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有志青年

他們倆回到店裏時,有一個人在街門等着。

“霍老師!”那人規規矩矩地叫了一聲。子安一驚,他還是第一次被這樣稱呼。

在門口的燈泡下,他看清楚了那人是孔姨的外甥魏國恩。魏國恩微微低着頭,天氣寒冷,他的額頭卻出了薄薄的油汗。霍子安見他緊張的模樣,以為出了什麽事,問道:“找我?”

“诶,”魏國恩有點用力地點點頭,露出一個寬闊的笑臉,“您這是在招人嗎?

原來是要應聘。霍子安松了口氣,把他迎進店裏,“你想做什麽工作?”

“我想在廚房跟您學習。”他又低了低頭,像是要鞠躬的樣子。

“嗯,你有經驗嗎?”

魏國恩搖搖頭。霍子安犯了難。他的小廚房裏已經有了個由良辰,實在沒法再收容另一個啥都不懂的菜鳥。魏國恩馬上道:“但我可以學習的,請您給我一次機會。”

霍子安想了想:“我沒記錯的話,你是賣保險的吧。為什麽想做廚師?”

魏國恩猶豫了一會兒,然後用熱忱的語氣道:“我想做廚師,是因為想成為像您一樣的人。我會非常努力的,您不給我工資也可以;因為我一定會成功,會把這筆投資掙回來!我勸別人買保險的時候,都會告訴他們,人是要為未來而活的。可是保險的未來,不是病就是死,這次我給自己投資的保險,穩賺不賠,因為我的未來,就是您。請您給我一次機會吧。”

霍子安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來。轉頭看旁邊的由良辰,卻見他似笑非笑地倚在桌邊。

霍子安當然不想成為魏國恩的“未來”,因為他的過去也不是魏國恩這樣的。他不想雇用魏國恩,但魏國恩的理由雖然難以接受,态度卻非常熱誠,而子安對于熱誠永遠硬不起心腸。再想起由良辰的消極和松垮,更覺得自己連由良辰都收了,拒了魏國恩這樣的有志青年實在是有違天理。

他想了想,折衷道:“好吧,試用一個月。廚房的工作繁重,或許你會覺得很累很單調,這是不是你的未來,你先試試。”

魏國恩大喜,連連感謝。這時,他才對由良辰打了招呼,就像剛看見他似的。由良辰照舊揚了揚頭,連句話都沒有。

魏國恩早就習慣了由良辰的冷淡——不止是由良辰,這些胡同裏的年輕人,在他看來,都是吊兒郎當,啥事啥人都不放在心上。就因為他們恰好降生在這裏,在這國家的心髒!

魏國恩常常感到不服氣。可就連他的不服,也是沒人注意到的。他後來想明白了:這是因為自己本事不夠。看霍子安,不也是個外地人嗎?但他偏偏可以讓全胡同的人都關注他、談論他。就連吊得沒樣兒的由良辰,也被他支使來支使去,越是支使得狠,他的媽媽越高興。

由良辰是靠着媽媽才能呆在霍子安身邊,而他只能靠自己。他靠着自己得到了機會,他相信只要平等競争,他一定會把這些北京少爺甩開幾條街,由良辰連他影兒都追不上!

魏國恩果然如他所承諾的,非常勤奮。每天他七點就到店裏,從前到後打掃一番。過了一小時,或者一個半小時,霍子安才騎着車,從他的公寓來到老胡同。

無論魏國恩打掃得多幹淨,霍子安都會把廚房仔細地再擦一遍,這仿佛是他的老習慣。然後,霍子安會敲一敲廚房的一塊牆磚,一般是敲三下,等個三四秒鐘,他就會掀開那片“牆磚”——原來只是塊木板——露出個書本大小的洞。

“由良辰,起床!”霍子安朝洞口喊道。

過了半個小時,由良辰才會慢悠悠地踏進廚房,就像他不是來上班,而是去公園遛個鳥。然後,視由良辰睡不醒的程度,霍子安選擇先給他沏杯薄荷茶,還是先給他做早餐。

是的,霍子安每天都給由良辰做早餐。這一點也讓魏國恩不解——由良辰就不能出去買兩油條燒餅,非要米其林大廚給他煎蛋下面條?!而魏國恩因為起得早,不但很精神,而且還吃過了飯,就沒有了享用薄荷茶和早餐的理由。

于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這兩人,慢慢地吃着早飯,喝完茶,時間已經到十點了。

這一天,剛剛開始。霍子安除非在外面談事,否則都待在廚房裏,一面鑽研菜譜,一面教他們烹調的知識和技術。

魏國恩學得很認真,除了記住霍子安的每一句話,只要一有機會就會上手練習。他懷着學徒的心,不止要學會師傅教的,還要學會師傅不教的,就連他一個眼風也不能錯過。而讓他意外的是,霍子安并不是那種老師傅,他教得非常的盡心,事無巨細都會給他們解釋清楚。口說不明白的,他會給他們看書,而這裏面又都是外文書,魏國恩看不懂,霍子安就會一行行地給他翻譯解讀。

魏國恩還從未遇過這樣的老師,在學校也沒有。因此他對霍子安又多了份感激,多了份喜歡,并且就像學習好的學生一樣,總是希望老師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

霍子安對他,和對由良辰,是完全不同的态度。他做得好,霍子安會贊賞,做不好,霍子安會批評;而由良辰即使把牛排烘成了牛肉幹,霍子安也不會多說一句。他私下分析,霍子安是把自己當學生,而由良辰只是他的包袱,是孔姨扔給他的一個幼兒園小孩,他不得不帶着,卻從不鄭重看待。

不,說由良辰是幼兒園小孩也不太對,他就像個老頭子,把全世界都當成自己遛鳥的公園。在由良辰的生活裏沒有上進和學習兩個詞,他從來不主動發問,就像所有的一切都不值當他擡一擡眼。他讓靠近他的人也變得滞慢和懶散,甚至像霍子安這樣的人。

霍子安和由良辰從不讨論烹調的事兒,他們倆一說話,就像公園碰頭的倆老頭子:

“昨晚又通宵?”

“嗯。”

“喝多了吧。”

“沒,就兩瓶啤的。”

“啤酒傷身,還不如喝點白酒呢。”

“要不是你每天九點叫我起床,我啥都喝。”

“呦,你就不能早點喝,早點回去睡覺?”

“天不黑透了,喝酒沒氣氛。”

“你還講究這個。诶,今晚去吃涮肉吧,喝點二鍋頭。北京哪一家涮羊肉好?”

“聚寶源——算了,排隊起碼兩小時。”

“等兩小時都有人排?”

“嗯,每天都這樣。”

“那得去!味道怎樣?”

“還湊合。”

“啧。”

霍子安會邀請魏國恩一塊兒去,而魏國恩像個好學生那樣,總是挺直着腰,愉快地說自己還要看書、練刀功。霍子安從不勉強,到點了,就和由良辰并肩出門。

看着他倆離去,魏國恩就覺得世界快速流動了起來。他覺得廚房變大了,有時候也會有一種寂寞感;但這樣的負面情緒,很快又被正面向上的力量掩埋住了。他是學徒,所以自必要承受學徒的艱苦和犧牲,他感到了急迫,因為他剛偷來了一段時間。這時間裏,由良辰慢悠悠地吃肉喝酒,而他卻馬不停蹄在修煉之路上狂奔。

他會遠遠地超越由良辰,甚至他的“未來”,霍子安。

你們等着瞧。

天沒黑,聚寶源的門口就排起了長隊。要了號碼,前面還有97桌。

霍子安和由良辰在牛街閑逛,和牛羊肉攤主聊天,打聽産地、屠戶、運輸等,嘗試各種清真點心,最後兩人一人一串糖葫蘆,走回聚寶源的門口。人比之前更多了,桌號才走了一半。兩人無奈,只好站在原地苦等。

子安咬了一口糖葫蘆,驚豔道:“糖衣薄脆,山楂綿軟,酸甜控制得真好。”糖葫蘆也屬于“必須限量”的重口食品,但他忍不住把一整串都吃完了。

由良辰跟霍子安混得久了,知道他其實愛吃甜食,每吃到喜歡的口味,就會高興得像個小孩,但他嚴格控制自己不多吃路邊食品,糾結的時候又像在思慮着世界的存亡。每次看見子安煩惱的模樣,他就想笑,而且心裏毛毛的。他心裏毛毛的事情很多,比如小奶貓把耳朵蹭到灰牆上的時候,又比如光腳踩在泥地上,發現腳邊有幾朵萌出的小花;但現在能讓他心裏毛毛的人,唯有霍子安。

于是,他把自己手上剩下半串的糖葫蘆,給了子安。子安想要拒絕,由良辰卻直接塞他手裏,“拿着,我去抽根煙。”

子安拿着糖葫蘆,心裏苦惱:“今天又破功了。”忏悔完,他就歡快地把糖葫蘆放進嘴裏,咔呲一下,甜酸的汁水充盈着嘴裏,就像被不知哪來的風偷吻了一口。

這之後,雖然千辛萬苦排來的涮肉真的非常好吃,也取代不了那半串糖葫蘆。

聚寶源出名的手切羊肉,是三種部位的肉拼在一起的,切得又薄又均勻,肉放在盤子裏不會出水,煮在鍋裏不會渾湯,非常的鮮嫩,不沾麻醬也很好吃。

由良辰見霍子安呆呆看着筷子,問道:“飽了?”

子安一邊思索一邊道:“這裏的肉真好。羊肉和牛肉的品質都很優越,剛才肉店你也看見了,北京也有很好的食材。但問題不是食材,而是工藝。”

由良辰不知道他要說什麽,随口“嗯”了一聲。

霍子安夾着一塊暗紅色的牛肉,“涮肉,要吃新鮮的;但西餐裏的牛排,要熟成。”他知道由良辰不懂,就大略解釋,熟成就是把肉放在合适的溫度和濕度裏,用牛肉自身的酶去分解牛肉中的結締組織,熟成好的肉風味會濃縮,而且更柔嫩。因為要控制好濕溫度,需要特殊的裝置,大店通常有自己的熟成室;要不,在歐洲美國,很多屠戶就會做好熟成賣給顧客。在那裏,人們可以說“好的牛排不是煎出來的,是買回來的”,但在這裏,連買都沒處買。

由良辰聽完了,無所謂道:“不吃牛排不就得了嗎?”

霍子安笑了笑,不吃牛排,在西餐廳點什麽?牛排是“普世”的食品,去到哪兒都容易吃出好,而法餐種類繁多,還有肝髒類的、鄉村的炖菜等,就屬于需要一些文化情感和習慣才能欣賞的。當然還有海鮮,但海鮮的進貨渠道更嚴峻,最優秀的食材基本把控在幾家大餐館裏。子安沒有資本去競争,只能輾轉從上海的朋友手中勻一些出來。

這主要就是拼人脈了。子安在上海怎麽都能想出辦法,在這裏卻是兩眼一抹黑。

由良辰擺過攤兒,賣吃的,無論貴賤,面對的問題也差不多,所以他立刻理解了子安的苦惱。他習慣了既來之則安之,喝了一口牛二,道:“甭煩,找不到雞蛋,就去找母雞呗。母雞不下蛋,剁了吃肉,不也一樣嗎?”

霍子安哈哈大笑,跟由良辰碰了一杯,“歪理!”

兩人喝到了七八分,結賬離開時,才發現刮風了。夜晚溫度本來就低,寒風一起,馬上就把人凍透。被風一吹,酒勁兒也上來了,霍子安的酒量平平,三兩高度牛二下肚,這時候腳底跟踩着棉花似的,忽高忽低。

由良辰抱着他的肩膀,“行嗎你,坐着歇會兒?”

霍子安不說話,把手伸進了由良辰的口袋裏。由良辰确定他已經喝高了,笑道:“幹嘛呢?”

霍子安輕聲說:“好暖和啊……你裏面。”過了一會兒,他才想起來:“給我煙。”

他覺得冷,所以往由良辰口袋裏掏煙。他平時很少抽煙,煙草對他來說,是跟味精和白糖一個級別的,多了壞味蕾。但現在他無法自制的,就想抽一根煙。

由良辰從另一邊的口袋掏出煙盒,見霍子安眼神迷離,直接掏出煙放進他嘴裏。他拿起塑料打火機,噌地打出了火苗,湊近霍子安嘴上的煙。點了幾下,沒着。

由良辰拍拍他的臉,“哥們兒,你吸啊。”霍子安笑了,“我……我自己點。”

他打了好幾下,才把火打着了。但他只是怔怔看着火苗,卻不點煙。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道:“由良辰,我很冷。北京真冷啊。”

由良辰停下了腳步。他看着子安的臉,随口道:“想家了?”

子安如夢初醒似的,搖頭笑道:“不,我哪有家可以想。我很小就跟媽媽出國,住過……九、十、十三還是十四個城市。城市……都一樣。”他看着樓房和天的交界處,覺得自己在旋轉,“哪裏都一樣,北京跟其他地方,也沒有區別啊。”

霍子安湊過去,摟着由良辰的脖子,笑道:“由良辰,你想要跑,跑哪兒去啊?全世界都一樣啊!”

由良辰酒量很好,但被風一吹,身上也跟着輕飄飄的,覺得興奮,又悲傷。他跟着霍子安笑了起來:“沒錯,都他媽一個樣兒!”

“沒錯。這個世界我跑遍了,都一樣。家在哪裏又有什麽關系?都一個樣!”

“那你來這破胡同幹嘛?”

霍子安閉上眼睛,就像在體驗某種神秘的經驗。他微微地笑着,神游似的道:“因為……我想家了。”

“我操!”由良辰推開他:“你不還是想家了嗎,扯什麽蛋?”

霍子安睜開眼睛,“但我不知道家在哪裏。”

由良辰慢慢不笑了。過了一會兒,他才道:“家在哪裏有什麽關系,全世界都一個樣兒!”兩個人又傻子似的笑了起來。他們喝醉了,并且知道自己喝醉了,所以有資格成為這個世界的主人,直着走,橫着走,心裏說不清道不明的話,也能在這旋轉着的世界裏橫沖直撞……

由良辰點了煙:“我也想家了。”

霍子安笑罵:“你想個屁,用繩子拴你都拴不住。”

“你不就把我拴住了嗎。”

“我……我他媽是繩子嗎?”

……

夜太涼,很快寒風就覆蓋了一切,歸人與絮語,漸行漸低,最後都沉寂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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