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計程車的收音機,正播放着關于今年中學文憑試的情況。在被卷入塞車隊列中聽這報道很難說适合,司機看來也沒有特別熱心地關注報道。一個中年女司機,只能閉口眺望前方整排不斷的汽車行列,布滿油光的額頭刻着兩道引人注目的皺紋,似乎這不是因歲月或後天形成的,而是與生俱來。
森深深地靠在後座,閉上眼睛聽着報道。
中學文憑試于森而言仿佛發生在石器時代,甚至連确認是否自己真的參加過這樣的考試的記憶也顯得模模糊糊,但事實終究是事實,2005年那一屆的中學文憑詩,森是真真切切、無可置否地出現在考場,這一切都可以憑不知道被森扔在何方的中學文憑作證。
對于2005年的六月份的考試,森的記憶庫并沒有對那一天的情況标上印象深的标簽,那一天只不過是她平時生活的普通的一天,沒有像其他考生一百三十個提心吊膽,寫一個答案心跳都要加快幾分,也沒有考完試後的解脫,至始至終都是陪伴自己多年的冷漠和淡然主導自己的心情和情緒,淡定地拿起簽字筆,淡定地寫上心中早已知曉的答案,時間結束,鈴聲響起,卷子交上,收拾一切,乘車回家。
所有的動作和細節都與平日幾乎毫無二致,至少在森看來沒有稱得上是存在不同的情況。
今年的中考文憑試達到全科優的學生比上年增加百分之十,上線的學生也一同增加,報道指出近幾年的中學文憑試有越來越簡單的趨勢,可正如男人永遠不會百分百清楚女人在想什麽,考生也永遠猜度題人的心思,萬一下一屆來一個歷年題目最難的中學文憑試呢?
司機切換下一個頻道,汽車依舊紋分不動地釘在原地,前面的列車絲毫沒有向前移動一毫的跡象。現在是是下午兩點,往日這個時間點是道路最暢順,今天一反平常,沒有預料地來一個這半年來最為嚴重的塞車情況,使汽車裏的人們措手不及,就像習慣每晚十點上床睡覺,突然在某一天被迫于在清晨六點才能入睡。
森睜開眼睛,隔着窗戶眼望旁邊的列車陣隊,沒有可以通行的地方,每一塊空地都被顏色各異、款式各樣的汽車占據,一部分人滿臉厭煩地盯視前方,一部分拿起雜志翻看,有的甚至直接閉目打盹,似乎這次塞車的時間不是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而是超乎意料的長時間。森坐的計程車旁邊是一輛銀色的菱智,駕駛席上是一位看上去剛剛年滿二十的女孩,金黃色的頭發因主人被塞車弄得心煩不已而被抓撓得淩亂不堪,助手席是一個有着一對單眼皮的小眼睛男孩,年紀約莫六歲,上身是一塵不染的淺藍色短袖,扣着安全帶,百無聊賴地張望四方。少卿,注意到森的目光後,男孩的視線随之落在森的臉上,細小的雙眼立即瞪大地望着對方,只有森的巴掌大的臉寫滿驚訝。
如果說森長着一張什麽樣的臉,答案是一張正常的臉,之所以說正常,是因為森的臉并沒有多一塊肉或少一塊肉,不會令人吓得做惡夢或像躲避鬼神般從她的臉上移開目光。相反,這是一張相當俊美的臉,五官端正精致,線條分明,輪廓清晰,稍顯細長的眼睛上方覆蓋一層濃密的睫毛,利索幹淨的短發整齊地貼服在臉的兩側和後頸,宛如西方白人高挺的鼻子,尖細無比的鼻頭給人一種仿佛只要用手指稍稍輕撫一下就會被割傷流血之感,嘴唇自然地抿成一條線,若不是發生特殊情況,這條線是不會有任何動作,膚色接近蒼白,臉頰幾乎沒有血色可言,冷漠的面容散發一種不把全世界放在眼裏的氣息,仿佛自己是置身于這個世界之外,身邊的任何事物皆與自己沒有一點的關系。
這樣的一張臉,給她帶來一個永遠伴随着她的性別誤會,從出生到現在,凡是見過她的人都會下意識地将她歸到雄性動物的一方,極少數人能夠在第一眼判斷出她是屬于雌性生物,但森對這類人已經毫無印象可言,無論是在什麽時候和什麽地方見過,對方長着一張什麽樣的臉,從來不曾存在過般地統統沒有保存在記憶庫。
小男孩搖下窗戶,頭探出窗口定定地注視森,稚嫩的臉龐是毫不掩飾的驚嘆的神色,嘴唇幾度張開又閉上,有話要說,卻不知該如何表達。
森沒有興趣地掃了對方一眼,視線随即移向別處。
天空陰沉沉的,灰色和白色的雲塊交織一起,太陽不知躲在哪一片雲後面,沒有風,沒有雨。
金黃色頭發的女孩将男孩拉回到助手席,并搖上窗戶,使人無法看見裏面的情況,八成是在告誡男孩關于坐車的安全問題。
環視一周後,确定全是無聊至極的東西後,森再次把頭靠在後座的枕頭上,瞄了一眼手表,離約定到達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鐘,按照目前的形勢,要在十五分鐘趕到目的地是不可能的事,除非立馬出現一架飛機。
“先生,你是不是趕時間?”司機稍微轉過頭朝這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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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回答。
“如果你約的時間是要在一個小時內到達的,應該是趕不上的。”
無言。
司機略一停頓,從後視鏡注視面無表情的森,對方一點都沒有注意自己,讓司機有一種自己是透明人的感覺,尴尬的氣氛緩緩地降臨在司機身邊,司機不知自己是否繼續開口,打開抽屜,取出一片西瓜味的口香糖放進口中,整整齊齊地折好包裝紙,放進腳旁邊的垃圾袋。
思想掙紮了一番,司機克服了尴尬的心理,第三次開口:
“我勸你現在下車。”司機的聲音略顯不自然,“前面大概發生了交通事故。”
仍然無聲。
司機終于閉口不言,雙手搭在方向盤,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嚼口香糖,這是她從事這份職業十五年來遇到過最奇怪的客人,猶如一座冰雕般靠在後座,除了剛才轉頭之外,幾乎沒有其他動作可言。冷漠至極的眼神使司機有點惴惴不安,似乎自己在其面前不是作為一個人存在,而是作為一個毫不引起其興趣的物品存在。
也許對方是一個啞巴,下一秒便把這個念頭趕走,對方絕對不是一個啞巴,司機可以百分之一百三十地肯定。對方之所以不出聲,恐怕是找不到出聲的理由。
時間繼續以令人抓狂的緩慢速度流逝,前方的汽車仍舊沒有移動一分。
“從這裏下車,往前走十五分鐘,會有一個地鐵站。”司機豁出去般抛出一句話,回答她的還是冷冰冰的沉默。
忽然,一張面額為一千的紅色鈔票出現在眼前,司機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鈔票便因拿着她的人松開手而飄落到司機的大腿,随即傳來車門打開的聲音,然後關上。
森雙手插着口袋,全然不顧馬路上的人投來好奇和詫異的目光。一輛紅色的雙人座車上的小女孩,從窗戶探出頭,瞪大眼睛地望着森,轉向母親問:“媽媽,那個男的要做什麽?他要去哪裏?”大聲地執拗,“我也要出去走走,你看,媽媽,我也要出去,好不好。”
母親搖頭,投以森一個責備似的眼神。那是周圍發出的唯一聲音,眼睛所見的唯一反應。其他駕駛者只是手搭在方向盤,輕輕皺一下眉,對森以毫不猶豫和超乎一般人速度的腳步穿梭在車輛之間的姿态,只管前往自己的目的地。他們保留判斷。
即便車子不動,三十號街馬路上有人走着也不算是日常會有的事情,要把那一光景當作現實來接受,多少需要花費一些時間。走着的人是穿着黑色短袖大衣和黑色超短褲的年輕女性,就更不尋常了。
森的目光鎖定前方,伸直脊背,一面以肌膚感知他人的視線,一面以堅定的步伐走着,黑色的短跟鞋在路面發出幹脆的聲音,大衣裏面是一件純白的背心,沒有佩戴首飾,黑色的短發緊貼着後頸,一眼望去,胸部平坦得不見明顯帶有女性标志的隆起,仿佛從來沒有發育過一樣。雖說不是豔陽高照的日子,但七月份的天氣終究是炎熱的,撲面而來的熱氣擁住森的身體,不過森對此并不在意,只顧繼續前進。
大多數人的人見過森的相貌後便無法将其揮去,它以一種固定的狀态久久附着于人們的腦際,使人無法忘懷的臉,讓人們在大腦空當的時候浮上來敲着腦袋的門扉,那一張沒有堪稱任何表情的表情的臉,這個世界所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她不屬于這個地球,她是置身于這個星球外的人,沒有事物可以引起她的興趣,她是因上帝一時糊塗而将其誤送不屬于她的人間,然後被迫生活在這個與她毫無聯系的社會。
人們無言地盯着她行走的背影,這是唯一能消除無聊的場景,一個長相俊美、身材出奇高挑、挂着一副如機器人般的臉行走在車輛之間,轉而來到人行道,最終消失在衆多駕駛者的視線範圍。
地鐵冷冷清清,只有幾個人影,森乘上前往三十七號街方向的列車,站在門口旁邊,雙手插着口袋,眼睛半眯地望着空間的某一個點。
車廂內的人以一種發現新大陸的眼神把森從頭到腳打量一遍,不放過任何一寸地方。當事人自是早已對這種情況司空見慣,乘坐地鐵這一行為并不屬于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除非事出突然,比如今天遇上的這半年來最為嚴重的塞車,否則地鐵便于她無緣。她的日常生活也并不是以外面的世界為重心,她不需要接觸外面的世界,她只需關在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看書,聽音樂,睡覺,吃飯,不需要報紙,不需要電腦,不需要電視,所有現代人具備的娛樂設施她一樣也沒有。倒不是因為經濟問題購買不起這些設備,恰恰相反,作為出生便一直居住在第五號街森說,經濟條件是一般的定安人望塵莫及。可這優越得令人嫉妒的經濟條件沒有一分錢是森通過自己的努力積存下來,她一早就被剝奪在社會工作的機會。在很久以前,她已經作為一名機器生活,而不是作為一個人,至少對森來說,那不是一個正常的人的生活。
對于上次是何時坐地鐵森早已記不起來,無用的事情無須保存在腦海,倘若要仔細回想,大概還是可以抓住一點記憶的觸角,地鐵的變化與上一次幾乎沒有區別,車廂的長度、寬度、高度以及車身的顏色依然如故,唯一稱得上的變化是每天不同的人流。
人們沒有收回視線,森帶給他們的視覺沖擊不能使他們望一眼便轉移目光,打量一個外形出衆和氣質獨特的青年以打發時間,不失為一個解除乘坐地鐵過程中的無聊的方式。勻稱修長的雙腿自然而然地并排,完美的腿型和美觀的肌肉線條,蘊含着驚人的爆發力。
森從自己的意識回到現實,離目的地還有三個站,肌膚依然能感受到人們灼熱的視線。對于人們驚羨的神情和毫不回避的觀察已經伴随森多年的時光,雖說可以理解人們這一行為的原因,可森從來不認為自己身上存在能讓人們長時間觀看的理由,僅僅是外貌出衆?森從來想不通為何大部分人都是視覺動物,至少她不是。
她也遇到過比自己漂亮幾倍的人,但那些人根本不能讓她的目光長時間停留在他們身上,那些人終究是平凡人,即使擁有神賦予的五官,也不能成為仙子,既然都是平凡人,何來長時間打量的價值。
森轉過頭,對上其中一個從她進車就沒有把目光移開的女中學生,對方見森看着自己,臉龐不禁泛紅,随即垂下目光,嘴角帶着得到自己感興趣的異性的回應的笑容。
森只望了對方一秒,然後閉上眼睛,等待列車靠近下一個站。
比原來規定的時間遲了十五分鐘,來到目的地,現在是兩點四十五分,三十七號街的其中一處高級住宅區的街道,森站在這條安靜無人的街道,兩邊全是便利店、超市、美容店、發廊等生活設施,對面是一間環境優美和教學樓漂亮的幼兒園,由于現在是上班和上學期間,幾乎無人行走,整條街只有森獨自一人。
森按照所給的地址來到順數第三棟的公寓面前,用配置好的房卡放在大門的感應器上,“嘟”的一聲,大門打開,森推門而進。
按下二十六樓的電梯,六秒過後,電梯門打開,森站在幹淨無人的走廊,後面傳來電梯門關閉的聲音。
走到房號為“261”的門扇面前,森取出褲袋的黑色手套戴上,随後用食指關節輕敲門扉三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