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買賣
山間泬寥,青竹聳立,霧氣如舞女長袖,纏繞周身。他好似回到少年時,那一年他十六歲,該是端坐明堂中,聽太傅教學,可不知何故竟到了此處。
這是他少時曾待過的庭山,奉常寺所在之地。他在竹林間看見了光亮,循着那光走去,看見一個僧人,他牽着一只白鹿,鹿角上挂着小小的宮燈,燈籠一般的紅。
似乎有誦經聲斷斷續續傳來,夢裏不知是夢,他惶惶然,仿佛重新回到迷失了的垂髫之年。
他朝那僧走去,想尋一個出離之法。
僧人卻不見了,獨留纖細的少年在原地。他繞着竹林慢慢地走着,聽見了笛聲。這是他常吹的曲子,雅名“空蟬”,是那人教他。
那是很小的時候,他坐在屏風前,她坐在屏風後。
“空蟬是什麽?”
“是現世。”
他隐隐約約看見她露出的衣袖,那袖子上的一針一線是如此華美。可她卻輕輕地嘆了口氣:
“放入手中覺得輕飄飄的,稍微握緊一點兒就仿佛會破碎似的那般脆弱。蟬離開的殼就是這樣的物件啊。”
她的嘆息也是如此脆弱,只一剎那便消散,就像這一切只是他的幻覺、他還未長成,記憶出現的錯誤。
少年慢慢地停下腳步,霧氣在身邊褪去,出現一座宮殿。桃花樹還未凋謝,一切敗落之景尚未到來,所有的青春從腐朽中破土而出。
他隔着茫茫紅雨,那無邊的芳菲中,定格在一道撐傘的背影。
她是如此鮮活、如此真實,就好像只要他朝她奔過去,她就會轉過身,對他張開擁抱,笑目明豔:
“明珠兒又長高了。”
可是當他走上去,她又消失不見。
推開那扇朱紅的宮門,花香四溢。他一步步地走過,這裏寂靜得像從未有人居住,又繁華若春。花瓣鋪滿了小徑,盡頭花樹繁美像夜幕中盛放的煙火。
少女伫立在樹下。
她打着一把傘,花屑如飛絮。
少女從傘下擡起頭來,對他盈盈一笑。
“太子殿下。”
那瞬間,桃花全都開敗了。
白妗醒來,就迎上姜與倦沉沉凝視的目光。她第一反應是自己露餡了。
直到他有點不自然地扭過臉去,白妗恍然大悟——這貨不會被我睡姿傾倒,就愛上我了吧?
她甜甜一笑:“少爺,是不是奉常寺到了?”
頰邊淺淺的梨渦。
姜與倦不說話,動了動膝蓋,白妗這才懶洋洋地起身,他從馬車下來,落地差點不穩,身體晃了一下,白妗無聲一笑。
她趕忙後一步下,姜與倦淡然前行,他今日一身尋常錦袍,一貫的雪白色,衣襟袖口卻有深藍色的流雲紋路。
腰着烏木梨花佩,發束水晶白珠冠。好個清風明月佳公子。
白妗上了前去,扯扯他的袖子。姜與倦輕斥一聲:“成何體統。”眼睛卻直視前方,看也不看她。
白妗暗笑,裝無辜:“小人知錯,小人以後再也不在馬車上同少爺睡啦,害得少爺腿都麻了,要不小人給您揉揉?”
姜與倦差點跌倒。
路人側目。啧啧啧,光天化日,傷風敗俗。還是兩個大男人!
姜與倦說:“別胡鬧,今日還有正事。”
白妗:“少爺走得那麽快,都不等等人家。”
還嬌嗔,真是嫌熱鬧不夠大。姜與倦無奈回頭,讓她牽上衣袖:“過幾日是一年一度的上巳節,最近來寺裏上香的人極多,故而馬車不便行走,我們便從此處上山,注意別走丢了。”
他脾氣那麽好,白妗都有些愣,下人逾矩,常理來說不是應該訓斥一頓麽?
如此沒有威信,他的太子之位是怎麽坐到今天的?
她心裏迷惑,也就乖多了,乖乖地捏着他衣袖,亦步亦趨随他前進。
殊不知他們這樣在他人眼裏,哪裏像個書童,簡直就是纨绔子弟與他豢養的小倌!
這條通往奉常寺的路熱鬧非常,街邊小販人擠人,有賣香燭紙符的、有賣糖人炸串的、酒鋪茶館鱗次栉比,路過面攤,陽春面濃香侵人,金黃的大骨湯冒着熱氣,兩把蔥花在暖陽下勾人饞蟲。
白妗拉着他的袖子,不肯走了。
姜與倦只覺袖口一緊,回頭,那書童對着別人一碗面虎視眈眈。他有點無語,想到她出宮前的流離,終歸還是拉過她的袖子,朝面攤走去,撩袍坐下,把“咽歡”那把笛子放在了桌上。
白妗看了一眼,有點手癢。
姜與倦:“勿碰。其上有機關,恐傷了人。”
白妗心思一轉,“看起來只是普通的笛子呀。”
“以內功送力于孔,從笛口可出刃。利刃淬毒,往後刃愈薄,毒愈強,可見血封喉。”他輕描淡寫。
白妗微吓,手攥在一起。
卻臉紅:“是小人孤陋寡聞。”
面碗上了,白妗心神不寧地吃了兩口。見姜與倦不動:“少爺,你是不是沒吃過街上的吃食?”
他分開筷子,“不是,”長睫垂下,看着碗中鮮香湯面,“只是許久不來,也不知滋味同從前有無分別。”
白妗這才想起他從前是在奉常寺住過數年的,其間下山來,也不是不可能。都說佛前清苦,看來這小太子,倒并非一路錦衣玉食長大的嘛。
他明明吃相很優雅,半點湯汁也不曾濺到。她卻從懷裏摸出手絹,在他置筷後,要為他擦拭。他把她的手按住,輕聲:“不合規矩。”
白妗将絹覆蓋在他鬓邊,“少爺都吃出汗了。”她細心地為他将細汗擦去,眼神裏全是專注。
在她的眼中,除了他,還有背後攘動的人群,暖陽明媚,春柳澹澹。可是那些景色都褪了色。只有他是鮮明。
“今日小人是書童,您是少爺。書童照料少爺,有何不妥?”
她疊起手絹,要收進袖口。姜與倦蹙眉:“已髒了。”
他伸出手,顯然是想同她要了去。
白妗确實嫌棄得不行,想她袖口一貫香風滿盈,那裏收過沾了汗的物件?還是個男人的。雖說這男人與邋遢沾不上邊,白妗也半點不含糊地就給了他。反正那帕子也不是她的,而是她從杜相思那兒順來的。
絲帕是淡黃色,繡着點點迎春,典型的女兒家的物件,姜與倦不知怎麽覺得有點羞赧,迅速便收進了懷中。
有點像定情信物……直到兩人并肩走了一段路,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耳垂微微紅。
春風十裏,溫柔撫慰。
姜與倦胸口放置絲帕的地方有些發熱,她卻不像先前拉着他的袖子走了,他刻意停了一停,還不見她伸過手來。他側目一看,才發現人不見了。
白妗正站在不遠處,同一個大胡子的異國人交談。大部分都是那人在說,而她将眉微微蹙着,眼神有點冷。姜與倦見那人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袖子。
粗糙寬大的指節捏住了淺藍色的袖口,柔軟的布料微皺,姜與倦覺得手指傳來輕微的痛意,低頭,咽歡被他握得很緊。
他心中一驚。卸掉手裏的內力,将笛子重新別回腰間。
他唇角弧度輕微,上前。那大胡子操着一口十分不流利的官話,見了他,磕磕巴巴地問:“你這,這小奴才多、多少金,”
白妗瞪他一眼:“反正比你輕。”
姜與倦:“……”
大胡子只是笑嘻嘻地:“不如,讓、讓給大爺我如何?”
他說着扯過旁邊個綠色衣衫的青年,青年臉白腰軟,眉眼含情,大胡子自顧自道:“或者我們換換,我這相好功夫不錯,而且臉蛋也比你這個好了太多。”
綠衣青年錘了大胡子一下,嗔道:“死相!”卻偷偷朝姜與倦抛了個媚眼。
白妗:“……”
大胡子又同姜與倦叽裏呱啦說了一大堆,白妗只能隐約從只言片語的官話中,得知這個大胡子乃是從一個叫邊月的國家來的,而那個國家民風開放,且盛行男風。
姜與倦終于開口,他說的語言竟與那大胡子別無二致,且十分流利。這下不僅白妗,連綠衣青年也看呆了去。
他應對從容,一舉一動莫不有禮得宜,再加上他出衆的外貌,天生吸引他人的目光。此時此刻,才完全體現出大昭明珠從小培養的飽滿自信力。
他與大胡子你來我往的,白妗有點懵,姜與倦又換成了大昭官話。
他吐字清晰,一字一言極鄭重:“體諒客人遠道而來,可身在我大昭境內,便應該守中原的規矩。大昭律例,并不流行以人易人,家中的奴仆,也并非主人能任意買賣,還是要過問他們自己的意願。”
咦,還有這條,她怎麽不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剛剛晉江抽了@
以後早點發,寶貝們覺得幾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