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森推開門,聽到藍向自己打了一聲招呼,點頭示意,上了二樓,坐在右手邊的角落的位置,向走過來的侍應要一杯加冰白蘭地。不遠處的一桌坐着一對女同性戀情侶,一個身穿無袖淺綠色襯衫,黑色的長發用一條淺綠色的發帶紮在一起,其中一縷發絲綁成麻花辮。一個身穿淺藍色格子短袖,身高與自己相似,倆人的桌面擺着兩杯杜松子酒和一碟薯條,長頭發的女人不時用手撫摸對方的臉,烏黑的大眼睛愉悅地眯起,然後在對方的嘴唇印上一吻。
思緒突然不受控制地回到喬走進小男孩家的那天,森不由疑惑自己何以想起這件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事,仿佛從遠處某個地方伸出一條線用力地一扯,将森的思緒拉回到三個星期前。如果是往常,這種事情最多過三天便完全在腦際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向來不會保存與自己沒有聯系的記憶。可那天的情況用了502膠水狠狠地黏在森的腦海,揮之不去。
其實森對喬進入唐的家的情況一無所知,她沒有來到走廊透過唐的家門旁邊的窗戶窺視裏面的情況,也沒有透過房間的窗戶觀察對面的情況,那段時間她一直呆在家沒有離開半步,因此她無法得知喬在那所房子對男孩做了什麽、與男孩說了什麽、是否對男孩做一些危險性的事情等全然不知曉。
她不理解為何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竟然會在此刻敲醒她的腦門,她原以為早已将此事忘得一幹二淨,沒想到它竟然完好無損地保存在自己察覺不到的角落,且當它跳進意識時才發現自己居然對那天的細節歷歷在目,好像是一個小時前發生的事。
加冰白蘭地放在桌面,森啜了一口,濃郁幹烈的酒香萦繞口齒。藍在自己對面坐下,食指帶着一只藍寶石的戒指。
“你好像有心事。”藍道。
森一言不發地盯視杯中的酒塊,藍總是能看出她內心的活動。
“最近發生了什麽嗎?”藍手撐着左腮,側着頭。
“沒什麽。”森淡淡地道。
“談戀愛啦?”藍以開玩笑的語氣道。
藍說這種話不是第一次,她早已習慣對這種娛樂的話語,可不知為何此時聽到這句之前已經聽了數遍的話,仿佛有一片羽毛掃過她的心。事實證明,她沒有意中人,何來戀愛一說,她經常不明白藍明明知道她不可能與戀愛扯上關系卻還要說這樣的話。
“如果遇到不順心的事,盡管告訴我。”藍看了看自己染着深藍色的指甲,“畢竟我也是看着你長大的嘛。”
語畢,離開座位,在那對女同性戀情侶的面前坐下,加入對方的談話,三個人高興地聊起來。
森一口氣喝完整杯白蘭地,冰塊逐漸融化,拿起其中一塊放到嘴裏,不嚼不舔,僅僅含着。
藍剛才那句問話讓她的心好像被入侵了一些無可名狀的、莫名其妙的情緒,她一概不清楚這種情緒是從何處而來,為何以前聽到那句話不會産生任何情緒,偏偏在今天在此時産生了反常。現在的自己與往日截然相反,有某些什麽正慢慢改變原本穩定秩序的軌道,使其朝某個自己陌生的方向前進,周圍的空氣質量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縱使一般人不能察覺到這種變化,可她能清晰地感覺到,甚至地球的重力也在發生改變,原先正常有序的生活正一點一點地被自己全然不知曉的東西打破,她必須要阻止這種改變,她勢必竭力維護本來的狀态。
唐從超市買了牛奶、雞蛋、意大利面條、三明治、面包、果汁等食品,雙手各拿一個環保袋,在超市門口不小心撞到迎面而來的人,來人不由後退一步,待看清楚前面的人時,輪到唐後退了幾步,清秀的眉毛擠在一塊,眼眸閃過一絲厭煩,對方的嘴角則揚起最大的弧度,雙眼半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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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能在這裏見到你,今天的天空真藍啊。”是班主任。
唐沒有理會對方,打算徑直繞過對方的身邊,卻被女人擋住。
“你就是以這個态度對到老師的?”女人慢慢地靠近唐。
“走開!!”唐咬牙切齒道,聲音充滿厭惡。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句話我可是懂得非常透徹。”女人放下手,看着對方匆匆離去的背影,眼神幽深了幾分。
唐乘上公共汽車回家,女人适才的話使他頭皮發麻,讓他有一種被毒蛇纏上的感覺,閉上眼,将女人的形象和聲音一律甩出腦袋,來到電梯面前,按下上升鍵,電梯從八樓下來。
這時,一股熟悉的氣息出現在旁邊,鄰居竟然又在這個時候與他同乘一部電梯,唐環顧四周,确認有否其他人也是要乘坐電梯,目力所及,沒有一個身影,只有幾只野貓在草叢走來走去。
唐打算讓對方乘坐這部電梯,自己進入另一部,可這樣一來卻顯得極為不自然,更加揭示自己害怕這個女人,自尊心提出抗議,鼓勵自己無需害怕這個在三個星期前掐住自己脖子的女人,因為對方并不是無緣無故地傷害自己,只要自己不作出令對方懷疑的舉動,對方就采取無視的措施。
唐深呼一口氣,有點驚訝自己呼吸竟然能發出這麽大的聲音。
電梯門打開,森走了進去,唐跟上,依然跟早上一樣雙方站在不同的角落,森按下十五號的數字,電梯門關上,開始緩緩上升。
唐依然按照早上的情景垂着頭,目光落在鞋面,不去看女人一眼,對方仍然雙手插在口袋,注視前方空氣的某一點,将唐當成透明的存在。
為了分散緊張的心情,唐開始活動腦筋,思考對方剛才去了哪些地方、做了什麽,這位幾乎不踏出家門半步的鄰居在方才的兩個多小時幹了些什麽事,她的手上沒有拿着購物袋和環保袋,這麽說她不是出去采購,有可能是到電影院觀看電影或者去餐廳吃飯,又或許是其他。
忽然,電梯搖晃一下,燈光一閃一閃,電梯停止運作,唐立即按了警鈴幾下,估計管理處的人應該知道他們被困在電梯,唐轉過頭,在若明若暗的電燈下,對方的臉如白紙般蒼白,呼吸急促,一手揪住胸前的衣服,身體有點無力地挨着壁面,唐不由懷疑對方患有幽閉恐懼症。
燈光熄滅,無懈可擊、完美無缺的黑暗包圍住倆人,簡直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唐只能憑森的呼吸感應到其位置。對方的呼吸似乎因黑暗的關系更加急促,還夾雜些許痛苦的□□,唐不禁一臉驚愕,定定地看着對方所在的角落,他居然親眼瞧到鄰居不為人知的一面,唐花了一些時間才能接受自己處于現實世界,鄰居是他平常見到的鄰居,沒有改變一毫一分。
鄰居的狀況出乎他的意料,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夠把此刻患有幽閉恐懼症的鄰居與平日的鄰居當做一個人,似乎是兩塊不相吻合的拼圖硬生生地拼在一起,但轉念一想,便自己這種奇怪的念頭感到可笑。每個人都有隐藏的一面,沒有哪條規則說明鄰居不能患有幽閉恐懼症。
森蹲下身子,雙手抱住腦袋,難以抑制的窒息如潮水般淹沒了她,回憶的閘門打開,十幾年前的場景如噩夢的觸手緊緊抓住她的身體。那一天,森不知道喬因何事勃然大怒,回來看到自己後便命令其他人将自己放進一個箱子裏面,然後往箱子裏放進五只老鼠,他們把箱子封死,不留一絲空隙,任憑森喊得撕心裂肺、聲嘶力竭都無濟于事,她深知喬站在外面以看好戲的表情看着困在箱中的自己,老鼠撲在森的身上,帶着令森作嘔的臭味,它們撕咬森的衣服,牙齒刺入森的皮膚,森瘋狂地用手丢到身上的老鼠,可那些老鼠又立即跳到身上,繼續啃咬自己。
待情緒稍微平穩之後,森十分清楚沒有人會救助自己,她只能靠自己,要麽她被老鼠咬死,要被她将老鼠撕成碎片。這種想法給予了森無限的勇氣和動力,讓森渾身充滿了力量,恐懼被生存的渴望吞噬,心緒被殺戮的快感填滿,她一手握住其中一只老鼠的身子,一手掐住其脖子,狠狠地一擰,一聲輕微的骨頭斷裂聲響起,老鼠失去了呼吸。
其他老鼠如法炮制,逐一将其的脖子擰斷,随着一只只老鼠被森奪取性命,森的嘴角勾起一絲連她自己都不察覺的微笑,令人心驚膽戰的可怖的微笑,仿佛是從地獄派來的死神,負責奪取眼前的每一條生命。她還把每一只老鼠的頭部硬生生地擰掉,鮮血噴湧而出,沾在森的皮膚和衣服。
森已經感知不到身上的傷口的痛楚,殺戮和鮮血的快感如飓風席卷她的意識,操控性命的滿足感,将傷害自己的生物踩在腳下碾碎的興奮,令這個十五歲的女孩感到前所未有的無畏和喜悅。沒有人可以傷害她,傷害她的人全都會被她置諸死地。
箱子被打開,喬看到傷痕累累和沾滿鮮血的森與身首異處的老鼠,森毫不怯弱地迎上喬的目光,站起身來,走到對方的前面,喬深深地看了一會森的臉,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随後轉身離開。
盡管最終的結果是她殺死了老鼠,可那次之後她患上了幽閉恐懼症,她絕對不能呆在一個沒有一條空隙的漆黑的空間,否則她會感到無比痛苦。再者,那次事件如棄之不去的噩夢般緊緊附着于她的腦際,即使她強硬地将其壓在最深底層的地方,它依然會清晰無比地浮上森的腦海,把那一幕的場景展現在森的面前,連最微小的細節也不放過,森曾有幾次從噩夢中驚醒,每一次的噩夢的情景都毫無二致——她如何一步一步地殺死老鼠。
從那以後,喬再也沒有對她做出這種事,但卻做了其他比這件事更令她瘋狂十倍的事。
唐放下購物袋,事到如今,他亦不能管不管緊張和害怕之類的玩意,甚至将三個星期前的事亦抛到腦後。對方現在需要幫助,而能幫助她的人只有他一個人,他必須要穩妥地減輕對方的心理負擔。在人員搶修成功之前,他們只能呆在這個小小的空間。
唐坐在對方身邊,柔聲道:“你不要害怕,我會盡我的能力幫你。”
男孩的聲音敲響鼓膜,森轉過頭望着旁邊的唐,第一次消除了之前對男孩的讨厭和煩膩,而且她還發現了一個她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實,她現在需要對方,需要這個男孩,需要這個之前被自己掐住脖子而哭的小學生。她需要他的陪伴,他的聲音使她明白自己不是一個人呆在這個可怕至極的幽閉空間。
以往幽閉恐懼症發作,她都是獨自度過那段痛苦漫長的時間,仿佛要過一百個世紀才能離開,而每次四處總會傳來老鼠的叫聲,即使她知道那是幻覺,她也無能為力,她能聽到老鼠靠近的腳步聲,即便她周圍是無一物,她還是清楚地感知到老鼠的存在。
但這一次,周圍沒有傳來老鼠的聲音,時間似乎沒有那麽漫長,這個變化的原因是因為她不再是一個人,她的身邊有一個長着一雙漂亮的綠眼睛的男孩,縱使身處黑暗,森好似能見到對方的綠眼眸正閃着光亮。
“我已經叫人維修了,電梯很快就能運作了,我們只要冷靜地等待就好了。”唐安慰對方,他的手臂正挨着對方的手臂,相信對方亦發覺到這點,可森沒有推開他。
男孩手臂的肌膚的和煦傳入森的體內,流入森的心房,減去了森些許恐懼,森已經記不起有多久沒有和他人肌膚接觸,猶如發生在遠古時期的事,她幾乎要忘記與人皮膚相觸的感覺了。
男孩手臂的皮膚如脖子的皮膚般柔軟細膩,讓森覺得挨着一塊棉花糖。原先的她是非常讨厭與他人有身體接觸,可男孩傳過來的暖流卻打消了她這種感覺,她發現自己開始沒那麽讨厭這種行為,或許更準确地說她沒那麽讨厭與男孩有這種行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