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房子
外公外婆雙退休,攢了一輩子的錢,臨走時候住的老房子正在規劃拆遷,兩老一商量,決定把賠的兩套房子一套給女兒,一套給兒子。
結果房子還沒拆,顧意書就出事了。
後又因為整個項目往後推遲,房子的事在兩老相繼離世中就完全由顧意劍處理了。開始他也找席初志談過,問他到時候房本寫誰的名字,席初志知道自己身體狀态不好,當時就說了寫席之空的名字。
所以顧意劍面前的這個房本上寫的這套房産,就是席之空的,但是席之空本人毫不知情。
一個多月以前,顧瑩的病情突然發展,醫生建議他們盡快的開始新一期的化療。劉萍只是個普通的企業職員,每月也就四千多塊的收入,而顧意劍雖然收入高,但是并不穩定。現在為了給孩子治病他們已經賣了兩輛車,積蓄也都花完了,還欠了不少債。
次日一早,席之空和江雯江宴打過招呼就坐公交去了顧意劍家,在他家小區樓下的超市門口猶豫片刻,還是決定進去給表弟表妹買點東西。
之前因為生病耽誤了工作,便利店的老板有意辭退他,但是看他小小年紀就要自己養活自己,和他結賬的時候多給了他兩天的工資。最近生病也沒怎麽花錢,和江宴一家在一起根本也沒有他花錢的地方,因而很輕松地攢下來了幾百塊錢。
在超市逛了一圈他給顧傑買了一個變形金剛,給顧瑩買了個小書包,然後再買了一箱牛奶和一些營養品進了小區。
這是顧意書去世之後他第一次來這裏,顧意劍之前也說過要把他接過來一起住,但他始終覺得不方便,都是委婉的拒絕了。
按響門鈴的時候他甚至有些緊張。
席之空從來沒見過他的小表弟,不過聽到聽筒裏傳來的哭聲,他大概能猜到是個活潑的小男孩兒。
顧傑的出生是為了救顧瑩,醫生說要治顧瑩的病最好最快的方法就是夫妻倆再生一個——臍帶血救命,顧意劍聽懂了。
顧瑩住院的那一年夫妻倆懷上了顧傑,為了照顧妻子女兒,顧意劍辭了原來的工作,找了一份固定工作和兩份兼職,日子過得非常難。
可又能怎麽辦呢,他想顧瑩活命,也希望在劉萍肚子裏的小生命出生以後能有個好的生活環境。然而禍不單行,顧傑出生之後一歲多也被确診患上了和顧瑩一樣的病。
像是一道晴天霹靂把他整個人推向了絕望的深淵。兩個孩子的病慢慢的就要把這個家庭拖垮了。
關于席之空民政的補貼,工作人員找上來的那一刻起劉萍就沒打算要把這錢給席之空。一開始顧意劍很明确地表示了反對,可他同時還接到了醫院打來的催款電話,去醫院交了一萬塊錢以後,默許了劉萍的做法,但或許他的良心還未完全泯滅,和劉萍商定每個月必須給席之空五百塊錢的生活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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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幾個月前,家裏開銷越來越大,就連五百塊錢都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于是他和席之空說瑩瑩的病加重,需要用錢變多了,五百塊都不再給。
席之空坐在顧意劍家的沙發上,顧傑一個人坐在榻榻米上玩玩具,口齒不清地叫了聲哥哥。顧意劍拿着溫度計從顧瑩房間出來,歉意道:“你妹妹又發燒了,本來應該我去找你的。”
“沒關系的舅舅,照顧妹妹要緊。”
顧意劍看着席之空放在茶幾上的那些東西,一大堆話堵在嗓子眼不知道如何說出口,只幹巴巴地說:“怎麽買這麽多東西,阿傑玩具可多了,你看……”
“在樓下看到,順手就買了。”席之空忍不住環顧整個客廳,東西都淩亂地放着,廚房裏還有沒有洗的碗,他又問:“舅媽呢?”
“哦你舅媽買菜去了,聽說你要來,買菜給你做飯去了。”顧意劍臉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他
自己都不知道在這個外甥面前自己竟然可以這樣心虛。
席之空從進門看到顧意劍起就隐隐覺得他有話要說,又不好直接問,他想着本來他也應該時常來拜訪的,尤其是顧意書去世之後,但是他的生活實在是一團糟,沒有多餘的心情來走親訪友,這會兒坐在沙發上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局促和壓力。
“阿傑,快來,你看小空哥哥給你買什麽了?”顧意劍企圖用顧傑來化解這個尴尬的氣氛,拿剪子拆了變形金剛的外包裝把顧傑哄過來。
顧傑放下手裏的小火車踉踉跄跄地跑到茶幾邊上,小手指着顧意劍手裏的大黃蜂,笑得露出兩顆可愛的門牙,“哇!機器人!”
變形金剛是席之空最喜歡的玩具,一開始他還怕現在的小孩子不玩變形金剛了,現在看顧傑興奮的模樣倒是松了一口氣。
“它叫大黃蜂哦,哥哥小時候最喜歡這個玩具了。”顧意劍把電池上進去,打開開關将大黃蜂遞給顧傑,顧傑立刻高興得跳了起來,跟着含糊不清地說:
“大黃蜂!大黃蜂!”
席之空又陪顧傑玩了一會兒,劉萍買好菜回來和他打了招呼,看時間不早了趕緊去廚房開始忙活。
一開始飯桌上誰也沒說話,席之空總覺得面前舅舅舅媽氣場不對,尴尬的自己吃着飯,偶爾給顧傑夾片火腿腸。桌底下劉萍踩了顧意劍一腳,顧意劍輕咳兩聲說:“小空,有件事情…舅舅和你舅媽想跟你說一聲……”
“嗯,舅舅你說。”席之空想,如果顧意劍是要他搬過來一起住,自己就說快高考了他還是住家裏方便,或者他說要把生活費給自己——看顧瑩和顧傑病成這樣,他也要委婉的拒絕了。
他到底是個極其善良溫柔的孩子,根本想象不到大人的世界有多複雜。
“你外公外婆給你留了一套房子,原本是留給你媽媽的,但是後來你媽媽出了事——”顧意劍斟酌着怎麽說想賣了他那套房子給顧傑顧瑩看病的開場白,發現說到這裏已經說不下去了。
不管劉萍再怎麽踢他他都說不出了。
于是劉萍突然放下碗,接着他的話道:“後來大姐出了事,你爸說房本就寫你的名字,小空——現在顧傑顧瑩都病了,舅媽想跟你商量一下,把你這套房子賣了,以後舅舅舅媽有錢了還給你,你看怎麽樣?”
席之空扒飯的動作停下來,他擡頭看着眼前的舅舅和舅媽,一時沒反應過來,讷讷道:“房子?什麽房子?”
“你外公外婆之前住的那房子,拆遷了賠了兩套房子,咱家一套你家一套。”劉萍如是解釋,扯紙巾給顧傑擦了擦嘴角的湯汁,又說:“就是城南那個拆遷小區,位置也不錯,應該能賣個不錯的價錢,但是不管多少錢,以後舅媽肯定還你。”
“我……”席之空其實對于房産還沒什麽概念,面對這套聞所未聞的房産更是不知道應該怎麽處理。
他沒什麽反應,沉默着沒說話,劉萍就以為他要拒絕,趕緊又說:“小空,你要是不放心,舅媽給你打個條子,錢肯定能還!”
“不是這個問題,舅媽,給弟弟妹妹看病是正事——”
“要不是我們真的沒辦法,肯定不能找你,小空,幫幫弟弟妹妹吧!”劉萍幾乎要聲淚俱下,席之空頓時感覺周遭一股無形的壓力向自己擠過來。
他正愁不知道怎麽回應,江宴就跟有心電感應似的給他打了個電話,挂完電話他趕緊借故說學校找他有事準備離開了。
劉萍心想着都放假了學校還能有什麽事,明擺着就是在推脫拒絕,正想出言把人攔下來,顧意劍忙朝她擺了擺手。
他們話說得那麽明白就是要賣那套房子,但席之空臨走的時候還是沒想着要把房産證拿走,劉萍追着他出去幾步說讓他盡快給回話,他匆忙應下,然後進了電梯。
剛出小區門口江雯又給他來了電話問他在哪裏,他說了小區名江雯就讓他在原地等着,說有事找他,順便送他回家。
席之空在小區門口等了三十來分鐘,連光濟的車緩緩停在路邊,他小跑着過去拉開門上車,江雯也坐在後排,看上去臉色非常差。
她還從來沒有在席之空面前冷過臉。
連光濟從後視鏡看到她整個臉黑得不能再黑,忙寬慰說:“你也別太生氣了,這不是及時發現了麽…”
“你閉嘴!”江雯突然高聲開口,吓了席之空一哆嗦,她趕緊又道:“小空,沒事,沒事啊。”
“呃…雯姨心情不好嗎?”
席之空試探着往江雯那邊挪了挪,剛坐過去就被江雯拉住了手——兩只手緊緊牽着他,嘴一撇眼底氤氲了一層水汽,眼看着就要哭了。
“姨…你怎麽了……”
江雯打定了主意,顧不上什麽形不形象的,擡手一抹眼睛說:“小空,雯姨問你,姨想認你做幹兒子,你同不同意?”
“……”
席之空椅背僵直坐在原地,結巴道:“那個…雯姨你怎麽…怎麽突然說這個事了…”
他心想這麽多年難道不是早就成了半個兒子了嗎,這有什麽區別?
“——不,不是幹兒子,小空,以後你都跟宴宴一起,你們一起上學放學,咱們一家人住一塊兒,以後你就是我兒子,姨對你就像對宴宴一樣,甚至比對宴宴還好,行不行?”
席之空震驚之餘有些發懵,這聽上去怎麽不太像收個幹兒子?
江雯卻越說越哽咽,一想到早上跟連光濟幾個朋友吃飯無意中聽到的事實,心裏就悶得慌。
連光濟在民政工作的朋友說起最近在清查補助發放的事,正好抽查到服刑人員子女關懷工作,閑聊的時候說起來這麽一起典型案例,江雯一聽就多問了一嘴,朋友說已經查到最後階段,定論之後就要追究責任停放補助了。
“你跟姨說,你多久沒有生活費了?你最近幾個月都是怎麽過來的?”江雯對着席之空張開雙臂把人摟到懷裏緊緊抱着,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滾,“你這樣,我怎麽對得起意書姐…小空,都是雯姨不好,都是雯姨沒照顧好你,姨太不應該了!”
連光濟車速放慢了些,回頭看了一眼,然後抽了張紙巾遞給席之空。席之空接過去給江雯擦了擦眼淚,輕聲說:“雯姨已經很照顧我了,一點都沒有對不起媽媽,別哭了姨,宴哥看到該心疼了。”
“心疼?!明明你才是最需要心疼的,你雯姨像瞎了一眼,怎麽就沒看出來你那段時間這麽難呢?”江雯越說越是自責,恨不得時間倒回去重新來過,從席之空上高中開始就把人接到身邊來帶着。
席之空只能輕拍着她的後背,忍着眼眶的酸澀彎起嘴角不停地說沒關系。
回了家坐在客廳裏江雯還在哭,一直重複着那些內疚自責的話。聽到動靜的江宴也從樓上卧室裏下來,坐在她身邊歪着頭問:“媽,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他看着席之空,再看了眼連光濟,緊接着又說:“是不是爸又欺負你了?”
“嗨我說你這小子!”連光濟随手撿了個枕頭砸在江宴身上,江宴笑着躲開,雙手捧起江雯的臉:“江女士,眼睛都要哭腫了,怎麽回事,跟小江說說呗?”
江雯不說,他又問席之空:“你雯姨咋了,怎麽出去一趟回來哭成這樣?”
“呃,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席之空也跟着坐在江雯身邊,繼續低聲安慰她。
過了幾分鐘江雯像是終于整理好了心情,擦了擦眼淚做了個深呼吸,轉身面對席之空,說:“小空,以後咱別理你舅舅一家人了,說什麽都不理!”
“啊?”
“你知不知道,你爸出事之後民政部門每月有給你發放一千塊生活補助?還有高中開學前,有一次性五千塊的學費補貼?”
席之空忽然怔住。什麽民政部門的一千塊生活補助?什麽五千塊學費補貼?
他通通聽都沒聽過。
“還有,你外公外婆給你媽媽留的一套房子——他們今天找你,是不是商量這房子的事了?”江雯抓着席之空的手腕,咬牙道:“小空,雯姨跟你說,你還小很多事情你不懂,你要是不知道怎麽辦你跟雯姨講,姨來處理!”
“房子…房子他們是說賣了給弟弟妹妹看病…”
“不行!小空,你不能答應!這不是錢的問題,甚至他們缺錢的話你叔叔可以借給他們——”
“不還都行。”連光濟說。
“你閉嘴!怎麽不還?必須還!但那是小空的房子,我不準他們賣!”江雯自從知道那消息之後就一直處在爆發邊緣,氣得只想沖到他們家裏去好好理論一番,問問他們克扣一個孩子的生活費良心會不會痛。
連光濟好說歹說才攔下來,并且吃下了她所有無差別掃射出來的子彈。
而席之空整個人處于發懵的狀态。
一大早得知自己有一套可能價值百萬的房子,這房子他見都沒見過舅舅舅媽就想賣掉,這都暫且不提。後來他又知道原來幾年來自己每個月的生活費被親舅舅和舅媽扣下來了一半,在他為學費生活費發愁的時候,他們甚至連剩下的一半也扣了。
他心裏各種複雜的情緒糾纏着他整個思維,說不上生氣,也不算是委屈,只是有很多問題都想不明白。
他曾經還因為得到他們的接濟而懷着一顆謹慎感恩的心,想着以後工作了一定好好的回報他們,無論如何他都沒想到至親的人會這樣欺騙他。
年幼的弟弟妹妹無辜患病,難道小小年紀就為了活下去而嘗盡生活的苦的他,就不無辜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