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唐被臉上的觸動驚醒,映入眼簾的是喬的臉,整個人彈起身來,下意識地将對方推開,驚恐地望着對方。現在是淩晨兩點十分,四下萬籁俱寂,房間的氣氛頓時凝固起來,滞重的無形粒子漂浮在倆人之間。
“放心,我不是來搗亂的。”喬道。
唐捂着怦怦直跳的心胸,皺起眉頭,語氣有些微冷,“你要幹什麽?”
“失眠了。”喬折回床邊,眼睛直勾勾地凝視唐的眼睛,語氣透着少有的疲憊與無奈,“我最近失眠得非常厲害,幾乎沒有幾天是能夠合眼的。”
唐打開床頭燈,仔細地端詳喬的臉,對方的下眼皮有一層淡淡的熏黑,由于睡眠不足造成,而且臉色比以往見到的要憔悴幾分,原本毫無血色的臉更顯蒼白,唐甚至懷疑是否要立即打電話給醫院。
對于上次的事,唐固然仍心存芥蒂,那件事于唐而言是無法消磨的陰影,胸口的傷痕似乎仍在隐隐作疼,即使過了一段時間,那件事所帶來的影響依舊沒有被沖淡,它作為一個極其深刻的存在附着于唐的內心。而此時喬的出現,又勾起了唐的痛苦,那一天的場景再次清晰無比地浮在眼前,掌心冒汗,唐的手緊緊捏着被角,後背出汗,竭盡全力不讓自己打一個哆嗦。
“這段時間以來我都在想你,沒有一天是不想的。”喬咬住下唇道,“這也是我失眠的原因。”
這些日子于喬而言用渾渾噩噩來形容也不為過,舉目四看皆是一片茫茫的灰色,不見天日,無法感覺時間的流逝,無法感覺世界的轉動,就連這一自身是否真的存在于現實世界同樣無法把握,有時候感覺自己跌入一個無人知曉的夢境,有時候又回到冰冷呆板的現實世界,她幾乎覺得自己似乎回到以前小時候那段黑暗殘酷的日子。腦袋裏只想着與唐有關的一切,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對方的形象擠滿了大腦,幾乎要将其擠爆。
喬從來沒有體會過這般難受的經歷,自己仿佛成了一個虛幻的存在,不屬于現實的産物,所有以往的那些清楚有序的東西全然土崩瓦解,體內的一切被一排無形的利齒不停地啃噬,空洞愈發擴大。喬對此完全莫名其妙以及百思不得其解,她只知道自己非常難過,非常難受,想要見唐,恨不得每時每刻與對方待在一起,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解除目前的狀态。
但想到唐面對自己的情景,一把無形的利刃便一剜一剜地割着喬的心,唐已經對自己失去了所有好感,用讨厭來形容更為正确。她從來沒試過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可這一次她體會到後悔帶來的痛苦,一種致命的痛苦,宛如劇毒般侵蝕自己的四肢,所以喬一直控制自己,她想再過一段時間,讓那件事對唐的影響能夠稍稍減退後,才去見對方。
可如今她的耐心已被折磨得所剩無幾,欲望主宰了意識,她毫不猶豫地坐上車,飛奔到第二十號街,然後爬上唐的窗戶,進入對方的房間。想看見對方,想聽見對方的聲音,想與對方說話,無論如何她都想待在唐的身邊,無論以哪種形式,即使只有短短的幾分鐘,也能治愈她的難過。
“我簡直要崩潰了。”喬笑出聲來,是苦笑,“我從來沒試過這種令人陷入絕境的感覺,不過如今我可算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真的太他媽的不好受了,要比脖子被人掐住痛苦一百倍。”
唐不發一語。
“我知道你現在很讨厭我,很不想看見我,巴不得我下一秒立即消失在你眼前,不過我懇求你給我這個可憐人能夠在你身邊多待上一段時間,聽我把話說完。”喬投以對方一個微笑。
唐從來沒看過喬露出這樣的笑,那是一種無奈、無助、孤苦的笑,仿佛自己被整個世界遺棄,只能縮在一個沒人知曉的陰暗的角落,希望得到人們的注意,哪怕只有一個眼神。
這下令唐有些摸不着頭腦,對方究竟在這些日子來經歷了什麽,以至于使她擺出這樣一副悲涼的神情,如果是因為自己的問題,那未免過于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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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仍然保持沉默。
“吶,冰箱有酒嗎?”喬突然轉移問題。
“只有罐裝啤酒。”唐道。
喬起身前往廚房,打開電冰箱拿出唯一一罐啤酒,折回房間,擰掉易拉環,啜了幾口啤酒。
“在半夜打擾你休息,真不好意思。”
“你有話快說吧。”唐的雙手置于雙膝,表情透着些許無奈。
喬又喝了幾口啤酒,舌尖舔去嘴角的酒液,深呼吸一口氣,似乎在醞釀什麽,最後擡頭望了一眼天花板,然後目光回到唐的臉上。
“森已經把她自己的事情告訴了你,對吧。”
唐點頭。
“所以在你看來,我已經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人渣了?”喬用食指指尖撓着鼻梁。
“你上次對我動手之後,我已經将你當成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人渣了。”唐直言道。
喬發出“嗬嗬”的笑聲,笑聲與唐以往聽到的有所不同,具體不同在于何處唐又無法準确地表達清楚,只能表明這類似于苦笑。
“也對,連我也覺得自己是人渣,更何況是你。”喬看着自己的掌心道。
唐抿了抿嘴唇,對方貌似又在說一些超出他理解範圍的話。
“既然森将她自己的事情告訴了你,那我也幹脆将自己的事情告訴你好了。”說罷,喬呷了一口啤酒。
雖說這個女人之前給自己造成重大的傷害,但唐對這雙胞胎的好奇心并沒有因此而減退,盡管他很不喜歡喬,就像以前他不喜歡森一樣,但并不代表他會拒絕對方的坦白,更何況這些都是不向外界的坦白,如果他能了解其中的事情原委,那麽他大概能推斷出造成這對雙胞胎如此極端的性格的原因。
唐以沉默表示同意。
喬嘆了一口氣,沒有想到一直存放在內心二十六年的秘密終于有重見天日的時刻,她一直以為她會帶着這個只有她一人知道的秘密至死,可現在她即将與他人分享這個秘密,向自己喜歡的人坦言這個秘密。喬感到前所未有的緊張,但又夾雜一股無可言狀的激動與期待。
“我的父母似乎只對年齡較小的孩子才會露出父母的樣子,但對于年齡較大的那個就露出一副連禽獸否不如的一面。”喬斟詞酌句,這番話令唐瞪大了眼睛,臉上布滿詫異,瞬間屏息斂氣。
“我真的不知道造成他們變成這個樣子的原因是什麽,我和森是同卵雙胞胎,同出一個娘胎,我僅僅比她早十分鐘出生,可就是這短短的十分鐘卻造就了兩種不同的命運。”
“我一直都不明白除了我比森早出生十分鐘之外還有什麽是與森不同的,我們的樣貌、身材、身高毫無二致,就連性格也是相似的,包括我們喜歡的、我們感興趣的、不喜歡的、讨厭的東西都是一模一樣的,我真的不明白這其中到底出了什麽差錯,以至于我的父母要如此對待我。”
喬用手搓了臉一把,有些無奈地笑笑,繼續道:
“從我有意識的時候起,森一直都是被父母捧在手裏的掌上明珠,她就是一個集萬千寵愛的公主,只要她提出的要求沒有一個是父母不會答應的,他們将最好的都留給了她,還生怕她不喜歡似的,簡直就是怕捧在手裏摔碎了、含在口裏化了。”
“但是我呢?我只是一個任由他們踐踏的奴隸,沒錯,我是一個奴隸,我沒有尊嚴、沒有人權可言,森所擁有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做夢才能擁有的,他們不讓我住在那棟房子裏,我被他們扔在房子旁邊的一間小小的雜物房,裏面很髒,到處都結滿蜘蛛絲,經常有老鼠路過,只有幾張簡陋的家具和一盞小小的電燈,我睡的地方是一個木板,上面沒有被子沒有枕頭,僅僅就是一塊木板,我就在這塊木板睡了十幾年,無論春夏秋冬我都只能睡在上面,因為這間房子根本就不是給人住的,它僅僅是作為一個專門拜訪沒有用的雜物的房間而已。”
喬有些激動,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啤酒,外面突然傳來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轉瞬即逝。
“一間根本不是給人住的房子卻讓我住進裏面,這代表什麽?只要是個腦袋健全的人都能想通我喬這個人在我父母的眼裏是意味什麽,我不是他們的女兒,他們根本沒想過要把我生出來,我只是一個多餘的東西,他們想要的孩子只有森一個,所以我的出生成為了錯誤,成為了不該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既然是一個本來就不應該存在的人,那為何還需要對她好呢?為何還需要給予她父母的關愛?這不是在浪費嗎?”喬說到這裏又發出了笑聲。
唐的眼瞳則始終處于瞪大的狀态,臉上的詫異分毫沒有離去。
“而且我發覺我不僅作為一個不應該出現的存在,我一定是跟我的父母有不共戴天之仇,也許我上輩子将他們的父母五馬分屍,然後扔給街邊的流浪狗吃了,我父母的父母很早就死了,所以我猜想我上輩子一定對他們造了孽,所以這輩子他們要以數倍奉還給我,不是說人的今生與前世有很大關聯的嗎?雖然我從來不相信這些,但似乎除了這個原因之外又找不到其他合适的理由。”
“我從來沒做過一件錯事,我一直都非常聽他們的話,就算他們要求我站在屋子外面淋着暴雨我還是乖乖地照做了,因為那個時候還小,對什麽都不太懂,只知道父母很讨厭自己,不,是很恨自己,恨之入骨的那種恨,所以我就在想,是不是只要我聽他們的話,按照他們的要求去做,他們就不會那麽讨厭我呢?不過我很快就知道這完完全全都是我一人的一廂情願而已,因為無論我做得有多出色,在他們眼裏都是錯的,是致命的錯誤,就算我做得比森要好一百倍,在他們眼裏都是我仍然是錯的,我做什麽都是改變不了他們憎惡我,反而随着我年紀增長他們愈發變本加厲。”
“所以我那時候真的搞不明白,是我這個人真的與生俱來使人無比讨厭真的有缺陷存在,還是他們的問題,我自問我一切正常,精神正常,心理正常,身體沒有多一塊肉也沒有少一塊肉,但他們就是把我當成一個異類,徹頭徹尾的異類,我真的真的不明白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在當初出生的時候一把掐死我,既然那麽憎恨我,為何不殺了我呢?殺死一個嬰兒再簡單不過了,為什麽還要留我在這個世界丢人現眼了。”
“而且他們沒有告訴我他們為何要這樣對我,似乎這樣對我是非常自然非常正常的、根本不需要理由可言,因為我喬生來就是要被人踩在腳下、就是要遭人羞辱虐待、就是要像一個奴隸一樣生存。這是我懂得的第一個道理。”說罷,喬豎起一根指頭。
“森一直不知道我的存在,因為我的父母根本不會告訴她有這樣一個雙胞胎姐姐,這是一個極大的羞恥,他們怎麽可以讓他們的小公主知道居然有一個如地底泥一般的姐姐存在呢?那個時候的森就是一個無憂無慮跟其他小孩子無二的人,因為她不需要承受父母的咒罵、不需要承受父母的毒打以及虐待、不需要睡在一個與蜘蛛老鼠為伴的房間,她穿着最好的衣服、吃着最好的食物、用着最好的物品、住在最好的房間、睡在最好的床鋪,享受着父母毫無保留的關愛與照顧,她可以随時随地撒嬌、任性、發脾氣,就算提出來的要求有多蠻橫無理,他們依然會毫無不猶豫地答應。”
“所以你說如果晚十分鐘出生的那個是我,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像森那樣過着幸福的生活,那森是不是也會像我這樣生活在不見天日的地獄呢?”
喬喝了幾口啤酒,冰涼的酒液順着喉嚨滑至胃袋,氣氛依舊凝重無比,唐仍然未發一語。喬咬着食指關節,眼珠漫無目的地轉動,然後繼續敘說自己的身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