒有注意,聽的人已經跑丢了蹤影,他們手舞足蹈地在暗室門口消失不見,然後……
大門“嘭”地上鎖。
她驀然驚醒,發現自己依然與世隔絕。
或許,連宋丹辰都把她遺忘了。
不知不覺,眼淚越滾越歡,她終于哭出來。
天昏地暗。
後來,後來終于有了一點吃的,送吃的似乎是個女孩。溫亦看不清她的模樣,那聲音很好聽,卻總吐露着最為殘忍的話。
好像誰都欠她幾條命一樣。
第一天,她說:“白雨逃了,不過她的父母都死了。溫亦,我帶了老鼠肉,幫你慶祝一下吧!”
輕柔幽弱的語調,憤恨諷刺的語氣。
溫亦不敢搭理她。
第二天,她說:“宋連生也挂了,那個庸醫被人打死了。哈,今天咱們吃馍!你該替我慶祝了。”
溫亦沒有吃,她縮到了角落裏去。
女孩冷哼了一聲,轉身而去。
第三天,她說:“溫亦啊,你阿媽死了!”
一句話,溫亦瞬間僵滞。
全身血液仿佛倒退回流,腿腳都止不住打起哆嗦。
女孩遞過來一壺酒,溫亦茫然地看了一眼,忽然劈手奪過仰頭灌下大半壺。她想,酒,和眼淚一個味道。
第四天,她說:“白雨被抓了!”
這一天,沒有吃的。女孩緩緩走過來,溫亦來不及躲,又或者是吓得忘了躲。
那只腳狠狠踢在她的小腿肚上,然後順着曲線往下,流連在她腳趾上攆了好幾個來回。
她說:“溫亦,她比你重要!”
第五天,第六天……
殘忍的消息,殘忍得讓她都要麻木了。直到第七天……
那女孩從沒有說過宋丹辰的消息,只有這一天,她只說了一句,似乎也是記憶裏最後的一句。
“溫亦,他來救你了。”
溫亦癡癡地,愣住:“什麽?”
擡頭時,女孩已然消失不見。
第八天女孩沒有來,來的是宋丹辰。
溫亦從來不知道光影可以在現實中把人打造得那樣深沉美好。
他逆着光,站在刺眼的光輝裏言笑晏晏。陽光打在他淩亂的頭發上,甚至帶上了一點馍的香甜。
背後,是轟然崩塌的屋舍,騰空的塵埃暈出他朦胧的形狀。
一直飛鳥掠過他的肩膀騰空展翅,翺翔而去。
然後,他緩緩緩緩地伸出手來:“溫亦,我來接你了。”
時間,如此定格。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