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探病

眠山書院的坐診大夫叫做鐘楹,這鐘大夫雖然常年在書院替夫子學生們看個頭痛腦熱,她的月錢卻不需要書院負擔,屬于吃官糧的大夫。

大梁官制,京都太醫院之下,州府設濟安院,縣內有濟安坊,私人醫館藥坊也能開,不過如官辦書院這樣的地方,坐診大夫是由縣內濟安坊直接派了人過來的。

書院醫廬位于先賢祠後的一個小坡上,一早霍宴和晁遠到了醫廬,鐘楹替她二人看完診便道,“沒什麽大問題,年輕力壯的,不用吃藥,過幾天自然就好了。”

晁遠狐疑道,“你不是懶得替我們下山去抓藥才故意這麽說的吧?”

書院醫廬不比山下,整個書院就這麽多人,藥材備多了純屬浪費,時間長了不是蟲咬黴變就是弱了療效,這季節也就解暑氣的藥材會備多一些,其他情況用藥通常都得鐘楹自己下山去濟安坊抓。

晁遠覺得她這頭暈乏力咽喉腫痛的狀态,怎麽也不像是不吃藥就會自己好的樣子,“醫者仁心啊鐘大夫,我不吃藥病重出來怎麽辦?”

鐘楹勸她道,“別這麽膽小,你看霍宴說什麽了?”

晁遠連打了幾個噴嚏,吸了下鼻子,才道,“你不懂了吧,我們霍少是在嫌自己這會說出口的聲音帶着鼻音粘粘糊糊毫無威懾力,特別掉她臉,所以一個字都不肯說。”

霍宴懶得理她二人,她早上起來便覺得頭重腳輕,整個人有些昏沉沉的,晁遠還在同鐘楹說話,霍宴走過幾步,占了窗邊那張看起來最舒适的竹榻就躺了下來。

為了安撫晁姓學生緊張的心情,鐘楹最後還是下山去抓藥了,她讓霍宴和晁遠在醫廬休息,暫時不要去講堂,她走的時候替兩人去和山長告了假。

上午授課前葉晗特地提醒了男孩們一聲要當心身體,“這些日子都是陣雨天氣,記得随時帶好雨具。還有,山上晝夜溫差大,不要因為暑熱就貪涼,淋了雨一定要及時換上幹衣服,喝上一碗姜湯。”

葉晗又道,“那些女學生裏就有不止一個染了風寒,你們也要注意。”

衛章沒把葉晗的提醒聯想到霍宴身上,直到中午在食堂用飯時,他才知道那不止一個染了風寒的人就是霍宴和她的同屋。

昨天才把鬥笠蓑衣給了他用,今天就染了風寒,衛章撇着嘴心想着早知道昨天還不如他自己淋着雨跑回去,轉頭就去了醫廬。

衛章自來了書院還沒來過這裏,這醫廬占地不大,前後兩進的平房掩在茂密林木間,此時正門緊閉,倒是側面的窗戶虛掩留了些縫隙。

衛章來到窗邊往裏一看就看到了竹榻上合着眼的霍宴,他腦門不小心頂了窗戶棱一下,發出了一點輕微的動靜,但霍宴只是閉眼休息并未睡熟,聽到響動睜開雙眼就看到了窗縫間那個腦袋,她一下子從榻上坐了起來。

衛章沒多想霍宴怎麽突然坐起來又站了起來,他看霍宴也沒在睡覺,挪到了正門要推開門進去。

結果他才推了一下,剛開出一條縫那門就被裏面一股力道一下給阖上了,衛章沒太用力地上手推了一推,門背後大概還被人壓住了,推不動。

衛章不解道,“你幹嘛壓着門?”

門背後沒人說話,衛章于是手上用力,手掌貼門一推,門連着門背後的人一起被推了開去。

門推了半開,衛章停了下來,因為霍宴正站在那半開的門邊黑着臉低頭看他,面無表情眼神瘆人。

衛章試圖想邁一條腿進去,但他沒能在霍宴和門框之間找到能擠進去落腳的地方,只能站在門外仰着頭對着霍宴一股腦問道,“你還好嗎?我把你的雨具帶來了,你別再淋雨了。我看你中午都沒去吃飯,餓了嗎?要給你去弄點吃的嗎?你想吃什麽?”

霍宴一邊搖頭一邊對他做了個揮手趕他走的手勢,但衛章不僅沒走還大驚道,“你嗓子都啞到不能說話了這麽嚴重?大夫怎麽說?”

霍宴的臉更黑了,她按着衛章的肩膀,上手把他扭轉了身體,讓他變成背對着自己,又在他後背推了一把。

衛章一開始沒提防被霍宴往外推了出去幾步,但很快霍宴就發現眼前這家夥的腳就像是墜有千斤重,自己根本推不動。

霍宴拿手按住了額頭,覺得自己頭更疼了。

其實晁遠猜的不差,按霍宴的脾氣,是萬不會願意在人前示弱的。不管是此刻略顯糟糕的臉色還是那聽來沙啞甕重的聲音,都不是霍宴願意被衛章看見的一面,偏他還在一個勁追問,“你怎麽了?”

霍宴放下手,就看到衛章又站回了她跟前,觸及視線那一刻,霍宴看到了他眼神中那顯而易見的緊張,這種沖着她而來的緊張,與懼怕無關,那如有實質的關切,讓霍宴覺得很新鮮。

她頂着霍中廷嫡長女這個身份在霍家過了二十年,當了二十年靶子,明槍暗箭,受過的傷,流過的血,哪一次不是自己一個人扛下來的,第一次被人這麽明目張膽地緊張,居然是因為一次無關痛癢的風寒。

霍宴突然不是很想轟他走了,她不自覺地微微放低身子湊近了一些,想把他臉上的神情看得更清楚一些。她看到衛章皺了皺眉,發現他皺眉的時候,眉峰弓起,鼻梁那裏會皺出幾條褶子,霍宴的視線落在那裏,覺得那幾道皺出來的褶子隐隐約約像是擠出了一個“王”字,就像是老虎頭上的那個……

衛章還沒弄明白眼下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就聽見霍宴發出了一聲笑。

她的聲音已經啞了,音量也大不起來,低啞中帶着甕甕的鼻音,悶聲悶氣的,這會離得又近,沙啞的低笑落在耳邊,衛章覺得自己有點腿軟耳朵癢。

“霍、霍宴,”衛章空咽了一下,“你…”

霍宴打斷了他,“我餓了。”

衛章覺得他腿更軟了,強撐着問道,“你、你想吃什麽?”

“随便。”

衛章連着應了兩聲,然後轉頭從來路腳步不太穩地跑走了。

衛章的背影消失在了視線中,霍宴回到醫廬內帶上了門,她回身時,兩進深的醫廬內外連通那道門的門簾被人掀了開來。

霍宴占了外間唯一那張竹榻,晁遠便去裏頭另外找了地方休息,她粗手粗腳邊掀門簾走出來邊道,“什麽動靜?鐘大夫回來了?”

晁遠人還沒走出來就先看到了霍宴臉上還未收斂的笑意,她平日裏見到霍宴笑要不是嘲諷譏诮的皮笑肉不笑,就是讓人不寒而栗的冷笑,但晁遠覺得所有那些通通都不如眼前這一笑來的可怕,霍宴那雙眼還是帶着戾氣睥睨看人更讓人習慣,這種眼角飛揚的表情實在是太驚悚了。

于是這一眼就驚得晁遠手一放,門簾那些竹片落下來劈劈啪啪砸了一臉,其中鼻梁上那一下更是砸得眼淚鼻涕全都控制不住了。

霍宴不知道晁遠是被她的笑吓成這樣,她用看蠢貨的眼神看着晁遠捂着臉又縮了回去。

衛章來到食堂後廚,找到些中午剩下來的飯和玉米,他切了一小段臘腸剁成細丁,抓着玉米從上往下一撸,整根玉米的玉米粒撲落落全都進了碗裏,再生好火在鍋底化了一勺豬油,打了兩個蛋,和剩飯、玉米、臘腸丁一起炒了一鍋簡單的炒飯。

後廚有食盒,衛章記得中午聽到那些女學生提到的是霍宴和她的同屋都病了在醫廬,于是裝了兩碗,怕時間久了飯涼下來,他一路都是跑着過去的。

這次醫廬內沒有人壓着門不讓他進去,衛章放下食盒,揭開蓋在碗上的碟子,把碗和筷子一起拿給霍宴,“我就想這個做起來快一點,你餓了。”

霍宴沒說什麽,從他手裏接過碗,吃了沒幾口,衛章就聽到側面門簾擋着的地方傳來了腳步聲。

晁遠從裏頭走了出來,這次她小心翼翼掀了門簾,出來後視線在衛章身上落了一下最後停在了打開的食盒內另一碗炒飯上,“我說哪來的飯香。”

晁遠邊說話手已經摸上了飯碗,霍宴提起食盒蓋子扔過來,要不是晁遠手縮回得快,直接就得被打在手背上,“不是,霍少,你也吃不下兩碗吧?”

豬油炒出來的飯香讓本來沒什麽胃口的人都覺得腹中饑腸辘辘,晁遠咽了口口水,還是衛章替她打開被霍宴扔上的食盒蓋拿出了另一碗飯,晁遠用眼角看了霍宴一眼,發現這次霍宴頭也沒擡,她便接過來扒了一大口,還問衛章,“這是食堂給我們準備的病號飯?炒飯手藝不錯嘛,比平日裏的廚藝長進不少。”

衛章沒否認,他等兩人吃完就收了碗筷提着食盒走了,晁遠等他帶上門走遠後道,“這位衛章小同窗居然敢來給我們送病號飯,霍少,你說是誰讓他來的?”

晁遠也沒指望霍宴會回答她,不過一扭頭正對上霍宴意味不明的眼神,不解道,“怎麽了,霍少?”

霍宴眯了眯眼,“你知道他的名字?”

晁遠不以為然道,“我當然知道,嘿,我們書院裏新收這些男學生,歪瓜裂棗不少,但也有那麽幾顆好果子,這不就是一顆特別水靈的,你說這要是好好打扮收拾一下…诶,霍少,霍少,有話好好說啊…”

霍宴一拳把晁遠逼到靠牆兩指橫壓在了她喉間,霍宴是真的很會找下手地方,那地方被稍稍一按,都不用多大力氣晁遠就喘不上氣來了,霍宴的臉上也終于變成了她十分熟悉的那種陰鹜表情,晁遠掰着霍宴的手使勁想掙脫,突然門被推開,“喲喲喲,幹嘛呢?病了不好好歇着還幹起架來了?”

是鐘楹抓藥回來了,霍宴松開了手,鐘楹也沒問她們打架的事,徑自給她們熬藥去了。

鐘楹的身影消失在門簾後面,晁遠雙手擋在身前,霍宴看着她冷聲道,“收起你那些龌龊念頭。”

“這是書院啊,謝山長什麽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敢有什麽龌龊念頭,真沒有。”

霍宴沒再動手,晁遠松了口氣,突覺自己發現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晁遠以己度人,覺得霍宴怎麽看也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那種女人,霍宴心血來潮想在書院裏找點樂子,衛章可能就是她看上的獵物,她向霍宴保證道,“你放心,霍少,這事肯定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我嘴多緊呢,你看你的身份我一個人都沒說過吧,就我姨,你見過的,安陽縣縣丞,我都沒告訴她。”

霍宴心說你知道個屁,但眼下這嗓音她本來就不想多開口,也懶得再多說什麽,只是躺回竹榻一合上眼,腦海中就全是先前衛章滿眼緊張望着自己的模樣。

霍宴睜眼合眼無數次,終于又坐起了身來,低聲自語,“還真是和你本人一樣煩人,趕都趕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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