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黎國的百廢待興之任,還是扛在賀帝肩上。經此一事,賀帝老邁許多。毒藥沒有将他一條命拿走,卻已“毒”了他的心。

林煙傳出的“浩文”,用的賀帝的旨意,蓋的玺印除去賀帝的寶玺,還有自己母親的。

事關靖嬈長公主“複生”之事,在民間已有沸沸傳言。

左相逆黨逼宮之事,過去近一月之久,朝廷卻還未對民間傳言作出反應。亦有聽之任之的意思。

京中大事,将軍府事喪,安遠侯府事喪。國之大事,西北之境大獲全勝,北境已簽三十年之安平約書。

将軍府之殇,非指詹柳氏一人。詹柳氏逝後第三日,詹綸于市上置辦棺木成雙,晚間家仆發覺其身死于屋中。之後乃與詹柳氏合葬,喪期與詹柳氏同,出殡同日。

出殡當日,詹瑎于隊伍前抱舉雙親牌位。陽城百姓自家門出,諸多随在隊伍之後,至詹家祖墳處方止。

招魂幡幡幡迎風而揚,詹瑎此番,也想到了兄長逝去之時,那個樣子。

也有許多人來送兄長末了的一程,如同今日一般。

他是經歷過自己的喪事的人,在喪事當時回來了家。或許,他是否也不該回來呢?回來是為了什麽?為了瞧見至親之人一個個死在自己面前嗎。

口中忽覺着腥甜,氣血上湧之态下,詹瑎于雙親墓前便吐了一口鮮血。

“二爺!二爺……”柳印見狀,急道。

詹瑎揚了手,扯了笑,“柳叔,我無事的。”

他忽得想明白了許多事情,就在盯看着父母下葬的這一刻。

朝代興亡之中,蓋着更疊之事。為君為臣的,都是身不由己,時局所迫也許不願意的,也得去做。為帝王者,有了私隐之情,有了軟肋之處,才是罪過。譬如當今賀帝,如若沒有因長公主之事對當年的左相有偏私,便可能少些罪過。又倘若沒有對将軍府生出猜忌之心,或許又是不同的結果。

可事事相連,終究到了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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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位者哪裏是這樣好當的啊。千萬雙眼睛盯着,行差踏錯不行,唯有以如履薄冰之态,迎接自己的過錯。

實際,他也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怎麽偏偏就到了這般地步……

許是因為,他的出身本就是個錯。

詹瑎将招魂幡插進土中,跪拜了先人,“爹爹,娘親…好走。”

他想,他是怨恨的。怨恨不可左右的所有,怨恨極了。若沒有林煙,他只怕甘願死在山源道,死在別人的算計裏,也好過一日一日在日子熬着。

從今日始吧,他當真沒了所有,除去林煙之外,是個孑然一身的人。

可他還有林煙,有他們的孩子,是即将做父親的人了…得好好的活着,好好的帶着他們母子,去做讓他們感受到幸福的事。

他的孩子不能和他一樣,自小感受到的是不好,是惡意,是不在意。

哪裏需要什麽東西去證明孩子是有用之人,為人父母不過是想孩子和和樂樂的一輩子。他想,林煙應也是同自己一樣的想法。

她那樣的溫軟,會是一個極好的母親。

爹爹,娘親,師父,兄長……詹二這一輩子,還有些盼頭,想好好的去活。

而今便拜別諸位了。

……

林煙未宿在宮中的峽靖殿,而是等身子穩定了些之後,便由詹瑎向賀帝請了辭,回了将軍府居住。

她往日在将軍府中受了許多委屈,詹瑎這回還是帶了她回來。将軍府新喪,他身為唯一的子嗣,即便沒了在詹家族譜上那個名字,也得盡人子的孝道。

另還有林煙,須得每日喂藥,每日照料,帶回将軍府上照顧着也方便一些。旁的人,他是當真不放心叫人接近林煙。

柳凊不在了。詹家還欠了柳印家一條人命,詹瑎有些思量,預備等着林煙醒來之後與她商量。

……

這夜裏,詹瑎去了柳印房中,将一盒子的東西帶到柳印屋中。

喪女之後,柳印一夕之間蒼老許多,華發叢生,老态不少。開門之後,見是詹瑎敲門,恭敬着将人請了進去。

“這個時辰,二爺來老奴這裏,可有要緊事?”

詹瑎将盒子放下,“無事,來瞧瞧柳叔。”

“好……”柳印笑着應下,這便去給詹瑎倒了一杯熱茶來。

詹瑎飲了一口茶水,便聽柳印問道:“今日少夫人可有好些了?”

林煙公主的身份,基本知曉些內情的人都了然着。柳印身在将軍府內宅,不會不知,他喚慣了林煙做“少夫人”,之後也再沒有改過。

說起林煙,詹瑎自帶這溫和的語氣,“還好。”

林煙夢中,偶爾也會喚他的名字,近日,愈發頻繁的在夢中時不時有了将泣未泣的嗚咽之聲。想是不久便可蘇醒了。

“柳叔在府上多年了,可有離開的心思?”

柳印搖頭,“半輩子過了,離開做什麽呢。”在将軍府上,還算是有柳凊那丫頭從前的影子,他已到暮年,哪裏離得開呢。

“如此也好。将軍府與府下的田地莊子店鋪雲雲,這就都交給柳叔了。”詹瑎道。

柳印在府上,是個根基深的,處事穩妥,行事可托,将軍府的府宅田地給他管着,倒沒什麽不放心的。将軍府的宗族,都在日前劃清,了結了幹系。也不怕有詹氏族人前來找什麽不必要的麻煩。

“二爺這是……要離開陽城了?”

其實不必多問,柳印也可以猜的到。

“是啊,此處本就不适合我這樣的人待着,煙兒也是不喜的。我想着,往南方去一些,那裏氣候溫暖,适合她養身子。”

詹瑎嘆了一聲,接着道:“柳叔半生都在為了将軍府行事,我更是有負于柳叔,沒能讓柳凊好好的回來。我心愧矣……柳叔往後在陽城,要好生保重自己,府中該遣散的便遣散了罷,不必留着。”

再多什麽也換不回來的,就是柳凊的一條命。

垂暮的老人了,能有什麽期盼。

沒了。

“二爺的意思,老奴知道。老奴替您守着這府上,您想回來時便回來,老奴若是活着便不會離開的。可還有一事相求于二爺。”

“您說。”

柳印笑笑,臉上去是慈愛。

“若您的孩子出世了,可否回來叫老奴瞧瞧。只瞧瞧,我也歡喜……”如此,也有個盼頭。

詹瑎默聲良久,臨走時道:“柳叔放心,此時我應下了。”

人到如今,是無甚心力去行難事。只求萬事有個盼頭,便夠了。

當夜,詹瑎回房時已是醜時過半。

折騰完了自己,解開衣帶之後,便是伺候着林煙梳洗。

她的面色還是不好,盡管宮裏極好的藥材一日日的送來,府上也都一一用在她的湯藥裏頭了。起色還是不大。

試了試水溫,詹瑎手中的絹布浸了溫水,再行擰幹之後,一下一下替她淨手。

這雙手,初見之時他就意難平了。別的官家小姐,別的高門貴女,哪有她這樣子遭罪的。他的妻子還是個公主,受的苦楚,卻是旁人百倍。

“對不起啊……還是沒能給你養回來。”

那時下定決定要将她一雙手将養回來的,食言了。

視線移至林煙微微凸起的小腹上。近五月的身子了,還是沒什麽大的變化。

詹瑎伸手摸了摸,淚意便來了。

他的煙兒帶着腹中的孩子,究竟是以怎樣的決心撐到現下的。他原本還是想不明白。

李明輝将林煙那一句話,複述與他聽,他便明白了。

她言:“我若身死,且告知二爺。林煙一世,有幸遇之,無悔無怨。報了仇之後,叫他好生活着,務必兒女雙全,家和事興。”

……

詹瑎一吸鼻子,将耳朵貼上林煙的小腹,不滿道:“你娘親,可真是憨貨……”

林煙手指微微一動,夢中掙紮着,便聽到了刺耳無比的話。

是詹瑎,在罵她。

這才轉醒,啞聲勉力便要說回去,“咳,咳……你罵我啊…”

詹瑎猛的擡頭,就着燭火,瞧見她睜開的一雙眼,随後笑得樂呵。

“煙兒!我……”

林煙撐了撐身子,詹瑎眼尖,扶着她的身子,緊着在她身後塞了一個引枕。

身子沒什麽力氣,林煙由着他擺弄。手撫上小腹是下意識的動作,摸到凸起的肚子,林煙才是真正松了一口氣。

“孩子…你可知道了?”

詹瑎笑得有些憨氣,“知道了。”

“那你知不知曉我保這個孩子有多不容易?你怎麽還罵我?”詹瑎在自己身邊,一切是如常模樣。林煙可知,再大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他既回來了,自己也不需有什麽害怕了。該說什麽,該做什麽都不用規規矩矩的計較。

如今,她只想發脾氣。

……

詹瑎始料未及之後,難忍的扁了扁嘴。誰知,林煙瞧見之後,蹙了眉頭,責問道:“你,委屈什麽?”

他急道,“我,我沒有啊,我…”

林煙偏了頭,“你還不抱我?”真是榆木,傻愣着站了半晌了,也不知要做什麽、

是瞧不出她的委屈嗎?

委屈了就是要抱的。

詹瑎也急的很,将她一整個人圈進懷裏,撫着背。

他的妻子是個嬌人兒,不大好哄,要抱着才行。

他料想的很準。按她的個性,是要哭的,孕中情緒應會敏感一些,便更是了。

果然林煙伏在他肩上,就是一頓無聲的痛苦。

原本詹瑎還能忍着,只是撫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告以慰藉;到了之後,林煙哭得久了,嗚咽之聲也出來了,他便忍不得。

他心疼的很。

“咱們不哭了好不好?都過去了,之後的日子,都是很好的,不哭了。”

林煙搖頭,不聽,哭聲也不止。

漸漸的,詹瑎深覺沒那麽簡單,怕她與孩子再出什麽事情。于是急道,“煙兒可是哪裏不舒服,要同我說的。”

林煙哼哧哼哧的伏在他肩上,嘤道:“沒有不舒服…我,就是心疼……我們二爺,從前,現在,都過得好生辛苦……”

過去的一個多月的日子,詹瑎獨自在房中,也會同她絮絮叨叨的說些暗話。她累極了,應不了,卻聽的明白。

母親走了,他有多少難過;接着父親也走了,他又是怎樣的心境,怎樣的難熬。

旁人不知曉的,林煙都知曉。

這是她的夫君,她摯愛之人,她腹中孩子的父親。不過也才二十出頭的年紀,為何就要承受這些。林煙心知的,這不是命中注定,只是巧遇不幸。他們夫妻二人,實際都是一樣。

“心疼什麽,不必心疼。詹二有妻有子,往後的日子多着呢,無甚好心疼的。煙兒乖些,不哭了好不好?”

詹瑎接着道:“不許哭了。原就眼睛不好,哭久了可別叫孩子笑了去。”

……

好容易,林煙止住了哭聲,夫妻二人擁在了一處。

詹瑎暗戳戳便問她,“往後我們不在陽城了,要搬去南邊住,公主殿下可會嫌棄微臣?”

林煙也不生氣,撫着肚子,直道:“我初遇你時,你就是個愛欺負人的。性子不好,說話也不善,我都沒有嫌棄你。”詹二的樣貌倒是好的,可惜那個時候的自己,是個眼瞎的,瞧不見他的好相貌。

便只感受得到他的“惡劣”。

“從前不會,往後為何要嫌棄?”

詹瑎感念着,便去吻她。

糾糾纏纏,磕磕絆絆的到了今日,算是烏雲路過了院門,朝陽探出了手。

“為夫心上,算是個半殘……得了我家嬌煙兒,才算完整了。往後,我必憐之。”

“你既答應了,我便信了。”命中,許是他們二人就該在一處。畢竟,她的心上也非是個完整的。

兩個“殘缺”的人相愛着,一切總會完整的……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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