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星辰因卿入眸去
七年前, 虛雲主峰下。
螢火蟲在眼前一明一滅,漸漸模糊成一團水霧。黑衫少年背負鐵刀, 在崎岖的山中奔走。
“……嗬……嗬……”
十二歲的方知淵臉色慘白, 劇烈地喘息着, 冷汗從他的下颔一滴滴落下來。周圍一旁黑暗,樹影與冷風從身畔快速掠過。
隐約紅跡自衣衫各處滲出來, 那是陰妖留下的傷。
就在昨日,還有清俊出塵的小仙君蹙着秀美的眉尖, 仔仔細細地為他換藥,叮囑他好生休養不可亂動。
藥香微苦,紅衣女孩坐在床沿晃着小腳,滿臉好奇地要給他喂藥。
——只一夜之間, 那些寧靜短暫的時光歸于終結。
他要走了。
傷口掙裂, 鮮血湧出。失血使得意識漸漸朦胧,呼吸也越來越困難。
直到某一刻,黑衫少年毫無征兆地往前栽倒。山坡陡峭, 方知淵徑直滾落下去,無數樹根雜草刮出血淋淋的細傷。
後背猛地撞上巨岩,他眼前一黑, 只覺得肺腑脊骨都被撞得粉碎,腥甜的液體嗆出喉管, 下一刻便咳得幾乎要暈厥過去。
“咳咳咳……!咳咳……”
方知淵渾身發抖,他眼神渙散,低沉地咳着血, 艱難爬起來。
仰頭,一輪明月從雲層中穿出,正高懸在天頂。
他模糊地暗想:啊,月出了,山路會稍微好走一些。
他要走了……
方知淵咬了咬牙,繼續在山間疾行,身上全是血汗和塵泥。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跄跄的數不清摔了幾次。
他想着明天。
明天,黎光升起來的時候,如今黑暗的每一寸山巒都會明亮起來,變得翠綠,變得生機勃勃。
明天,山峰上的小仙君會醒來。
“……”
方知淵冰冷的眼瞳深處似有光點晃了晃。
那位小仙君,他會倦懶地睜眼,沐着魚肚白的晨曦,披上勝雪的衣袍。
他起身,身姿纖細清瘦,他的脖頸那麽柔白,松散的長發又那麽烏黑。
他含笑的時候,唇瓣紅潤,眼眸清澈。
明天,他會做粥,再做一份甜甜的米糕……對,昨日他說過要做米糕的。軟糯的白糕切成小塊,淋上一層金亮亮的花蜜,飄着的小巧花蕊玲珑可愛。
明天,他會轉過那雙清透的眼眸,抱起紅裙小女孩兒,再和自己閑散地說幾句話。語調溫溫淡淡,像山間的一縷雲霧。
……不,沒有自己了。
——日暮西山的時候,他聽見魚紅棠賴在藺負青懷裏發出咯咯脆笑,“師父要回來了嗎,他會喜歡阿淵哥哥嗎?”
藺負青揉她發頂,說:“一定會。”
彼時他才猝然驚醒,他在不屬于自己的溫暖裏浸漬了太久。藺負青純良無邪不通世事,魚紅棠年紀稚嫩天真懵懂,可總會有個明事理的人給他潑一頭冷水,把他從幻境裏拽出來。
他怔怔想象了藺負青看他的眼神轉為冷淡或是悲傷,拂袖對他說“你走吧”的景象,只覺得五髒六腑都泛起苦水來。
可他釋然得也快。
他太習慣了,心裏麻木,權當是做了場夢也就罷了。
他要走了,他誤入仙境,已經停留得太久。他将要墜回他的血污和黑暗裏去,他沒有黎明。
他的短夢将醒,他的長夜未央。
眼前紛雜的樹影忽然開闊,月光傾入眼底。他終于穿過了這片山林。
方知淵驀地站住。
他頭暈目眩,瞳孔微微緊縮。
為什麽……
他斷斷續續地喘息着立在昏暗的樹影下,眼神陰鸷得吓人。
“你還不肯放我走?”
夜色覆壓下的山崖上,立着一個身影。
皓月當空,白袍勝雪。
“藺負青,”方知淵森寒地扯了扯唇角,嗓音沙啞得刺耳,“你的好師父還沒跟你講清楚,我是個什麽東西嗎。”
他還想強撐着那份冷厲兇狠,其實卻已經快撐不住了。
重傷未愈的身體狀況本就極差,這樣在冷夜深山中奔走幾個時辰早已到了極限,如今只是憑着心頭一口熱氣不肯昏過去。
他怕自己昏過去就走不了了。
“……”
藺負青遠遠站在山石上,淡淡問:“你下了山,山下也是臨海,你連船只都沒有,如何渡海?”
方知淵昂頭:“和你無關。如果是來送行的就免了,你滾吧。”
藺負青輕嘆。
他不再低頭看下面那負刀夜行的黑衫,而是擡頭靜靜地看着天上如白瀑倒懸般的星河。
許久忽然問:“那是你的星星嗎?”
方知淵也擡頭,禍星的紅光落在他眼裏。
他眼神漸漸失焦,說道:“是。”
藺負青:“人間星辰七千,只有它能與皓月争輝。”
方知淵:“……”
“世人就因為這顆星星,厭恨你,欺辱你?”
“我也禍害世人。兩不欠。”
“你真的是禍星降世?”
“我能感應到它,它連着我。”
山風于無聲處起。
藺負青束發的雲紋發帶在他身後舞動着,禍星的紅光恰好落在上面,竟像血染白雪。
藺負青平靜問:“真的無解嗎?”
方知淵心口沒來由地湧上一股郁氣 。他用力點着自己胸膛,自嘲地嗤笑:“呵,有啊。我長生不老,活個十億年,等那禍星隕落!這命格自然解了——”
夠了,無用的閑話已說的太多。他疲倦地擡起鋒銳眼角,“你問夠了嗎!還不滾蛋!?”
藺負青道:“師父告訴我,修至渡劫的仙人有移山填海之能;而只要過了飛升天劫,哪怕是日月星辰的生滅也在一念之間。”
“所以呢?”方知淵焦躁不耐,他呼吸已經漸漸不穩,咬着牙冷冷笑起來,“可笑!你難道還要激勵我清心問道,成為那千年未有的飛升之——”
“我會飛升成仙。”
清冷的嗓音,打斷了沙啞的。
方知淵猛地一窒!
山峰之畔,有長風掠過。
年幼的藺負青白袍勝雪,眉目清雅,背後是浩瀚的夜空,無邊無際。
他擡袖,白瓷似的纖指點向那顆煞赤的星辰。星光落下來時,指尖似乎也染上一絲嫣紅。
“到時候,我替你殺了這顆星星。”
“!——……”
方知淵張了張嘴,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如遭雷殛。
他一時間神智空茫,竟覺得荒誕滑稽,心中低念:這人他說什麽?殺什麽?
“你是很好的星星,我喜歡你。”
柔柔軟軟的嗓音,清清淡淡的語氣,吐出的卻是驚天的字句。
藺負青自山崖上落下,他踏着夜色向方知淵走來,平靜道:“別走,留在我身邊,看我為你成仙殺星,好嗎?”
方知淵僵立不能動,瘋了似的想:他說他要飛升,他要殺……星辰!?殺禍星!?
他還說喜……喜歡——喜歡什麽!?
方知淵死死地盯着藺負青看,只覺得頭重腳輕,渾身一陣冷一陣熱。他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就忍不住微微顫抖着笑了出來。
——因為他竟發現,藺負青的臉上一片鎮靜與自若。這人是認真的,這人竟真的是認真的……
藺負青的手撫摸他蒼白冰冷的臉頰:“阿淵。”
“別碰我!”方知淵渾身一顫,仿佛被燙傷了似的,猛地将他的手拍開。
“藺負青……你,你當真……不知死活!你不知天高地厚!”方知淵眼角通紅,紊亂地喘息着,“你以為你有多能耐,能承別人的厄命……”
藺負青道:“天高地厚,和我有什麽關系,我為什麽要知道?我不想知天高知地厚,也不想知生知死,我只想知你現在肯不肯留下。”
“不可能……你是瘋了!!只要我多活一日,引來的陰妖便會強盛一分……總有一日……總有一日——你不要命,也不管你師父妹子的命!?”
“可只要我也多活一日,我也會強過一分,既然如此,我豈不是可以永遠強過陰妖,永遠護好了你?”
藺負青歪歪頭,說的理所應當。
“你……”方知淵眼前陣陣發黑,他站不穩,後退兩步,崩潰地搖頭,“你、你會後……會後悔的……你會……”
話音未落,他就像脫了線的人偶般無力地癱軟下去。
藺負青雙手撈住,橫抱他入懷。
方知淵意識時斷時續,他眼睑顫抖不止,還在吃力地呢喃自語,“你……會被我……害……”
藺負青換了姿勢,讓他頭頸靠在自己肩上,心疼地輕輕哄:“乖。”
藺負青抱着方知淵,足踏山岩,翩然向山峰的方向回去。
方知淵怔怔失神,徹底昏睡過去的前一刻,冰封的記憶陡然破開——
是臨海的冷浪奔襲狂湧,陰妖尖利地嘯叫,曾有少年一雙潔白的手将那麽髒的他從深海中抱出來。
是同樣的氣息,同樣的姿勢。
同樣的人。
天穹之上,那顆禍星正微弱地閃着血紅的光芒。方知淵只覺得自己不在紅塵人間。
他仿佛茫然落在萬星盤旋的亘古之中,遇見了明眸璀璨的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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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劍升空,一抹雪光劃破夜空。
朱麒世家的府邸,于這兩人來說,不過是一處可以談笑着來去随意的地方罷了。
藺負青操縱着劍,低低笑道:“你啊,不如那時候可愛了。”
他又感慨:“那麽多年,你怕禍害我,同我鬧跟我打,龇牙咧嘴的在我面前裝兇。誰能想到,最後卻是你一次次護着我呢……”
“……”
方知淵頓了頓,目光投在漆黑夜空上,心不在焉地啞沉道:“我樂意。”
如今他早已經不再是會被一句“可愛”惹得羞惱的少年,心中只是在想——
他求藺負青今生修仙,這人卻又回避了。
藺負青前世修仙只修到金丹期,修魔卻修到了渡劫,今生修哪一道才會更熟悉、更快捷、更強大,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只是……
那到底是一條險路啊。
方知淵沉沉出了口氣。夜已經很深,涼風自六華洲的上空掠過。
客棧已經能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