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擁抱
秋日的夕陽似乎燒得比夏天更加紅火,挂在天邊緩緩地沉下去,餘晖裹着并肩回家的兩個人,在他們面前拉出長長的影子。
江宴反複琢磨着舒霁月的話,時不時側過臉去看席之空,滿腦子都是“我的空空萬一被人搶走了怎麽辦”,盯得那人皺着眉頭與他對視:“你今天怎麽老看我,我有哪裏不對勁嗎?”
江宴本能地搖頭:“我發現今天你又可愛了一點。”
這話實在是——太土了吧。
席之空腹诽。
他挑挑眉:“你是不是又做什麽對不起我的事了?”
江宴想,假裝金主讓你給我寫情書,一寫就是二十封,算嗎?
這件事還是不要坦白了,現在說了這人只會覺得他有病吧。他于是笑道:“我能做什麽對不起你的事。”
——最多我就是太喜歡你,控制不了我自己,而且情況愈演愈烈了,而已。
他還在認真仔細地想着怎麽讓席之空順利接收到自己愛的信號,一不留神兩人就已經走到了家門口。席之空繼續往前走,他條件反射伸手勾了他的衣領把人拉住,揚聲問:“前天才跟我媽說的天天來吃飯,又想反悔?”
“我沒想反悔……我就是,我回家放個書包就來啊!”
席之空其實就是想反悔。
因為他晚上約了個線上的面試。說是面試,其實不過是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打工,他跟老板說自己只有十六歲,老板不敢用,他就軟磨硬泡說自己看上去不像十六歲的,一看就是成年學生,老板松口說那好好聊聊,方便的話開個視頻。
但是這事兒肯定不能讓江雯知道,他必須神不知鬼不覺的完成他的兼職事業,下個月才不至于喝西北風。
他不喜歡給人添麻煩,所以那天姑姑聯系他說生活費要晚點給的時候,他雖然囊中實在羞澀,卻也懂事地直接拒絕了當月的生活費。他想好了,等這個周末兼職搞定了,他再省着點,應該也能順利上完高中。
考上大學就好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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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宴顯然不吃他那套說辭,直接動作麻利地把他書包一卸,拎在手裏站在四五節臺階的地方對他喊話:“先吃飯,再回家。”
“這樣行不行,書包押你手裏,我先回趟家——”
“你回家幹什麽?況且你這書包又不值錢有什麽好押的。”江宴轉身往上走,餘光還觀察着樓下席之空的動靜,走上去幾步又說:“吃頓飯花不了多少時間,我媽飯菜都做好了,趕緊的吧。”
席之空這最後的掙紮念頭也因為江宴把江雯搬出來打消,他反身幾步跟着上了樓,嘴裏叨叨着:“那我等下吃了飯就回家。”
江宴不置可否,拿鑰匙擰開了門。
江雯果然是做了一桌子菜等他,聽到門外的動靜,都沒等到江宴擰開鎖就開門把人迎了進去。連光濟也在,一臉随和笑着和席之空招手。
四個人坐在飯桌上的時候江宴已經默認了這就是自己以後的“一家四口”,心事重重地不停往席之空碗裏夾菜。
“……江宴,我碗堆不下了。”
席之空哭笑不得,把面上的幾塊肉夾回他碗裏又說:“我也吃不了這麽多,你自己也趕快吃。”
“我們宴宴知道心疼弟弟了。”江雯把湯端上來給每人盛了一碗,放下湯勺自己先嘗了一口,感覺味道淡了點兒,起身又去廚房拿鹽。
江宴把席之空夾回來的肉又給他分了一塊過去,一邊說:“我什麽時候不心疼他了。”
席之空手一抖,湯勺掉進碗裏。
後來一頓飯江宴都吃得沉默,飯桌上江雯恨不得把桌子都給席之空削了放碗裏,席之空盛情難卻,吃到最後胃裏都快反酸。他放下碗想去洗碗當消食,江雯把他推出了廚房,喊江宴跟他出去走走就當消食。
江宴心情大好,抱着江雯吧唧就親了一口。
“謝謝媽!”
席之空站在廚房門口:“……?”
幾分鐘後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門。他們街道再往前走兩條巷子就是一個休閑公園,他和江雯吃了飯偶爾也來散散步。這會兒人還不多,公園裏靜悄悄的。
七點幾分,園裏各處的燈準時亮起。整個公園過分的亮了,看上去反倒是有些喧嘩。
江宴和席之空為了避開廣場舞的空地,沒留心前面的路就往深處走去,等到光線越來越少周圍人也越來越少的時候,席之空擡起手在兩臂搓了搓,說道:“我們怎麽走到這裏來了。”
“嗯?啊…這裏好像是——”江宴環顧了四周,覺得氣氛安靜得恰到好處,幹脆一屁股坐在了面前的竹椅排凳上,又說:“好像環境還挺好的。”
席之空後背發涼的同時并不能認可他這話,繼續搓着手臂做了個深呼吸說:“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說?”
江宴随即擡頭看他,拍了拍身邊位置。
“咱倆從小一起長大,什麽事你還不能直接說了,磨磨唧唧的…”席之空嘟囔着在他身邊坐下,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也看着他。
四周安靜,兩人之間也保持了很長時間的沉默,周遭靜谧得偶有幾個路人看着他倆也飛快地走了。
江宴沒想着現在就向他告白心意,不僅怕席之空沒準備好,他自己也沒準備好。
他知道這種感情的出現不是突然的,也并非毫無緣由,但這一切的一切席之空畢竟還一無所知,如果這時候他說了,難免會顯得冒進。
又過了會兒席之空忍不住了,他忽然大聲問:“江宴,到底什麽事你說嘛!”
江宴終于清了清嗓子說話:“沒什麽特別的事,我就是想問問你——你覺得我對你怎麽樣?”
什麽叫你對我怎麽樣?
席之空不解皺眉,又問:“你就想問這個?問這個你費這麽大勁——”
“你先回答我才能繼續問啊,你先說呗。”
看江宴一副“我就是耍賴”的樣子,席之空又氣又覺好笑,“你要是找我沒有重要的事反而浪費我的時間,我可真的生氣了。”開什麽玩笑,這要換做別人他早就扭頭走了,還跟他在這玩什麽欲擒故縱的爛游戲。
“我覺得你對我挺好的,然後呢?”
席之空這還什麽都沒說,自己也還什麽都沒問,江宴這心裏就跟擂鼓似的砰砰作響了。他從椅背上坐起來,換上認真嚴肅的表情問:“我對你挺好的,有多好?”
“……江宴,你到底想說什麽?你突然這是別扭什麽呢?”
“我——”江宴确實是少有的在席之空面前說話不利索,他正捋直了舌頭準備抛出下一個問題的時候,席之空手機響了。
真是天不助我,江宴想。
看到來電顯示席之空有點慌張,他側鍵關了鈴聲鎖了手機屏,江宴還是看到了他存的名字:便利店老板。
電話不能挂,他只能硬着頭皮當着江宴的面接了。
“喂,您好。對我是席之空,嗯…那個,不好意思啊我今天剛考完試,在學校有事情耽誤了…能的!能,能,明天是吧?好的,那我明天下午四點過來,好,好的,謝謝您!”
挂完電話席之空就有了他人生中第一份工作,一個便利店周末的夜班兼職,晚上比白天多六塊錢,夜班上滿八小時,周末兩天能三百二十塊,生活費解決了。
江宴腦子裏別的什麽想法都沒了,等席之空喜笑顏開地揣好手機,他眉心擰在一處問道:“你明天要去幹什麽?打工?”
“那個,我跟你說了你千萬不能跟你媽說啊。”席之空想了想決定先向江宴坦白。
江宴點頭:“那你跟我交代清楚,我酌情處理。”
“還酌情處理…”席之空撇嘴,拇指和食指捏着衣擺把那一處揉得發皺,半晌才又悶聲說:“我生活補貼…沒了。”
江宴從椅子上猛地起身:“沒了?什麽叫沒了?你舅舅和姑姑之前不是說好每個月給你——”
“是,是說好了每個月給我生活費,但是別人也不是慈善家,人家也是要生活的,我總不能一直靠他們。”席之空急急打斷他,朝前走了幾步手垂在身側,緩緩又說:“而且我爸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出來,我——我想攢錢上大學。”
“不是,那你,你怎麽不跟我說?你說了我能幫你一起想辦法啊!”江宴心裏着急,上前一步抓住了席之空的手腕,手指用力收緊捏得他手腕發疼。
席之空也把手搭在江宴的手臂上慢慢将他往下推,低聲道:“我不想給別人添麻煩,我覺得大家生活都挺難的,都不容易。”
“那我是別人嗎?!”江宴低頭看着席之空的手背,突然擡起雙臂搭在他的雙肩上,追問他:“我是別人嗎?我問你呢!”
“江宴!”席之空甩開他的雙手往後退了一步,“所以我才不想告訴你,告訴阿姨,我不是矯情,我能好好活着,靠我自己,你明白嗎?”
“你能個屁!”江宴是有一點失控了,他對于席之空的隐瞞感到非常生氣。
他氣席之空把他當外人,更氣自己居然就這樣讓他獨自熬過了這麽長一段時間。
他自诩對席之空好,竟然“好”到對他的近況一無所知。
席之空欲言又止,轉了個身說:“回去吧,好冷哦。別擔心我,我只是去打工而已,比我慘的人多了去了,也不見得他們都——”
他突然說不出話來了。
感覺什麽東西撞上了自己的後背,砰的一下撞得他心慌意亂,心髒像是停跳,甚至有點喘不上氣。
——江宴從背後抱住了席之空,雙臂把人勒得緊緊的,勒得他一顆心就要被擠壓爆炸。
席之空來不及問緣由,好像就順理成章的接受了這個擁抱——他眼眶一酸,眼前的景色都模糊起來,咬着後槽牙不敢回頭看。兩個人一句話都還沒說,他就難過得要死。
他明明不想給身後這人看到自己那麽狼狽的為了生活奔波的樣子,可那些他攥在手裏看似無謂的堅持頃刻間就分崩離析在這個擁抱裏。
“我知道你不想麻煩別人,可我不是別人,我是江宴,是和你一起長大穿過一條褲子的江宴,是你宴哥,是你——是你最好的…朋友…你遇到這麽大的事都不告訴我,你讓我怎麽想得通?”
江宴反複做了好幾個吞咽動作,盡力把口鼻間紊亂的呼吸調整到正常的節奏。
他差一點沒忍住,就說了。
可現在的席之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自己的,他心裏明白,這人自尊心極強,只會把自己的感情也當做施舍。
“我知道你是江宴。”
正因為你是江宴,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最想也最容易依賴的人,我們都還沒有長大,我怎麽能夠把已經快要壓垮我的這操蛋的生活和你“分享”。
而我的生活裏有你出現已經很棒了,這分明是恩賜,是我應該倍加珍惜的上天的恩賜。如果我還像小時候那樣無時不刻粘着你,我怕有一天你也會厭煩、疲倦,然後我就會失去你。
席之空難過極了。他忍了又忍才把眼淚忍了回去。
上一次哭,還是他爸被捕入獄的時候。
自從他媽車禍意外離世,他爸就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渾渾噩噩度日如年,在單位上屢屢犯錯,領導善意的提醒和嚴厲的批評都沒能改變他的狀态,終于有一天他因為誤簽了一份文件讓公司蒙受了巨額損失,上面追查下來他丢了工作,此後就在一家私企當保安,精神也漸漸變得不正常。
可席初志向來是個正直的男人,堂堂正正腳踏實地,和妻子結婚後日子過得清苦卻從未動過歪心思,警察闖入家裏拷上他雙手的時候席之空甚至不知道在他這個可憐的父親身上發生了什麽。
那時候席初志已經不太能正常地和席之空對話,常是說着說着就忘記了自己在幹什麽。席之空的姑姑帶他去醫院檢查,醫生說他是因為受了巨大的打擊,患上了席之空聽不懂的一種精神疾病。
他根本不相信席初志還能冷靜從容的實施一起入室搶劫殺人案,寫了很長很長的陳情書送到司法部門,送到負責席初志案子的警察手裏,還在舅舅的幫助下找了案件一審的法官。
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做到那一步,也已經是全部了。
一審宣判的時候席初志還抵死不認,他在法庭上已經語無倫次,嘴裏只剩下一句我沒有。于是姑姑向法院提交材料要求重審。這一次在二審現場,席初志竟然當庭認罪。
公訴人員松了一口氣,法官看向席之空的眼神裏卻充滿了無奈,席初志痛哭流涕向為自己奔走半年多的姐姐下跪道歉,含糊不清地說着對不起。
此後的半年,姑姑多次表示要帶席之空去看席初志都被他拒絕。他那個時候根本不願承認自己有那樣一個父親。
而在席初志入獄一年後的某一天,席之空回家看到三個陌生人站在自己家門口放下一個黑色的袋子就走了,他不敢追出去,打開袋子看到了裏面幾十捆現金。
本來懵懂的孩子,在那一瞬間就明白了父親的妥協。
四十萬一直放在他家裏,這幾年來他沒有抱着錢去報警,也有沒有動過半分,再難都沒有。
席初志妥協了,可他不能妥協,那是他媽媽從小教他的,人要活着,還得好好活着——體面的活着,才能驕傲,才能自由。
除了他自己,只有江宴知道這筆錢的存在,連江雯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