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往事

衛念原本不叫衛念,他本姓章,單名一個悅字,他也不是衛章的兄長,而是衛章的親生父親。

衛章母親離世那一年,章悅大病了一場,大夫說他很可能熬不過這個坎,後來病好後說他以後都需要好生将養,不能幹重活不能勞累,吃食也要精細。

小衛章剛沒了娘,特別怕爹也一起沒了,趴在他爹床頭說,“爹你別再幹活了,以後都我養你,我去哪都帶着你,養你一輩子。”

章悅罵他,“那你這輩子還嫁得出去嗎?”

衛章不說話,但是自己生得是個什麽倔強玩意章悅自己清楚,那場病大好後他便帶着衛章背井離鄉,最後來到了安陽縣,在這裏安頓了下來。

他對衛章說,“從今往後,我便是你哥,我姓衛名…念。”

衛章一開始哪裏肯改口,他一喊爹就被打,衛章力氣再大也不敢還他爹的手,被打了就抱着衛念的大腿哭,“你明明就是我爹,憑什麽我要叫你哥。”

也不知道被打了多少回,衛章才終于心不甘情不願地喊出了那聲哥。

衛念生衛章生得早,那時也才二十六七歲,他的面相不顯年紀,說是二十出頭沒人會懷疑。後來,衛念瞞下年齡,瞞下真名身世,瞞下自己成過親生過孩子的事實,只當是一個因為照顧幼弟耽誤了嫁杏之期的未婚男人,又生了一張足夠好看的臉,來了安陽縣沒多久,他就把自己嫁給了鄭沖做侍夫。

生産過的男人大多腹上會有娠紋,腹溝一條線顏色會變深,但并非所有男人都會發生這樣的變化,衛章生下來時個頭小份量輕,衛念腹上就一點紋都沒長,腹溝也沒有顏色加深,光潔如初完全不像是生過孩子的樣。洞房夜再動一些手腳瞞個女人不在話下,只要不是讓有經驗的大夫或是接産公專門來檢查,都不會發現異樣。

衛念想得清楚,若非犯事,不會有人去揪根刨底地查他的戶籍出身,他只要在鄭家太君主夫面前都安分守己不要惹了誰的眼,不要再生産,就不會被人發現真相。

就算衛章有時候會喊漏嘴,他也只說他和衛章幼年喪母喪父,相依為命,衛章幼年想念父親老是這麽喊自己喊順口了。

衛章無數次問過他為什麽。

“我喜歡鄭沖。”衛念說,“我這下輩子從此有了依靠,你該替我高興。”

衛章仍然記得小時候,聚少離多的母親每次回到家,哪怕不是春花開的季節,衛念也會拿出罐底釀好的桃花餡,給她做桃花酥餅吃,他曾對衛章說,“桃花是這世間最多情的花,章章以後有了喜歡的人,也做這桃花酥餅與她吃。”

後來衛念在鄭家做這酥餅,衛章還為此發了通脾氣被衛念打了一頓,最後衛念在做第二爐酥餅,他含着眼淚鼻涕泡泡一個人坐在旁邊小板凳上抱着酥餅啃,邊吃邊對衛念道,“這個餡不一樣。”

衛念說,“桃肉餡更好吃。”

衛章沒什麽多的想法,他一邊吃一邊覺得好像确實是桃肉餡的酥餅更好吃。

這會突然被霍宴說破,衛章愣了一下的功夫,就聽見霍宴道,“鄭沖一定想不到,她還有這麽大一個便宜兒子,你說,我要不要去和她聊一聊?”

衛章的雙眼猛然瞪圓,“不是,那是我哥,親哥。”

霍宴啧了一聲,“随便找個有點經驗的大夫來,你覺得你們還瞞得住?”

衛章這會腦中全是衛念那句曾讓他氣得牙癢的‘我喜歡鄭沖’,他實在沒法想象鄭沖如果知道真相衛念該怎麽辦,伸手一把拽住了霍宴的衣擺,“不要。”

霍宴看了眼他因為用力繃緊而顯出了青筋的手背,本來還想吓唬他的話在嘴裏繞了個彎,還是咽了回去,“不說也行。”

霍宴微微低頭湊近了一些,招數是威脅的路子,口吻是威脅的味道,就是威脅的內容有點不倫不類,“乖乖去做酥餅,我就當什麽都沒聽見。”

衛章大概是從未經歷過這般溫柔的威脅,不太确定地問霍宴,“就…這樣?”

“那我還是去和鄭沖聊一聊她喜得便宜兒子的事。”

衛章拽着霍宴衣擺的手本來就沒松開,這會他忙說了聲“我做”,手上不免更用力拽了一下,只聽呲一聲,一截衣擺就此和霍宴那身衣服分道揚镳了。

今天是旬假日,霍宴沒穿書生服,衛章捧着那截像是錦緞的布料送到霍宴眼前,特別抱歉,“對不起,回書院我幫你縫起來吧。”

霍宴沒好氣地拿着那截緞子往他右側腦門上啪得拍了下,“老虎爪子挺鋒利啊你。”

霍宴走後,衛章敲響了側門,他進了鄭家門,找到衛念和他說,“我來做桃酥。”

鄭沖将今日宴上的冷盤都交給了衛念準備操辦,衛章做好酥餅,便有傳菜的小侍送到宴廳。

宴廳內,晁顯正在介紹一個中年女人和鄭沖互相認識,“這位就是秦郁秦大人,這是鄭家當家鄭沖,鄭家算得上是我們安陽縣首富之家,在整個平州府也能排的上號。”

鄭沖口中說着哪裏哪裏,久仰久仰,迎着秦郁往主位坐,下手還有其他幾個鄭家人作陪,秦郁嘴上客套道,“今日叨擾晁大人和鄭當家了。”

“秦大人能賞臉來我這府上,我可是蓬荜生輝了。”

幾人互相說了幾句違心的恭維話,秦郁卻沒往主位落座,而是将主位空着留了出來。

“不瞞幾位說,我這次來安陽縣其實是受霍宰執所托,專程來了解霍大人府上小輩在書院的課業情況。”

晁顯驚訝不已,“霍宰執府上竟有小輩在眠山書院?”

秦郁對晁顯的反應也有些奇怪,“晁大人不知?看來霍少來安陽縣後不曾報過自己的出身。”

“秦大人口中的霍少難道是…”

“正是霍宰執膝下嫡長女,單名一個宴字,我一到安陽縣便已着下人去書院邀她赴今日之席,想來也該快到了。”

鄭沖因為一些緣故其實認得霍宴,但并不清楚她的出身,此刻連忙吩咐了下人去門口候着。晁顯看着秦郁讓出來的主位,在心裏暗自罵了她姐姐晁昱和侄女晁遠一頓。謝光文人清正,不外傳書院學生的出身還能理解,但晁遠就在書院,對這件事不可能沒數,肯定是故意瞞着自己,就怕自己仗着地利攀上了當朝宰執霍中廷這顆如日中天的大樹,威脅到晁昱的府臺之位。

晁顯心裏還在想着事,就聽見秦郁喊了聲霍少,一擡眼見到小侍迎着一個面色并不和善的年輕女人進了宴廳,席上幾人起身招呼,霍宴并不搭理人,看着乖張陰郁難相處極了。

霍宴不客氣地在主位坐下,桌上還未起熱菜,霍宴的視線落在那道冷盤點心上,執起筷子精準地夾起了一個酥餅。

鄭沖吩咐下人起菜,席上開始推杯換盞,霍宴只是埋頭吃餅,秦郁對她道,“霍大人十分挂心你的課業,時時憂思,特地吩咐我來了解一下你在書院的情況。”

霍宴譏诮道,“她是知道我去年的操行評定居然不是下等,心急坐不住了吧。”

秦郁面露尴尬,“霍少說笑了。”

說話間霍宴已經解決了兩個酥餅,今日此席,若非有這道桃酥點心,可真是全然令人厭惡,要不是為了探一探霍中廷到底派了哪個走狗過來,她還真懶得走這一趟。

但這個酥掉渣的滋味卷過唇齒下了肚,霍宴倒是有心情接了鄭沖和晁顯敬的酒,還對秦郁道,“看來霍大人也是沒想到這位身清氣正與她素來不對付的謝大儒會對我如此手下留情。”

秦郁嘴上說着霍宴慣會說笑,移了話題說起了安陽風土,誇了路上來時見到的桃林景致,晁顯幾人也附和她,席上談話漸漸變成了風花雪月之事。

一頓飯算上飯後飲茶的時間用了足有兩個時辰,結束時已是下午,霍宴自顧自一個人離開了,秦郁知道她的脾氣也沒湊上去。

冷盤上完,衛章便跟着衛念回了他院中,他剛在廚房做酥餅時蹭飽了肚子,這會一直在想但也想不明白霍宴讓他做酥餅的緣由,難道和那位京都來的貴客有關?

他問衛念,“京都來的貴客是什麽人?”

“我哪知道。”

後來前頭傳來消息說宴廳席散了,貴客和晁縣丞都走了,衛章便也從側門離開,想着順便能看一眼究竟,結果貴客沒見着,只見到了霍宴。

霍宴見他探頭探腦,“看什麽呢?”

“你怎麽會從正門出來?你認得那貴客?”

霍宴冷笑,“一個慣會溜須拍馬的走狗罷了。”

衛章心想着這看來不光是認識,還有仇,就聽霍宴道,“你操這閑心做什麽,過幾天,她會摔斷腿橫着被擡回去。”

衛章奇怪道,“你怎麽知道過幾天的事?”

霍宴斂了一下眼皮,眼梢帶出讓人膽寒的狠戾,“我說會,便會。”

霍宴擡步就走,衛章跟了上去,回書院的路上會經過縣城市集,這會午市已歇晚市又尚未開始,市集上的攤販和人潮看着都不多,衛章剛才從衛念那裏拿了點碎錢,此刻身上有幾十文錢,他順手買了根糖葫蘆,拿在手裏先舔了兩口。

霍宴突然道,“你就只買你自己的?”

衛章嘴裏叼着一顆裹了糖的山楂含糊不清道,“啊?你不是說你不吃甜食的嗎?”

霍宴哼了一聲,衛章眼角餘光掃到不遠處一個小攤,對霍宴道,“你等我一下。”

霍宴覺得自己真是中了邪,看着他拍拍屁股跑遠了,還真的在這市集之地等他。她一邊跟自己說,走了,等他作甚,一邊腳卻和在地上紮了根一樣,愣是一步沒挪。

不多時衛章便跑了回來,手裏捏着一個花花綠綠的玩意往霍宴手裏一遞,“雖然沒給你買糖葫蘆但我給你買了這個!”

霍宴低頭看了眼手裏捏着的東西,細竹簽上是一個插旗穿戲袍的黑臉小人,“這是什麽?”

衛章驚訝道,“你居然不知道面人?”

霍宴問,“面粉捏的?”

衛章點頭,“對,什麽生肖,動物,神話裏的人物,戲本上的人物,都能捏。”

霍宴提起那面人眯着眼看了會,“你怎麽不給我捏只老虎回來。”

“你想要老虎的?”衛章剛才也沒挑,一眼見着那小攤上插着這麽個黑臉将軍,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人,只是覺得這兇巴巴黑着臉的模樣像霍宴,就直接拿了這個現成的。

霍宴沒回他,說了聲,“走了。”

她大步離開了這市集之地,日頭正在一點點往西倒,在地上拉出了歪斜的影子,衛章追上去走在她身後離她半肩的距離,一下下踩着她的影子。

到眠山腳下去往書院的山道時已是傍晚,衛章突然問霍宴,“你真的會去告訴鄭沖嗎?我是說,如果我惹你生氣了,如果我沒照你說的話做…”

霍宴打斷了他,“不會。”

衛章的心情一下子就飛了起來,他停在原地好一會都沒有動,霍宴走出去了一大段路沒聽到他跟上的腳步聲,她回過了身,衛章便看着她。

霍宴還是那副什麽都不放在眼裏的散漫模樣,但衛章能感覺到她的視線穿過夏日傍晚的薄霧,停留在他身上,他有種感覺,覺得霍宴想要對他說什麽,他能聽到自己鼓噪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直擊耳畔。

“衛虎頭。”霍宴喊他,“你還不走,是想錯過宵禁被關在山門外頭嗎?”

作者有話要說:  霍.氣氛終結者.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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