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這态度給了許三多一種錯覺,他終于鼓起勇氣開口:“但你能不能對大家都好一點,你這樣,別人,別人會誤會你的。”
袁朗似乎被這話取悅了,口氣愈發溫和:“那我讓你當教官好不好?”
許三多被安全的語氣和危險的臺詞弄得有些混亂,腦子轉不過來:“不,我不想當教官。我只想,只想說。你明明是一個很好的人,不應該這樣對他們。”
袁朗把手中的帽子反手抽在許三多的頭頂,重重地。臉色也瞬間陰沉下來,大聲道:“扣十分,自以為是,太過天真!”
為什麽會是這樣?每個人心裏都在問,吳哲也一樣。
這種人也配當教官?喜怒無常,賞罰不明,殘暴虐刻。
一個不知尊重為何物,以折辱戲弄他人取樂的惡人!
吳哲認知裏的惡,最壞不過“損人利己,因私廢公”。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命運對他是如此慷慨,讓他在24年的人生裏從未見識過真正的“惡”。
和袁朗相比,他24年歷經的所有不善加起來,不過清風拂面而已。
他心裏一直強撐的某根弦,“嘣”的一下就斷了,人尚未動,就覺得自己的手被人死死拽住。他瞥過臉,是41號成才。成才沒有看他,目不轉睛正視前方,但抓着吳哲的手沒有絲毫放松。
吳哲聽懂了,成才在說: 忍住,不值得。
他們的動作很輕微,但依然被袁朗發現了:
“隊列裏拉拉扯扯的幹什麽!小兩口啊~每人扣五分!”
成才的手“刷”的一下縮了回去。
吳哲很抱歉,對不住了,兄弟。
最後一個判定落下,袁朗沖齊桓打了個手勢,開始了今天早飯前的十公裏越野跑。
在部隊裏,跑步時為了氣勢,一般都會要求士兵們按照整齊劃一的步子一齊跑,跟正步走時一樣,腳踏地面,輕塵濺起,發出規律而動聽的悶重響聲,那是大地對他們的贊揚。若是齊聲喊號時能震碎一兩扇玻璃窗,那簡直是能吹牛一輩子的事。
屠夫雖然沒有要求,但這群兵王們還是習慣性地排着整齊的隊列,一個跟一個,左腳跟右腳。因為怒火,大家奮力地奔跑,仿佛要把剛剛受過的氣全部發洩在汗水裏。腳步聲比一般部隊跑步時的頻率要快很多,但依然整齊,沒有一個人掉隊,這就是精兵的素質。
一輛吉普越過他們,出現在隊伍前方,袁朗半個身子探出後車窗,舉着一只擴音器:
“跑個步還踩點兒,你以為跳踢踏舞啊。別丢人啦!還兵王,新兵營的瓜蛋子都比你們跑得快!”
一腔血立刻沖上頭,某人率先跑出隊伍,一馬當先,和吉普車并駕齊驅。
是成才。
有人帶頭,大家也就各盡其力,很快,隊伍就分化開來。跑得快的先行一步;穩紮穩打的留在中間;吳哲知道自己體能不占優勢,估摸了一下形勢,放慢了腳步。四百米跑道,十公裏總共二十五圈,要合理分配體力。
他擡眼看到許三多在身前不遠,奮力追趕幾步,捱到他身側,正看到那憨小子的眼眶裏打轉的淚。吳哲肚裏寬慰之詞轉了一圈,正要開口。
許三多盯着遠處的吉普車,目光裏突然綻放出堅定地光芒。他沒有留意到吳哲的突然出現,腳步逐步加快,不過幾秒,已把一批人甩到了身後,包括他的舍友。
我去,這小子也這麽能跑?!
吉普車的後窗已經不見人,只有兩只沙色作戰靴相疊翹在窗口。那個爛人居然就這麽躺在後座上睡起覺來!
從沒有過!在吳哲長達4年的軍校學習,以及2年的兵營生涯裏,從來沒有過如此不負責任的教官!跑步時坐在車裏領跑,甚至不在領跑,而只是呼呼大睡。
無視,全然的無視。讓人滿腔怒火徹底落空的無視。
東方的地平線上,隐隐透出晨光。本該是鬥志昂揚充滿希望的早晨,在這片操場上,只有壓抑,憤怒,麻木。除了雙腿機械的擺動,不知所求,沒有方向。視線所及,只有吉普車上偶爾傳來的屠夫的疾言呵斥,和後車窗搖搖晃晃的一雙靴頭。
怒火能激發人的潛能,但也會消耗不必要的氣力,吳哲跑到第二十圈的時候突然有點撐不住了,氣管像是被鐵刷子撩過一遍,火辣辣得疼。來參訓的全是各個部隊數一數二的強兵,他也不敢落後太遠,加上吉普車前前後後的不斷喝罵催促,他的步調還是比習慣的速度快了許多,導致有些後繼乏力。
袁朗突然又冒出來點名:“喲,大碩士,不行就滾蛋吧,都掉隊了你!”
吳哲感覺自己已經快被榨幹了,榨幹的松針,沒有水分,充滿油脂,被這話裏的□□味兒一點,騰得一下就燒起來了。
燒得他忘乎所以,燒得他天上地下只能看得見那輛吉普車,和探出車窗半個身子的那個惡人。
趕上他!揍他!
吳哲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繼續跑。
車裏,齊桓突然道:“您是不是有點太針對那個大碩士了?”
袁朗關掉擴音器:“你們鐵大隊長點名要的人。他要是沒通過考核被刷下去了,責任你負?”
齊桓回望隊尾的吳哲,納悶:“我瞧着也不怎麽厲害啊。”
袁朗又躺下了:“那你問鐵路去。反正到時候他體能不過關,我唯你是問!”
“是!”
☆、死亡指标
這裏的訓練極為枯燥,每日盡是些5公裏武裝泅渡,10公裏負重越野,負重跳躍,山地強行軍,中間穿插着類似于單雙杠,深蹲,俯卧撐,仰卧起坐,徒手攀牆之類的練習。偶爾舉個圓木,大家都要新鮮半天。
一開始每日訓練完回到宿舍,滿樓都是嗡嗡的各種國罵以及國際罵。可是到後來,這些聲音越來越少。他們累得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時候才顯出許三多的本事,看着悶聲不響,卻總是前幾個完成訓練任務。他每晚回到宿舍,雖稱不上活蹦亂跳,但顯然仍行有餘力。小臉紅撲撲的,像秋收的蘋果一樣鮮活,讓人氣得想啃兩口。
成才波瀾不驚,也在第一梯隊,面對吳哲的驚嘆,他淺淺一笑,臉頰一側的梨渦若隐若現:“三呆子可是武裝越野集團軍第一,我反正不要和他比。”
吳哲半死不活:“你們都是強人,就我一個軟腳蝦。”
拓永剛勉強承認:“體力速度是還行。可當兵又不是比跑步,軍事素養更重要。我還就不信了,他們能讓我們跑三個月。我早晚要讓這幫死老A見識一下老子的厲害。”
“軍事素養能幫你拎熱水嗎?”吳哲捶胸頓足:“41,今晚你別動,讓27去打水。”
拓永剛哼哼:“看不起人是吧,我去就我去,明天換你!”
吳哲覺得自己已經快到極限了,他甚至于已經開始漸漸無動于衷于袁朗的冷嘲熱諷。體力透支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睡眠嚴重不足。這裏緊急集合的頻次極高,花樣繁多,時而放臭彈,時而噪音騷擾,甚至有一次弄了十來個人圍着樓啪嗒嗒放槍,把“枕戈待旦”四個字诠釋得盡善盡美,搞得人人都有些神經衰弱。
唯一可以喘口氣的時候就是課堂上。
對,他們還需要上課,有無窮無盡的軍事資料等着他們學習。各國軍備,戰術理論,軍事地形,野外生存,甚至還有政治課和外語。除了41和42,來參訓的一水的軍校畢業生,對這些知識或多或少都有過系統學習,許多人便趁着上課偷偷眯兩眼。吳哲仗着內功深厚,更是堂而皇之的補眠。
“今天講的內容一會兒實操,由袁教官負責主持。”
此話一出,呼啦啦驚起一片伏桌休憩的黑鷺。難得趁上課機會喘口氣,怎麽又要實操了呢?一片的鬼哭狼嚎中,教官陰陰勾起唇角。讓你們這幫小兔崽子不重視理論學習,該!
“入列!向右看齊!向前看!齊步跑!”課剛結束,早已守在課堂門口的屠夫就開始整隊帶路。
吳哲邊跑邊打聽:“剛我睡着了,講什麽內容?”
許三多壓低聲音: “捆綁逃脫。”
腳步聲掩蓋了逃脫二字,吳哲一悚:“不是吧,玩這麽刺激!”
隊伍裏一片隐隐的暗笑,只有許三多茫然四顧,我,我又說錯話了?
屠夫一聲怒喝打斷了話題的詭異發展:“不許在隊伍裏交頭接耳!”
軍營5公裏外有一條河,十多米寬,四五米深。三天一次的武裝泅渡練習就在這裏進行的。昨天剛剛參加過練習任務的學員,又一次被領到了這裏。
岸邊,救護車的存在讓人心頭一緊,足足二十多的教官數量更是前所未見。
爛人正對着那幫副教官們嚷嚷:“怕什麽?出事兒我頂着!上頭給了死亡指标了!”
死亡指标?!
四個字炸雷一樣轟在這幫素來不可一世的兵王頭上,轟得他們不由自主開始惶惶不安。
在部隊,很少有人沒聽過這個詞。這年頭的演習都講究個從實戰角度出發,也就難免帶點兒戰争的殘酷性。幾年前有個老首長看演習,甚至因為戰後傷員率是零而大發雷霆,說這不是演習,是演戲!
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救護措施準備得再完善,也扛不住運氣不好。
老兵們最愛在安全教育時給新兵蛋子講這類故事,不同兵種的故事還各不相同。
坦克連的被意外翻傾的坦克壓成了泥;
狙擊手被敵方的彈片戳瞎了眼;
開戰鬥機的在峽谷裏撞壁,變成了一件地質标本。
吳哲剛進部隊時的一位游泳教官就曾在一場演習裏失去了自己的班長,那班長在水下潛伏時意外腳抽筋,淹死在他最熟悉的大海裏。
這點風險覺悟大家不是沒有。要知道演習中犧牲,是等同于烈士待遇的。可現在只是一個實踐教學,有必要搞出死亡指标這種東西嗎?
吳哲看着岸邊堆着一團團麻繩,應該是教學用具。這的确是一堂教學實踐課。那麽,為什麽會搞出這樣大的陣仗?地點還是定在河邊?
吳哲的大腦飛速地運轉,終于,一個傳說浮上了心頭。
袁朗一貫的虛僞笑容:“今天由我給大家上課。脫繩術,酷炫吧。咱們這可不是魔術啊。魔術是假的,咱們今天,玩兒真的。”
兩個教官在他的號令下跑過來。一人把另一人反手剪住,在他身後用繩子迅速背縛住他的雙手,并打上死結。手一推,被綁者撲地,綁人者抓住機會又迅速捆住他的雙腳。
大家都快不忍心看了。此時地上那人四肢後翻,雙手雙腳被捆在一處,緊緊鎖住,活像一只端午節裝鹹鴨蛋的網兜,繩索抽緊封死了兜口的那種。
袁朗體貼地提醒:“都看仔細點。一會兒要考試的。”
“考試方式,”他的聲音突然拔高,話像撞鐘一樣撞到人心底去,震得五髒六腑都魂飛魄散,“像這樣捆住手腳,扔進水裏!憑一己之力到達一公裏外指定逃脫地點的,成績合格!”
果然如此!
拓永剛難以相信:“39,這不可能辦得到吧。”他期待着海軍出身的吳哲能給他一個同樣否定的答案。
吳哲繃着臉:“傳說蛟龍裏有這個訓練項目。”
蛟龍突擊隊,海軍唯一的A級特種部隊。主攻海外護航任務,長年累月得海上漂,所以對成員水性的要求極高,相關訓練也極為嚴苛。
沒有人瞌睡了,所有學員睜大眼睛,緊緊盯着教官的動作指導,生怕遺漏分毫。
他們大多是陸軍出身。雖然能來這裏的沒一個會自認為水性差,全負重游個五公裏,十公裏一點問題都沒有。但是像這樣被捆住手腳後還能游起來嗎?不用想,很多人心裏也已經有了答案。
做不到。
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在完全無法呼吸的水下,在淹死前,掙脫繩縛。
袁朗問:“誰願意第一個下水?”
沒有人回應。他們只是在課上聽過講解,然後親眼看別人演練一遍,這就開始考試了?
“報告!”
袁朗很不高興:“怎麽又是你啊,39講話!”
吳哲咬牙:“水下測試環境危險,為什麽不先給大家在岸上實操的機會!”
袁朗:“跟教官說話用質問的語氣,扣五分。這麽簡單的幾個技術動作,你要練幾個月?膽小鬼就直說,找什麽借口!”
“我來!”大家一齊看過去,27號,拓永剛。
拓永剛綜合素質很好,文化課成績優異,體能槍械幾乎沒有短板,在軍校時就橫着走慣了,人沒畢業又被對新兵要求最嚴格的空軍搶走,所以素來自負。可他順風順水的人生偏偏在老A這裏卡住,受盡無視不說,自尊心都快被磨沒了,但那股不服氣卻日積月累下來。
他自認為不比在場任何人差,包括那群老A。唯一缺少的只是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袁朗終于等來第一個志願者,卻沒有絲毫要對他另眼相看的意思,嘴中更是刻薄:“快淹死的時候記得撲騰兩下,免得救生員找不着你。”
“不用你們救,淹死我願意!”拓永剛豪氣幹雲地撲在地上,任人捆綁。他嘴上嚣張,心裏卻并沒有分毫低估這項測試的難度,一直默背着教官的手法。
捆紮完畢後,兩個副教官擡起他,像蕩秋千般前後一蕩,随着一個漂亮的抛物線,拓永剛被扔進了河中央。
吳哲不自禁得驚呼一聲:“小心啊。” 袁朗看了他一眼,但沒有扣分。
拓永剛在落水的一剎那撲騰了好幾下,然後安靜地沉了下去。
一,二,三……
吳哲在默默地數秒。一分二十九秒,是教官在地面上完成逃脫的時間,27號的憋氣成績則平均在3分鐘左右。看似很充裕,其實不然。
憋氣時人們一般都盡量保持靜止不動,以降低耗氧。但此時拓永剛還要想辦法解開并不熟悉的繩結,這種背縛甚至沒辦法讓牙齒幫忙,複雜的肢體動作會提前消耗光他肺裏的氧氣。
兩分鐘過去了,河水在微風中輕搖波動,看不太出來底下藏了人。繩索有拇指粗,要想利用河底的石頭磨斷也不太容易。
根據吳哲的估算,此時該到27號的極限了,但教官們沒有絲毫要插手的意思。
又是一分鐘過去,這已經快逼近27正常狀态下的最好成績了,吳哲開始有些慌:“報告!是不是應該救援了?”
袁朗毫不猶豫:“再等等。”
吳哲急了:“你這是草菅人命!”
“你在指責我高估了你的朋友?”下午三點鐘的陽光很暖,連惡人的聲音都被熏得柔和了幾分。
這樣的袁朗讓人很陌生,但吳哲現在沒有心情去琢磨他。他被噎得語塞,只能繼續數秒。
通常來說,溺水後2-3分鐘內心髒就停了,5分鐘後開始腦死亡。也就是說,就算27現在真的撐不住了,在兩分鐘之內救上來也是性命無憂。5分鐘內救上來,有極大概率能活。超過5分鐘就不好說了,因為腦部受損是不可逆的。縱然救活,只怕也廢了。
三分鐘半過去了,四分鐘也過去了,始終沒有人從水中冒頭。岸上一片鴉雀無聲,但人們眼中的擔憂越來越濃。
一個副教官在袁朗的示意下,終于潛入水中,開始搜救。那教官剛剛入水,就見河底魚躍出一個熟悉的人影。
拓永剛一抹臉上的泥水,洋洋得意地沖岸邊一個揮拳,笑容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嚣張得甚至有些可愛。
“27,好樣的!”激動的祝福聲紛至沓來,學員中甚至還有人在鼓掌。
袁朗也笑了:“27,你是不是忘了今天的考試內容是什麽?”
考試內容?所有人僵住。測試标準是到達一公裏外指定逃脫地點,而非逃脫束縛。可是既然已經解放了雙手雙腳,再游個一公裏又有什麽難的呢?
拓永剛愣住,不是為了袁朗的這句話,而是他聽到了95式突擊步/槍子彈出膛的聲響。
“突!”
子彈擦着他的耳朵,落到河對岸的樹叢中。拓永剛慌不擇路,鑽進水裏。
大家這才注意到,二十多個教官早已散開,抱着槍站在從落水處到逃脫地點的河岸兩邊,随意地走動着。
袁朗大聲吩咐:“看到冒頭的就放槍,沖着腦袋打,甭客氣!”
靠,這還有沒有人性啊!岸上的41名學員一片嘩然。
本來水下解縛就夠難的了,現在居然還要在槍林彈雨裏游上一公裏。這個距離腦袋上要是挨了一槍,縱然是空包彈,也要出人命的。
這是生怕死亡名額用不掉的節奏啊!
☆、蛟龍的傳說
袁朗這時便不再管掙紮中的27號了:“下一個。”
一個又一個被扔下了水,有些人成功了,有些則被教官撈上來了。然後終于輪到吳哲。
“39出列!”
綁縛時要盡力掙紮,四肢努力保持一種似乎已無能為力,但實際上仍有縫隙的姿勢。這樣即使看起來被綁得很緊,也還有多餘的空間可以轉圜。
深呼吸三次以上,置換出全部的二氧化碳,讓血液裏的含氧量提高,這樣可以閉氣更久。
最後一口氣,吸到八分足矣。肺部太滿反而會造成身體過分緊張,更快得消耗能量。
入水,保持冷靜,不要亂撲騰浪費體力。輕輕轉動身體,保證觸底時處于側躺狀态。
穩住,平常心。開始掙紮手腳,在尋到一點空隙後轉動手腕尋找繩頭。這并不容易,空隙很小,很難着力,手腕勒得生疼,不能呼吸更是會加重身體每一處的不适。
水下的世界并不很安靜,水傳播聲音的速度甚至遠遠快于在空氣裏。吳哲仍然能聽到岸上教官們走動的聲音,說話的聲音,樹葉沙沙的響,風激起水波的潺潺聲,甚至他覺得自己聽到了魚兒游動時的聲音。但所有的聲音都不再屬于自己了,那都是別人的世界了。這種感覺很奇妙,但吳哲很喜歡。
找到了,拽開它。所幸這只是活結。他開始蹬腳,奮力踢掉腳上的最後一點束縛。心髒的跳動已經開始加劇,缺氧的不适感也慢慢浮現。但雙手腕依然縛緊在背後,一個死結。
繼續解繩嗎?
他想起蛟龍的傳說。傳說那裏的特種兵能夠在雙手腕和雙腳腕都困住的情況下照常游泳,速度甚至勝過絕大多數非專業的游泳愛好者。
作為海軍的一員,吳哲游泳技能的訓練機會本就比別的部隊官兵要多得多。只是少了兩條胳膊而已,腹部的肌肉力量足夠彌補。胸,肩可以用來調節方向。
為什麽不試試呢?
他雙腿盡力在水底一蹬,嘗試調動了一下身體的各個部分,然後就好像武俠小說裏突然獲得神功秘籍的幸運兒一般,醍醐灌頂,菩提頓悟,神功大成。
啊哈!他突然就掌握了這項卓絕的技能,像黃鳝一樣輕巧地擦着水底,滑向應去的方向。
太陽快偏到地平線了,可視條件開始變差,風也漸漸大了起來。齊桓過來請示:“已經四分鐘了,喊人下去?”
“沿途沒有人看見他嗎?”袁朗狐疑地看着水面,39不應該是那種為了賭口氣連命都不要的人啊。
齊桓道:“沒有一個人看見他。” 41人中有20人已到達終點,2人在路上,1個被石頭劃傷了在救護車裏包紮,其他都是被救上來後喊着要試第二次的,全在這兒,就差39一人。
袁朗點點頭。一個教官跳進水裏,片刻後浮出,大聲報告:“落水點沒有人,請求支援,全河搜救!”
所有教官的臉色都變了,慘白一片。
袁朗一改以往懶散模樣,雷厲風行地命令道:“通知隊裏,調集所有閑人過來。現在我帶1隊,齊桓帶2隊,以落水點為中心,分別搜查上下游。”
岸上的學員們也紛紛要求加入搜查隊伍。
袁朗沒有同意:“水下可視條件差,你們沒有受過專業訓練,去了也白去。在岸兩邊幫忙看着點吧,後續人員到後,告知他們當下情況,然後服從他們的安排。”
“是!”
再靈巧的黃鳝也是需要呼吸的。但這對吳哲來說是一個比解繩要小得多的挑戰,甚至不能稱之為一個挑戰。
他翻過身體,以仰泳的姿勢緩緩上浮,在快要接近水面的一瞬,将臉湊前,張開嘴,深吸一口,再沉下來。
浮波遮住了露出水面的嘴唇和鼻頭,也遮住了不正常的水花。其實如果仔細看未必發現不了異樣,只是吳哲因為只解了部分繩索,用時遠遠小于教官的示範時長,又在水底轉移了一下,沒有在落水點上浮。
沒有一個老A能相信,居然有人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完成脫繩轉移。而當他們開始專注查找水面狀況的時候,吳哲早已在百米開外了。
“反方向搜查已超過500米,沒有找到人。完畢”
袁朗一直認為吳哲游錯道的可能性很低。倘若岸上一直沒有打槍的聲音,任何人都該意識到不對勁,除非他蠢到無可救藥。而能站在這裏的人,沒有一個會蠢到無可救藥。
他讓人往反方向搜尋,很大程度上是擔心吳哲溺水後被水流往下游沖走。可是此時水流的流速并不急,這也是他們選擇在今天進行測試的原因。這點時間沖不到500米那麽遠。
這幾乎已經排除了溺水的可能性。袁朗稍稍松了一口氣。他有點懷疑,那個家夥是不是上岸了?
以前不是沒有學員試過這種方法。從這裏到目的地,兩岸都有布人,空氣狀況良好,可視距離超過500米,如果這都能讓吳哲中途溜上岸,老A們也不用混了。
“齊桓,你們那邊留兩個人在河裏繼續搜索,其餘人上北岸搜尋。完畢。” 如果吳哲脫繩後選擇反方向潛游,出了大家的視野後,從對岸上岸,之後在對岸的密林裏迂回向目的地,那麽确實有可能從北岸的教官背後繞過去。
“收到,完畢。”
袁朗越想越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他立刻命令一人去岸上守着,吩咐一旦後續人員到場,首先輔助齊桓搜索對岸密林。而他自己,帶着隊伍依然沿着目的地方向搜查。
此時,距離吳哲入水已經超過十五分鐘了。
最好別讓我逮到你!袁教官恨恨得想着。要想徹底避開所有人的視線,至少也得多繞半小時的路,到時候非得用沒在規定時間內到達目的地的理由扣他二十分!
袁朗這隊是沿着目的地方向搜尋的,途中甚至遇到了另一個學員——24號。
24號一臉驚恐地望着教官如群狼一般,排成整齊的一排,從他身後撲來。
不是只在岸上放槍的嗎,怎麽輪到他的時候就下水了呢?這,這,這也太賴皮了啊 !
袁朗擡起手搶,沖着他的胸口就是一發命中。子彈在水中阻力很大,打到他身上時傷害已經不大了,就是有些疼。
“你被擊斃了,上岸吧。”袁朗做了個手勢。
24號蔫蔫地認栽。今天真是活見鬼,先是看到一個人,手綁着都比他游得快。他還沒看清是誰,人就已經游得不見了。這會兒又來了一群教官,跑到水下沖他放槍。
天欲亡我,非戰之罪!
“報告,13號已到達逃脫地點。”
“收到。”
“報告,呃,39號已到達逃脫地點。”
WHAT?
吳哲找到目的地後,好不容易才被人拖上岸,畢竟他胳膊還綁着呢,正窩在草叢裏喘粗氣。就看見河裏突然鑽出七八個教官,渾身滴答着水,帶着一種釋然後的疲憊,向他怒目而視。
吳哲疑惑地看向當中的袁朗,那人不知是笑是怒,一副被整得沒脾氣的模樣:“說說吧,怎麽過來的你?”
吳哲茫然:“游過來的呀。”
袁朗坐到他身邊,看他費力将雙腿縮在胸口,把背在身後的手繞到身前:“你就這麽游過來的?沒別人發現?”
“你在低估中國海軍的潛伏能力。”
袁朗明白了。後續負責“爆頭”的巡邏教官,并不可能真的對學員腦袋開槍,他們接到的任務其實是制造壓力,鍛煉學員的潛伏意識,所以子彈都是擦着人打的。也因此,如果不是明顯露出水面,教官縱使察覺了也懶得關注,而吳哲在海軍大概做過類似的水下潛伏訓練。
再之後,發現吳哲失蹤,大半的巡邏教官又被抽調加入搜救團隊,這就更找不到人了。
“你們在找我?”吳哲反應過來了,幸災樂禍道:“怎麽沒派人從終點往起點搜呢?”
“話這麽多,繩子解開了嗎!”袁朗訓斥,氣得胡子都歪了,如果他有胡子的話。心底卻在苦笑,怎麽敢分人手,那會兒生怕吳哲溺死在哪個犄角旮旯,只能把盡量多的人手放在高危地帶進行密集搜尋。
萬幸,萬幸。
寝室的四人裏,只有成才沒有完成這次的練習,被扣了5分。這似乎讓他感受到了某種巨大的壓力,即使他的分數依然是全隊最高分,他的臉色還是很糟糕。
拓成剛倒在床上:“39,你今天可真是替兄弟們報仇了,看把那幫死老A吓的,哈哈哈哈。”
吳哲飛撲到自己的床榻:“天天跑步追在你們幾個屁股後面,還不許我也爆發一回?”
大家都笑了,成才打起精神來湊趣道:“從現在起,你和27就成了我要追趕的目标了。”
“呵,你個小士官還挺有志氣。”拓永剛說,“不對,你什麽意思啊,以前沒把我們放眼裏是不是!”
成才趕緊否認:“不是,我沒這個意思。”
吳哲大笑起來:“這個目标确立得好,讓我也感受一下被人追逐的快樂。41,明天泅渡練習咱倆一塊兒,看我不把你訓練成浪裏白條!”
成才愣住了。不是因為他沒聽懂,正是因為他太懂了,太明白這句承諾有多珍貴,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們是戰友,更是對手。成才所在的部隊,全旅能來老A參訓的名額就只有3個,可以說,他入選的背後伴着無數戰友的倒下。那麽老A最後錄取的人數又能有幾個?
在不涉及自身利益的前提下,成才從不吝于做一個樂于助人的人。偶爾給誰賣個好,縱然一時沒有回報,留着攢個人脈也不錯。可是真到了你進我退的時候,他自認做不到像三呆子一樣沒心沒肺。不害人就可以了不是嗎,何必非得做觀世音菩薩,普度衆生呢?
吳哲不是三多那樣的傻子,可現在他居然願意在成才積分高于自己的情況下,選擇幫助他,這不能不讓人倍加感動。
許三多也忍不住咧開嘴,兩排大白牙在燈光下熠熠生輝。他太替朋友高興了。
拓永剛伸腳去踢吳哲:“浪裏白條,今天你打熱水,別以為拖延戰術就能讓我們忘了這點。”
成才趕忙道:“我來我來。”
吳哲跳起來:“還真天天讓你去打水啊,那我們成什麽人了。歇着歇着,換我了。”
兩人拉拉扯扯半天,拓永剛看不下去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搶炸/藥包呢。”
吳哲最終還是把4個熱水瓶都搶到自己手上。但成才也跟着去了。他太興奮,跟前跟後,前所未有的話多:“39,S市有挺多高樓大廈的吧?”那是吳哲的家鄉。
吳哲想了想:“市中心的房子很高,霧重的時候,擡頭都看不見屋頂。一個棟樓還沒建就開始聲稱是什麽全國第一高樓,亞洲第一高樓;沒等它建好,第一的名頭已經被另一幢新樓取代了。300米,400米,500米,眼睜睜看着他們一幢比一幢高。然後眨眼間,周圍全是高樓大廈,無論向哪個方向都望不遠。
成才開始做閱讀理解:“所以,要想做第一,就必須不停地努力。只要你停在原地,很快就會被別人趕超過去。”
吳哲沒想到他會這麽解讀:“可是為什麽一定要做第一呢?”
“因為站得高,才能望得遠。站得高,才能被別人看見。”
這句話确實很有道理,無可辯駁。
☆、有點喜歡
半夜,凄厲的哨音響起:“緊急集合!”
吳哲覺得自己剛剛合上眼睛,就聽到了緊急集合的哨音。下得樓來,他瞥了一眼樓梯口的時鐘,短針正正指到數字1,頓時火冒三丈,以往緊急集合雖然時間不等,最早也不過三點半。這次直接淩晨一點把人叫起。
還要不要人活了!
“報告!”
齊桓:“27說話。”
人在睡眠不足的時候,情緒控制就會差很多。拓永剛怒得都破了音:
“你們這是在故意折磨我們!” 對,你們就是在故意折磨我們。他說出了所有學員心裏想說的話。
袁朗背手而出,無動于衷:“這是在磨練你們的戰鬥意志!缺乏訓練覺悟加不敬長官,扣七分!”
拓永剛口不擇言:“狗屁的戰鬥意志!”
吳哲迅速打斷他:“報告!”
袁朗似笑非笑,視線在他們兩人身上打了個轉:“我從沒見過自己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