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大半日也便這樣過去,詹瑎在柳氏房中守到天色發暗,日頭西垂,柳氏飲下了藥後過上了一刻鐘方才轉醒。
柳氏房中漫這一股濃重的藥味兒,這味道詹瑎一進屋子便已覺察到了。一問便知,柳氏已然纏綿病榻許久,他屬實是個不孝子,在西北邊境的那些個日子,是極少想到母親的。更是沒有想到,柳氏的身子會這樣一日不如一日的衰敗下去。
他的母親原可是随着父親詹綸出征殺敵的巾帼女子,沒有哪個女子可比他的母親勇武堅毅。
柳氏醒來面上可是顯而易見的疲态。這一覺睡了良久,夢裏來來回回的見了長子詹懷幾次,他都站的極遠,不論柳氏怎樣呼喚,詹懷還是那般恍若未聞。如此夢中奔走,實在太累。
詹瑎在側,在柳氏還在睡夢的時候,喂了太醫李衛開得一劑湯藥進去,柳氏能這樣快的醒過來,也是虧得這劑藥的方子開得獨到精準。
柳氏一醒,瞧着還是恍然的神色,瞧着侍疾的詹瑎,喃喃便道:“懷兒…懷兒……”
詹瑎蹲麻了腳,滿腹的體己話兒這一瞬也不知散到哪兒去了,抿唇咬牙過後終是未吐出一字半句。
母親想念兄長是沒有理由去妒忌的,他小孩子心性慣了,這遭倒是心絞不已,蹲在榻前也顯得有些難堪了。除了輕聲喚着柳氏“母親”,他也不知說些怎樣的話,一股子的寒意自腳底升起來。
“母親……母親?”
這般喚了良久,柳氏熬過了那陣恍惚,回了神兒。一雙天生便帶了厲色的丹鳳眼盯了詹瑎許久,似乎要在他臉上瞧出個洞來。
詹瑎擡了眼,便就與榻上的柳氏正正的對視。小輩是極不應該這樣直接同家中長輩正正對上的,這不是說應當有伏低做小的姿态,只是對于長輩的尊敬是該有的。不過這次,他頭一回的,與柳氏這般直視,沒有辦法躲閃。
以往的日子他是幾多畏懼母親的言語,是只言片語都字字在意。如今也是極在意的。
只怕柳氏是從未察覺罷……
“母親,你看清楚我是誰罷……是詹二,不是懷兒。”
柳氏還是默聲,轉而是一副被戳破了想象的模樣,略微的失望挂在眉梢。
最後道,“我知曉了,你是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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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來,腿腳酸麻,險些踉跄,“母親好好養着,兒子先下去了。”
柳氏也未有留他,點了頭便随他去了,眼前迷蒙這不知做何想的。手臂連着攏了攏腹上的被子,疲憊的緊。
小柔适時回轉,與詹瑎過暖閣簾帳時正當遇上。
“二公子給的差事,奴婢去瞧了。那位姑娘…傷了…”
“什麽?!”
不過才來到将軍府一日而已,怎的就傷了?!
念着柳氏還在閣內躺着歇息,詹瑎這便壓着氣兒吩咐道:“你随我出來,有話要問。”
小柔明顯的為難之色堆在臉上,連連朝裏頭柳氏那側投去幾次目光。可奈裏間暖閣一道珠簾将內外隔開,柳氏上了年紀,目光雖也随着詹瑎而去,真是未有瞧見小柔不同以往的焦慮眼色,更不必提将她叫住,替她解圍了。
只到外頭過了門房的簾布,詹瑎肅然的一副模樣,直逼着問道:“你去了多時才回,便就給我怎麽個結果?”
前頭派了小柔過去照料林煙的初衷為何?便是防着她眼睛不免磕着碰着,怕底下的丫頭婢子照料林煙不夠心細,這下倒好,小柔回來便就告訴了自己這麽個結果,怕不是前面還想瞞着什麽!
“二公子…奴婢奴婢也不曾想姑娘她,她會撞到小幾,這才撞到了熱茶,燙着了自己。”
“住口!我進府之前說的話你們是否都是沒帶着耳朵?還是你們也是覺着只有大哥配做将軍府的主子!?”
詹瑎少有的如此厲色的同底下人說話,更不必說是呵斥,這些以往都是不曾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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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柔一下屈了膝蓋“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二公子往常确實不是這個性子,這回去了西北一趟再行回來變化的真真駭人極了,“奴婢沒有那個意思,二公子莫要曲解奴婢的意思。”
詹瑎心焦,也不想同她廢話,“喚她少夫人。”
“滾下去。”
……
東廂的擺設有無變化他是無心去計較了,跨着大步子直接去了自個兒的屋裏。夜幕已然來了,這時立春已過,可還如在冬日裏一般入夜冷的成樣子。不過相較西北的天氣,這陽城也算不上冷。
沒有夏日裏的蟲鳴蟬叫,東廂知午閣安靜的很。詹瑎走近,外間的婢子小厮恭敬的垂頭,緊着便聽見裏頭傳來細微的交談聲響。
眉頭蹙得更緊,詹瑎行至門房外頭便清清楚楚聽見了裏頭的交談之聲。
那聲音他都識得,沒有旁的可能,那是知午閣的管事婢子,華兒。
這聲音已是聽得出是過于懼怕的喚着林煙。她道:“姑娘就聽我一句,先過來上藥,好不好?”
只這一句,詹瑎聽了便耐不住性子,掀開門房的簾布進去。
林煙的背抵這暖閣軟塌的內裏沿角,足上一雙沾泥的布鞋也沒脫,身子便縮在了最為角落的地方。眼睛閉得很緊,雙手攥成拳頭,顯然是被吓着了。
“煙兒!”詹瑎瞧着林煙如此,微愣,繼而喚道。
林煙原在抽泣,忍得難受,這回聽到了熟悉的枕邊之人的聲音,木然擡起了頭,低聲兒道:“詹……詹瑎。”
這會兒也不多想這喚哪個稱呼男人會比較歡喜,她太過懼怕了,這裏面的人好多,可又一個一個的都不願意同她多言,唯一一個願意說話的,字字句句都将她排在外頭,将她看得沒點分量也沒有。往後,往後便要這樣過去了麽。,
男人趕着過來,口中道:“藥給我,都下去!”
華兒身子一抖,這才瞧見身後忽然出來的二公子,湧到嘴邊的話兒一股腦的全咽了下去,強行解釋道:“二公子,姑娘她……”
詹瑎瞥了一眼,震得她住了口,“你也,滾下去。”
多盞燭火點得知午閣顏色暖黃,加之閣中的炭火燃着,本該是極其暖身子的地方。華兒這會兒受了詹瑎的冷眼,只覺着室內森寒。
往日她亦是在知午閣當差做事,時常見着二公子。大公子在時,二公子多是賦閑的多,除去上宮學和在外頭的時間,也就待知午閣的時間最多了。她是見過二公子自小到大的習慣性子,說是知午閣的管事婢女,不如說是二公子的貼身丫鬟更為準确。
她這個暗裏安排的通房丫頭,從未見過二公子這般模樣……
他該是調皮的,愛笑的,同大公子整日的肅然姿态不同,二公子近人的多,是好相與的。
可詹瑎那副樣子像個要吃人的困獸,仿似只因着裏頭這位姑娘還在,才刻意克制了幾分。如此作想,華兒畏懼的想逃開知午閣。将藥給了詹瑎,沖着身旁的其他婢子使了眼色,一塊兒退了下去。
……
房中只餘下二人。林煙側耳聽着近處的炭火細響,還是一言未發,只是抽泣。
男人過不多時,自然是瞧見了林煙右手的通紅破皮,心頭怒氣更盛。壓了幾回,堪堪穩住心緒伸手去扶林煙的肩膀,“莫怕,夫君在這兒。”
“過來上藥。”
林煙不自覺的翹了嘴巴,睜開微腫的眼睛,長睫上還挂着點點細淚。
薄唇抿的更緊,詹瑎只覺得絞心,細細密密的心口發疼,“是我不對,不該留你一個人在知午閣。過來上藥好不好?”
林煙的眼淚掉的更兇。她不知是怎麽一回事,原先還只是懼怕,懼怕旁人的淡漠輕視。她不識得這個地方,這府裏也不想家裏的藥廬,是她這個瞎子再熟悉不過的東西,這裏她第一次踏足。加之,尋不見他更是懼怕。
可他一回來,滿腦子的懼怕全變成了委屈。林煙再端不住了,循着聲音靠過去,直至詹瑎抓住她的小臂。
小臂上也有被茶水濺到的燙傷,被他一握,林煙掙紮道:“別碰,疼的。”
詹瑎皺眉,“這裏也疼?”
要死的!這是傷了幾處地方。
“先去榻上,将上衣解下一半,莫要待會傷處衣衫同皮肉連在一處了。”
将軍府重規矩,這是不必多言的事情。軍家的出身,且又添了這樣多的皇恩在府,眼紅之人是如陳家一類,用盡了多少腌臜手段來對付自家。将軍府不正自身何以為繼。
可他這回回轉家中,這府裏的小厮婢子好似都已經忘記了“規矩”。忘記了該對主子如何,該對他如何,對他的妻子如何!
林煙到府這麽多個時辰,竟還是着這來時的破舊衣衫。小柔和華兒兩個人倒也不知哓通了幾回氣,妄想将林煙受傷這事兒蒙混過去。真真是忘記了規矩,得好好教上一教的。
……
褪下的半截衣衫的林煙,手臂手背疼的她額上冒汗。屋裏的爐子點着,是不覺着冷。
男人幫着拉下背上的衣服,替她裹上一層軟被。身上的細小絨毛沒長指拂過,引得身子微顫。
“這樣可還會冷?”詹瑎理着被子,問道。
林煙一吸鼻子,緊着又往男人身側靠了靠,“不冷的。”
“今日委屈了是不是……要不要抱?”
林煙還是吸鼻子,“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