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扶桐撥弦鬥絲竹
次日, 金桂試格局大變。
穆家光芒萬丈的雪鳳凰以最屈辱的形式慘敗在藺負青手下,無顏再戰。次日便傳出穆晴雪閉關的消息, 穆家弟子一片人心惶惶。
方赤褀丹芯斷裂, 性命垂危;次子方之隆畏懼再撞在禍星手裏, 也于次日棄賽。
僅僅一場比試,挫了朱麒白凰兩大世家的未來繼承人, 反而是一直以來平平穩穩沒什麽光彩的玄蛟顧家,俨然成了得利的漁翁。這驚天消息一夜間傳遍大半個仙界, 到了第二天金桂試晨場,又一個震驚消息炸了出來。
芙蓉閣大師姐夏汀蘭棄賽,被方聽海親自招入方家治療方赤褀。
這一下,又是掀起千層浪。
金桂試意義非凡, 衆人紛紛猜測方家家主是出了什麽價位才能令夏汀蘭放棄資格。何況方赤褀丹芯已廢, 哪怕救回來也是無法修煉的廢人一個。在世家大族裏,按常理說本應是被果斷放棄的。
許多人便忍不住搖頭感嘆:“看來方家主當真愛子心切啊。”
只有昨夜暗訪方家的藺負青與方知淵二人才能猜出其中端倪。
此時客棧內晨光熹微,方知淵捏着酒盞, 眯着眼倚在窗邊,“方聽海以為我半截丹芯還被封印在原地,方赤褀還能有救。想必昨晚情況緊急, 那老東西才咬牙下了血本求夏汀蘭過來……沒想到,呵。”
此時藺負青已經絕望了:“好了好了, 知道你開心,少喝點……算我求你。”
昨夜他二人回來,卻發現客棧內一盞孤燈, 師弟師妹們都擔心得沒睡。待兩人回房,葉花果聽了前後緣由就怎麽也不肯去歇息了,連夜替方知淵将丹芯煉入體內才肯罷休。
這絕不是輕松的事,饒是方知淵自幼命苦,前世百來年的被磋磨慣了,被生生裂開丹田時還是疼的要死。
可這家夥偏偏死擰,冷汗涔涔還有勁兒罵葉花果不敢下重手,罵的姑娘紅着眼啪塔啪塔直掉淚珠兒才算閉了嘴。
藺負青一直抱着他,半宿過去衣衫都被方知淵的冷汗打濕了,心疼得不知怎麽好。今兒早上特許他喝一點酒,不僅是為了哄人開心,也是為着止痛。
不過再喝下去怕不是又要……
趁着方知淵還沒喝到神智失常,藺大師兄果斷地把酒盞搶了下來,自己一擡袖把剩下那一小口喝幹了,“不給喝了,躺床上睡覺去。”
方知淵皺起眉:“大白天的,哪兒睡得着?”
藺負青:“聽我的。”
——話雖如此說下,可藺負青最終卻沒能督促着方知淵乖乖睡覺。
有訪客打攪。
原來這一日的中午,葉花果對上了劍谷的大弟子、劍道奇才軒轅意。
綠衣姑娘上場前吓得哭哭啼啼,兩股戰戰;上場後和成名已有十年的軒轅意交手幾百招,足足一個時辰不落下風。
最終裁判斷定兩人平手,下頭看客一片瞠目結舌……
戰後,軒轅意找上藺負青,正襟危坐道:“藺小仙君,您想必知曉,我們劍谷谷主、當今仙界劍神——姓葉。”
藺負青:“我知道。”
軒轅意表情誠懇:“您更知道,您家的葉仙子,也姓葉。”
藺負青:“我的确知道。”
于是軒轅意豪邁地一拍胸脯:“她和我們谷主八百年前是一家!!大丈夫不拘小節,以後她就是我們谷主萍水相逢的親女兒了!!”
藺負青:“……”
……大丈夫不拘小節是這麽用的?
你給劍谷找小谷主,葉劍神知道麽!?
床沿上,方知淵沒正形地支着腿坐着,笑罵道:“去,誰不知道你們家葉劍神失蹤百八十年了,要認女兒,叫他親自爬虛雲峰上來認!”
他臉色還略顯蒼白,人卻很精神,看不出絲毫疲倦虛弱之态。外人全然想象不出此人竟會在昨夜經歷了多慘的痛楚。
藺負青一雙眸子飽含警告意味地瞥他,“沒你的事,你安穩着。”
一條路不通,軒轅意另辟蹊徑,換上了鄭重的表情:“藺小仙君,今日一戰,我看得出來葉仙子是不世出的劍道天才。”
“的确,”藺負青看他說的口幹舌燥,擡袖給他添茶,“花果用劍的資質甚好。”
軒轅意仰脖把茶咕咚咕咚灌入肚,指指自己:“而在下,不巧正是劍谷裏的悟劍第一人,也是個劍道天才。”
藺負青:“……”
他又豪邁地一拍胸脯:“大丈夫不拘小節,從此以後,葉仙子就是我異父異母的親妹子了!!”
方知淵從床上翻起來,面無表情一腳把軒轅意踹了出去。
……
由于金桂試被虛雲那兩位攪出了大變動,能打的金丹期幾乎沒剩下幾個人。接下來的數日內,虛雲幾位真傳弟子都被分到了比較輕松的對手,連宋有度都勝了兩場。
沈小江則依舊在底層苦戰,小孩子有精氣神兒,輸了也不氣餒。這種韌性倒是很叫藺負青欣賞。
方知淵剛将丹芯煉入體內,其實狀态折損不少。可他悍慣了,全然不怕帶傷上場,該贏的照樣贏。
就這樣一連幾天,比試臺上都沒有特別大的波折。
至于臺後……
藺負青與方知淵本已經做好準備,迎接白凰朱麒兩大世家的明槍暗箭。不料風平浪靜。
有小道消息說,穆泓與方聽海兩位家主被魯仙首傳召入了金桂宮一趟。出來的時候兩人都臉色灰白,也不知裏頭說了些什麽話。
轉眼間,金桂試過半。
荀明思輪上了西域的小妖童,申屠臨春。
對此藺負青挑了挑眉,并未多說,只道:“樂修罕見能碰上另一個樂修打架,珍惜機會。”
荀明思微笑道:“明思曉得,大師兄二師兄要來聽曲子麽?”
藺負青道:“當然。”
其實就算荀明思不說,藺負青也必然會去看的。
一半是為了荀明思,另一半原因則是因為,申屠臨春乃是這一代的森羅石殿掌殿人。
森羅石殿位于西域,與妖族接壤,信仰半人半妖的古老邪神,每一代都由一男一女共同執掌。
然而……在當初仙禍降臨之時,森羅石殿下幾乎所有教衆弟子,全部陰氣入體,成了神智失控的魔修。
後來藺負青才知道,原來仙禍降臨之時,陰氣并不僅僅是如人們眼中看到的那樣自天穹灌下。
——也自地底湧出。
森羅石殿與妖族地域相接之處,有一道巨大深淵,直通地底,因常有陰妖游蕩而名喚“陰淵”,傳說曾爆發過上古仙神的大戰,白骨堆積,從來荒無人煙。
那一日,陰淵內的陰氣陡然爆發噴湧,不僅令森羅石殿傷亡慘重,也使得大半妖族成了魔妖。
極西之地,從此化為死寂。
直到藺負青孤身墜入陰淵,于黑暗中枯坐十八日,頓悟魔道。
頓悟引動天地規則,冰冷沉寒的陰淵內遍生紅蓮,灼灼如燃火。藺負青一襲白衣阖眸盤坐于紅蓮之中,如上古畫卷中的仙神。
在天地規則與體內陰氣本能的雙重影響之下,失了神智的魔修魔妖都混混沌沌地聚往此地。
藺負青化出三千神通,逐一點化,身後步步生出紅蓮。
九日之後,魔修與魔妖的神智漸漸恢複,奉藺負青為君王。陰淵自此改名為紅蓮淵,魔君藺負青于紅蓮淵之畔築骨為城,同時……
設陣将翻湧的陰氣壓在了地底之下。
——那些唾罵魔修的仙門将永遠不會知道,若無魔君藺負青,若無他建起的這座雪骨城,整個仙界依然将處于随時都會有人沾染陰氣入魔的驚惶不安之中。
當時仙魔兩道勢如水火,魔修中厭恨仙門的也有許多。因此,藺魔君的這份苦心孤詣從沒跟人說過。
要說雪骨城內有誰真正心知肚明……就是這位曾經的森羅石殿半個主人,後來入了魔留在雪骨城的申屠臨春。
當然,這些都是上個紅塵的舊事了。
而在今生的這個紅塵裏,藺負青若要阻止災禍,當然也要兼顧森羅石殿西方的陰淵。
所以,申屠臨春這個人,他是必然要見上一見的。
藺負青同方知淵荀明思來到比試臺下時,正值陽光明媚,萬裏無雲。
本以為在這樣的天氣下,他們能從從老遠的地方就能看見小妖童那一身亮閃閃的衣飾。卻沒想到遭了個意外。
——人人皆知申屠臨春喜珠寶,愛美玉,滿身琳琅滿目的配飾,那把契為本命仙器的琵琶名喚“小春雷”,更是華麗得仙界罕有。
這幾日金桂試,申屠臨春所表現出來的姿态也是邪氣張揚,不可一世。好幾次彈曲把對手震得雙耳流血,明顯是個少年狂徒。
可今日,踏上場的申屠臨春竟只是正正經經地穿了一身暗紅衣衫,結成小辮的長發束了個發髻,比往日裏披粉挂亮的正常了不知多少倍。
對面比試臺上,荀明思一襲藍衣飄飄,倒是與申屠的紅衣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擡手,一陣流光亂竄後,古琴“雀聽”顯出真容。琴師溫聲低眉:“虛雲荀明思,請指教。”
“荀仙長客氣啦。”申屠臨春綻出一個笑容,露出玉貝般的牙齒,“樂修知音難求,這一戰可叫我好等哩!”
本就是妖媚的少年人。
他這一笑,又是魅麗,又是可愛。
藺負青在臺下只覺得頭皮發麻,悄聲對方知淵道:“不太對勁。”
——他知道的小妖童,不可能這麽可愛。
方知淵沉吟:“他有沒有可能也是……”
藺負青:“先看看。”
申屠臨春輕飄飄地自乾坤袋亮出一把琵琶。梨身曲項,豎立四弦,其餘竟沒有半點修飾。是最樸素,或者說最普通的樣式。
下頭看客中有人嘀咕起來:
“這……不是‘小春雷’啊?”
“小妖童轉性了?換了衣裳不說,都不用他那把寶貝琵琶了?”
荀明思臉色微青,心下一陣異樣之感。
他前幾天還同大師兄說過,這孩子将樂器修飾得太過浮奢,他不喜歡。沒想到今日這一戰,小妖童居然捧出這樣一把毫無雕飾的琵琶出來。
而且這琵琶……
如果是契約認主的仙器,應該是如他的雀聽一樣收在識海內,主人召喚時才顯出形體。
可這一把琵琶,卻是申屠臨春從乾坤袋裏拿出來的。這說明它是一把并未與修士定契的普通仙器,這……?
荀明思想不明白了。莫非這小妖童是看不起自己,故意羞辱?
乍一思及此,饒是以他的好涵養也不禁有些不悅。
下一刻,荀明思輕撫雀聽琴弦,彈出了第一個音。他不敢托大,彈奏的是一曲《遨山海》。
《遨山海》乃是六華洲仙家最常聽的曲子之一,曲調慷慨激昂,往往是奏于世家弟子大比之前、亦或是出行斬妖除魔的宴會上,為年輕人們壯膽鼓志。
而落在樂修手上,便是一首中規中矩的進攻之曲。
天地靈氣灌注于弦上,神魂意念随曲而動,一股豪壯之氣直上雲霄。
申屠臨春将琵琶往懷中一摟,推弦撥音!
那第一個音剛起出來,藺負青就輕“咦”了一聲。
小妖童彈奏的曲子,意境竟與荀明思截然相反。轉軸撥弦三兩聲,情調是凄清的,曲意是哀傷的。
這情況着實罕見。一般來說,樂修拼樂,很少以截然相反的風格死磕。
這是由于雙方都會容易被對面的曲調帶跑,兩個人都奏得憋屈難受,對心神消耗亦是極大。
可申屠臨春卻偏這般狂妄,他竟擡頭沖荀明思笑了笑:“嘿……荀仙長看着清冷冷的,原來也能這般氣吞山河。來,聽聽我的曲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