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踏出藥廬,他轉了頭見林煙身子隐在屋裏。屋子偏暗,想來自己走後裏頭只堪變得更暗了,小瞎子的一雙眼不需燭火。

腳步不曾停留,詹瑎邁着步子朝山道口而去。只是腦中的思緒還在那藥廬中:住了一月之久,自是知道藥廬不生炭火便是幹冷的很。她瞧不見東西又懼怕火苗子,多半是不願去碰那些個黑炭的。一時間,他竟也難以想到林煙往常的冬日都是如何一日日熬過去的了。

她那性子,若真遇到的事屈子國的軍士,只怕同對自己的照料一樣,絕非會有不盡心的地方。

倒不是誇說自己多少的正人君子,他也只是個言語無狀的憨子。只是心怕那小瞎子來日遇着旁人,吃了虧去。

思索的半晌何處最是安全,思着想着也便行了好幾裏路。擡眼望遠,左側外河灘石遍布,河水卻是半幹,大石之上顏色深紅……

近處山澗之道,視線可視的延綿幾裏外,滿滿皆是深紅沙石砌路。

詹瑎頓足呆視片刻,蹲下身子長指撚了足下幾點沙土。嗅到的血腥氣還是極重。

他料想的不錯,這處地方便是前鋒軍月前得了主帥令,進山之後遭遇埋伏的地方。小瞎子那時便是從這處地方将他背回去的罷。

憶想那日,詹瑎委實有些記不清了。萬餘人的前鋒軍,遭遇山上肆意而落的巨石陣仗,前鋒軍難有抵抗之力,不多時便被打得七零八落四散開來。巨石橫飛之間,詹瑎腦中也是懵然,扯着嗓子便嚎,“往回撤!往回!”

前鋒軍實則不過日前開拔大軍時抽組,各類軍種皆有,聚在一起未經實練,散沙一盤罷了。

詹瑎頂了個信威将軍的名頭,“百裏”的帥旗在前,他便須得在帥旗之後,随着前鋒軍陣前開道。

現在想來,那些個屈子國埋伏的軍隊在山上未免太過沉不住氣了些。前鋒軍都未來得及全部進入谷中澗道,他們迫不及待就早早動了手。

那時,應還有半數多的前鋒軍軍士沒來得及進入埋伏中……

直接放下巨石,是不是太過草率了些?

如今屍體盡數都已被擡走了。戰時有如此心善清場之舉?不論是百裏琢帶的右軍還是屈子國那頭的軍隊,都不該做這樣的事。

除非……他們在尋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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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在找自己的屍首罷。

相通了前事,踏一地染血的沙泥,詹瑎難言的有幾多歉疚。終是那麽多人因為自己喪了命,而他因着小瞎子的心善,活到現下。當真諷刺的緊。

是也不知曉百裏琢帶着右軍去了何處紮營。會否離得過遠,叫屈子國覺着是黎國之人将邊境之地拱手相讓。

離了将軍府的庇佑,陳家與将軍府的舊怨新仇是該輪着記到他的身上了。兄長的救駕遇刺而亡,到如今都無有查出些什麽。亂黨抓住三兩,來不及審問幾句,一一暴斃。這些消息他不是不知,只是還未來得及去查。父親不在府中,他萬事當以照料母親心緒為先,這便耽擱了許久,遺漏良多。

走到這一步,當真還有旁人可助他行事麽?想來是不會有。

最最安全之處,不是将軍府不是那處藥廬,亦非軍中和朝堂那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而是,自己的羽翼之下,自己的身側!

……

詹瑎真正尋到黎國右軍駐紮之處,已然半月之後。果不出所料,那所謂名将百裏琢年逾六十,比自家父親還要大上五六歲。壯年時是打過幾場極其漂亮的勝仗,趕了南寧楚國一幫憨子出國界,收複失地四城。

他又是如何以葬送家國的軍士做代價,狠下心腸非要殺了自己呢。

另。屈子國那頭會這樣聽話,陳家與百裏琢到底許了多少好處給他們?!

百裏琢的帥旗插在裏岑州不足五十裏地的杏钺河側岸。詹瑎伏在後邊兒山背,擇了一隐蔽地方蹲守了一陣兒。

薄唇抿得不可再緊了,一雙劍眉也是蹙的難看,詹瑎憂慮事兒哪裏只止一兩件。右軍駐紮的軍營,做飯食的炊煙已起,眼看着便要天黑。他還沒有想到進去的好法子……堂而皇之的亮身份進去,必被螞蟻啃大象,啃得渣渣都不剩下。

他總還沒到蠢成這樣的地步。

與命相比,多等些時候顯然算不得什麽。詹瑎伏下身子等在那處,一下便是兩三個時辰。一身粗布短衫穿着,沒了外頭的夾棉外袍,到了晚間就是明擺着挨凍。

那夾了棉絮的外袍乃是小瞎子的物件兒,他是沒有兀自取來的道理的。出門便就将外袍擱在林煙屋中的椅凳上頭。心覺未帶走外袍是對,是以凍得鼻涕星子一個噴嚏連一個噴嚏的甩将出來,也沒有覺得後悔。

估摸着時間到了子夜,詹瑎總算是站起身子。近二十的年歲了,身板子長得也是壯實,蹲着太過久長的緣故,一下站起伴着還有一陣的暈眩。

他低罵了聲,蹲伏下身子,步子挪動的飛快,繼而緊着竄進了杏钺河。

啧!河水當真是刺骨的冰寒。

……

這夜。林煙以爐火烘着手,摸索着抓住一根細細的鐵棍子,挑了幾下炭火爐子。那人在時喜歡一些許炭灰蓋上炭火,到了後半夜可挑上一遍,炭火不會這樣容易燒完變冷。

說起來,她默默然又算着那人走了多少時日。

大概十五六日了……

她是學會自己生起炭火爐子,比起前頭膽大了許多。

詹瑎那人許也是個半憨,也不知在思慮何等矯情的事,冬日裏卻是會将加棉外袍脫下歸還的傻子。記憶裏那袍子是竹青色的樣子,袖口繡有茶色之花。想來是娘親為爹爹繡上的花色……

她已記不清爹娘的模樣,爺爺說與她自己這張臉五五成的相像。鄉鄰是也常說她這張臉長得極好,肖極了爹娘。她也是個有本事的,見不到爹爹娘親也就罷了,活到一十六歲,連着自己的臉也再瞧不見了。

試試想着,爹爹的衣衫穿在旁人身上會是個什麽樣子。該也是很好看的罷。

林煙起身,椅後的袍子也由她抱在懷裏。正欲進去屋裏除些衣物,早早睡下,一雙耳朵聽聞的響動怔了她半刻。

等得時刻愈久,便覺那些響動愈發的近了。林煙駭得抱了外袍蹲在地上,捂了小腦袋,身子顫顫的開始發抖。

那聲音是如鎮子被屠那日,又如撿到詹瑎的那日,并無二異!

馬蹄聲震,踏在沙石路上發出似如打鼓般的聲響。齊奔的馬匹一多,恰似萬鼓齊鳴,是極其駭人的一副陣仗。這聲響林煙實實在在的聽過兩回了,體會越來越近的響動,一時間氣也難喘過來。

前兩回,明顯不是朝她藥廬的方向而來的。

可這回聽着,除了來她這藥廬,林煙當真想不出這些軍士還要去什麽旁的地方。再者,藥廬背靠的山脈是為黎國邊境天然一處屏障,直壁陡坡處處皆是,比起其餘的群山險上百倍。總不至于領軍之人愚蠢到想要攀山而上……

林煙粗喘着氣兒,強壓着心頭恐懼,站直身子。

外間的馬蹄聲又近幾分,不消片刻就該到她藥廬門前了。再如何懼怕也該現在就跑才是!

步子邁着都如千斤重,将懷中袍子胡亂一卷甩在肩上,林煙欲逃,那根随身的木杖子竟是“啪嗒”一聲的滾落在地。無了那根杖子,她哪裏走得遠,登時又蹲了身子下去摸它。

直到摸了滿掌的土灰在手,木杖子還是不見影子。

林煙失了心氣,癱坐在地,不可視物的雙眼裏淚珠子滾滾而落。外間那樣多的人,下馬的聲音已然傳進了她耳朵裏,少說也是五六十人……

這遭是當真躲不過去了麽……

屈子國的人抓到活人俘虜是個怎樣的對待,她不是聽說過。

男子被抓帶回屈子國便是為奴為宦,再無二路。女子遇上軍士,大抵難逃一個死字。軍營中的男人整日混跡軍營戰場,哪知上次見到女子是什麽時候呢。獸心獸行全在解開衣帶,褪下鐵甲,欺壓上身時朝女子們說道了個明白。

這般過去幾天幾夜,即便活着又還有什麽意義……想來未有幾個女子可接受這樣肮髒污穢的自己,多多是選擇一死了之罷。即便心智堅強,活了下來,身子的損傷是用上多少藥石也是難全的。

她這樣預料一回,哭得聲啞氣歇,雙手撐着地面使了蠻勁兒往後躲閃。櫻唇咬破,她倚靠在櫃子前頭,嘗這口中鐵鏽味兒的濃濃血氣,腦中忽得跳出半月前同自己同吃同住的男子。

他喚作詹瑎,脫過她的衣衫,擦過她的身子,處置過她渾身的傷處。也……曾為她做過一頓飯食。

縱使不大好吃,她還記着那味道。

酸澀難咬的很。

藥廬的門抵不過外頭軍士幾腳的狂踹,哐當一聲巨響,連着門板一起落了地,揚了灰。

林煙閉了眼兒,亦認了命。

早知…就該随他走的,即便做妾亦是一人之妾,不必受那人盡可夫之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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