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萬物伊始
大年三十,霍子安騎着自行車,穿進了胡同裏。
馬大爺叫住了他,“沒回家呢?”
子安停了下來,單腳踏在地上,“沒呢,今年在北京過。”
馬大爺揚揚頭道:“稍等。”轉身回店裏,給子安拿了一盆包子,“今早宰的羊,剁的餡兒。一會兒你讓老由過來提溜幾個。”
子安笑道:“多謝了。”
拿着包子單手騎了十米,又被人截了下來。葵子的姐姐叫道:“霍大廚,吃了嗎?”
擡手又給了子安一盒子的炒紅果。
子安拿着滿滿的生的熟的,走進了廚房。孔姨在院子裏道:“安子,今晚在這兒吃餃子,嗯。”
霍子安應了,随口問道:“由良辰呢?”
“跟他爹挂燈籠吶。”
霍子安伸頭出去,只見由良辰爬上凳子,正在院子的棗樹上作業。今天陽光分外好,照在他的側臉上,亮得晃眼。子安心情好極了,道:“姨,今晚給你們做倆本幫菜。”
“喲,中餐你也會做?”
“當然,吃過我做的,你就不想去外面的上海館子了。”
孔姨笑得合不攏嘴,“好啊,讓姨嘗嘗你手藝。”她是真高興,今年女兒和女婿回不來,家裏就一個由良辰,未免覺得冷清。子安願意在家裏吃年夜飯,而且還會做菜,那不就等于多了個便宜兒子,還外帶個便宜媳婦兒?
歐吉和魏國恩都回家去了,廚房裏只有霍子安一人,對着幹淨明亮的不鏽鋼料理臺。他在處理大閘蟹,一只只地拆蟹肉,打算晚上做蟹粉豆腐。廚房前所未有的安靜,只聽見噗嚕噗嚕的,螃蟹吐着泡泡的微響。
外頭突然傳來鞭炮聲,子安一怔,停下了手。鞭炮聲像是永無休止,一挂接着一挂,一家連着一家,也聽不出遠近。這種感覺多久沒有過了?子安一下子覺得自己回到了童年,父親還沒有離開時……
正沉浸在回憶中,由良辰推門走了進來,帶來了一股子硫磺味兒。
由良辰下颔一揚,眼睛黑亮。“貼聯子去?”
由家的廚房被餐廳占用後,孔姨就和程老太合用一個廚房。年夜飯的餃子,就是在那小廚房裏包的。
霍子安家裏不吃餃子,但他天賦極高,看別人做了幾個就得了要領,包得模樣齊整,個個骨立。孔姨羨慕道:“瞧咱安子,手真巧。安子也沒比你大幾歲,做什麽都牢牢靠靠的,你學學!”她看着由良辰。
由良辰瞄了霍子安一眼,見大廚師已經開始覺得沒挑戰性,把餃子皮一折,扭成個小魚,兩手一捏,捏成只星星。由良辰心裏覺得好笑:看着牢靠,其實是個幼稚鬼。
他學着子安,把餃子随便捏了幾下,放在旁邊。子安奇道:“這是什麽?”
“王八。”
子安樂了,“不像!”揪了塊面團,給王八裝了條細長的尾巴。由良辰又捏了四條腿,一個頭,子安在面團上沾了水,貼了片青菜。由良辰小心地把王八拿起來,“吧嗒”,頭掉了。
孔姨看着他們倆玩得不亦樂乎,白了他們一眼,“多大了你倆,禍害糧食。”她心裏可是樂開了花,覺得這才是家,樂樂呵呵的,子安的手巧有手巧的美,良辰的笨拙有笨拙的可愛,只覺心都跟那蒸熟的年糕似的,又熱又軟。
程老太問:“安子,你在國外不過年嗎?”
“也過,跟這兒差不多,晚上吃團圓飯,就是沒你們這裏熱鬧。”
“你家裏沒兄弟姐妹,媽媽今年一個人過節?”孔姨覺得自己幸福了,開始為別人操心。
霍子安笑道:“怎麽會,她在摩洛哥度蜜月呢,沒空理我。”
“啊?”孔姨覺得新奇:“你媽媽改嫁……哦不,新婚?”
子安“嗯”了一聲。
“嘿,留洋的人就是能折騰。”孔姨嘆道:“但話說回來,你過幾年多半要成家了,她一個人不易,找個老頭過日子也不賴。”
子安笑道:“不算老頭,我的新爸爸就大我十歲,身體好得很。”孔姨吃了一驚,默默計算歲數,子安媽媽怕是快六十了。
霍子安沒告訴他們,他的媽媽已經“改嫁”好多回,回回都維持不過三五年。他的後爸遍布世界各地,有美國人、阿根廷人、新加坡人、冰島人,他也因此跟着媽媽移居過許多城市。等他自立後,不知怎麽的,也像被下了咒語似的,繼續滿世界跑。他學會了不少一輩子用不了幾回的語言,見識了許多禁忌和習俗,吃過各種冷的熱的食物;因為family name經常在變換,給他出入境帶來巨大的麻煩,最後幹脆把姓氏扔掉了;以及因為太習慣于格格不入,因為在陌生環境裏的孤單感,所以漸漸把自己當成了地球的中心,無論外界怎麽變換,他總是盡力以自己為軸心,遵照自己的軌道行走。
這個軌道與外界的交接處,就是食物。在适應一個地方時,他最先去适應的總是食物。而等他适應了食物之後,他就覺得周圍人的言語、價值觀、善意與惡意、表面或隐蔽的習慣,都是可以理解了——即便不能理解,也是可以容忍的。
現在他坐在北京人的年夜飯桌前,就感到舒适得很,他覺得自己能跟院子的棗樹一樣,在這四合院裏活上一千年。桌子上是豐盛的菜肴,中間一咕嘟冒煙的暖鍋,圍着素丸子、豆醬兒、芥末墩兒、醬肘子、蔥爆羊肉、炒紅果、紅燒魚、炒蝦仁等各式菜。裏面是一圈吃食,吃食上是一圈水蒸氣,水蒸氣外是一圈人。
由良辰坐在他的旁邊,偶爾給四個老人夾菜,給他們碼上孔姨珍藏的白酒。他跟子安兩人卻還是喝着牛二,霍子安喜歡二鍋頭的純粹,喝過後就不愛喝別的白酒了。
“安子,多吃點兒。咱北京人口重,你要吃不習慣,言語一聲,我給你炒個菜。”
霍子安趕緊道:“吃得慣。孔姨您別忙了。這羊肉真香,您教我做呗。”
孔姨心花怒放:“成啊。——這可怎麽好,我可不會教大廚師做飯吶。”
由大成趁機擡轎:“再大的廚師,也沒你做的飯香,這肘子,我吃了四十年都吃不夠。告訴你們個事兒,大夫說我三脂高,讓我換個生活習慣,不讓吃肥肉,還要天天鍛煉。我就跟大夫直說了,換什麽都不管用啊,要換就得換老婆!”
衆人大笑,孔姨更是笑得眼睛眯縫了,“你管住自己的嘴,就什麽都有了。”她知道由大成話是這樣說,但肘子沒動幾塊,子安做的蟹粉豆腐卻大半盆溜進他肚子裏。
孔姨高興了,又道:“我就喜歡看人吃得香。安子我告訴你,良辰小時候,不吃飯!別看他現在人高馬大,那會兒瘦得跟小耗子似的,你說我急不急?”
“這事兒我記得,“程老太道,“在牆角放個小板凳兒,孩子往上一坐,不吃完不準走。孩子可憐見兒的,一到吃飯時間準往外溜兒。”
程大爺笑着接道:“能溜得掉?小猴兒跑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啊。”他對孔姨的精于算計向來是不太喜歡的,尤其現在由家産業豐厚,而自家還守着一小院,兩相一比,心裏更是酸溜溜。逮着機會,就要擠兌她一下。
孔姨不以為意,順着杆兒道:“可不是,要不他能長成一米八的大個兒,看這身板,咱胡同裏誰比得上?”
由大成應和:“對,15歲就比我高一頭了。這都多虧你媽啊,良辰,快敬你媽一杯!”
由良辰舉起杯,“媽,您辛苦了。”悶頭把半杯二鍋頭幹了。
老人趕緊道:“慢點兒喝,慢點兒喝。這孩子就是實誠。”
子安跟着敬酒,“阿姨,我也敬你。這醬肉真好吃,一點不膩,炖了多長時間?”他有意把話題帶到別的方向。
孔姨給他夾了一塊肉,又一筷子的芥末墩兒,“喜歡就多吃,趕明兒我教你做,嗯。”
霍子安笑着應了,随手把芥末墩兒吃進嘴裏,只覺一股辣氣直沖鼻梁,把眼淚都嗆出來了。他拿起杯子要喝,卻感覺手一暖,手落進了由良辰的手掌裏。
子安才發現自己拿的是酒杯,以他的酒量,這一大口下去非半醉不可。由良辰給他扒了糖蒜,“吃這個吧,能解辣。”
子安眼淚汪汪的,他第一次吃芥末墩兒,而且孔姨下手重,感覺像掉進了胡椒堆裏。吃了糖蒜果然感覺好多了。他吸了一口氣:“太刺激了。”
“比你給我吃的小米椒,還差點兒。”由良辰嘲道。
霍子安一怔,随即厚着臉皮在由良辰耳邊道:“诶,你是不是覺得,我跟你媽一樣,都在逼着你吃飯?”
由良辰嘴角一翹,也在他耳邊道:“你跟我媽能一樣嗎?她不會故意拿臭魚苦瓜來惡心我。”
子安聲音放得更輕,像是在吹氣:“我是為你好,你有沒有覺得自己不一樣了?”
“我應該有什麽不一樣?”
“嘗嘗這個,”子安把他做的熏魚夾到由良辰碗裏,“你以前吃什麽都一個味道,因為你只記得被人逼在牆角吃飯。但這塊熏魚不一樣,你要記住了,我做這個費了多少功夫:去鱗片、切割、花雕酒腌制,過水汆燙,炸魚,然後還要用糖酒熬,從頭到尾三個小時。你還覺得這塊魚什麽滋味都沒有嗎?”
由良辰一曬,跟他碰杯:“大廚,您也辛苦了。”
子安抿了口酒:“嗨,你就說,它好吃不好吃吧?”
由良辰不答,只是把魚放進嘴裏咀嚼。他對吃飯是沒興致,又不是沒味覺,自然知道子安做飯好吃,比孔姨要精心細膩得多,現在聽子安一說,真覺得這魚五味雜陳,确實對得起它備受煎熬的遺體。
但他吃過那麽多黑暗料理,不甘心向子安投降,于是不痛不癢評道:“還湊合吧。”
“啧。”
除夕夜,晚飯過後還是要熱鬧下去的。孔姨過節的方式只有一種:就着春晚的背景音搓麻。麻将聲一起,霍子安和由良辰就溜走了。
在大槐樹下,子安坐了下來,看着北京倍加朦胧的天。經過了鞭炮的轟炸,天空變成了暗紅色,氣溫也升了好幾度。不遠處的鐘鼓樓卻燈火通明。
人陸陸續續從槐樹邊走過,沒停留,都往前面的廣場去了。前面的廣場夾在鐘樓和鼓樓之間,烏泱烏泱的都是人,像是聚在一起倒數跨年。而大槐樹周圍,仍是黑黑乎乎的、稀稀落落的,處在于熱鬧的背面。
霍子安:“由良辰,你在上面,能看得多遠?”
由良辰:“你上來看看就知道了。”
子安心道,廢話,我要敢上去,還問你?
“你每年都在樹上過嗎?”
“嗯。”
子安突然想起自己很久之前看過的一部意大利小說,一個小男孩因為不想吃蝸牛,而爬上了樹,結果在樹上活了一輩子,再也沒下過來。舉頭環視小廣場,北京樹不多,要在上面生活是不可能的,由良辰即便爬了上去,也沒什麽空間可以移動,甚至視野都不一定能超越高聳的鐘樓。
——在上面有什麽勁呢,只能看到自己無法逾越的屏障罷了。
子安心有所感,叫道:“由良辰,你下來呗。”
“不下。”
子安笑道:“下來吧,我們去找葵子喝酒?”
由良辰從上面伸出頭來,“別折騰了,馬上要開始了。”
開始?
子安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就被“咚”一下的聲音震住了。
他茫然看向鐘樓——是敲鐘儀式。
零點了,鐘樓上的古鐘被敲響。鐘聲低沉悠長,在兩年之交,從這中軸線上遠遠傳送出去。鐘聲能傳多遠,這古都就有多大。子安腦海裏頓時湧現了這兩個月以來走過的四九城,那些殿堂廟宇、巍峨的歐式立柱、宇宙飛船般的穹頂、高樓的玻璃幕牆、逼仄的胡同小店,鐘聲在一瞬間勾畫了這個棋盤般的大城,讓人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子安聽得癡了,他參加過很多次倒數,唯有這一次,他感到自己像是孤單地被舉在半空,俯視滄海桑田的世間,想掉眼淚。
持續了一分多鐘的鐘聲終于停下來了,在良久不消散的餘音裏,只聽由良辰在樹上道:“霍子安,新年好啊。”
聽到由良辰的聲音,霍子安緩了過來,像是徐徐落了地,回到了此時此刻。
他不由得擡眼看向大槐樹,因為鐘鼓樓燈光的映照,大槐樹比平時亮堂很多。他第一次清晰看到由良辰坐在平臺上的樣子——他勻稱的身體,黑短的頭發,幹淨俊秀的臉孔,旁邊是那只舊鞋子,已經被風霜侵得微微發白。
子安看得失了魂。萬物伊始,有什麽東西在子安心裏萌了芽,悠悠地露出了頭。但那個時候,他并不知道那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