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兩月前城外陣戰打響之時,宮內就亂了。小皇帝拽着藺廣姚的袖子,哭喊着:“我不想死!舅公救我!”

藺廣姚從小皇帝手裏扯不出袖子,手忙腳亂。

“微臣這不是來接皇上避難嗎?!快些松開!南門已備好車馬,耽誤不得呀!”

“我跟舅公一起走!”

“皇上,茲事體大,微臣還得善後!更何況君臣有別,怎可同車?!”

小皇帝一把扯下帝冕,擲之于地,臉都哭花。

“我不做皇帝了!我本來也沒想做皇帝!舅公莫抛下我!”

“作孽啊!作孽!”帝冕染塵,藺廣姚撿也不是,不撿也不是。

宮牆外傳來聲聲鐵蹄,藺廣姚還沒來得及反應,外面已被圍得水洩不通。建王帶着兩名心腹跨進大門,藺廣姚腿都吓軟。

建王走過去,半蹲在小皇帝面前,問他:“十三皇子是被宦官挾持才做了皇帝,是嗎?”

小皇子愣了愣,随即點頭如搗蒜。

“衣帶诏并非發自本願,是這亂賊逼迫殿下的,對不對?”

小皇子繼續點頭。

建王的心腹當即拔劍殺了藺廣姚,他連半句狡辯都沒來得及說。

小皇子被濺了一身的血,眼看舅公一點點死透,吓得臉色蒼白,連哭聲都停下,只敢顫抖着哽咽。

“殿下既不願做皇帝,可有想過讓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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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建王德高望重,護都有功,不如來做這個皇帝吧!”

建王笑着捏了捏他的臉,将小皇子抱起來,讓他高聲宣與衆人聽。

二皇子的人馬從外圍殺進,刀劍直指建王。

“逼宮篡位!逆賊!你好大的膽子!”

“是禪位讓賢。殿下你說,是不是?”建王掂一掂懷裏的娃娃。

十三皇子想叫二哥救命,又忌憚建王,閉着嘴一言不發。建王看出這孬貨向着自家人,憋着怒火沒當即發作出來。

“二皇子本為儲君,受閹人迫害才不得已離朝,如今自當還位,何來讓賢一說?!倒是你!外姓逆賊妄圖亂我朝綱!該殺!”

劍拔弩張。

嘴炮終不是定勝負之要義,宮闱戰一觸即發。躲不過這皇帝寝宮也要染上極重的殺孽了。

幾名将士護着二皇子,并勸他趕緊退出重圍。

“莫傷了十三弟!定要将他救出來!”

聽他這樣講,小皇子頓時在建王懷中哭鬧起來,朝着救命稻草呼喊:“二哥救我!二哥救我!”

“孬貨!”建王一氣之下将他摔在地上,頭破血流,當時人就沒了動靜。

“殺害皇子!罪不可恕!取其首級者!首功!”

晏毅與窦循算着日子往回趕的途中,二皇子與建王相繼稱帝。兩軍駐紮城內,百姓與商戶早跑得幹幹淨淨。

星夜兼程趕到皇都附近,窦循執意要他歇一歇兵,讓将士都睡個好覺。晏毅能猜到他在擔心什麽,想皇都裏面對峙這麽久也不差這一晚上。建王的信使急急來催,叫他明日清晨一定要帥軍趕到城外,他會接應軍隊入宮。

天色剛蒙蒙亮,晏毅便要出發了,窦循送他,他說:“勿憂。等我回來。”

窦循幾欲同行,克制住。他摸着晏毅所騎戰馬的鬃毛,回道:“小心。”

“你也千萬小心。”

“嗯。”

待晏毅及其人馬走遠,窦循跨馬揚鞭,奔城南而去。

“皇上,窦先生到了。”

“快請!”

窦循行過禮,兩人對視一眼,二皇子叫人進來。

“綁了。”

窦循曾在信裏說:萬一有變,當以我為人質,晏毅必會歸順。其人一介莽夫,切勿取其性命,免生狹隘之語。

建王帶着人馬入宮,逼問國玺何在,不多時,二皇子的人馬也趕到,打斷了他的逼問。主角既已到齊,晏毅必在此刻做個了斷……

突如其來。急報。

“騎都尉!軍師被建王的人帶走了!”

在場之人皆吃了一驚,晏毅怒目圓瞪望向建王。

“朕沒動他!你瞪什麽!”

晏毅拔刀直指建王。

“交人!”

建王人馬刀劍齊齊朝向晏毅。晏毅身後願追随他的,也一個個舉起了兵器。

見勢不妙,建王揮揮手,叫自己的人放下兵器。

“朕想起了,是吩咐過人請窦先生到安全的地方避一避。這些傳話的可惡,說得像朕綁人似的。”

“原來如此。”晏毅收了刀,走到他跟前,禮道:“還未恭賀皇上登基。”

二皇子皺了皺眉。

建王大笑兩聲,喚人請起。

晏毅抽出袖中匕首順勢上前斷了他的左臂。

建王的笑容尚未收住,只見自己的手臂重重摔落在地,聽見血汩汩噴湧而出。

“啊啊啊啊!”建王高聲慘叫起來。晏毅早已在抽匕首的同時,用左手拔出刀,架上他的脖子。一切只在電光火石間,近旁之人反應皆遲了半步。

“叛徒!你不怕我殺了他!”

“搜城!”

晏毅部下當即分兵搜城。

“真是亂世!王八也敢稱帝!”

“你!!!”

“走。”晏毅虎口掐住他的後頸,刀鋒在他皮上刮了刮。

把人架到高臺上,晏毅好看清各方形勢。建王的人一直舉着兵器警惕他的一舉一動,二皇子一言不發看戲,城府極深,方才被建王抓來逼問國玺的內官現已無影無蹤。

不知過去了多久,只覺得日頭越來越熱,晏毅臉上滴下豆大的汗珠,搜城的隊伍漸漸返還。

“報!未見軍師!”

建王笑出聲,“還不放開!當心你那老娈童丢了性命!哈哈哈……”

“窦先生他……已遭毒手!”二皇子悲痛不已,手中緊緊攥着部下剛剛呈上的染血發帶。

那是窦循的,晏毅能認出來。這是他送與窦循,今早也是他親手為窦循束上的。

“我不信!屍體呢!”

“先生死狀凄慘……受盡侮辱……不便示于人前。現停屍于城外……”

當即,建王人頭落地。

收服無将之兵并不費力,二皇子帶着近衛回了。

途中,他對近旁的人說道:“晏毅不能用。”

主将三思掂量後,道:“若不能用,敢請聖上殺之。此人必成後患。”

“朕是怕窦先生……”

“刀劍無眼,只能請窦先生節哀。”

窦循在一片黑暗中醒來,腦子混混沌沌,披頭散發,發帶不知所蹤。他坐定細想,算到大事不妙。

當初聰慧仁慈的二皇子經那一遭變故後心思是更加缜密了,卻不知竟長出這等城府,手段果決,行事狠辣。他無力思考這于蒼生而言是福是禍,當務之急是怎麽救晏毅!

“來人!我有要事啓奏!刻不容緩!”

窦循穿過中庭進議事廳前,撞見守國玺的內官正被人從裏面擡出來。

“窦先生!你說你知道如何開那金剛罇?還請指教。”

“機關術而已,我已有辦法。”

“先生見都沒見過就有辦法?真乃奇人!”

窦循重重跪下,向上位者行大禮。

“先生請起!這是做什麽!”他親自過來将人扶起。

窦循說:“聖上答應過留晏毅性命,金口玉言,萬望兌現。我二人皆無争權奪利之心,是被這亂世無端攪入局中,草民本就打算等此事一過便與他歸隐。”

“歸隐?!先生要棄朕而去?!往後政事還需先生大才輔佐!走不得,走不得!”

重用自己?!可笑!

“聖上,他的野心,是因我而起,也能因我而滅。我只要他活。”

窦循看出他開始松動,趁熱打鐵。

“草民已寫下錦囊,聖上放過晏毅,我便說出錦囊所在。”

“好好好!先生高才!望先生歸隐後與他精耕細作,醉心田園,再不被俗世所擾。”

随後,幾名将士護着窦循一路快馬加鞭趕去,領頭之人高舉令牌喊道:“勿殺晏毅!勿殺晏毅!”

趕到時,晏毅身側追随者已所剩無幾,死的死、逃的逃。百餘精兵将其團團圍住,晏毅與人相扶着才能站穩,圈內之人無一不是渾身鮮血,殺紅了眼。

“聖上有旨,不殺晏毅。其餘之衆,降者不殺!”

窦循不等他宣完,滾下馬撥開兵士沖向晏毅,沉穩肅穆之姿蕩然無存,披頭散發、滿身塵土,只餘狼狽。

晏毅被血迷了眼,認不出他。

其親随見他近前來,恨不得立馬提刀砍了他,咬牙直說:“你沒死!你沒死!”

窦循走到晏毅面前,面色慘白,眼中不住滑下淚。他的手那樣穩,現在也抖如秋風蕭瑟中的落葉,很一會兒才抹開糊了晏毅眼睛的血。

“我沒死……我沒死。你也不能死……”

腹部數處刀傷,深及內髒,兩支箭從背後射入,對穿軀體,其餘小傷不計其數。晏毅還能握住刀已是奇跡。

他自己拄着刀,拔出箭矢,身上已無一片幹淨的地方看得出濺血的痕跡。到處都是血,紅成一片。

窦循坐到地上,慌亂地抱住晏毅,叫他靠着自己。人只有兩只手,要怎麽堵住這許多的血窟窿?

片刻功夫,晏毅親随或死或降。執令牌之人提醒窦循:“窦先生,錦囊所在你還沒說。”

“在你們關我的那間屋子裏。”

馬蹄跺地,聽得那聲音逐漸遠去,晏毅終于喘過了所剩無幾的一口氣。他抓住窦循的手臂,質問道:“你答應……等我回去!你……”

窦循突然停了淚水。雙眼枯竭,無淚可哭。

“你活下來。我等你。在咱們家等你……你說的,咱們家,有屋有院子……”

晏毅聲嘶力竭道:“沒有桃花源!沒有桃花源!”

“我知道……”窦循緊緊握住他的手,“縱是繁華盛世,也沒有一寸土地會是桃花源。”

窦循将晏毅的手執起,吻了又吻,血水髒了半張臉,但他的眼神比誰都更加溫柔,像一片桃花化了進去,那聲音沉而顫抖,他說:“土地上尋不到,并非人間沒有。你于我,就是桃花源……”

“襲墨也是我的……桃花源……第一眼起,一直……一直都是……生生世世……都是……”

晏毅斷斷續續說着,突然怪異地笑起來,他已沒有力氣去摸腰間的匕首。窦循看着他的動作,會意,将匕首取下放到他手上,他并不接,推回窦循手中。

“替我……了斷。”

渾身的傷都是剝皮剔骨一般的疼,或者更甚,他已忍了太久。每一處傷都不會馬上致命,他還會再痛上好一會兒才能死去。

“我答應你的……從沒打算反悔……不設局……也殺建王……”

可你沒等我。可你沒等我。

從前沒有,今天也沒有。

窦循握着刀,耳畔不斷回響晏毅逼他立的誓。

最後的赤色乍然鋪開。窦循與晏毅,與身下之石磚,融成一片。

皇天後土,鮮血為證,應我誓言。

皇帝帶人進入那間黑暗的屋子,幾盞燈頓時照亮一切。

錦囊不必找,就寫在牆上,窦循血書。

其言:玺乃死物,民為根本。皇上勤政愛民,藍田自有好玉。

民心所向,便是名正言順。

窦循抱着晏毅的骨灰又回到了桃花崖。已是秋天,跟走的時候一樣,還是漫山遍野的花。這地方鬼得很。

他一路走來,人們都将他當做瘋子,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嘴裏不停地念:“天心即我心,我意既天意。天心即我心,我意既天意……”

直到終于走回這片桃花。

他仿佛又聽見年少頑劣的晏毅站在院子裏背書的聲音。

“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缤紛……”

窦循随着那個聲音默默念。腳一步步往前挪,桃花也越來越近。

“……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窦循看到了鋪天蓋地的桃花。

晏毅正站在花裏,笑着等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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