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時針指向六時,倆人收拾書包,一同乘車回家。

夕陽給天空塗上一片橘黃,雪白的雲絮東一片西一片,仿佛是一個被人硬生生拆散的整體。逐漸增多的人流走進商店,餐廳的桌椅很快坐滿了客人。

公共汽車內幾乎無人出聲,除了坐在最後一排的兩個中二年級的學生在交頭接耳之外,其他人都低頭各自忙着自己的事,盯着手機屏幕、手撐下巴觀看窗外的景光,一個紅色連衣裙的小女孩把頭枕在父親的大腿,睡得很是酣甜。

嘉美和唐坐在前後座的座位,唐坐在對方的前面,雙手懷抱書包,頭靠在椅子,視線漫無目的地在外面的場景掃來瞄去。嘉美把玩自己的十指,以醫生檢查病人傷口般的神情審視每一根手指。倆人在沉默中度過了五分鐘。

“伯母還好嗎?”唐開口。

“不壞。”嘉美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左手的小指,“老樣子。”

“我好久沒去見她了。”唐轉過頭望向對方。

“我不确定她在這個時間是否清醒。”嘉美擡頭,揚起一絲微笑。

“我從來沒介意過這個。”唐亦勾起唇角,綠色的眼眸半眯。

公共汽車停在二十號街的車站,倆人下車,肩并肩一起走,嘉美和唐的身高一樣,身材同屬纖瘦類型,甚至唐要比嘉美瘦一點點。每一年的衆多新年願望裏,必定有一個是希望自己能夠保持和唐一樣的身高,高一厘米或矮一厘米都不行,必須是分毫不差,她喜歡彼此平視對方的臉,不是仰視或俯視,以确保倆人所看到的事物角度是一樣的。嘉美沒有将這個小小的奇怪的願望告訴對方,她将它埋在心中只有自己才會發現的一個窄小的角落,其實嘉美自己亦不清楚何以産生這種奇怪的念頭,至少她覺得一般人聽到這個願望都會覺得奇怪,可能唐也會露出疑惑的表情,可嘉美沒有一個确切完整的答案回答這個願望冒出的來由。

嘉美掏出鑰匙,打開家門,唐開燈,明亮的光線照亮略顯昏暗的客廳,一個身着紅色長袖連衣裙、腰上圍着一條黑色皮帶、腳上是一雙露趾高跟鞋,鞋跟至少有五公分,十只腳趾塗滿鮮紅的指甲油,淩亂的長發披散在身,全然沒有梳理過,與整潔的着裝顯得極為不相稱,臉頰撲滿了幾層厚的白色粉底,嘴唇的顏色宛如鮮血,讓人有一種仿佛是用鮮血塗滿而不是唇膏。

女人雙手抱膝地坐在沙發,下巴抵着膝蓋,目光呆滞,面無表情,沒有注意到女兒和唐的到來,完全陷入了自身的世界。

嘉美放下書包,慢慢地在母親身邊坐下,用手輕撫對方的背部,聲音放柔,仿佛害怕驚動對方似的:“唐來了。”

女人沒有反應,甚至感知不到旁邊的嘉美存在。

唐輕手輕腳地走到對方面前,微微俯身,聲音同樣輕柔道:“今天的你很漂亮。”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女人的神經,終于回到現實世界,擡起目光凝視唐的臉,露出一個神經質的燦爛的笑容,“你也覺得好看對不對?他最喜歡我穿這身衣服了!”一邊說一邊拉住唐的手腕,力道之大使唐不免皺起眉頭,但唐沒有推開對方,畢竟這種情況已不是第一次發生,何況他深知眼前這個可憐的女人的遭遇。

Advertisement

“媽媽,你把人家弄疼了。”嘉美一把拉過母親的手,唐看了一眼泛着淡淡青紫的手腕,露出一個‘沒關系’的微笑。

“弄疼?”女人現出迷惑的神色,目光在嘉美和唐之間轉來轉去,随後定在唐的臉上,緊緊皺起眉頭,然後在倆人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情況下一手推開了唐,唐猝不防及地跌在地上,女人完全喪失了理性,對着唐大聲尖叫:“你給我滾!立即滾!你這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雜種!立即滾出我家!你不知道他最讨厭陌生人進入他家的嗎?”

縱使眼前的情況之前早已發生數遍,可唐依舊沒能完全接受下來,起身離開了房子,嘉美在心裏不停默念對不起,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撫好母親。

見對方離去後,女人的情緒得到稍許的平複,跌坐在沙發,雙手捂臉,開始啜泣,“為。。。為什麽總要把那些陌生人請進家來。。你。。。你明知道你父親最不喜歡別人進入這裏。。。你為什麽。。。”女人又突然情緒高漲,面容扭曲無比,眼裏透露着怨恨,轉而攻擊嘉美,一手撕扯嘉美的頭發,一手提起嘉美的衣領,目露兇光,盡管這樣的場景以及經歷過無數次,可只要面對母親這樣的表情,嘉美依舊控制不住自己地打了一個哆嗦,面露懼色,眼含淚朱,頭皮一陣疼痛,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母親的力氣之大完全不在她反抗的能力範圍,每到這種時候,她都希望能有人能夠将她拉出這個地獄,随便是哪個人都可以,她真的不想再經歷這種痛苦了。

其實唐并沒有徹底離開嘉美,他只是站在門口旁邊,小心地觀察裏面的情況,待看到女人扯住嘉美的頭發時,唐第一時間沖了進去,使出渾身的力氣推開了女人,這回輪到女人沒有反應過來,一下子被唐推到在沙發,唐趁這個時候拉起嘉美的手,倆人跑了出去,還不忘關上了門,随後傳來女人在房間聲嘶力竭的叫喊,玻璃制品摔倒在地的破碎聲。

倆人一路跑下樓梯,由于這是一棟五層樓的公寓,嘉美住在三樓,因此無需乘搭電梯,更何況在這種緊要關頭,與其等待電梯的到來,倒不如依靠跑步逃離。

倆人下到一樓後停住腳步,嘉美單手捂臉,眼淚不停地奪眶而下,原本梳理得整齊的金發此時猶如一個淩亂的狗窩,唐幫對方整理好頭發,用五指梳理好每一束金發,雖不如用梳子梳理得整潔,可好歹拜托了狗窩的景象。

“真的很對不起,每次都發生這種令人不愉快的事。”嘉美道。

“這不是你能控制的。”唐把手搭在嘉美的肩膀,檢查對方是否有受傷的痕跡,确認沒有後,才松了一口氣。

“總是讓你經受這樣的對待,我。。。我真的。。。”嘉美顫抖着聲音,往日堅強的形象在此刻被打破得支離破碎,“我真的很過意不去。”

“如果你真心視我為朋友,不要再說這種話。”唐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拂去對方的眼淚。

嘉美點頭,用手背擦去臉上的淚水,“答應你,以後都不說。”

唐瞧了嘉美一會兒,待對方完全停止哭泣時,道:“今晚做你最喜歡吃的吞拿魚沙拉。”

嘉美的雙眼立即迸發出閃亮亮的光,表情從一個極端轉為另一個極端,把剛才發生的一切全都置于九霄雲外,腦中只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回響:吞拿魚沙拉。

嘉美被愉悅的浪花沖昏了頭腦,不由自主地抱住唐的脖子,對方差點沒有窒息而死。

然後倆人一邊走一邊商量食材,兩道身影在街道上拉出了長長的影子。

“我要加很多片番茄,還有兩個雞蛋!”

“冰箱好像沒有雞蛋了。”

“那先去超市吧!”

“超市今天好像全場八折。”

“那我們快走吧!”說着,一把拉起唐的手,直奔超市。

“。。。。。。”

七點十五分,倆人各自挽着一個環保袋回到唐的家,嘉美率先把所有的食材拿到廚房,将番茄、吞拿魚、生菜、鳗魚、雞蛋、一瓶威士忌統統拿出,然後把威士忌放進冰箱。

唐也加入烹饪,戴上淺藍色的圍裙,首先做的第一道菜是嘉美垂涎欲滴的吞拿魚沙拉。

嘉美雙手合十,嘴角揚起最大的弧度,以觀看莊嚴神聖的儀式般觀看唐做沙拉的每一個步驟,并不是自己不會做吞拿魚沙拉,而是她更喜歡唐親手做給自己吃。

唐将生菜洗淨,然後切成小片,嘉美從櫥櫃拿出一個專門放沙拉的白色盤子,唐将做好的生菜放在裏面,轉而動手将番茄切成六瓣,嘉美把番茄片一瓣一瓣地放在生菜上面,左右各三瓣。

唐把平底鍋放在爐上,擰開煤氣開關,調到小火,放進兩湯匙的油,接過嘉美遞來的兩個雞蛋,打碎,放進鍋裏,發出令人惬意的劈啪聲。

把煮好的兩塊荷包蛋放在番茄片的中間,倆人曾争議關于雞蛋的做法,唐喜歡熟雞蛋,嘉美則堅持荷包蛋,最後唐服從嘉美的意願,只要倆人每次做吞拿魚沙拉,就選擇荷包蛋。

嘉美把吞拿魚放在荷包蛋上方,淋上沙拉醬,在唐看來倒的沙拉醬未免過多,但嘉美卻覺得恰到好處。

完畢,嘉美迫不及待地享受沙拉,就像幹涸的沙漠久逢甘露,當吞拿魚進入腹中,嘉美露出一個小孩得到期待已久的禮物的滿足表情。

唐被對方的情緒感染,咬住對方遞過來的沾着沙拉醬的番茄片,準備進行下一道菜——鳗魚炒飯。

晚飯準備完畢後,時間不過是七點四十五,嘉美取出兩個玻璃杯和威士忌,把其中一個放在唐的前面,倒上半杯的威士忌,自己的卻倒上七分滿。

“真想每天都是這樣吃晚飯。”嘉美把一羹炒飯送進口中,慢慢地咀嚼。

“萬一有天你膩了怎麽辦?”唐眨眨眼睛,喝了一口威士忌,酒量不勝的他只能喝半杯的威士忌。雖然倆人皆是十一歲的小學生,可在兩年前早已接觸威士忌,第一次品嘗的時候唐不到十分鐘昏睡了過去,毫無醉意的嘉美只能将唐背在身上,打出租車送其回家。經過此事之後,唐堅定地表明自己的立場——以後絕不碰一滴威士忌。可過了三個星期之後,在嘉美的軟磨硬泡下,唐打破了自認為堅固不已的防線,再次喝下了威士忌,但第二次的情況比第一次多少好了一些,起碼是在一個小時後才昏睡了過去。自此,每隔三個星期,倆人便買一瓶威士忌共享,這個習慣成了倆人不可或缺的日常部分。

“那是一百三十年之後的事。”嘉美肯定道,用小刀将荷包蛋切開一半,其中的一半放在唐的碗裏。

“伯母的病。。。”唐咬了一口荷包蛋,“還是沒有好轉嗎?”

愉快的神情從嘉美的臉上一掃而光,四周的氣氛一點點地凝固起來,令人感到沉重,嘉美放下餐具,用拇指搓去嘴角的醬汁。在唐要說出抱歉的話的一秒前,搶先了開口:

“沒有好轉。”嘉美的聲音異常平靜,似乎早已作将這一事實完完全全地接受并釋懷,“醫生說她這個病沒法治。”

眼前的嘉美不像一位11歲的女孩,更像一位31歲的女人,每次說到關于母親的事,嘉美宛如一個穩重沉着的成年女性,至少她現在的表情和眼神不是一個11歲的小女孩應該有的。

“藥物早已對她起不了任何作用,相反會讓她陷入更加瘋狂的境地。”嘉美啜了一口威士忌,“她曾經在深夜吞進四瓶精神藥品,幸好搶救過過來。”

唐不可相信地瞪大雙眼,這件事嘉美從來沒跟她提及過。

料到對方的反應,嘉美投以一個淡淡的微笑,握住唐的手,拇指在對方的手背摩擦,“不告訴你的原因很簡單,不想讓你擔心來着,當時是深夜三點半,總不能讓你從睡夢中叫到醫院來吧,何況第二天是期末考。”

唐想起那天嘉美頂着深深的黑眼圈和異常憔悴的面容出現在考場,當時的嘉美跟自己說是母親深夜的時候又發作,所以沒有睡好,原來是在醫院呆了一夜。

“糟糕透頂的事情。”嘉美笑了一聲,繼續吃沙拉,“她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行為和意識。”

唐咬着下唇,無形的塊狀物将他的胸口堵得不留一條縫隙,壓迫者他的氣管和心髒,喉嚨如灌滿了鉛般喪失了語言功能,握在手裏的勺子變得沉重無比。

“吶,別擺出這副模樣嘛。”嘉美拍了拍對方的肩,“我已經習慣了,一點事都沒有。”

唐依舊不能發聲,難過、悲哀、無奈與無助如四條毒蛇纏在唐的心上,向裏面滴入毒液,腐蝕血肉,使血液變成黑紫色,唐甚至能聽到自己體內被毒液侵蝕的聲音。

少卿,唐反手握住嘉美的手,翡翠綠的眼眸閃爍堅定的光芒,一字一頓道:“聽着,嘉美,無論以後發生了什麽,只要是你處在困難之地,請務必叫上我,盡管我們倆不一定能解決問題,但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呆着好。”

唐說的每一個字以放大兩倍的聲音震動嘉美的鼓膜,一股熱氣沖上眼眶,喉嚨一陣哽咽,但嘉美很好地不讓對方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另一只手搭在唐的手上,黑亮的眼瞳直視對方的綠眸。

“好,我答應你。”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