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鬼差(中)
[貳]
“等你回來,我什麽都告訴你。”
時今說這話的時候,我總覺得他嘴角的笑似是藏着無限絕望。那種無奈到絕望的沉悶鋪天蓋地而來,甚至帶着魚死網破的掙紮。
我明白他怕什麽,甚至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我也是怕得要命。只是面上強撐着不想說出來。
他卻不知。
我曾以為誰都不會知道,縱便我從不曾隐瞞什麽,但是世人的眼光似乎并不那麽雪亮。直到,我見到了蘇訣。
自我擔任十七層掌邢以來,所見所聞多是慘不忍睹。那一場生死其實算不得最為慘烈的,但那個人,卻是最為坦然的。
蘇訣真的是被五馬分屍的,崔判說,上一回見過這樣的死法,已是四百多面前的事了。
彼時,我尚不是鬼差。
西市人本不多,那日卻聚了不少的看客。百姓都是好看熱鬧的,活着總是無聊,他們巴不得有什麽來灼一灼眼睛。
陽光灼得格外耀眼,套上辔頭後被馬鞭抽打得不斷嘶鳴的馬,在烈日下緩緩淌出幾滴淚。我不曉得,它們是否清楚他日死後的命運,縱非從心而為,“幫兇”二字卻是逃不了的。正如劊子手總是要入地獄而非極樂。
世上總有那麽多的因果循環。
我靜靜地望着,心頭并無波瀾。
然後是蘇訣幹裂的臉頰。他的脖子被僵繩勒住,面上已沒有一絲滋潤的皮膚。呵,牢房中的酷刑,這種養尊處優大少爺自然不是那麽容易受的。
“呃……呃呃……”
他面上的脈絡被勒得青紫,面上形容已不是“猙獰”所能形容。嘴裏嘤咛着破碎的呼喊,最後皆被堵在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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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我會面無表情地看下去,依舊如同一個旁觀者。直到他仿佛驚覺地将幾乎鼓出來的眼睛轉過來時,心頭驀地一跳,我笑了笑:“時候到了,蘇少。”
我很清楚,不是同情。心頭湧上的那一絲情感,是痛快,又或是釋然?
他終于閉上眼,猙獰的嘴角微微一揚,笑得破碎得很。
“刺啦——”
“不!!!”
肉身被撕裂的聲響和那道女聲同時響起,震徹雲霄。
我觑了一眼,向屍首走去。指尖微微一挑,殘肢剩骸上緩緩騰起的氣澤凝聚成一道魂魄,蘇訣的。
我從未想過,蘇訣會是這個模樣。
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和時今全然不一樣的,溫文爾雅。
蘇訣向人群中擠出來的那個錦衣華服的女子遙遙望了一眼,那種無奈同時今的卻是一模一樣。他笑了笑,正過頭來恭恭敬敬做了個揖:“姜姑娘,有勞了!”
“哦?蘇少認得我?”
蘇訣沒有回答,只是突然眉心一蹙,眉間的疼痛卻毫不遮掩地由得我看。
我心頭一跳,看了那女子兩眼。
她已擠開人群,梨花帶雨地撲上去,抱着他的殘肢剩骸哭得厲害。破碎的哭泣凝不成半個句子,她在哭,泣不成聲。手指顫抖得好似活不下去,她摸摸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撕天裂地的哭喊到後來凝成破碎的嗚咽。
然後毫無預警地,倒了下去。
說不驚訝那是假的。那一刻,蘇訣好似一瞬間沖了出去,卻只是一步。我不知他停下來是用了多大的力氣去克制,他的手擡起來,那一瞬若是可以,他的眼角定是會有淚落下來的。
可惜他已經死了。
蘇訣驀地收回手,手握成拳,指關竟比鬼的膚色還要慘幾分。他別開頭,我看不到他的神情,良久,只聽他道:“走吧,她不會有事的。”
我面無表情:“這與我無關,蘇少這話,是同我說,還是對自己說的?”
他緩緩、緩緩地轉過頭來:“自然,是對自己說的。姜姑娘,有沒有興趣,聽聽我的故事?”
故事?這世上的故事多了去了,別人的故事,我沒有半點興趣。何況他這一世,我是剛從三生石看過來的。
并不是什麽好的故事,和彼年那個因與公主私通而被腰斬的辯機和尚的故事,并沒有什麽不同。
只是,文陽未出嫁,蘇訣未出家。
只是,和尚被斬成了兩段,蘇訣被撕成了無份。
我将勾魂鎖扣上他的手腕:“走吧,這是對你說的。”
“我是說,十世之前的故事。”
腳下驀地頓住,我聽他緩緩續下去:“不知姑娘可曾聽過在下當年的名字?當年的,眠!”
鬼差眠?
我背對着他,笑聲竟連自己也分不清是不是自嘲:“如雷貫耳。”我扯了扯鎖鏈,“該走了。”
這話也是對自己說的。
我想我确實想要一個人告訴我一些事,可惜那個人,不是蘇訣。
“姑娘,”他微微一笑,“有些事,我不會說。但你若不渡一渡這禮佛人,苦海無邊,我們都回不了頭的。”
我長長嘆了口氣,面上卻已做得一色無波:“那麽,願聞其詳!”
[叁]
彼年,眠還是一個鬼差,是十七層的掌邢人。我曾經很好奇,為何我一死,閻王爺竟把那樣的位置給了我,而今卻都有了答案。
五百年前的眠,愛上了一個莺啼婉轉的紅樓歌女,便是後來的文陽公主。不過那時,她還叫清媚。
清媚是個盲女,卻甚少自怨自艾。眠偶或提及這些,清媚的回答總是異想天開。
“我是未來來的人,思想當然是改革開放的喽。吶,你聽過花滿樓沒有?呸,你肯定沒聽過,小說裏的人……眠眠我跟你說啊,他也是個瞎子,但是樂觀向上,心裏比誰都亮堂。我覺得我心裏頭也挺亮堂。說實話,眠眠,你是不是喜歡我?反正,我挺喜歡你的……”
直白得令他無言以對。
眠記得第一回見到清媚的時候,她正坐在枝頭唱歌,聲音清越好似黃鹂,唱的卻是咿咿呀呀的戲曲。彼時他隐着身形,她卻似察覺似地将眼睛轉了過來。
“你是誰呀?走路都沒有聲音的。”
眠驚訝地向四周看了一圈,沒有人。他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姑娘?”
清媚一下子樂開了:“對對,就是你。我到這兒這麽久了,終于見到一個沒有殺氣騰騰要打我的人了。诶對了,我叫清媚,你叫什麽名字?”
他愈發覺得古怪:“打人?”
“你別轉移話題,你叫什麽名字?我能追你嗎?”
那一瞬,眠是真的無語了。平白無故被人搭讪攔路打劫不說還這樣口出狂言不要清白的姑娘家,眠忽然沒了好感。
他哼了一句:“我是鬼,不是人。”
清媚卻好似沒有吓到,她頓了一瞬,忽然喜笑顏開:“那正好,我魂穿的,也算半個鬼,咱倆可以是絕配!”
異想天開!後來的眠總是想,當年為何要相信她的說辭,為何要相信長相厮守之說呢?
我想我明白,孤單得太久,又或者見慣了鮮血淋漓,即便是鬼也是渴望溫暖的。
清媚如此,眠如此,我亦然。
他們的一切似乎順理成章,相知相守,成親,生子,或許相夫教子本該也是順理成章。
本該,就是說他們沒有走到那一步。
正如這五百年後的蘇訣和文陽一樣,眠沒能見到那個他們的孩子長大成人。
但這卻是因為他太愛那個女子,很諷刺是不是?可現實就是這樣。
黃泉路漫漫,他在一片茫茫的三途河水邊悄然停下,閉眼,含笑。
含笑九泉,不是那樣容易做到的。
“彼年我做錯了太多事,但是重來一次,依然還是這樣的選擇。縱然,這是沒有道義的。”
我沉默,我不知自己還能說什麽。
“後來清媚難産,我抛下手頭的事去看她。那時我手上有一個緊要的條目,誰也替不了。我便想着待清媚生産完了再過去。”
彼時的清媚疼的死去活來,待眠趕到的時候,她幾近昏迷。眠沖過去的時候,甚至哭得自己的腳都是不穩的。
他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她的額頭。那是第一次,他學會了語無倫次:“清媚,清媚……”
眠是鬼,活人自然看不見。産婆還在鼓舞着她,但是聲音卻已沒有了力氣——她以為,這回大約是一屍兩命了。
眠見過很多的死亡,慘烈的冤屈的,卻從沒有一次真正牽動着他的心扉。
他無措地吻着她的額頭、眉角、鼻尖,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耳畔低語着:“醒過來,清媚,求求你……”
眼淚滑落的時候,臉側微微的顫抖忽然傳了過來。那一瞬,眠忽然意識到,低聲下氣這種東西,原來可以無師自通的。
“眠眠……”她在笑,很無力,卻美得驚心動魄。
清媚的産子幾乎用盡她所有的力氣,好似在鬼門關前繞了一圈。若是他不在,她想她一定進去了。
眠但笑不語。
清媚不懂,我卻明白。
清媚的魂魄來自異世,若三十年內因身死而魂魄離體,她的魂魄将入不得生死簿。其結果,若非歸去,便是魂飛魄散。
眠害怕冒險。
但他害了一個孩子。
為了見清媚,他丢了那個條目。
那是個十一歲的小姑娘,本是丞相家的千金大小姐,後來家道中落流落街頭,餓死了。
這本是尋常,可眠卻丢下了這件事,選擇了清媚和自己的孩子。
當眠趕回去時,那孩子的鬼魂正蹲在屍首旁邊。她的屍首被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抱着,他哭得泣不成聲。
小姑娘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在男孩的臉側劃着,像是要刮去他的眼淚。指尖卻無力地穿了過去。
人鬼殊途,徒然。
那一瞬,眠的心髒好似被什麽重重掐了一下。初為人父,他知道他在心疼什麽。
魂魄離體兩個時辰而不入地府,紅塵滾滾陰陽混雜,便再投不了胎。
而今,那個小姑娘,已是孤魂野鬼。
“我不後悔,真的,”他這樣說着,面上卻是無限的歉疚,“可縱然如此,我卻害得那孩子成了孤魂野鬼。”
我笑笑:“你這樣歉疚,是對誰說的呢?”
蘇訣笑笑,不答。
“我心知鑄成大錯,便想着彌補。”
“驅逐陽氣麽?”
他靠在奈何橋頭:“不錯。她的紅塵氣太過濃烈,若不去了,投胎轉世便是癡心妄想。而要去了,卻唯有一個法子。”
心頭微微一恸,我了然道:“縛魂咒?”
是的,縛魂咒。
将鬼魂的魂魄維系在一個大奸大惡之徒的肉體與魂魄間,待到身死,陽氣自然消弭。只是此法弊端非常人所能想象,不說其他,身死之時,她要承受一半的痛楚。
眠自然與她說了清楚。
那孩子卻并未露出半點為難之色,只回頭看了看那個男孩,良久,久到眠都要等不下去:“請您別讓他餓着,多謝了。”
言罷,她鄭重其事地鞠了個躬。
“……你,就這個願望?”
“嗯!”她忽然笑開。
眠忽然想起清媚最初的那個笑,安恬得好似吃了糖一樣,而這個,如出一轍。
“我将她的魂魄安在彼年一個大奸臣身上,我回去看她的時候,她的魂魄總在沉睡。我聽過她睡夢裏唯一的一句話,”他忽然看過來,微微一笑,“時今,他過得好不好?”
不懷好意。
我扯了扯鎖鏈:“我們該走了!”
眠攤攤手,笑得溫文爾雅:“多謝,姜姑娘。”
這一劫,眠算是過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