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夜過得算是平靜。
外頭少了前一日夜裏刀兵相碰之聲,屋中男人取了箭頭,疼了脫了力,包紮好傷處歪頭便睡了。
詹瑎占了她的榻,睡得昏沉。
男人的高熱還是沒消,她這一夜迷迷糊糊也未安寝,提了矮凳于藥房坐了一夜。半看顧着溫熱的藥,亦半看顧着餘下半條命的病人。
醫者眼中,人在病時不分男女不分貴賤,皆性命。這是林家爺爺生前常言之語。
而她,在與人診病抓藥時必是肅然嚴謹的。
林煙自知是個眼瞎的,五感的功夫上頭,本就沒有了最重要的。再于抓藥診病的事上出了差錯,便是最最對不住良心與病患的了。
放下旁的左事,早間裏面那人須得一帖退熱消炎的草藥飲下。
昨夜榻上那人胡亂起身,卻也叫林煙摸清楚了他的症候。胸口那樣的出血狀況,是未有上到過肝髒的。
不然,起碼也該是血流如注的一番模樣。
林煙停了冥想,慢慢睜開了眼兒。暗嘆了句,裏面那人還真是個命大的……傷成這般模樣都還死不了。
……昨夜哄騙那人的事兒,細想想也是好笑。她本是一瞎子,那需要點什麽燭火照明。
順着騙了他一句,他也就信了。當兵行軍之人中,竟也有近乎癡傻的兒郎麽?
……
藥廬的藥味兒肆意蔓開,滿滿充斥着整間屋子。詹瑎轉醒之際,沖入鼻腔內的就是一股子算不得好聞的藥氣兒。
喉中澀澀,酸痛不已。轉醒過來便是難忍刺痛,逼着他無端的咽下了幾口子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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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棂之外已是大亮的白日,日頭照進不少,照亮了大半屋子……
再一仰頭直視于窗子,詹瑎微眯了眸子,昨日的記憶湧進腦中……
昨日大軍步入山塬鎮境。自剛步入始,便是處處埋伏步步艱辛。山塬境險,各式山頭可謂林立,部分組成是為一三而圍之勢,而黎國之軍一踏遍是包圍圈中,死傷無數。
先頭的一萬人,怕是無有幾人能活命的了。
此番還能回一條命,真得多些那位醫家姑娘。思及那位醫家姑娘,詹瑎耳邊仿似響起昨夜刀子劃開他胸口皮肉的聲響,适時門外腳步聲響起,駭得一時間連帶着腦袋都躺的正正的。
一動也不動。
……
空腹飲藥有傷脾胃。林煙進門,木杖子夾在胳膊之下,雙手端了一碗子紅薯粥。
走近将碗放在榻旁木桌上頭,她眼眶子的眸子微微轉了半圈,而後問道:“醒了麽?”
詹瑎正順着她的動作瞧那木桌上的木碗。木碗本色為黃,碗口上面泛有淡淡的青黑色,便是經年盛藥的碗具會有的會有的顏色。這會子瞧見,只覺着有些髒,不大幹淨。
他轉頭應道:“在下醒了。”
照着記憶摸索着觸到溫熱的木碗沿上,雙手捧了木碗,林煙颔首,“你現在不宜多動。我煮了些粥,你先用一些,而後再喝藥罷。”
略顯漆黑幽靜的屋子中,詹瑎一瞬睜大了眼睛,遲疑一瞬咬牙問道:“姑,姑娘的眼睛是怎麽了?”
聽他問起,林煙略低了低眉,直道:“我是個瞎子啊。”
她那聲音清爽純粹,似未有雜質,溫軟的緊。與昨夜是有些不同。
詹瑎怔神。原那昨夜眼睛有病的并不是他,而是眼前這位?心間這便是如千萬只螞蟻叮咬着,撓心撓肺的難受。
敢情昨夜手起刀落,利利索索取了他身上箭頭的女子,竟是個眼瞎的?這哪是什麽救人的醫者,若有不慎,自己這條小命便悄無聲息的葬送在她手上了……
他別沒死在戰場上,竟差點無端端葬送在無良庸醫的手上!
于是氣急,胸口幾下起伏便沖林煙道:“你竟是個眼瞎的?那你昨夜故作那些個姿态給誰看啊,還說小爺是個眼睛有病,分明有病的就是你!”
從小到大,他詹瑎還未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一如一條死魚一般的躺在榻上,嘴裏叼着塊軟布死命的咬緊,任着個眼瞎的女子在他身上動刀子,還被喝的不敢出聲……真真是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想他堂堂将軍府二公子,自小到哪兒不是衆星拱月,由人捧着哄着供着的。哪輪得到,這般鄉野間的野蠻女子蒙騙嗆聲!
……
窗棂浮日光,白影默凄惶。窗子的窗紗不知什麽時候撕扯開一處,不複齊整。詹瑎白眼翻了三下不止,瞥見窗子的破處,亦眼見着林煙的身子顫了一顫。
不多時,林煙擱下木碗,輕道:“罷了……粥就給你放在桌案上,你若餓了就吃了罷。”
詹瑎不語,昂着頭,口中包着怨氣斜着眼瞧她。見她抽出胳膊下的木杖子拿牢在手中,點了幾下地面兒,轉身便朝外間走了。
……這便,走了?
喲這架子還不小呢。
睨了桌案的粥食一眼,幾塊大大的紅薯塊,不上不下的溺在其中…恍然又使他想起前夜食溺物的夢來,極其惡心。詹瑎心中一嗤:這般模樣的粥食,在将軍府裏可是連下人都不屑去聞的,且碗壁這般肮髒,給狗吃還差不多。
他即便是餓死,也不吃這嗟來之狗食!
藥廬的位置夾在山腳,裏間實際是大的。左側最裏,是林煙的房間。這林煙的房間偏右的一件,便是林家爺爺生前所居。前頭拐角過去,為左側藥房,對面之所便為右側藥房。前面進門是為平日坐診的地方了。
利弊之處也是明顯,夏日山腳是清涼之所,清晨陽光會在山腳處歇息,照暖了這處慢慢再行上移,過了午時便是陰處了。這會子到了冬日卻是另一番樣子的。
山源道的冬日原就奇冷,山腳藥廬更是陰冷。大半籠罩在陰氣的背陽面,早間的陽光被厚實雲層擋了一層又一層,再落在山腳已然少了溫度。是個中看不中用的。
林煙出了自個兒屋子,也便轉頭去了左邊藥房看顧着爐上煎着的湯藥了。
她有些猶豫起來。裏面那人,自己分明連他的姓名都不知曉,從外邊拖回來的半個死人,何苦自己要遷就于他呢?
聽他口音确信是黎國之人,他們黎國的軍士總算是來此為山源鎮讨公道了……幾位叔伯的下落還是難明,她這心頭悶這一口氣不上不下的,實在難過。
自己是瞎子這事兒,早在幾年前她便接受了事實。煙熏壞了眼睛,林煙自己也是沒有法子的。
老人們說眼睛壞了還可有光感就是極其幸運之事了。只是如今,那男人将自己的痛處生生剝開來瞧,順帶着嘲諷自己,竟有自己的遮羞布一瞬的被人扯開一般……
她自認自己的性子算不上堅毅,遇事也是個時不時便難忍住要流淚的人。這般,就覺得無比委屈了。
靠近藥爐子前坐了半晌,淚滑下了幾滴,林煙努力着吸了吸鼻子,将餘下的淚意壓着不發,只仔細着去看顧藥罐子裏那藥。
百轉千回的心思回到初衷。她為何救那男人,不就是想着人命可貴麽…他說得也沒有錯,瞎子是事實,昨夜扯謊騙了人也是真的。不過那謊話實在不需較真,只堪作醫者治病的一道兒偏門方子算,并不存了真心實意诓騙人的心思。
……
罐子的藥約莫着熬得差不多了。林煙起身裹了層布在罐把子上,手握着把子盡力對準了碗口将藥倒起。
罐子放下時,林煙嘆了嘆。
“果真瞎子就是瞎子,做什麽事可做的好呢。”
半罐子湯藥還是沒能蓄滿一木碗,大半都傾倒在外頭。林煙是個懼熱的,裹着層布去觸碰滾燙的罐把子也是怵的。
眼睛是在火裏熏瞎的,自家爺爺亦是在灼人的火裏葬送的,她實難不懼熱灼之感。
站定着緩了良久,林煙複又取下罐把子上的軟布,擦拭了木碗周身,端起前去送藥。
詹瑎上次飲食還是行軍路上,吃得幹糧飲下的冰水,距此時估摸着算也有兩日了。
盯着那碗子泛着暖黃色的紅薯粥瞧了半晌,靜靜瞪着眼兒,他有些怨恨起家裏的母親來。
将軍府二公子生性浪蕩好玩,京都陽城誰人不知,偏生有個不信邪的母親,非逼着他入營兩年。承了長兄信威将軍的名號,詹瑎在軍中過得也算不錯,還頗為逍遙……可惜好景不長,西北戰事忽起,他頂着信威将軍的虛名,趕鴨子上架般一路随來了西北。
他當時就該同營裏的兄弟換身衣甲,半道兒上溜了便是。
怎麽也不至于盯着一碗“狗食”咽口水罷……
外頭腳步慢傳來,詹瑎挪了屁股頓時躺正了身子。待到林煙放下藥碗,他才有覺,偏頭一思,也不知自己如此聽話作甚。
啧。
于是還是懊惱的。
林煙自顧着于桌案上擺弄了一會子,原是抿唇,後低聲問了他,“還不願意喝麽?會餓的。”
作者有話要說: 是個小狼狗呀。女鵝乖巧的不像話,啧。感謝在2020-01-12 23:38:43~2020-01-15 00:19:3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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