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滿天風雨遇佳人(四)

“我……”聶茶張了張口,只覺得如鲠在喉。

“把阿瑤關起來,等群芳宴之後再說。”紅姑的目光掃過院中的衆人,“若再有任何差池,我們誰都承擔不起。都散了吧。”

聶茶原以為紅姑會處罰自己,卻沒想到紅姑竟将那件被糟踐的不成模樣的舞衣讓人收了起來,而後吩咐了車夫備下了車準備下山。

“我們這是要去哪?”聶茶小心翼翼地問。

紅姑撩起窗簾,看了看天色:“找人去重新繡一件舞衣。此事發生在伏犀別院,自然是由我來承擔。”

聶茶抿了抿唇:“可是……”

“沒有可是。”紅姑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樣,“我知道你想說這件事情是阿瑤做的,跟我沒幹系,對吧?可在旁人眼裏不是這樣的,旁人只會說,這舞衣是在伏犀別院出的差池,是我監管不力。”

聶茶知道她這話說的不錯,但心中卻有些憋屈,畢竟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就算紅姑再怎麽小心,又怎麽防得住。

“你想救她,怕我知道之後會重罰她,所以才會替她瞞着。”紅姑漫不經心地說,“這是你的善心,本不該苛責,可你要知道善心許多時候并沒什麽用處,只會将事情變得更糟,就比如現在這模樣。”

說着,她指了指一旁放着的那件舞衣。

聶茶臉上的愧疚之色更甚。

“有善心不是壞事,可若是沒決斷,那就只能害人害己。”紅姑的話說的重了些,“說到底,你還是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以為自己做了對的事情,殊不知反而将事情弄得更加嚴重了。”

聶茶閉了閉眼,什麽都說不出來。

紅姑道:“若是依着我往常的性情,你現在必定是在跟阿瑤一起被鎖在別院的,只是我自第一眼看見你便覺得親近,所以給你将功贖罪的機會,這算是我的私心。”

“多謝姑姑。”聶茶誠心誠意地道了謝。

此時臨近正午,可天際卻陰雲密布,看起來不多會兒便要落雨的模樣,車夫抽了幾鞭子,加快了速度。

馬車并沒有進城,下山之後直接向着洛河而去。

聶茶對于蘇州的地勢并不了解,只偶爾從車窗向外看看,看着馬車經過一個小鎮,人煙又逐漸稀少了起來,最後在一處臨水而建的小山莊前停了下來。

“這是莫知的住處,舞衣便是出自她手。”紅姑只說了這麽一句。

聶茶跟在她身後,踏入了這山莊。

這山莊表面上看起來尋常,并不像什麽大富大貴的人居住之地,可聶茶走進之後才發現內裏別有洞天,裏面的布置擺設絕不是尋常人家能有的。更令聶茶驚訝的是,這偌大的山莊竟好似無人看守一樣,一路走來半個人影都沒遇着。

紅姑熟門熟路地帶着聶茶穿過了大半個莊子,來到了臨着洛河的水榭旁。

聶茶驚訝地發現這裏竟然修着一個小碼頭,水中開滿了蓮花,遠遠的隐約可以看到蓮花中停着幾艘小船。

“這……”她不由得感慨,這山莊的主人未免也太會想法子消遣了。

“真是稀客啊,你怎麽會想起來我這兒?”

聶茶循聲看去,只見那鋪天蓋地的蓮花中的某條小船上,坐着一位青衫女子,只是因着蓮花蓮葉的遮掩,所以看不真切。

“我原不想來打擾你,只是有事相求,少不得還是厚着臉皮來了。”紅姑站在一旁,并沒有靠近。

“什麽事?”

“先前季玄是不是求你繡了件衣裳?”紅姑問道。

“是有這麽回事。”

“我便是為此事而來。”紅姑嘆了口氣,“那件衣裳被人毀了……”

莫知愣了愣,很是意外地笑道:“竟有人能在你眼皮底下做出這種事情,是她膽子太大,還是你這些年太過溫和了?”

“現下再琢磨這種事情已經沒什麽用處,讓你見笑了。”紅姑問道,“我此次前來,是想求你再繡一件舞衣出來。”

莫知沉默了會兒,忽然問道:“你身邊那丫頭是誰?”

“是我那裏的一個侍女。”紅姑解釋道,“你應該知道,這件舞衣關乎不久後的群芳宴,它對春風坊極其重要,出了差錯,我們誰都承擔不起。所以若你方便的話……”

紅姑這話還沒說完,便被莫知給打斷了。

“我幫你倒是可以,只是我這裏最近缺人手,看着你身邊的丫頭倒是不錯,你把她留在我這裏讓我使喚幾日,我便幫你做這衣裳。”

聶茶驚訝的看向紅姑。

“當然可以。”

她們本就是為了那件舞衣而來,紅姑也早就做好了被百般刁難的準備,卻沒有想到莫知只是想留下聶茶差遣幾日。紅姑心中知道她或許是有別的緣由,但也知道她是個有分寸的人,并不會做什麽出格的事情,便欣然應下。

聶茶心中雖十分詫異,但也并沒有說什麽。紅姑交代了聶茶幾句話,便離開了。

聶茶遲疑地看向莫知,不知道該說什麽,倒是莫知先開了口。

“沒想到竟會在這裏見到你。”莫知從蓮花池中站了起來,對着聶茶一笑:“朝夕郡主。”

雖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但聶茶還是很難接受自己就這麽在陰溝裏翻了船。

明明自從出了京城,她就老老實實不敢有半點出格的舉動,一路上都是繞着重要關卡走的,甚至連自己的銀錢被偷的時候都沒有聲張,就是把留下半點蹤跡……

結果,還沒有被皇帝派出來的追兵抓到,反而自投羅網一樣送上了門。

聶茶的表情很是精彩,梗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你是?”

“郡主不用慌,我并不是來抓你回去的,只是恰巧碰上而已。”莫知像是看出了聶茶的心思,笑道,“只是還請郡主不要再亂跑才是,否則這件舞衣,我可就不保證能夠按時交給紅硯了。”

聶茶皺起了眉:“你在威脅我?”

“郡主可以這麽理解。”

莫知腳尖一點船頭,整個人竟臨空而起,輕飄飄地立到了碼頭上。她緩緩地走向聶茶,衣裳裙擺卻沒什麽晃動的幅度,就像她不是走過來,而是飄過來的一般。

莫知将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遭,笑道:“多年不見,郡主與令慈長得可真是相仿極了,若不知憑着這張臉,我怕是認不出來你呢。”

“你與我娘相識?”聶茶瞪大了眼。

她少時爹娘便為國戰死,這些年來,她已經有些記不真切父母的容貌,卻沒想到竟會在此處聽人這麽說。

“算不上相識,只是久仰。”莫知面不改色地撒了個謊。

聶茶咬了咬唇,猶豫着問道:“你會将我的行蹤透露給旁人嗎?”

“我為何要那樣做?”莫知反問道,“我不為東羌做事,也沒人付我酬金,何必将你的行蹤捅出來?”

“那便好。”聶茶先是松了口氣,随後又有些懷疑地問,“那你将我留下是為了什麽?”

莫知聳了聳肩:“我說過了,我這裏最近缺人手。”

說着,她直接将聶茶拉上了碼頭處停靠的小船上,一篙撐開,竟離開了這山莊沿着洛河而下。

先前下山之時天氣已經有些差,現下更是天陰欲雨,聶茶抱膝坐在船頭,側頭看着兩岸的景色。沒過多時,天上便落下了豆大的雨點,夏季的雨來的極快,幾乎讓人來不及防備。

莫知回了船中,任由小船在河中飄着,聶茶也連忙微微提起了衣裙,想要躲進烏篷中。

恰巧有畫舫迎面而來,聶茶側身之時看到畫舫船頭也站着一位撐着傘的男子,身穿一襲白衣,就算在這大雨之中也顯得從容不迫。男子戴着半面面具,聶茶看不真切他的臉,卻覺着有幾分眼熟,不由得一愣。

淮南本是應約來此見人,卻沒想到竟會在此處遇上聶茶,她心中一動,想起來先前來時的那句卦辭——

滿天風雨遇佳人。

“愣什麽呢?”莫知一把将聶茶扯進了船中,而後向外看了一眼,“怎麽,看上人家了?”

聶茶只覺得那人有些眼熟,可還想出個所以然,就被莫知這句話砸暈了,愣了一下後方才反應過來,紅了紅臉:“您這是說什麽呢?”

莫知笑道:“我看他氣質不錯,只是不知道模樣如何?”

聶茶橫了她一眼,知道她這是故意打趣自己,沒接話。

莫知笑了笑,正想退回艙中,卻見那畫舫上的白衣人縱身一躍,頃刻間竟來到了這小船上。

小船微微晃動了一下,聶茶扶着艙中的桌案穩了穩身形,驚訝地看向他。

“竟然如此巧?”莫知卻并沒有太驚訝,她倚在船篷邊,似笑非笑地看着淮南。

淮南的目光在聶茶身上短暫地停留了一瞬,随即道:“閣下可是沈相?”

莫知一曬:“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不提也罷。”

聶茶瞪大了眼,滿臉震驚地看向莫知:“你難道是西涼那位……”

莫知勾了勾唇:“你若想聽,這些事情回去之後我再與你說,還有客人在此,豈容你這般造次?”

“是。”聶茶現在不過是她的侍女罷了,自然不能在外客面前說這些事情,只能低下頭強壓下心中的驚訝。

若說聶茶之前對莫知的來歷一無所知,可當那白衣人喚出“沈相”二字之時,她腦中頃刻間便湧出無數與之有關的豐功偉績。

蒼梧大地,沒人會不知十幾年前西涼那位白衣卿相——沈莫知,聶茶幾乎可以斷言,這百年之間提及“沈相”二字,衆人腦中浮現的都會是她的名字。

西涼的官制與其他三國不同,大多皆是世襲之制,尤其三品以上的官制,幾乎都被傳承百年的世家壟斷,平民少有能擠進去的,而以女子之身居于宰相之位的,百年間更是唯有沈莫知一人。

當年沈莫知還在西涼為官之時,朝中大權盡在她一人手中,可謂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真正讓她揚名蒼梧的則是十幾年前那場将四國都卷進去的戰争,史稱瀚州之戰。

那年沈莫知不過二十餘歲,沒人知道她究竟是用了怎樣的計謀,才能使得四國皆卷進那場混戰之中,原本有些孱弱的西涼在那一戰中占盡了便宜,若不是後來其他三國及時反應過來聯手逼着西涼一同立下了休戰的協議,誰都不知道最後會是怎麽樣的結局。

聶茶的娘親平陰夫人也是在那一戰中成名,正是她在關鍵的時刻游說南照與北狄,才促成了至為重要的連盟,将瀚州之戰的傷亡盡可能地降到了最低。

聶茶忽而想起莫知,也就是沈莫知,先前對她說的那句話。初見之時聶茶問她是不是與自己娘親相識,沈莫知回答說“算不上相識,只是久仰”,想來便這樁舊事的緣故。聶茶深深地看了沈莫知一眼,不知道她對自己究竟是怎樣一種心态,畢竟當年若不是平陰夫人打亂了她的計劃,或許眼下的蒼梧便不是這副模樣了。

淮南未曾想到聶茶竟會與沈莫知在一處,但又不便詢問,只能壓低了嗓音問道:“我依約前來見您。”

沈莫知挑眉看了眼淮南,随即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将目光投向了聶茶,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沒想到你會親自前來。”

聶茶被沈莫知這一眼看得有點發毛,不明所以地看了回去。

淮南扯了扯嘴角:“我若讓屬下來見沈相,豈不是太過輕慢。”

沈莫知一指聶茶,向着淮南問道:“你可識得她?”

說完,她看到聶茶莫名其妙的眼神,頗為惡劣地補充了一句:“這是你們東羌的宣将軍,宣懷硯。”

聶茶手一抖。

一別多年,她早就不知道宣懷硯長什麽模樣,當日京中擲香囊之時不過倉促看了一眼,那時的宣懷硯還披着盔甲,她根本沒看得真切。眼前這人又戴着半面面具,她更是認不出來是誰,所以毫無心理準備地被沈莫知叫破了身份之後,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有那麽一瞬間,她簡直想立即溜走,可如今在洛河之上,她就是想逃也沒處逃。何況以宣懷硯目前的反應來看,或許他根本都沒認出來她,她若是逃了那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聶茶大為後悔自己離京之時竟然在宣懷硯面前露了臉,但或許是隔着一段距離宣懷硯也沒看真切,所以這才沒認出來。

“似乎有幾分眼熟,”淮南頓了頓,還是選擇扯了個謊,“只是卻想不起來,怎麽,這位姑娘認得我不成?”

聶茶連忙道:“并不認得,姑姑怎麽又拿我開玩笑。”

兩人一個是裝傻,一個是真傻,但都不約而同地否認了跟對方相識這件事情。

沈莫知撫掌笑道:“方才這丫頭看你都看得入了迷,我還當你們是舊相識呢,原來并不是。”

聶茶偏過了身子,不肯與她再多說什麽。

淮南則是無奈地笑了笑:“沈相莫要如此。”

“若仔細論起來,我這玩笑的确不妥,倒是冒犯宣将軍了。”沈莫知若有所思道,“若我不曾記錯,宣将軍是有婚約在身的人,此次下江南也是為了尋你那位未過門的妻子,朝夕郡主吧?”

淮南可不是聶茶那樣不設防的人,一聽沈莫知這話,看向她的眼神便立即淩厲了幾分:“我約沈相是想商議政事,沈相何故對我的私事如此上心?”

她不知道沈莫知究竟是否知曉聶茶的身份,若是知曉,為何幫着她二人隐瞞彼此,若是不知曉,又怎麽會那麽巧,剛好問出這樣的問題。

沈莫知知道再玩下去恐怕當真會惹到淮南,便笑道:“我聽人說,你想讓我查那些殺手的身份?”

“不錯。”淮南颔首,“自從我離京後,便有數波殺手盯上了我,我原以為是朝中有人看不過我,想趁我離京之時對我動手。可一路到了江南後我才發現,那些人并不是東羌之人。”

“哦?”沈莫知若有所思道,“你既找上了我,也就是說那些人來自西涼不成?”

淮南:“以我目前所知道的消息,的确如此。”

沈莫知挑了挑眉:“東羌這些年來與西涼相安無事,就算有人想殺你怕也是北狄之人,畢竟你才領兵大敗他們。何況西涼內鬥還來不及,怎麽可能盯上你?我并非質疑你的推測,只是你應當知道,于情于理這都不大現實。”

“你說的道理我也明白,所以最初并沒想過這些人可能來自西涼,以至于遲遲未曾發現這些刺客的身份。”淮南沉吟道,“我并非說西涼之中有人想殺我,或許是有人在西涼買了這些刺客,混淆視聽。”

沈莫知會意:“也就是說你敢确定這些刺客來自西涼,但幕後主使卻未必,所以你想托我去查明那些刺客的來處,若是可以的話最好連那些刺客身後究竟是誰都給你找出來?”

淮南道:“是。我還有旁的事要做,并不想與那些刺客耗時間,思來想去此事只有你能做,所以托人輾轉聯系了你。”

“宣将軍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沈莫知搖頭笑道:“我離開西涼數年,如何能擔此重任?”

“我既然找上了門,便是知道你能做到,你不必如此推脫。”淮南直白地說道,“不管什麽條件你盡管提就是,我不是做生意的,不會與你讨價還價的,所以你也不用如此欲揚先抑。”

這話直白得不留情面,就差直接說沈莫知這是故意拿喬想要換取更好的交換條件了,聶茶手一抖,覺着沈莫知怕是要惱羞成怒。

然而并沒有,就算被戳穿了心思,沈莫知也坦然得跟沒事人一樣。

“我現下并沒什麽想要的東西,思來想去,不如向你讨個人情好了。”沈莫知撐着下巴,斟了杯酒,“你許我一個條件,待他日我想好了讓你做什麽,再告訴你。”

這條件可是比別旁的都過分許多,畢竟就算是沈莫知要金山銀山至少都是個準話,如今她要淮南答應她這麽個虛無缥缈的條件,誰知道将來她會提出什麽要求?

沈莫知在淮南的淩厲的眼神中嘆道:“我不會提什麽太讓你為難的條件,譬如讓你背叛東羌,或是讓你抛妻棄子……你不必将我想的太過不堪。”

聶茶在一旁聽着,對她這句話的真實性表示很懷疑,她覺着以沈莫知的性情,若是不提前約定好,未必不敢提出這樣的要求。

淮南得了她這句保證,方才點了點頭:“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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