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祁寒走到醫院外,初秋的暖陽照在身上,驅散渾身的冰冷,他才慢慢從震驚和恐懼中緩過神來。
他點燃手中一直拿着的那根煙,深吸一口進腹腔,又吐出濁氣。
剛剛向沈宏承彙報工作的那個下屬,身形外表都再平凡不過,普通的長相沒有任何可以讓人記住的特征,是一個在人群中不會被注意到的人。
但祁寒卻對他印象深刻。
袅袅煙霧升騰而起,祈寒眯起眼睛。
那天發生的每一件事、遇到的每一個人都被他反複回憶過。
十一年前,選擇繼續留在國內讀書的祈寒和沈恕剛經歷過普通考生眼中煉獄般的高三和高考,拿到心儀學校的錄取通知書。
沈恕輕松考上了國內金融專業排名第一的大學,相比之下沒那麽優秀的祈寒也被蓉城本地一所重點大學錄取。
兩人本來商量好要一起出門旅行,正式放假後,沈恕卻被父親沈宏睿安排到自家的集團學習,每天和一群已經大學畢業的實習生坐在辦公室裏,從早到晚忙着工作、開會。
沈恕對處理與自己年齡不符的人際關系和工作事務仍游刃有餘,卻忍不住私下發信息跟祈寒抱怨,父親太過分了,讓他在高中最後一個假期做這樣簡單到沒意義的事。
實在是浪費生命,令人頭疼。
相比無趣的職場,他還是願意選擇待在家中逗一逗自己那個天真單純的傻弟弟,或是跟好友出門享受大好青春。
正巧祈寒最近在愁沒機會見到沈念,對着手機屏幕猶豫許久,鼓起勇氣慫恿沈恕周末逃班,帶上弟弟跟自己去參觀天文臺。
蓉城附近山上的天文臺這周末允許職工家屬參觀,祈寒為了哄沈念開心,要到三張票。
他擔心極度腹黑的護弟狂魔沈恕識破自己的心思,欲蓋彌彰地對他說:剛考完試去海邊露營那次,我聽小念講星星,突然對天文學産生了興趣。
這樣的話在沈恕眼中等同于此地無銀三百兩,他再次警告祈寒:我說過,不準打我弟弟的主意,他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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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寒只得按捺住自己想要表白沈念的沖動,告訴自己等沈恕去京城讀書、沈念成年,再把這份喜歡宣之于口。
盡管如此,沈恕為了讓自家弟弟高興,還是答應下來。
他把自己的計劃告訴祈寒。
沈恕打算周末跟父母提出帶弟弟去老宅看爺爺。
沈宏睿是個孝子,知道父親很喜歡自己的兩個兒子,盼着孫子常去看他,肯定不會反駁這樣的要求。
兩人只要在爺爺家中陪老人聊聊天下盤棋,哄得老人開心,吃過午飯就可以随意出門了。
祈寒聽後告訴沈恕,他會在天文臺附近等二人。
轉眼到了周末,正是七月二十號。
剛拿到駕照不久的祈寒早上閑着沒事做,主動替母親跑腿,開車去外公外婆家送東西。
祈寒的外婆養了一只哈士奇,傭人正要出門遛狗,外公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了祈寒。
這只叫小二的哈士奇性格跳脫,出門後時而瘋跑,需要祈寒鉚足了勁跟在身後,時而又站着不走,任他怎麽拽都一動不動。
雖然是早晨八點,空氣中偶爾還有一絲風吹過,但敵不過夏日似火的驕陽,祈寒這一圈下來熱得出了一身汗,覺得說不上是誰在溜誰。
一狗一人沿着蜿蜒而安靜的小路往回走,迎面走來一個男人,正拿着手機在打電話。
祈寒原本不會注意到他,但小二遠遠看到主人家熟悉的別墅大門,又開始抽風似地撒丫子往前跑。
祈寒盡力拉住它的同時看了一眼對面的男人,恰巧男人也擡眸看向他,四目相對,男人眼中一閃而過的神色讓剛剛還覺得特別熱的他一瞬間如墜冰窖。
祈寒見過很多上位者,卻從未見過有人露出這樣令人恐懼的眼神。
他慶幸自己今天因為怕曬而全副武裝,是戴着太陽鏡和帽子出門的,對方看不到他的長相。
這讓他覺得安全了許很多。
他努力鎮定下來,佯裝無事,對哈士奇低喝一聲:“小二,不許亂跑!”又壯着膽子掃了一眼男人。
男人早收起剛剛駭人的氣息,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變回了一個尋常不起眼的路人。
祈寒拉着小二與他擦肩而過,聽到身後的人恭謹地對電話另一端低聲說:“先生,路過一只小狗……您交待的事辦好了……不會說……”
祈寒皺起眉頭,心中的害怕更甚,他直覺對方不是什麽好人,擔心自己無意間的舉動會給家人召來禍事,又在外面繞了一圈才把小二送回外公外婆家。
他跟兩位老人打聽剛才遇到的人,卻發現對方沒有什麽可以講出來的特征,只能描述為長相十分普通。
結果二老當然不記得附近住有這樣的人。
祈寒只得放棄糾結這件事,打電話給沈恕,想問他和沈念是否順利出門。
沈恕的手機卻一直沒人接聽。
祈寒聯系不上好友,正覺得奇怪,接到了母親打來的電話。
母親在那邊焦急地确認他是不是沒有和沈家的孩子在一起。
祈寒莫名其妙,回了句是,問她怎麽了。
母親松了一口氣,說新聞報道沈家的車出了嚴重的車禍,讓他早點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祈寒應了一聲,茫然地挂斷電話,點開手機搜索本地新聞。
出現在第一條的通報是‘東環發生重大交通事故,一輛大貨車與一輛轎車在十字路口相撞,轎車上兩人當場死亡,一人受傷。肇事司機已被警方逮捕。’
祈寒翻看評論,很多在現場的人留言說轎車是沈家的,死亡的兩人其中一個是司機,另一個是年輕人。
他心涼了一半,抱着車上人不會是沈恕和沈念的期冀,繼續撥打沈恕的手機,希望對方能快點接電話。
沈恕的手機莫名關機,祈寒幾乎可以确定他在那輛轎車上了。
他默默祈禱兄弟兩個都沒事,不想相信新聞中提到的兩個當場死亡的人中會有他們。
同時,早上偶遇的男人身影在祈寒眼前揮之不去,他覺得這天發生了太多怪事,決定回家等消息。
兩天後,沈恕和沈家司機在車禍中喪生的消息被确定,受傷的人是沈念。
在沈家的施壓下,警方很快公布了調查結果,這是一場簡單且毫無懸念的普通事故,開大貨車的司機疲勞駕駛,在十字路口錯把油門當剎車,撞上了完全遵守交通規則的沈家轎車,釀成車禍。
但豪門內部争權奪勢、沈家商業對手惡性競争的流言還是很快在網絡上蔓延。
迫于社會各界的輿論,警方甚至公布了一部分審訊視頻,視頻中肇事司機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供認不諱。
祈寒看到這個視頻,總覺得哪裏不對,經過反複思考,翻看網友的評論,他猛然發現,肇事者面對警方有種詭異的平靜,在得知自己撞死的人是蓉城本地最大豪門沈家的公子後,他沒表現出悔恨或者害怕擔憂,只是安靜地認罪。
等待他的将會是報複、折磨、親人受到威脅或死亡,他卻像是早知道會面對這一切。
祈寒腦中浮現當日早上遛狗時遇到的男人低聲說的那句話,‘事辦好了,不會說’。
他忍不住把兩件事聯系起來,又因為覺得太過巧合而匪夷所思。
但他堅信自己這樣的外行能分析出的疑點,警方不會看不出來。
一周後,沈宏睿夫妻出席愛子葬禮,兩人幾度哽咽,傷心欲絕,僅僅幾天時間就仿佛老了十幾歲。
然而所有人沉浸在失去沈恕的悲痛中,卻沒人深究他死亡的原因。
案子居然就這樣蓋棺定論,當事人沈家保持沉默,沒有異議。
祈寒沒料到這件事會如此輕易被翻過,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參加完好友葬禮,他陷入深深的糾結和迷茫中。
于情,他應該把自己的懷疑和所見所聞告訴警方,讓他們繼續調查,但理智告訴祈寒,他不能這麽做。
如果沈恕車禍事件真有幕後主使,一個能讓豪門沈家緘默的人,會有怎樣的能量?
如果自己想錯了,卻招惹到不該招惹的人,會不會引火燒身?
祈寒擔心自己堅持的所謂正義和真相會讓親人卷入不可預知的陰謀中,他害怕有一天沈家發生的變故會發生在自己或家人身上。
他偷偷去調查過外公外婆所在的小區住有哪些人,但別墅區的戶主非富即貴,身份資料對外保密,不會輕易告訴一個高中畢業生,即便他有背景。
經過幾天幾夜激烈的心理鬥争,祈寒最終放棄了這個想法,選擇守口如瓶。
他把自己鎖在房中,靠記憶畫下了男人的畫像,并将聽到的話記在一旁,将紙張壓在了抽屜最深處。
祈寒想,即使男人長相普通,他再見到他一定會認出來,不論過去多久,都不會忘。
三個月後,被判十年有期徒刑的肇事司機在監獄中自殺。
半年之後,一直在養傷、沒有露面的沈念被送去了美國。
一年後祈寒偶然再去關注這件事,發現連參與過案件調查的警察都已經調離相關崗位。
他這才意識到,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刻意抹去事件真相……
煙蒂猛地燙到手指,祈寒的思緒從回憶中抽離。
十一年後再見,他終于明白,男人的眼神是親手殺過人才會有的陰冷兇惡。
而這十一年裏他內心的動搖、猶疑、悔恨……統統變成了真切的軟弱和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