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假象
京兆府尹府上,衆人立于大廳,姜與倦手持鎮紙,緩慢摩挲,臉色仍舊凝肅。
白妗則在一旁磨墨。
大廳中回響起姜與倦低沉的聲音:
“此案的重點不在賴噶若,而是,”
“那些□□。”
京兆府尹也沉吟着道:
“□□以及軍馬、鐵器等,大昭明令,禁止私自囤積。年關已過,民間的煙火炮竹坊早已悉數關閉,不再生産□□……既然如此,這些□□究竟來自何處?”
白妗無語地看了他一眼,幹嘛把姜與倦的話重複一遍,莫非是為了襯托領導的決策力?
此人,要麽是過于藏拙,要麽就是真拙。
姜與倦并不拘泥于此,順着他的話說了下去:“只能是三種情況,一有地下作坊仍無視禁令秘密運營,二有人從城外偷運進京,三就是京中的軍火庫存被人挪動。”
“第二種情況基本可以排除,這樣大量的□□,想要避過層層盤查進入盛京城中,還不引起任何注意,難如登天。”杜廣捋了捋胡須,也接過道。
而第三種情況,如若一個國家連存放軍火的地方都能出現纰漏,那該是何等可怕之事!
姜與倦臉色罕見地有些陰沉,他是一國儲君,這種大事竟然發生在眼皮子底下,怎麽也不能無動于衷。
此次爆炸的範圍雖不算大,可他的暗衛尚且不能生還,那麽那些因爆炸、大火、墜物喪命的百姓又何其無辜?
根據幽均衛搜查的情報,就在賭場附近,震動使得鐵招牌掉落,一孩子頭骨被當場砸裂……他還不滿六歲。
撥弄風雲詭谲,而視人命如草芥,幕後之人何其可恨!
姜與倦馬上作出決斷,密令幽均衛徹查盛京有無私營作坊。而要拿到軍火庫的搜查令,必須進宮請示陛下。修書一封與兵部尚書,令其連夜入宮奏明聖上。
随即在第一時間露面,安撫躁動不安的人群,并遣散圍觀衆人。
收到消息的官員拜見過姜與倦後,一一确認死者身份,向刑部與戶部備案。
這些動作都是同時間進行,白妗時不時打個下手,為他研墨鋪紙,看他一封封地謄寫密信,由幽均衛分別派送,始終鎮定清醒,絲毫不亂。
不得不敬佩姜與倦為人處事的能力。
不說之前,他在百姓面前亮出身份時,從容優雅的言行舉止,不自覺就讓人心安,還有令人望塵莫及的機變能力,
就說要極快地動員這些朝廷官員,将命令一層層傳達下去,并有條不紊地進行,若無極好的聲望與強大的號召力,便如天方夜譚。
他尚未及冠,所謂從政經驗,只是在去年陛下病重,監國了一年而已。
一個人,對于人心,以及時局的掌控,真的能到如此可怕的地步嗎。
白妗不知怎麽竟然有點恐懼起來。
她……會不會真的玩不過這個人。
或者準确說,不是玩不過,而是玩不起。
畢竟他背後,可是整個大昭啊。
這,
好像在大昭邊界哪個城,有青衣教的分舵來着?
或者實在不行,直接跑西楚去?
白妗手下的墨磨着磨着就不動了,全然沒有意識到,已經不知不覺開始思考後路……
見她走神,姜與倦剛想說什麽,看到她手上的紗布,以為是手上疼痛的緣故,遂從她手裏拿開了墨硯。
白妗兩手空空,有些迷茫,“殿下,怎麽了?”
姜與倦還算是個體貼的主子,看了眼滴漏,“亥時已過。你回房休息吧,府裏的下人會領你過去。”
白妗乖乖地福身告退。
她心神不寧,也知道此時萬萬不宜再與這精似鬼的家夥獨處。
她退下後不一會兒,有婢女叩門,道是東府來人,有事禀報。
此時禦史大夫已經離開,只有京兆府尹與太子二人留在房中。
京兆府尹看向姜與倦道,“殿下今日勞累過度,不如也早些休息吧?剩下之事,不如等明日……”
姜與倦卻搖頭道,“多事之秋,孤還是得多加留意。蔟成,今日辛苦了,你先去吧。”
蔟成,是京兆府尹的字。姜與倦今日還當着禦史大夫之面呵斥于他,此時卻是一派溫和,而宋蔟成也不見絲毫不滿。可見二人關系匪淺。
他什麽話也沒多說,只道:
“多謝殿下。”
想到什麽,眼神落在硯臺上,頓了頓:
“此人……”
“孤有用她之意。”
一句話便打消了這位年輕府尹的疑慮。
宋蔟成心細如發,對白妗懂得隐避鋒芒的行為看在眼中,深覺其進退得宜,又見識了她的能力,加上相信太子眼光,點點頭便拱手告退。
姜與倦掩口,小小打了個哈欠,這才讓婢女傳東府侍從。
待那人陳情完畢,姜與倦立刻就有點懷疑自己了。
因為來人說:“東府大火,青衣教北門主玄武被劫。”
正好是,白妗離開奉常寺,幽均衛跟丢的那段時間。
白妗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回到了芳華宮那夜,而被卡住脖子,動彈不得,壓倒在榻上的變成了她。
她像溺水的人,想要掙紮而四肢無力;努力瞪大眼睛,卻親眼看着,自己的雙手被人用布條一圈一圈地捆住,拉過頭頂,綁在了床頭;而那人慢條斯理,将她剝了幹淨。
奶奶個熊!
忍不住爆出江湖用語,白妗突然醒轉,卻沒有第一時間睜開眼睛。
她察覺有人在旁邊。而且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這個人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身上。
白妗睡眠很淺,
感覺到那眼神毫無溫度,一寸寸逡巡來去,就像一粒粒冰塊在身體上碾過。
今夜春分。空氣中有些幽幽的氣息,是梅花香氣。京兆尹府的花樹并不多,離這間廂房也甚遠,故而,只能是來人身上所帶。
姜與倦。
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他這麽看着她,用這種可怕到幾乎凝結成實質的眼神。
看來他已經知道東府起火的事兒了。卻不知,有沒有懷疑于她呢。
此時此刻,他的心裏在想什麽?
在想殺了她?還是……将錯就錯,利用于她?
姜與倦在她的榻前,立了許久許久。
然後什麽也沒做地轉身離去,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腳步聲,白妗攥緊手,猛地一個激靈反應過來,萬一!
萬一都不是,而是選擇丢下她,獨自回宮?她沒有令牌無法出入宮廷,而任務失敗後再想混進皇宮難上加難。
這不是最糟的結果嗎?
她立刻睜眼,掀開被子跟出去,路過隔間,無意發現案幾上擺着一架古琴,索性抱在了懷中。
姜與倦便聽見吱呀一聲。
他回過頭,
白妗一手推開了門,她一身雪白的,近乎絲綢柔軟的中衣,下着輕薄襯裙,肌膚在其中若隐若現。
抱着鳶尾古琴,黑而軟的長發幾乎垂至腿彎,包裹着纖細勻稱的身軀,
而臉色蒼白,隐隐含着淚光地瞧着他,欲語還休。
郎欲舍我去,我自抱琴留。
琴之峥峥意,似妾潋潋容。
她立在門檻那頭,與他數步之遙。
她不肯靠近,哪怕再近一步,她與他就這樣兩兩沉默地對望。
她身後是濃墨般的黑暗,桌椅器具全部都隐藏于此,好似下一刻,黑夜就要将孱弱的少女一口吞沒。
于這無邊的幽暗的光影中,看見在他眼中倒影的她自己,白妗就知道,這個人這一生,都忘不了她了。
至少,忘不了今夜的她了。
姜與倦的神情幽暗。
仙人耶?精魅耶?
是她先開口:“殿下……”
千言萬語只用一個眼神就傳達。
姜與倦終是接了她的話。
“嗯。”而後再無言。
白妗沒法,對面唱戲的不肯接戲,只得硬着頭皮自導自演:“妾……睡不着。”她說話聲裏有哽咽。
姜與倦又是瞧了她一會兒,修長的身姿在涼夜中如披霜負雪。
“妾做了一個夢。妾夢見,殿下要丢下妾……”
“殿下要棄了妾麽?”
你要棄了我麽?
她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如有一層薄霧,手指在古琴的琴面上扣得死緊,幾乎痙攣。
白妗睡前将眼上的易容粉卸了去,所以此刻的眉眼是真實的。
她自己的眼睛形狀略圓,眼睑寬,眼角微垂,給人可憐的無辜感。
那一颦一笑,對着銅鏡精心演練過,褪去所有脂粉顏色的這張臉,是最本真的她。
至純至妖。
深深喚起人保護的欲望。
又想事以摧毀。
姜與倦努力控制心裏竄動的,那不對的、詭異的情感。他的手在袖子裏攥緊,松開,又攥緊。已是微微汗濕。
可擡起眼,又是與平時無異的斯文柔和,隐隐有種無奈:
“過來吧。”
白妗咬唇,一步步走到他身邊,怯怯地看他。
她的神情,讓姜與倦想起一只鹿,幼時那僧人牽來的鹿。
小小的他,伸出幼小的手,小心地摸了一摸。
孤單的孩子渴望陪伴,他多麽希望僧人能留下這只鹿呀,可是僧告訴他,它只是受傷了,等傷好後,還是要回歸深山的。
小孩想說,留下來,好不好。
可當鹿轉過清澈漆黑的眼瞳看着他,帶着天然的稚氣與混沌,他便知道,它不能懂。
而他,也不能留。
所以,那不是他的。
作者有話要說: 套路,都是套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