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桑城(下)

作者有話要說:

在那之後,桑城毀了,毀在那場瘟疫裏。兩個僅有的幸存者坐着吱呀呀的飛機逃離了那場災難。

用孩子氣的話說,王子和公主終于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你是不是這樣想的?

嗯?你以為我是白雨?不好意思,我不是。

我沒有她那樣孩子氣的天真。

是時候自我介紹一下了。

我姓宋,單名一個簡字。

溫亦是我同母異父的姐姐,而宋丹辰,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

很諷刺是吧。

或許還不止。

桑城是一個不能用科學解釋的地方,不然我也無法解釋自己存在的意義。

我是一只鬼,還沒有出生就已經死了。

那時候,莫桑懷了我,宋連生給我起的名字就叫宋簡,意喻生活簡單平順。

如果不是莫桑,他大概會是一個好的父親。但這世上沒有如果。可笑的人呵,他那時還不知道,自己勾搭了一個有夫之婦。

然後一切都顯得那麽理所應當——莫桑的肚子一天天鼓起來。我來不及出生,溫富,也就是溫亦的父親,他發現了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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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問誰的眼裏揉得下沙子?至少我不能,溫富更不能。

其間又發生了什麽我全然不記得了,反正就是你折磨我我折磨你,哭哭笑笑過上那麽一遭罷了。

我只記得那個八月初五的午後,桑城的黴腐氣息渲染得愈發強烈。歡欣鼓舞的人們将瓦罐舉過頭頂,以接收上天帶給他們的“恩賜”。

天空中的電閃雷鳴交手一陣,隆隆的響雷尚未遠去,城西白家上空同時響起孕婦的嘶吼和嬰孩的啼哭。

宿命就是喜歡這樣開玩笑。那一天,又或者那一刻,白雨出世,而我成了桑城一只無父無母的孤魂野鬼。

這種記憶刻骨銘心,我想如果是我獨自成長,莫桑,溫富,宋連生,溫亦,宋丹辰……他們根本不可能活到瘟疫到來的時候。

那是我十多年來唯一的幸運,我遇上白雨,然後牽着手一起走過生生死死的十幾年。

我猶然記得最初見她的時候,是她出生的第四天。

她的皮膚黃得出奇,身上還起一身雞皮疙瘩,一只手放在嘴角舔,一只傻兮兮地伸出來要摸我。

我好奇地看着她,然後躺在她身上滾了一圈。睜開眼的時候就發現她飄在了我的頭頂,舞着爪子淚眼汪汪地要把我從她身體裏掰出去……

鬼附身!

那之後的十幾年裏,她堅持不懈地在求我附身和把我擠出身體之間徘徊勞作,勤勤懇懇樂此不疲。我不知道她這種樂趣從何而來,反正始終無法理解,索性由着她去。

白雨的身體一直不好,但她對我很好。

她會為了道歉跑到辣椒地裏去采一朵野花,然後拖着一臉紅腫回來讨好地看着我。結果自然是被白大伯狠揍一頓掃地出門。

她會在我年少無知喜歡上一個男孩的時候,拖着我從城南一直追到城北,然後苦哈哈地被人家從家裏趕出來,灰頭土臉好不狼狽。

她總是試圖牽住我虛無缥缈的手,輕聲說些什麽——

“阿簡,桑城好久沒有下雨了,我都快忘了雨是什麽樣子。你還記得嗎?”

“阿簡,你阿姐考試又是第一名,師傅說會讀書的娃都能出城去看看。真想去看看,你說桑城之外,是個什麽樣子?”

“阿簡,前幾天我看到你弟弟了,他叫宋丹辰,長得可水靈了。你就算不喜歡你阿爸,也該去看看他吧。你要是願意,我的身體可以借你用用的。”

“阿簡,昨天阿爸去城裏帶了白饅頭,好香好香,給你留了倆,要不要嘗嘗?”

“阿簡,宋丹辰好聰明,你們姓宋的怎麽都那麽聰明啊?腦子分我一點不好嗎?”

“阿簡,我覺得我喜歡你弟弟,你說我該不該去追?”

“阿簡阿簡……”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和白雨的談話開始圍繞宋丹辰展開。

白雨是真的在追他,認真的。

但或許是心靈感應,我知道的是,宋丹辰不喜歡她。他在敷衍,甚至,打心眼裏鄙棄着白雨。

我沒有想法。

如果沒有從小到大的相處,或許我也是鄙棄着白雨的。她這樣的姑娘,如果沒有長久的接觸,你永遠無法發現她的閃光點。

直到——

宋丹辰将她推倒在曬着辣椒殼的竹皿裏。

他知道她會過敏,他知道那可能要了她的命。于是他不知所措,任由白雨渾身泛起紅疹,然後,轉身不知所蹤。

那是我第一次恨起這個人。

我沒有辦法,只能附在她身上,強撐着幾乎奄奄一息的身體将白雨帶回白家。

那時候,她在一邊看得心慌,一直在說什麽,我卻聽不清楚。她不知道,即使是這樣的身體,我依然覺得活着,很幸福呵!

到了門口的時候已經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我擡起頭,看到那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

“宋丹辰!”

他怔了怔,很久很久,眼裏凝出一絲驚訝:“你……還好吧?”

我瞪他一眼沒理他,不想卻被白雨拉住衣袖:“阿簡!”

不蒸饅頭争口氣,我不知道她竟然卑微成這樣。

我強忍着氣回頭去看那個少年。

他是我弟弟,我怎麽也無法認同的弟弟。我有我的恨,本來無需遷怒到他身上,但他對白雨的态度卻成了一根導火線。

所有的感情在那一刻爆發:“姓宋的我告訴你,要麽今天治好我,要麽帶着你看人低的狗眼,滾出十萬八千裏去。還有,我不欠你什麽,宋連生欠我的,還有今天你欠我的,要是沒有一個交代,咱們新賬舊賬一起算!”

他似乎是吓住了,白雨也吓住了。但十多年的生活,我沒有比那天更加痛快過。

宋連生終歸拉回白雨一條命,但是,治标不治本。

臨走前,他回頭看看我,眉心凝得很深:“你究竟是誰?”

我冷眼笑他:“庸醫呵!”

他氣哼哼地走了。

我想我是恨他的,畢竟他對我沒有半點生養之恩。我沒有出生,這個人還算不算我的父親?

之後宋連生再也沒有出現在我面前,白雨也不再提及任何有關宋丹辰的話題。

直到某一天,她戴着一汪眼淚回來,抽咽着說了半晌,我才聽明白。

“阿簡,我好像,喜歡宋丹辰。”

我無言以對。

很久才恨鐵不成鋼:“不蒸饅頭争口氣啊笨蛋!”

或許是預感太準确,或許是感應太直接,又或許是将她看得太重。

我知道的,宋丹辰能給的,除了鄙棄,只有傷害。他不會把白雨放在心上,不可能得簡直理直氣壯。

溫亦來到白家的時候,我就站在門的一側。

她說明來意的時候,我其實明白這其中的意思。

不是白雨的血能救人。

宋連生只是把猜測放在我身上,把期待寄托在我身上。我想,他知道的,白雨身邊,一直跟着他和舊情人的女兒——那個還沒有出生,就已經死了的女兒。

但他顯然高估了什麽。

我都沒有出生呢,所以和他們其實沒有半點關系吧。他們憑什麽認為我會救一個沒有瓜葛的陌生人?

其實白雨不笨,她的拒絕甚至不是來自我的囑意。

但我沒想到,宋丹辰會用騙的。

他竟然會騙白雨說救了那個人,就會和她交往。多麽癡蠢的姑娘,我為什麽攤上這麽一個沒有腦子的姑娘!

但是,心甘情願。

她是唯一對我好的人。

白雨怕疼,很怕很怕。

宋丹辰要割她手掌的時候,我把她的靈魂擠出了身體。

于是那種割裂的疼痛直擊靈魂深處,我那時候想,宋丹辰,這真是個叫人惡心的人。

他放了半碗的血,我幾乎要暈厥。然後強撐着把他拖出門口,反手給了他兩巴掌。

“姓宋的你夠了!”

“夠?為什麽夠?你能救人為什麽不肯救?我從沒見過你這麽沒有同情心的人。”

“是啊,我沒有同情心。我沒有你那麽偉大用愛你的人的命去救自己愛的人的命。你是不是覺得白雨的命很不值錢,但我告訴你,她比整個桑城都要值錢!”

“白雨你什麽意思!你瘋了!”

“沒瘋,我警告你,再敢對白雨做任何一點不安分的事,我要溫亦和宋連生,甚至整個桑城為她陪葬!”

“你他媽的就是個瘋子!不是白雨你是誰?抽一點血你就人格分裂了!你這樣的人,老子一輩子瞧不起你。”

“宋丹辰,你記得住吧,我是叫宋簡,但是從頭到腳最惡心的就是宋這個姓!你今天做的一切,我要溫亦用命來還。滾開!”

然後,他真的沒有再來找白雨。

原以為一切塵埃落定,不想噩夢才剛剛開始。

病人不知從何處得來白雨的血能治病的消息,這消息以一種堪比瘟疫的速度傳播開來。

鬼的聽覺很靈敏,所以我告訴白雨要逃。

她真的逃了,可白伯伯和白伯母卻在路上發了病,死了。

白雨割開手臂要救他們,可惜沒有成功。我也是那時知道的,救人的不是血,而是靈魂碎片。當初宋丹辰的那一刀直直剜進我的靈魂,割開一道碎裂的傷口。

我那時才知道,白雨,鬼,也會痛的。

我在确定了她的安全之後返回桑城,但那時我還是笨,我沒有料到的,白雨走之前竟然蠢得以為宋丹辰會去找她,把自己的行蹤告訴了那個衣冠禽獸呵。

白雨,真的可以更笨一點!

然後,理所當然的,宋丹辰為了救溫亦,出賣了白雨。

那個可憐的姑娘,一直到被抓回桑城才知道,宋丹辰其實一直都是一頭披着狼皮的老狐貍。

我在白雨被抓的第四天得知這個消息,那時候,她的血都快要被那群瘋子抽幹。

災難呵,這個世界其實從來沒有給過好人安生的條件,所以壞人總是能為所欲為。

比如宋丹辰,比如我。

白雨永遠沒有我的強勢,所以代替她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我開始了白雨溫亦兩頭跑的日子。

說着刻薄的話,然後給那個名義上,或許也是事實上的姐姐送去微不足道的一點食物。

其實只有七天。

我知道自己支撐不了多久,宋丹辰的刀太不留情,我那時候的決定是,他剜了我的靈魂,所以我要把溫亦的靈魂調個個兒。

禮尚往來,才不吃虧。

我不是好人,姓宋的沒一個好人。

第七天,我問他:“宋丹辰,你為什麽殺我?”

或許是那個“殺”字刺痛了他,割在手臂上的刀頓了很久。

很久很久,他說:“救人!”

“救誰?溫亦麽?”

“是!你現在這樣,別想再打她的主意了,哼哼!”

他笑得瘋狂,我也學着他冷笑:“是麽?我說過我會要了她的命,我們打個賭,試試。”

那幾天,白雨一直在哭。

把我擠出身體那種事,她其實一次都沒有成功過。

我試圖去擦她的眼淚,快要碰到的時候才想起,她的眼淚似乎一直和宋丹辰脫不開幹系。

于是,手無力垂下。

“白雨,代替溫亦,活下去吧!”

她說宋簡,你不怕我恨你?我會恨你的。

可是那又怎麽樣?

第八天,我拎着白雨的脖子進入那個暗室。

門口吱呀吱呀的腳步聲響起,溫亦的眼裏緩緩凝結出一點亮光,映出那個少年淩亂的發梢。他緩緩微笑着,有如午後春陽。

“溫亦,我來接你了。”

很久很久,她擡起眼睛,終于對着門口那個光影裏的少年笑了出來。

我說過了,這個畫面定格在浩瀚的歷史裏,永遠地定格。

溫亦那個笑凝結在最後一點弧度上,我就着白雨身後一推。她沒有說話,只瞪着眼睛看我,傻傻的,卻哭了。

我對她笑:“小白,好好的!再見。”

再見!再也不見。

-桑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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