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塵埃故事(二)
陰沉沉的墓室,被頭頂的吊燈照得格外亮堂。四周放了兩三只棺木,漆都沒掉,全是新的。身下卻是松軟的席夢思床,還加了電熱毯。
分外不和諧的設計,讓人不由想象那個設計師究竟擁有一顆怎樣奇葩的腦袋。
我醒過來,腦子裏一片空白,只有淩遲憂傷和幸福的表情在眼前久久盤旋。全身抽搐似的疼着,尤其是心髒的位置,似乎還縫了幾針,不過憑着多年來的意志力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
環顧了一下四周,一個優雅高貴的男人捏着牛奶杯輕啜了一口。墓室裏陰暗的氣息在四周游走,見到我醒過來,他溫潤的眼睛裏流出星星點點的暖意,将眼底那股近乎焦躁的火熱壓下去。
我聽見他說:“黎真,七年不見,你還是這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我愣了好半晌,一時想不明白前因後果,捏着眉心不由有些古怪:“你……誰?”
背影僵了一瞬,他忽然放下杯子,吭地一聲,像是隐忍的發洩。笑意依然,只是眼神倏地沉了下去。良久,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我還以為你會記得我,沒想到你從頭到尾也只記得一個淩遲。”
腦子轉過來的時候,我才把這個人和周展楓這個名字聯系到一起。也是在這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他渾身隐忍勃發的憤怒,強烈得無法用言辭形容。
憤怒而又溫暖,能給人莫名其妙的安定感,這是我對周展楓最深刻的印象。
像是某種不斷被自己否定的猜測被證實,我微微驚訝,覺得這世界真有那麽點不可思議。
正如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周展楓這樣的人,會是一個五大三粗的糙大漢,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頂着清秀爾雅相貌的公子哥兒。
雖然與想象相去甚遠,但我自來不是個多事的人,至多也只有這樣一點點驚訝。
畢竟,他不是淩遲……
想到淩遲,腦子又是一陣疼。
他要說淩遲,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
我攤手:“唔,我确實不記得什麽時候見過你,說實話也不那麽想記得。但你無緣無故找上淩遲,這筆賬我怎麽說都得跟你清算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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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這是在預料之中,他斂下眉目,別開頭卻把另一杯牛奶戳到我面前。周展楓的表情很落寞,說話溫文爾雅,讓人怎麽也無法将他和“毒頭子”聯系起來,但出口的話,卻叫我心口突了突。
語氣依然溫雅,可話分明根根帶刺:“無緣無故?你還要跟我裝傻麽黎真?呵,你只知道他喜歡你那麽多年,為什麽就不肯知道我喜歡你這麽多年?”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是真的不記得有這樣一個人。倒不是偏心,只是記性不大好,沒有用心去記,大概連淩遲都會記不住。依然記得當初淩遲眯着眼睛控訴:“我追了你都快一年了,你卻跟我說咱們今天第一次見?”
但我從沒想過周展楓會這麽輕而易舉地把這話說出來,不像排練,不像逢場作戲,倒像是情之所至真心真意。之前從不覺得周展楓會是對我有意思,即使陸良那樣暗示,我依然不這樣以為。
但從他自己口中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該怎麽說?一個毒販子喜歡一個警察,然後追着警察說“你怎麽不記得我”?世上哪有這麽荒唐的事?
唔對了,他以為我也是個毒販子,而這回是以一個毒販子的身份過來的。
這盤根錯節的,只怕再往下纏,什麽都纏不出來了。
我接過牛奶灌了一口,一時有些古怪,一個男人竟然會喜歡喝牛奶。
驚訝歸驚訝,冷靜依然必不可少:“我為什麽要知道?既然喜歡淩遲,你覺得我還需要個第三者來插足?”
“乒乓——”他一下将自己的牛奶杯掼在了地上,牛奶濺在褲腿上,霎那間濕了一大片。
我這話說得理所當然,卻不知道會激怒他,又或者他其實一直處在爆發的邊沿。
桌上的玻璃杯被他一掃,乒乓碎了一地。周展楓忽然站起來,幾步跨過來壓到我面前:“你還好意思說第三者?他的第三者懷孕了你知不知道?淩遲背叛了你,他背叛了你,你為什麽還要這麽作踐自己這麽對他忠貞不二?他憑什麽?!”
他逼視着我,我斜睨着他。胸腔裏的憤怒越積越多。
我忽然也怒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就吼:“那是我的事,你一個外人有什麽資格插手?你找上淩遲又想做什麽?你憑什麽動他?”
“那他憑什麽碰你!!”
他指着門口,吼出這句話。眼睛紅得像是要凸出來,脖子上的青筋一顫一顫的。他為什麽憤怒,他憑什麽憤怒?他有什麽資格憤怒?!
足足半刻鐘的冷場。
想不明白分明是我的事,周展楓怎麽就激動成這樣,但他說的我卻從未考慮過。淩遲是我的丈夫啊,即便離了婚,他依然會是我唯一的丈夫。
沒有了淩遲,也不會是別人。就算淩遲無意識地出了軌,說到底還是我在縱容我在算計。那麽多年的感情,哪有被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輕易打破的道理?
我不知道這樣一件事,攤到明面上來竟然是和他一個外人說。
“不管怎麽,淩遲是我慣的。你喜歡誰我不管,但要是想對淩遲下手,我奉勸你還是把你這些不必要的感情收一收。”
周展楓緩緩合上眼睛,長呼出一口濁氣。他收手理了理衣領,良久才道:“呵,以前你這麽說或許我真會放手,但是現在,你把我當個外人,我做什麽也沒必要聽你的吧。他把我的女人氣得心髒病突發,我周展楓不是什麽好人,怎麽着也不能讓你受這種委屈。”
“心髒病突發?”心口窒了一窒,竟忘了反駁那句“我的女人”。
我這才想起昏過去的前一刻那種窒息般的疼痛,撕心裂肺得恨不能就此死了。難以想象,這麽多年沒犯過病,竟然會在這種情境下……
周展楓冷笑着:“你的命都快丢了你知道嗎?雖然很讨厭接受,但是承認吧黎真,你嫉妒得發瘋。”
我冷着臉:“我為什麽要嫉妒……”
周展楓卻打斷我:“為什麽?因為他傷了你,他對不起你。所有的感官都會騙人,只有心髒才是最忠誠的。它告訴你,也告訴我,你受傷了!但是淩遲他在哪裏?一個任由你身陷囹圄的男人,他哪裏值得你喜歡?他究竟哪裏好?”
很久很久之後,我才想起當初條件反射回答他的那句話:“他哪裏都好!”
周展楓眼裏的複雜我一直都沒有悟透,但那眼神像是要吃人一般可怕,刻進腦海深處之後,在每個夢魇深處都會出現。
像是恨鐵不成鋼,卻又像是可憐與鄙視。
“……無可救藥!”他随手扯了個陶瓷杯,往地上一掼,甩門而去。
後來,在我快要将一切都遺忘的時候,我記起這種眼神。它,叫做心疼。但那時我不懂,或者說不願意去懂。
空洞的墓室裏,我望着手上的吊針發愣。我想起陸良那句話——
就為淩遲那小子,你他媽壓根就是瘋了。
一語成谶啊,這下,連正事也得閑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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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煙雨,灰暗的城,這是我卧病在床的第三天。
我不知道自己會發生這樣的意外,而今病殃殃躺在床上,以至所有計劃都不得不廢置,要等也得等幾個星期,馬失前蹄得好是時候!
真是,無奈得緊呢!
自從上次的口角,周展楓再沒出現。追蹤系統顯示他去了杭州,而淩遲卻轉去了湖州。
嘴角不自覺勾起一抹釋然的笑,力氣卻像是被抽幹了一樣。
淩遲還是追去了湖州,那裏有錢程看着,就算是周展楓,大概也不敢鬧什麽事。而且通信不比杭城差多少,淩遲的特長也便于發揮。
從南笙支開淩遲的那一刻,我謀劃了這件事。不論她懷孕是真是假,要透露給淩遲必然是別人囑意的,否則怎會挑在這個時候?和周展楓的對話又恰好驗證了這一點。
呵,我實在沒想到,南笙背後站着的,竟然是一條龍舟。
想到這裏,雨似乎愈發淅瀝了。
“你說是不是我死了,你就不會再找淩遲麻煩?”
“你就這麽想要惹我生氣?既然這樣,那我也把話給你說清楚,如果他死了,我就不會找他麻煩。”
呵,還真是個野心家!
我望着煙雨迷蒙,想起周展楓離開之前留下的話:“你放心,那個孩子……我不會讓它來到這世上。”頓了頓,又道:“如果我回來的時候你有能力揍我一頓,我就放過他。”
心裏莫名其妙地抽痛着,算不上大病初愈,但身體确實也沒有多少力氣。
淩遲對我說,他想要那個孩子;而周展楓說,他不會讓它來到這世上。
呵呵,不會來到這世上?三四個月的胎,他倒是不怕一屍兩命。可那與我有什麽幹系?
我一直都是冷血的人,在戾枭經歷了不少生離死別,心其實和石頭差不多硬。與我無關的人,我不會花心思去幹涉。
兀自合上眼,我想這些日子,我是真的累了。太累,就有點不那麽想活了。
想到這兒,我不由笑笑,周展楓似乎十分了解我。他知道怎麽用淩遲來牽制我。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