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父親(修)
他看着丫鬟一桶一桶的往浴桶裏倒水,又看着毓寧将自己推到外面讓自己去洗澡,終于忍無可忍,在她合上門之後拂袖離去了。
他特意留了一個活口下來讓人帶去了北鎮撫司,現在案子還沒審,就因為想安撫她才陪着她一路回來,途中還洗了六遍手,現在她卻還是這麽一副嫌棄的樣子。
闵劭覺得自己剛才一定是這些日子帝後面前演戲演多了才會這樣。
毓寧洗澡并不需要人陪,于是紅豆便守在了門口,雖然經過剛才的事她也有些怕闵劭,可看着闵劭臉色不太好的離開,她還是擔憂的往房裏看了看。
兩人這才剛成婚一天要是感情就出了問題,這幾乎可以預見以後的情況會是怎麽樣了。
雖然紅豆一開始對闵劭也不是很看好,可既然都成婚了,她還是希望郡主能過得順心一點,夫妻感情和睦的。
于是在毓寧洗了澡出來眼神仿佛在四處尋找着什麽人的時候,紅豆便上前輕聲詢問道,“郡主是在找儀賓嗎?”
毓寧點點頭,問,“闵劭?”
紅豆知道這是問儀賓是不是還沒洗好澡的意思,但儀賓根本就沒去洗澡而是直接出府了。
她猶豫了一下說道,“儀賓有事去忙了。”
毓寧能理解別人有事去忙是什麽意思,她點點頭不問闵劭了,而是問道,“吃飯了嗎?”
她記得他們是回來吃飯的。
昨天之後闵劭府裏還留下了一些伺候的人沒有走,此時廚房自然是早就準備好了午飯的,只是剛才出了事,大家雖然不知道是什麽事,但也都自覺的不敢擅自去打擾主子,此時既然毓寧問起了,紅豆就點點頭讓人把飯菜端上來。
在等飯菜送過來的這段時間紅豆一直思考着要怎麽勸郡主這件事,因為就她來說,她已經是站得很遠了,可見到那種場面後,再面對儀賓的時候也是心有餘悸的,更別說當時就一直被儀賓抱在懷裏的郡主了。
眼見着毓寧就那麽安安靜靜的垂眸坐在那裏等飯,紅豆猶豫了又猶豫,最後遲疑的開口道,“儀賓剛才不是故意的。”
這話說出來紅豆自己都覺得虧心,當時儀賓分明就是毫不猶豫的就把那幾人殺了。
可毓寧聽了這話卻擡頭看向紅豆,然後認真的點了點頭道,“我知道,是他們壞,先打我們的。”
毓寧還記得是他們的車先翻了的,也是那些人先喊的。
紅豆沒想到毓寧竟然對一切都清楚,她愣了愣,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她知道不少人都覺得郡主是個傻子,可是此時她卻又是對所有事都明白的,就像對宮裏的人,她知道和誰親近不和誰親近。
紅豆看着毓寧這副認真解釋的樣子,想到這麽多年曾經或多或少聽到過的風言風語突然覺得眼眶有點熱。
她壓下了心裏那股将要湧出來的情緒,點點頭,“嗯”了一聲才說道,“郡主說的對,所以郡主不要因此和儀賓離心了。”
她說完這句突然有點擔心毓寧不懂離心是什麽意思,便又補充道,“不要因為怕儀賓,不理他,和他離得遠遠的。”
紅豆先前是擔心儀賓性情暴戾,郡主性子直白,會不經意惹怒了他,現在卻是擔心兩人就此疏遠,從此夫妻離心。
雖然成婚的是自己的主子,但經歷了昨天那樣一場忙碌,紅豆心态到底還是不一樣了。
毓寧點頭道,“不怕。”
她并不是怕而已,只是總覺得他手上有東西沒洗幹淨,要好好洗洗。
毓寧到底是第一次看見這種事,有些東西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兩人說着話,下人已經拎着食盒過來了。
紅豆見郡主自己都明白,想想也沒什麽可說的了,便幫忙将飯菜一樣一樣的擺到了桌上,站在旁邊伺候毓寧用飯。
廚房因為早上的事早就得了闵劭的吩咐,所以此時端上來的飯菜雖然花樣多,但分量卻很少,每樣都只有幾筷子,還配了一碟糕點,不過說是一碟,裏面卻只有兩塊。
只能說沒什麽事是能影響毓寧吃東西的,她剛剛經歷了那樣的場面。此時吃起飯菜來速度仍是跟平常一樣,食量也跟平常一樣。
很快,一桌子菜便只剩下了空盤,毓寧将最後兩塊糕點咽下,又喝了一口茶,打了個嗝。
她學着闵劭在馬車上的樣子拍了一下自己的背,然後安靜的坐着等闵劭忙完回來。
而此時闵劭正在北鎮撫司審問剛才那個唯一留下的活口。
錦衣衛的人将人帶走之後便已經用過一遍刑,只是那人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父母兄弟被殺,并不肯開口。
闵劭看着被扔在自己面前的人蹲到了他的身前,表情像是真的十分疑惑似的開口問道,“我們認識嗎?”
他的語氣甚至隐隐聽起來還有幾分和善。
那人擡起頭看了闵劭一眼,随即“呸”了一聲道,“走狗,你別假惺惺的,你父親屠我滿門的事我一輩子都記得。”
他話一出口就被旁邊的一個錦衣衛踹到了一邊。
闵劭看着他吐出一口血來,看了那個錦衣衛一眼,“啧”了一聲道,“不要動不動就動手動腳的。”
那人知道闵劭并沒有生氣,但聽着闵劭的話心裏還是怵了怵,應了聲“是”站到了一邊。
被踢的那人看闵劭的樣子倒是有些摸不清他的态度,心情變得有些墜墜的了,他神色變了又變,看着闵劭向自己走來,大聲道,“有本事你就殺了我。”
闵劭聞言像是聽到了什麽好聽的笑話似的,臉上竟然揚起了笑容。
“殺了你?不,我怎麽會殺了你呢?”闵劭再次在那人面前蹲下說道,“我都不知道自己父親是誰,你居然知道我父親,你說,我怎麽舍得殺了你呢?”
闵劭不知道自己見沒見過自己的父親,但他印象裏他是随母親長大的,只是在他很小的時候母親便去世了,只剩下一個當初母親買來的仆婦将他帶大了。
可現在這人居然說他父親?
闵劭突然有幾分感興趣了。
他問,“你覺得我父親是誰?”
那人聽到闵劭先前那句話就覺得不對勁了,此時聽到闵劭這麽問神色更是幾番變化,他仔細的盯着闵劭的臉,像是要把他臉上看出一個窟窿來。
闵劭好脾氣的問道,“怎麽,看出來什麽沒有。”
“不,不,不可能認錯的,你肯定是他兒子。”那人喃喃。
闵劭名聲雖然響亮,但真正見過他的人卻也不算多,只是昨日成婚,他騎着高頭大馬在金陵幾條最熱鬧的街都轉了一遍,他們才認出了這張臉。
幾十年的仇恨,如今家裏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不能接受他們有可能認錯了人的事實,于是他自言自語的半天,最後擡起頭來,神色有幾分癫狂的說道,“徐賀,你父親一定叫徐賀!你休想騙我,當年就是你父親帶人屠了我滿門。”
“哦……徐賀……”闵劭拖長了音道,“不過我姓闵呢,我叫闵劭哦,你們動手之前都不會查一查要殺的人是誰嗎?”
“不,一定是你改了名字。”那人尤不死心,只緊緊盯着闵劭的臉,如果不是父子怎麽會有兩人長得如此相像呢。
“啧,真可憐啊,報仇都認錯了人。”闵劭看他這模樣就知道從他嘴裏問不出什麽了,他站起身來,再也沒看身後的人一眼,轉而去吩咐身邊的人道,“去查案卷,查查有沒有一個叫徐賀的人。”
事情大概很簡單,當年一個錦衣衛辦事的時候不知出于什麽原因留下了活口,現在這個活口來報仇來了。
這種事在他們身邊并不少見,前段時間闵劭還經歷了一樁,原本并不算什麽大事,只是沒想到會牽扯到他們佥事的父親。
那人不敢耽誤,領了命就趕緊下去了,只是卻又突然聽到闵劭問,“你們手下是不是有一個叫虞八的?”
那人想了想手底下人的名字,點了點頭,只是闵劭問完之後卻又不再說什麽了。
那人只能滿心疑惑的退了下去。
闵劭只是想起了那一盆一盆不斷遞過來的水而已,要是他不遞的那麽快,自己也不至于洗到手都幾乎要脫皮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人的皮膚真的是很神奇的東西,闵劭一會兒沒管它,它就已經恢複了正常。
洗手?洗澡?
呵……
闵劭看着周邊的因行刑而造成的滿面髒污,或許他真的該回去洗個澡了。
闵劭嘴角勾了一下,走出去看着外面的天色,和北鎮撫司的人說了一聲便向着自己府邸的方向慢慢走去。
他身上沾染了一點血跡,但在暗色的衣服上并不算顯眼,他的步伐也稱得上悠閑,但所過之處,百姓卻紛紛避開了他,仿佛哪怕是他只穿着一身常服,他們也能透過衣服看出他內裏錦衣衛的身份似的。
自從十六歲直升千戶後闵劭就已經習慣了這種态度,所以他走在街上半點也不覺得不自在,甚至在路過四時春的時候不知怎麽的就想起了毓寧那雙眼睛,他頓了一下,腳步一彎,又拐向了那家店面。
四時春賣的東西都是有數的,此時天色漸漸晚了下來,裏面的東西所剩無幾,因此排隊的人也不像早上那般熱鬧了。
闵劭走到那裏時,那裏只有四五個人排着,等闵劭走到門口時前面四五個人便只剩下兩個了。
大概那兩人看實在沒什麽了,看了兩眼空着手走了。
闵劭便走到了櫃臺前。
上面的糕點只剩了兩樣,都是白色的,也沒什麽特別的形狀,闵劭看了兩眼,就在裏面的夥計以為闵劭不會買時,卻聽到他說道,“都包起來吧。”
店裏最後的存貨一下子清空,馬上就能打烊了,夥計顯得十分高興,幫闵劭分別包好後又拿出一張油紙将兩份包在了一起。
闵劭看着兩份糕點變成了一份也不知想到了什麽,眉頭挑了一下,拎着那包糕點,心情難得好了幾分。
只是這份好心情只持續到回府見到張媽。
張媽對于府裏新多出來的這位新的女主人十分關心,只是她是村婦出身,面對皇室出身的郡主總覺得有幾分自卑,所以沒敢湊到毓寧的跟前,只默默留意着這位郡主有什麽需要的。
張媽在得知闵劭竟然在新婚第一天就離府之後便覺得闵劭這事做得不太對,此時見他回來了便說道,“新婚第一日你怎麽能不陪着新娘子呢,有什麽事不能過兩天再說嗎?”
闵劭沒有反駁張媽的話,只問道,“那我不在她可有什麽不滿?”
“那倒沒有。”說到這裏張媽頗有幾分老懷欣慰似的笑了起來,“這位郡主我瞧着是個脾氣好的,你不在她也沒說什麽,飯也照常都吃了,沒鬧什麽脾氣。”
張媽是知道有些大家小姐鬧氣脾氣來不是不吃飯就是摔東西的,但今天這位郡主卻半點沒有為難她們。
“哦~是嗎?”闵劭似是自言自語似的問了一句,然後才對張媽說道,“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張媽看着闵劭的表情,沒看出她是高興不高興,便一邊打算回去做自己的事一邊又不放心的勸道,“這媳婦兒娶回來就是要疼的,你現在可別像以前一個人似的做事都不分輕重了啊。”
闵劭對張媽的唠叨沒有半分不耐煩的樣子,只點了點頭,又往兩人住的院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沒受半點影響嗎?
闵劭心裏突然生出些許不愉快來。
他原本還以為她大概還在等着自己回來,或者因為那件事對自己産生了一些不好的情緒,可是不受影響?
闵劭低頭看着手裏的糕點。
這幾個字聽起來并沒有那麽讓人愉悅呢。
縱使心裏這麽想着,再擡起頭時闵劭臉上的表情卻又恢複了平常的樣子。
他走到院門口時并沒有聽見裏面有什麽動靜,等一走進去卻又發現了端坐在房裏的毓寧。
毓寧正坐在桌前畫畫,聽見開門的動靜她轉過身來。
等看出進來的人是闵劭後她的視線又從闵劭的臉上一直往下,最後落到了他的手上。
闵劭想起自己手上的東西,自認為了然的将糕點放到桌上,說道,“吃晚飯了嗎,四時春只剩這些了。”
毓寧這次視線并沒有跟随那些糕點而去,她繼續看着闵劭的手。
闵劭動了動自己的手,便發現毓寧的視線也跟着動了動。
這是真的單純在看着自己的手?
闵劭忍不住和毓寧對視起來,卻看見毓寧此時擡起手指了指他的手說道,“洗手。”
在馬車上一直洗了六遍手的經歷歷歷在目,闵劭沒有動。
毓寧見狀蹙着眉看着闵劭,不過最後她也沒對他說什麽,只是對着旁邊的紅豆說道,“打水,洗手。”
紅豆得了命令也不去看闵劭的臉色,應了一聲便一溜煙兒的跑出去打水了。
剩下兩人繼續對峙着。
很快,紅豆便端着一盆水進來了,順便還拿着毓寧平時最愛用的香胰子。
還未靠近,闵劭便聞見了那胰子上的淡淡清香,闵劭的眉頭皺了皺,看向紅豆手中的東西。
紅豆只能趕緊将東西擺好,對着毓寧說了一句,“郡主,好了”然後便退到了一邊。
毓寧看看那盆水,對着闵劭認真的說道,“洗手。”
東西都在自己面前擺好了,闵劭把手伸進了水裏。
不同于馬車上的冷水,這水是溫溫熱的,手一伸進去便有一種暖暖的感覺。
闵劭把手随意的在水中晃了兩下,正要拿出來,便看見毓寧走了過來。
她伸出手抓住闵劭的一只手,拿起香胰子把他的手都認認真真的糊了一邊,然後用兩只手捧着這只手搓了起來。
等搓幹淨了一只手,她又用相同的方法搓幹淨了闵劭的另一只手。
等她拿着布巾細心的沿着指縫把闵劭的手一點點的都擦幹了才擡起頭抿唇帶着幾分笑意的對闵劭說道,“好了,都洗幹淨啦,不髒了,不怕,不怕。”
她說着還上手摸了摸闵劭的頭。
闵劭,“……”
他看出了這是毓寧簡單的安慰。
原本以為她會害怕,或者會害怕自己,沒想到她此時卻來安慰自己了。
闵劭覺得自己心裏有什麽地方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