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任國富在A市租的房子是學校附近的高檔學區房。阿姨被叮囑過,在任北回來前就做好飯離開了。

他坐在桌子前,不太專心地看着一桌子飯菜。吃幾口就盯着碗若有所思一會。

新房子面積很大,足有一百五十多平。只有任北一個人住,顯得空蕩又冷清。

任國富在物質上是一個合格的過頭的父親,在其他方面卻一塌糊塗——過于安靜、空曠的場所對任北的病有害無益。

煩躁地扒了兩下米飯,任北放下筷子。盯着一桌子過于豐盛的飯菜,心口滞悶着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

堵得他犯惡心。

這麽多年了,他親爹還像個充話費送的似的,對他一無所知。

環視四周,房子裝修簡單,藍白色的牆面,冷得晃眼。

可是他喜歡暖色。

“叮鈴~”

任北拿起手機。

[新學校怎麽樣?有沒有和同學好好相處?錢轉到你卡裏了,喜歡什麽自己買,別省錢。藥按時吃,爸最近忙……]

看到“忙”字任北就删了短信,後面的內容他都會背了。

忙,沒空回家。

忙,沒空陪他。

忙,沒空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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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空沒空沒空沒空……

忙忙忙忙忙忙忙忙……

任北一推飯碗,煩躁地捋了兩把頭發起身回了卧室。

一推門,映入眼簾的一片藍把心口積攢的煩悶一瞬間全點着了。

“操!”

任北把自己整個摔進被子,腦袋整個埋在枕頭下面,用最後的倔強抗拒着從一進門開始的種種難受。

轉學第一天,他需要的不是一個收拾妥當的房子、一頓好飯。

他想要的只是可以和他爸坐在一張桌子上聊幾句新學校裏的事,無所謂吃什麽、在哪裏。

第二天一早,幾乎一宿沒睡的顧喻背着書包踩着早自習鈴聲進了班。

一個值日的女生不小心撞到了他,他立刻輕輕扶住人家,嗓音低沉溫暖,略帶着笑:“小心點。”

女生靠在顧喻懷裏眼睛都直了,內心狂風暴雨:我擦擦擦擦!被摟住了!湊湊湊湊!此生無憾!

面上克制的只是臉頰泛紅,小聲說了句:“對不起對不起……”

顧喻笑着搖搖頭,晨光照進來,打在這人柔柔笑着的臉上,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高挺的鼻梁、微微勾起的薄唇、金屬框架眼鏡、身高腿長。

坐第一排門口位置的周晨嘶了一聲,這厮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暗騷難防!

顧喻一笑,看得門口路過的外班女生都心癢癢,恨不得沖進九班“不小心”撞在顧喻後背上。

幹是不敢幹的,顧喻雖然平時好說話,但要是真那麽故意招他,前車之鑒太慘烈了……

只能在內心裏吶喊:哥哥的腿不是腿,是塞納河畔的春水!哥哥的背不是背,是保加利亞的玫瑰!

不等臉紅心跳的女生再說什麽,一道低沉的聲音插了進來。

“同桌,我做了茄子和芸豆,”任北頂着個寸頭卻一臉乖順,餘光瞥到站在顧喻旁邊的女生,很是明顯地皺了皺眉,語氣也低了下去,“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吃,我手藝很好……”

任北的表情變化太明顯,顧喻想不注意到都難。

這種反應,顧喻在心裏嘲諷一笑,難不成是看上他了?

還有這麽嚣張地誇自己沒問題麽。手藝很好什麽的。

随意點頭,顧喻往座位走,任北亦步亦趨地跟着。

保镖再次上線。

顧喻甚至聽見前桌兩個女生看着任北悄悄咬耳朵。

“哇好帥好冷酷……”

“他總是跟着顧喻哎,果然好看的男孩子都是互相交朋友的嗚嗚嗚……”

顧喻瞥了任北一眼。不得不說,低眉順目的時候,臉确實不錯。

回過神,顧喻看見自己桌子上放着一個明顯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一個很……萌的,淡黃色保溫飯盒,上面畫着幾只憨憨的簡筆小狗。讓顧喻一瞬間想起了某人圓滾滾的字體。

一宿沒睡的疲憊和煩躁莫名就被化去了一部分。

顧喻完全有理由相信是被任北愚蠢的審美蠢掉的。

任北的眼睛裏明晃晃地寫着“期待”,睜得挺大又不敢死盯着顧喻看——昨天被顧喻警告了,不許盯着。

只能抓心撓肝地在座位上坐着,隔幾秒偷瞄一眼,做賊似的。

顧喻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總覺得飯盒上的傻狗和此刻的任北是一個模子裏立刻出來的。

蠢的一脈相承。

任北心裏打鼓:同桌看了他好久,應該是,喜歡的吧?

在顧喻把頭轉回去的下一秒,任北使勁咽了咽口水,嗓子發癢,煙瘾忽然就犯了。

他現在很緊張。早晨藥白吃了要犯病的那種緊張。

顧喻嘴唇微張。

任北仿佛聽見了自己擂鼓似的心跳聲,周圍的嘈雜都消失了,世界裏只剩下同桌微沉的聲音。

顧喻的聲音依舊溫柔,帶着漫不經心的惡劣,唇角勾起,眼睛笑得微彎,惡劣道:“我不喜歡。”

……

心裏一頓,任北眼睛微微瞪大,難以言喻的失望滿溢出來,心裏什麽東西撕開了似的滞悶起來。

任北僵住片刻,深吸一口氣才慢慢平複下來,臉上是不會掩飾的失落,聲音低低的:“對不起,我下次不做這個了。”

末了,怕顧喻不信又補了一句:“……同桌你信我,我手藝真的很好。”

顧喻:“哦。”

把兩人對話聽了個七七八八的前桌女生:……

卧槽!無情!

上課鈴打響的時候,任北想把顧喻桌子上的飯盒拿下來,卻被顧喻用筆杆敲了一下手背。

“放下。”

任北懵了一下:“啊?”

趕緊解釋:“我,怕它礙事。”

顧喻目不斜視地寫着練習冊,左手卻拎起飯盒放到自己這邊的椅子旁,聲音沒什麽起伏:“數學作業寫了麽?”

“……沒。”任北立即安靜如雞。

鹌鹑似的趴在桌子上一眼一眼偷瞄同桌的側臉,心裏小算盤噼啪響:他現在找同桌借作業會不會被拒絕?

情商盆地的大腦短暫思考後得出了唯一的答案——不會。

北哥自信起來自己都害怕。

下一秒,膨脹起來的任北往顧喻那邊十分明顯地湊了湊,用自以為壓得很低的聲音問:“同桌……”

顧喻:“顧喻。”

任北福至心靈:“顧喻,我數學作業不會做……”

顧喻:“然後?”

任北期期艾艾:“我想抄你的作業。”

顧喻眉梢一挑:“不行。”

“哦……”任北被拒絕了也不氣餒,磨磨蹭蹭地又蹭了回去,百無聊賴地一邊偷瞄同桌一邊拿筆随意戳着數學卷子,ABCD填得随心所欲。

講臺上聽得七七八八的數學老師:“……”

“任北!你給我站起來!”

任北擡眼看了李紅娟一眼,過了會兒才站了起來,光棍的很。

李紅娟恨自己看走了眼,這明顯是個混子,虧她昨天還以為這是個好拿捏的!

“唠什麽呢!上課了知不知道啊?你要是能說你滾上來說!作業沒寫你還有理了!明目張膽地抄!當老師面抄!來你過來!你站講臺上抄啊!”

聽到這任北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李紅娟批評他的原因。

他還以為是因為他不聽課呢。

屁大點事。

……

還沒适應A中嚴格刻板教學制度的任北轉學第二天就再次光臨辦公室,被劉華忠按在椅子上“愛的教化”。

“是不是還不太習慣數學老師的教學方式啊?”劉華忠遞給任北一個印着“優秀青年”大紅字兒的茶缸子,淳淳善誘,渾身都是耐心。

接過茶缸子,任北一打開就是一股茶香,只嗅了一下他就聞出來了,祁門紅茶。

他媽生前最喜歡的茶。

香氣撲鼻,任北忽然有些晃神。

“咱們學校教學進度快,你一時跟不上情有可原,不用太自責,”劉華忠抿了口茶水,笑了笑,“你嘗嘗,我兒子前幾天從外地帶回來的,我喝不出區別來,但這個确實挺香的。”

任北最受不了這一挂的,要是跟他硬來他能毫不猶豫地掄椅子開幹。但要是一本正經地跟他好好說話,他一時之間就找不着反擊的理由和途徑了。

何況手裏的這杯茶水,讓他晃神得很。

茶香帶動記憶深處的疤痕,隐隐刺痛,萦繞鼻尖的茶香混合着揮不去的血腥味,崩潰的哭聲、絕望的呼喊……

緊緊纏着……掙不開逃不掉……

一不留神,世界就變了。

心跳越來越慢,到最後仿佛停止了似的,周圍空氣好像失去了傳導聲音的能力,讓劉華忠的聲音越來越慢,越來越小……

心髒強烈的滞悶感出現的猝不及防,一瞬間連呼吸都變成了一種致命的負擔。

任北在劉華忠擔憂的目光中離開了辦公室,他不知道劉華忠看出什麽來了嗎,也不想知道,更不想去想……

太累了。

走廊玻璃上映出了一個人影,男生很高,身形卻很疲憊,昨天還挺直的脊背忽然頹廢地松掉了,神色呆滞漠然,眼裏無神。

任北心裏清楚,他犯病了。

任北不喜歡他現在的樣子,這種我明明按時吃藥了卻還是要時刻承擔犯病風險的感覺,讓他惡心。

但再惡心也要吃藥,就像被圈養的牲口,明知吃下去的結果也是死,也不甘心立刻有骨氣地絕食餓死。

深吸一口氣,任北木着臉開始往班級走。

這種事經常發生,他已經應對的很熟練了,翻開書包拿出藥盒吃下藥片就好了。

走回班級,任北頭一次猶豫了。

在門口小心翼翼地往裏望了望,運氣卻沒有光顧他——同桌,顧喻在。

懶散疲憊的大腦一時只能想出一個辦法:把書包整個拿出來,在外面吃藥。

至于顧喻會不會問他幹嘛,讓他放下書包……這些不在一個病人的思考範圍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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