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詹瑎在藥廬中真真睡上了一個整日,傍晚時分才算清醒過來。
京都陽城遠遠沒有這裏來得寒冷,都說男人身上應是火熱,陽氣繞着周身的。可作為一男子,他倒是十分的畏寒。整個人越睡便越發的蜷縮進被子裏。
渾渾噩噩睡夢之中,鼻間傳來的被褥的氣味環環繞繞了他整個腦袋,是一股子清甜的草藥香。果真是姑娘家的房間,雖是簡陋潦草了些,比不上京中貴女的閨房精致,可也是齊整規矩的。他是還不知曉這藥廬姑娘的名諱,卻是枕着人家的榻睡了兩三日了。
轉醒之際,她是個瞎子的事兒詹瑎總算是記起了。
于一個瞎子而言,擱在床頭案幾上的木碗是否是幹淨的,她确是瞧不見的。既是根本瞧不見,那又怎麽将它們擦拭的如自家府上的白玉碗一般無暇呢?
他前頭的那些言語,許是犀利了些,太過于嫌棄她了。是有些不該的。
詹瑎這身體比起兩日前已是好轉許多。透過窗棂看,外間天色已近全黑……
他下了榻,抓起林煙前頭擱在榻前的一件寬襖子袍,套上了身。這件棉襖子袍明顯便是男子的身形尺寸,給他套上倒還算是合身。
那小瞎子明顯就是一人居住在此,這寬袍想來不是親人留存下來的,就是心有情愫的情人哥哥的了。
說起這情人哥哥,詹瑎這便憶起了在陽城臨行之前,張家那兩兄弟說要邀他上宗月落飲上幾杯,而後見一見那位傳聞中容色絕殊的黎國第一美人。
女子名為皎月。菀菀似月,皎皎如玉。這茬事情記起來,詹瑎心頭轉了一大圈兒,複又想起這藥廬的主人家那一張臉來。
“皎月”二字若是予了小瞎子,那她也是配得上的。
她那張臉不會比那些個貴女遜色,相反,風中吹拂的有些泛紅的小臉,加之長睫黑瞳,眉目每每低垂,男人瞧着便屬一“嬌”字可形容之。
衣衫破舊也非是可使容貌遜色的條件。只是瞎子姑娘的那一雙手,真真是可惜的緊。
這便年複一年的凍傷下去,到時可否養得回來真不可知了。
真說起這小瞎子,她走時說的,她若晨間還沒回,便讓自己喝了爐子上的傷藥自行離開……此時天色已經漆黑,月上枝梢,月華灑下,是入夜頗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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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瑎裹緊了棉襖寬袍,依稀覺着有些慌神,這才真正的後知後覺起了不對之處。
外頭并不太平,且他一雖不大注意軍中之事,無心對那些個戰事感興趣的人,都知曉據戰報而言鎮子這頭是無有多少幸存之人的。屈子國此番進攻他們黎國西北,明顯是有備而來,外頭十分的不太平。
那小瞎子,總不會不知罷?
早上那時候自己怎的就由着她去了……若真出了什麽事,他豈不是算是間接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詹瑎站在藥廬檐下,自家大哥生前留下在信中的話,這便潮水般暗湧而來:“再如何不學無術,也不可害人性命……”當初他是應下的這話,跪在祖宗祠堂前,對着大哥的靈柩起的誓言。
原以為那小瞎子午時總該回來了,不曾想自己一覺睡到了晚上,小瞎子也還是連人影子也瞧不見。
“本就眼睛瞎了,還出去胡亂跑些什麽呢。”詹瑎憂心着,口中喃喃着一句。
此前自己同林煙抱怨的那些話詹瑎實際也記得十分清楚。那也不過是他在家中一貫的語氣語調,數落下人時都是這般。
将軍府裏出來了,還是沒能克制一二,說話口無遮攔,這回可真是後悔也沒處去說道的。
人家似乎很久沒有欠他什麽,他暫居于小瞎子這裏,用她的藥,吃她的糧……這時候還将人逼走了算作怎麽回事……
腹部的傷口倒沒有早上那樣疼痛了。詹瑎輕按住傷處,思量道:“她若是天亮還未有回來,便是得出去先将人找回來。”起碼得保證人家小姑娘平安才是。
至于自己的傷,還可撐着走上一段路,出去尋尋是可的。
……
詹瑎如此設想,不到兩刻鐘的時間,門口甚為拖沓虛浮的腳步聲慢慢傳進內屋。
他自不會有林煙那般日日閉門遮住窗子以保平安的領悟,人自顧着進去理了自己随身的鐵甲盔帽,大門也便大大的敞開在那兒。
林煙已是累極,周身的氣力早早就在山坳裏耗盡了。
寒冬臘月裏的天兒,山間入夜是幾般的寒冷,想想便知。入夜霜花易結,白白一片,點點撒在萬物表面兒上。山間地上原就是濕漉漉的淤泥居多,林煙這樣一步一步摸索着回來,雙足的粗布鞋子亦是裹上了滿滿一層的淤泥,既重且濕。
知曉自己此時疲态尴尬,林煙在離自家藥廬不遠處便将背上那頭山羊放了下來。
背上的傷處算作是得了救贖,甩去了極疼的壓迫,暴露在寒氣重漸漸然疼痛的感覺也麻木了不少。
她再等不了旁的,扯了山羊的一只後腳往家中拖去……直至觸到藥廬大門的門框,無有注意便跌坐在了不高的門檻之上。
林煙這就已知了家中的近态,愣了半晌的神思。
藥廬的大門怎會大開……屋裏的男子為何會起來開這處的大門。
自己臨走時同他說的,分明是明天一早的期限,她已經是趕着回轉了。結果卻如此番情态?他竟是已經提前走了麽?
人都走了,自己又是何苦緊趕着回來呢……思緒恍惚之間,一根崩緊的弦兒發出急促的一聲響動,在她腦中一瞬斷了!而後哪還有氣力支撐着走進去,處置自己的受傷處。
松開了手掌中山羊的腿,倒頭朝身後重重跌了下去!
……
詹瑎那廂正理好鐵甲盔帽,正欲走到後間将這些個東西藏好,再行出門。卻不曾想,外間的動靜大的吓人,重物重重敲擊門房的聲音即刻讓他驚覺。
眼咕嚕在眼眶裏一轉,轉身棄了手上的物什疾步朝外頭走去,緊着前去查看。
轉了幾步矮牆,瞧見門前之景的第一眼,詹瑎頓足之外,腦袋竟也空白了一片。
“你…你怎麽了?”
出去一趟怎麽會搞成這個樣子!
林煙暈在地上,身子緊貼着滿是塵土的地面,十足的狼狽顯慘。詹瑎站的這個角度望過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背上的傷痕。
三四道頗深的傷痕滿布她整個後背,深色的血痕,外翻的皮肉,饒是詹瑎這般上過戰場的見了,也是顫心。也是顧不得自己身上的傷口,他幾個大步邁過去,将人扶起。
視線餘光之處,黑灰色的山羊皮毛入了他的眼。
這是……野山羊?
詹瑎驚疑了一陣兒,再看向自己懷中扶着的這人,登時一口濁氣堵在口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這小瞎子,一個人不管不顧的出門,竟是進山裏去了?她一人拄着杖子,如何翻山越嶺的去,又是如何不易回來。自己所驚疑的這些個事情,皆是他想也不敢去想的那樣艱難。
懷裏的人滿身的傷痕便是見證了。
心間蔓開的感覺已是不同之前,覺得酸澀之外,還帶些親眼瞧見他人凄苦的惶然。
将人扶去了床榻上,背部朝上的放置着。因着用了些力氣的緣故,詹瑎腹上與胸口的傷處亦是疼的厲害。在他的身感之中,疼痛倒不是那樣難熬的,那些疼意在這時,已然比不上心間百感的酸澀懊悔。
傷處滲出好些的血跡,詹瑎捂了捂胸口傷處,面色眼見的灰了一層下去。
詹瑎此番有些鼻酸,哽着話兒輕咳了幾聲。又邁步子去前頭藥廬門口,将林煙待會的小黑山羊拖了進門,再将藥廬的大門牢牢鎖上,這才轉頭回去屋子。
……
他不懂得醫理醫道,惶然無措的在榻前站了一會子,腦中閃過萬千,良久回過神來,去外間的水缸裏以小木桶子取了些淨水,木架子上亦取下一塊棉布,一同帶回屋裏備用。
生在将軍府中,詹瑎算是個天生富貴的主兒,自然沒有做過什麽照顧人伺候人的事兒。府中那幫丫頭小厮一向眼力見兒頗高,需要他操心的事兒大多都可先行做些安排。家中前頭又有父親與大哥撐着,根本無需他去過問。
照顧人的事情,這便是頭一回了。
棉布浸到淨水中,指尖感受的就是徹骨的寒涼。外頭水缸裏的水,已是結了薄冰的,凍人的緊。
垂首看了林煙背上的傷口,他正道:“怎的就搞成這般了……我那些個話不是存心,你別往心裏去。”
“是我的不對。”
若非他言語之間全是厭棄嫌煩之态,這小瞎子絕不會去冒這個險,進山裏去尋山羊這類肉食。
誰家的姑娘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他又有何資格在這處對她頤指氣使指指點點呢……何況,這還是他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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