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黑暗料理
這之後,由良辰不用在廚房裏切菜洗碗,改為每天啃書。霍子安知道他生啃指定啃不下來,所以耐着性子,每天拿着食材和調料,一樣樣地跟他分析。他教他法餐的程序、禮儀、餐具擺放方式;他讓他學習餐飲史,告訴他法國山部的人吃什麽,靠海的人吃什麽,以及全世界的餐飲潮流。他告訴他自己見識過的有趣食物,好玩的人;說到後來,他都忘了自己只是在培訓一個服務員,而把自己的前半生重溫了一遍。
跟由良辰說着說着,他就會記起了一些過去的細節,想起他為什麽會創作這樣的菜式,而放棄了另一些。他會記起某些擱淺了的創意、淡忘了的啓發,有時也會重省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确。在這期間,他把餐館放下了,把主廚的身份放下了,而變回了一個純粹的廚師。
他突然明白,在黎小南的餐廳裏,他為什麽常常感到空洞。他熱愛烹調食物,但作為主廚,他不能只想食物,而要去顧及更大層面的事情:餐飲的潮流、食材采購和管理、人手分配、烹調到上菜的程序和時間控制、最大利益化的菜單設計、甚至是怎麽回答記者的問題。
當初他為什麽會進廚房,選擇了這個辛苦之極的工作?他已經看不見當初的起點了嗎?
由良辰是個很好的聽衆,不随便插話、評價、無意義的贊美——嗯,這多半因為他根本沒有在聽。但霍子安也不在意,他看書看不進去,講解聽不進去,那吃總能吃進去吧?于是,他更瘋狂地給由良辰做飯,逼着他嘗試自己思索過的、試驗過的各種菜式,有些是成功的,有些是失敗的,但大部分都是極端的!
霍子安本來就喜歡個性強的食物,于是由良辰的噩夢開始了。
霍子安切開了一個檸檬,裏面流出了鮮紅的魚肉。“現在秘魯菜很流行,很多餐吧都有這道ceviche,就是用酸橘類的果汁腌三文魚。我覺得這個做法味道雖然很清新,但只是給了魚肉水果的酸味和香氣,我想做得更深入一點,把魚放進檸檬裏火烤一下,讓溫度和果酸改變魚肉的纖維。”
由良辰吃了一口,酸得舌頭都要擰兩圈了。他皺起了眉頭,覺得口腔發苦。子安見他痛苦的模樣,嘗了一口道:“嗯,不好吃,魚肉溫乎乎的、水汪汪的,要改進一下。”
第二個版本加了酸奶油,酸上加酸,由良辰吃得直倒氣,話都說不出來了。子安又琢磨,只有酸味太單調,加點其他味道強烈的調料吧,“你說放點王致和臭豆腐怎樣,這個鹹味能扛住檸檬的酸吧?”
就這樣,霍子安變着樣兒給由良辰做各種搭配奇特的料理。由良辰雖然有個鋼鐵的味蕾,也實在受不了極酸、極辣、甜、麻、臭、苦,各種滋味的轟炸了。他麻木的舌頭能對付街上的各種油辣和味精,但他對霍子安認了慫。
他覺得生不如死,他還從來沒這麽想過要離家出走——即使在孔姨逼得他最緊的時候。
老鮑來串門兒時,看到這情景,羨慕道:“子安一直給你做飯嗎,你小子運氣太好了!”
由良辰頹靡道:“嗯,我到現在還沒死,真是他媽的走運。”他告訴老鮑,子安給他做了什麽黑暗料理。
老鮑哈哈大笑:“頂級主廚的實驗菜品,代表了他的思考過程,比最後的成品更有價值啊。”
霍子安把他實驗了無數次的ceviche端了上來。老鮑嘗了一口,贊道:“不壞!雖然不是我吃過最好的,但是印象最強烈。”由良辰看着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的腌魚肉,倒胃之極。霍子安卻不放過他,喂到他嘴邊,“嘗嘗這個,比之前的好多了吧?”
由良辰機械地吃了一口,愣住了。霍子安沒用三文魚,而是較有嚼頭的旗魚,用一點五香粉和柚子醋腌過,再微微炙烤,放在柚子泡沫裏。吃在嘴裏是魚肉的鮮甜、柔韌和柚子清香,冷不防的,一種刺激的酸味在口腔發散開,是釀在魚肉裏的檸檬酸奶油。酸中回甘,魚肉的鮮甜更加突出。
“好吃嗎?”子安笑問。
由良辰不答。他已經确定了,霍子安就是在整他!這盤魚肉,跟他以前吃的完全是兩個物種,那些臭豆腐、花椒油、巧克力、小米椒都他媽哪兒去了?!
老鮑在旁邊起哄道:“好吃好吃!你還收不收徒弟,我也要天天坐在這裏吃飯!”
子安搖頭:“甭想,這只有良辰能吃。”
老鮑和霍子安一起出了門,坐地鐵到崇文門。
老鮑問道:“那小子是怎麽回事?”
“他有病。”
“啊?!什麽病?”
子安指了指胸口,“這裏有病。要下重藥才治得了。”
老鮑覺得這事兒蠻有趣,“我看他被你折磨得夠慘的。”
“他對食物沒有感覺,我不是折磨他,是教他,像教小孩子那樣,重新教他什麽是甜、酸、苦……味道不重,他哪裏記得住?”
“對食物沒感覺,幹嘛要做這一行?趁早拉倒吧。”
“那不一定,對人有感覺就行了。食物不就是做給人吃的嗎?”
老鮑無所謂地聳聳肩,他壓根兒不覺得霍子安是認真的。他多半是壓力太大,找個事玩玩兒。
而且,他心裏有更沉重的牽挂……
下了地鐵,他猶豫道:“子安,我兒子應該不願意見我吧,要不,我們回去?”
子安拉住他,“拐個彎就到了。你的厚臉皮和鬼混時的勇氣哪裏去了?走吧!”
老鮑戰戰兢兢地跟子安來到了學校的門口。學生們陸陸續續地從門口出來,有的上了汽車,有的上了自行車,還有一些走到小攤子買吃的。
兩人東張西望,目标很明顯,混血兒在這種公立中學畢竟不多見。過了一會兒,一個男孩大步地走到他們跟前。
“你是我爸爸?”小男孩說。他眉目清秀,頭發卷曲,除了皮膚比較白,也沒太多西方血統的痕跡。
老鮑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霍子安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李大虎。”
子安和老鮑對看一眼,老鮑點點頭,“這個名字是我取的。”
李大虎開朗大方,一點都沒有老鮑擔心的“不認他”的忸怩樣兒。對于這個從天而降的父親,只問了兩句:“你住巴黎嗎?你在巴黎有房子嗎?”
老鮑傻子似地搖搖頭:“巴黎又亂又髒,誰會在那地兒買房子。”
“那你能把我帶去法國嗎?”
啊?!老鮑自己三五年都不回一趟,他熱愛中國,打算在這兒老死。他嗫嚅道:“不太……不太能吧。”
李大虎上上下下地打量老鮑,覺的這洋父親跟其他人的也沒啥區別。他有點失望,但也不是很在意,于是慷慨道:“第一次見面兒,請你們吃飯吧。”
他把倆人帶到一個小攤子,買了六串炸雞柳,三份烤冷面。
老鮑和霍子安面面相觑。雞柳顏色呈奇異的亮黃、滴着油;烤冷面——這是什麽東西啊?
兩人不能抹了李大虎的面子,因為孩子就是用男人之間的相處方式來對待他們的。他們皺着鼻子,把這些食物塞進了嘴裏。
兩人把李大虎送回家後,一起回去鐘鼓樓。回鼓樓大街的途中,老鮑一直悶悶不樂。
“子安,我們剛才吃的都是什麽啊?”
“澱粉、味精、很多鹽。”
老鮑苦悶極了:“我爸爸是廚師,你知道吧。他開了一家生意很好的餐廳,從白天忙到晚上,每星期只休息一天。休息的那一天,我們才可以坐下來一起吃晚餐。他給客人做很多好吃的東西,但他給我做的只有番茄湯。永遠的番茄湯,baguette配番茄湯、le pain de campagne、la boule、pain de siegle,各種面包配番茄湯,c'est tout! 他很累,不想在廚房多待一分鐘。所以,我一獨立了,就到處去找好吃的東西,怎麽吃都填不飽……”
子安知道他父母在他一歲時就離婚了,此外他從來不談自己的家庭。原來他這種渾身長毛、哪兒都待不住的人,也有過坐在餐桌邊、眼巴巴等着父親奉上晚餐的時候。
老鮑接着道:“但起碼我還有過番茄湯。”
霍子安笑道:“你也可以給兒子做飯啊,現在還不晚。”
老鮑出奇地看着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父母把好的基因都遺傳到我的臉蛋和嘴巴上——我連扒蒜都不會啊。”
子安沒好氣:“那你還說個屁。”
老鮑一臉的挫敗:“我長這麽大了,還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麽廢物過。”
“學嗎,我教你?”
老鮑趕緊搖頭擺手:“你是說,讓我泡在冷水裏洗菜,切那些滑溜溜的雞皮,掏又腥又臭的魚內髒,把手伸進250度的烤箱,站十個小時剁菜、熬湯。不行!我最大的樂趣就是吃,要我知道這些食物是怎麽來的,我還能吃得那麽爽嗎?”
子安覺得沒必要再搭理他了。
過了一會兒,老鮑自己笑道:“大虎長得也不太像我,你說是我親生的嗎?”
“肯定是啊,”他抱住老鮑的肩膀,嘲道:“臉皮跟你一樣厚!”
“嘿。”老鮑覺得子安說得有道理。既然是親生的,就不能撇下不管,雖然自己不下廚,但不能任由他被添加劑和味精淹沒了。什麽進不進名校,對老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他只在乎活得好不好,而活得好的最大标準,就是吃得好。不會吃的孩子,有一百個博士學位有屁用啊!
“子安,你要救救我的孩子。”
霍子安以看神經病的眼神看着老鮑。
老鮑接着道:“你不是在救由良辰那小子嗎,你能救得了他,也能救我的孩子。就像你說的,重新教他酸甜苦辣,教他分辨什麽是好的食物。”
“大虎跟由良辰能一樣嗎?”他覺得李大虎什麽毛病都沒有,小孩子饞嘴很正常,美國歐洲的孩子也吃一堆糖和奶油,工業食品裏也有巨多的添加劑和澱粉。
老鮑卻磨着霍子安,一定要他“教育”孩子的味蕾,做真正美味的食物給孩子吃。霍子安無奈,心想,老鮑就是蹭飯的,自己蹭不夠,還要帶兒子來蹭!
作者有話要說:
我愛烤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