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過了不久便聽到裏頭穿衣的細碎聲以及急促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打開,袁小路摸了一把眼,瞅着眼前兩人有些不明所以。
岳管事指了指小語,笑眯眯地道:“這位是公子身邊的小厮,來找蘇侍衛的。”
袁小路卻無奈地轉頭看了眼屋裏,只見蘇算梁整個人對着裏牆,将臉埋在枕頭下捂着耳朵企圖隔絕一切聲響,一點也沒有要起的意思。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看了兩人一眼:“你們等一下啊。”
袁小路轉身進了屋,推了推蘇算梁。“阿梁姐,有人找你。”蘇算梁動了動沒反應。袁小路繼續推她,她朝裏挪了挪。繼續推,她又往裏挪。終于臉都貼着牆面了,再也沒地兒藏了。蘇三少不耐煩地扔了枕頭,一屁股坐起來。“大清早不睡覺幹嘛呢!”
袁小路朝她笑得滿口白牙,企圖讓她心情好上一些,別到時候得罪了人。指了指門外。“阿梁姐,小公子派人來找你呢。”
她臉黑得能滴墨了,暴躁地抓着頭發。“天都沒了亮,找什麽找,找鬼啊!”她聲音雖然低,但房門開着,外頭兩人聽得一清二楚,一時都有些尴尬。岳管事幹扁扁地安撫了小語兩聲,小語則怯怯低着頭。
今日是這批新來的侍衛住在于府的第一天,有幾個睡得不安穩。聽到動靜,左邊的那間房便有人推開門來看個究竟。小語聞聲擡頭,習慣地朝她笑,那女人立刻像是觸了電似地呆呆立在那裏,半響才反應過來,紅着臉點點頭,看了他一眼才戀戀不舍地關上了門。
***
蘇算梁總算清醒了點,拖着鞋子懶洋洋地朝外走。袁小路哎了一聲沒叫住,她人已經歪歪斜斜地倚着門了。
蘇三少起床氣顯然有點大,臉色陰沉,語氣也不怎麽客氣。“昨日說好了的,侍衛是卯時三刻起。于府這麽大的地方這麽點規矩也守不住?”
她這話說得其實有點沒道理,凡是做下人的,只要主子有吩咐,哪還能真計較幾時睡幾時醒?便是于簫讓人一晚上不許睡正常人也不會覺得哪裏不對。
小語身子一顫,岳管事從側面看過去就見他臉色一白,不免心生憐惜,正要開口解圍。就看到小語擡起頭,眼眶淡紅,一雙眸子欲語還休,明明委屈還強硬忍住的模樣。
“公子……”他才剛剛發出兩個音,突然怔愣在原地,白皙的臉頰迅速染上一層又一層的紅暈,一路燙到耳根子後頭,然後終于反應過來,猛地低下頭,抓着身前的袖子再也說不出話來。
岳管事奇怪他的反應,擡眼去看蘇算梁。這不看不要緊,一看連自己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只見那女人一身裏袍半系半散,左肩裸露在外,兩處鎖骨要遮不遮,修長的左腿若隐若現,她又歪着身子靠在一邊,雙手環胸,一副慵懶輕浮的樣子,怎麽瞧都是副香豔的畫面。
岳管事輕咳了一聲,指了指她的肩頭。蘇算梁低頭看了看,無所謂地拉了拉衣衫,視線繼續落到那少年頭頂。
袁小路在她身後尴尬地摸着腦袋。好吧,她真的不是故意不提醒的,真的是她沒來及說出口啊。
小語心裏亂糟糟的,怎麽也轉不過彎了,他長到現在還是第一次看見看見……直到岳管事提醒,他才啊了一聲,急急忙忙從懷裏掏着紙遞上去,從頭到尾再也不敢擡頭。
“這是,是,是公子的早飯。”
蘇算梁接過,一目十行,随手抖了抖白紙,眼也不擡地遞給岳管事:“好好表現。”話音未落,只見她退一步,手一甩,門砰的一聲關上。岳管事此刻倒是反應極快,一接過就喜氣洋洋地忙了起來。
小語張着嘴追了一步,卻只來得及碰了一鼻子揚起的灰塵。他話還沒說完呢……
***
旭日冉冉東升,陽光穿過大敞的窗門灑下一片金色。于簫披了件長袍倚着窗口,望着庭院裏那顆百年老桃随風輕蕩,花瓣飄飄搖搖。
當初爹還沒過世的時候,就總喜歡抱着他和阿姐在那顆桃樹下教她們習字。他那時不過才三歲,只隐隐約約記得自己老不乖,走路都走不好還老想着往那樹頂爬,爹爹抓住他的身子,他就鬧騰得将墨打翻,弄得爹和阿姐的衣服全黑了。他便得意地哈哈大笑。
還未梳理的青絲被他全部攬到胸前,微風拂面,他羽睫輕顫,在瞳眸裏落下淡淡剪影,嘴角惬意地勾起。
“公子,可要洗漱?”
于簫撐着下颚的手頓了頓,收起笑意點了點頭。小語将水盆放在架子上,先服侍他穿好衣服,才又絞了帕子遞給他。
于簫接過,想起蘇算梁那事兒,随口問道:“你可給送去了?她如何?”他等了一會兒對方沒反應,擡頭去看,卻見小語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扯着袖子,皺了皺眉。想到他平日軟懦的性子,只以為事情辦成了,便也懶得理他。卻不知小語心裏正在天人交戰,他其實沒把話說清楚,可要是實話實說吧又怕于簫罰他。
說起來,于簫身邊不愛帶人有一半還是這位貼身小厮的功勞。他本來性子直率,再加上從小到大順風順水的,從不喜歡那些彎彎繞繞。可小語與他偏偏完全相反。
有時想罵上幾句吧,就見他委委屈屈弄得好像他欺負人似的;真把他撤了吧,又怕日後在府裏因此不受待見,到底心軟,便幹脆留在身邊卻甚少指使他。
于簫的卧房與一般大戶人家相同分成了前後兩間,中間隔着一處琉璃珠簾,叮咚脆響。一番洗漱過後,于簫出了裏屋,外間的圓桌上已擺好了他的早飯——一碗銀耳蓮子粥,一疊方棗糕。他一手拈起糕點往嘴裏送,一手撐着臉頰心不在焉。
這個點已然過了辰時了吧,對于那個未能達到要求的蘇侍衛,他該如何罰她呢?
他嘴角勾起的笑意還未成形,突然聽到外頭有人通報說是岳管事求見,他有些納悶,愣了愣才點點頭。不一會兒,只見岳管事滿頭大汗紅光滿面地出現在他面前。
岳管事瞄到桌上的早飯微愣了愣,但也沒放在心上,迅速從懷裏掏出于簫之前寫的那張是食單。
“回公子,小的不辱使命,将您要的東西全都買齊了。您是不知道,小的去百味閣時那隊伍排得就跟沐神節看蓮花仙子時的場面有得一拼啊!兩條隊伍從街頭排到結尾,幸好小的與那小二姐曾經有些交情,一見小的便眨眨眼指個隐蔽之所準備開個……嗯,行個方便。誰知,人群中有人雙眼如鷹……”
岳管事唾沫橫飛,比手劃腳,講着自己如何如何辛苦,如何如何英勇,企圖讓于簫能夠忘記她遲到的那點時間。
于簫從見到那張紙起臉色就陰了下來。岳管事說完擡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沉默不語。想起平日小公子的傳聞,只以為他慣常如此,于是雙手一拍,早就在外頭等候多時的小厮魚貫而入,每人手裏各拿着一道點心。
那張圓桌不大,勉勉強強擠下十個食盒已是極限。剩下的小厮只能呆站在那裏将外間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岳管事見狀,為難地望向于簫。“公子,你看這……”
她方才有些得意忘形,以至于從頭到尾都沒深想于簫的臉色,如今一看之下卻是笑意一僵。只見于簫一雙冷眸怒意隐現,直直盯着她,仿佛随時可能壓抑不住爆發似的。額上熱流不止,背後冷汗直下。莫不是就因為差了那一刻鐘?小公子還真是難伺候啊。
“誰許你幫她的?”于簫硬着聲問。
岳管事被他問住了,眨巴眨巴眼。
他揣着袖子,壓着聲又重複了一遍:“我問你話呢,誰許你幫她的?”
“幫……”岳管事擦了擦透亮的額頭,蠕動着唇,“幫……”幫誰呀!
于簫掃了一圈變地狹小異常的空間,最初那一絲絲煩躁越演越烈,愈變愈大,終于再也壓制不住。他一拍桌子,怒喝一聲:“把姓蘇的給我帶來!”
作者有話要說:
☆、争鋒相對狹路逢(修)
于簫揮退了小厮,屋裏只剩下小語和岳管事兩個下人。岳管事從頭到尾想了一遍,心裏早把蘇算梁恨得牙癢癢,剛來沒幾天竟然就給她下套!
于簫瞥了她一眼,将她咬牙切齒的表情盡收眼底,抿了抿唇。“岳管事,本公子的人本公子自會處置,若是旁人插手豈不是顯得本公子連個下人都管不好?”他倒也不是故意護着那女人,只是性子使然,便是整人那也是堂堂正正地耍,而那些背後使絆子的手段,眼不見為淨也就算了,在他眼皮子底下哪裏容得下這些。
岳管事自然是聽懂了他的話,只是不知怎的就想起早上蘇算梁那香豔模樣,又見自家小公子名面上不待見暗地裏維護的态度,瞬間腦補了一場少年懷春羞意甚的前因後果。
好嘛,她就說小公子最不喜人跟着,怎麽突然就多出了個侍衛,原來是這隐情。瞬間臉色一苦,得,這是要打落牙齒自個兒吞的節奏了。
***
蘇算梁被人吵醒那會兒正睡意朦胧,也記不太清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兒,如今被人請進絡溪院,見了兩位當事人,才回憶起來。眼珠一轉,心想着該如何蒙混過關。
于簫看着眼前這人垂手而立,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冷笑了一聲:“蘇侍衛倒是極好。”
“回公子,屬下來于府兩日得了公子四個好字,實在愧不敢當。”蘇算梁拱了拱手,臉上十分配合地做出慚愧的模樣。他既然不說所謂何事,她也樂得先裝裝樣子。
于簫一噎,方才下去的火氣蹭蹭蹭又竄了上來。他深吸一口氣,“本公子怎麽瞧不出你愧疚?不過今日才吩咐你第一件事,你竟偷懶耍滑。”他指了指滿桌的鍋碗瓢盆,“這就是你做事的态度?”
蘇算梁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瞧了兩三眼,誇張地做出恍然大悟地神情,對岳管事道:“岳管事,小公子要那麽多點心您怎麽就買了十幾道就交差了?”
岳管事張了張嘴不知怎麽回答,就見她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又對于簫道,“小公子莫惱,岳管事想來也是沒料到小公子竟然食量這麽大,有心替于府省銀子,這才少買了些。”
“你!”
于簫胸膛起伏,被氣得漲紅了臉,眼裏冒火。什麽叫他食量大?什麽叫替于府省銀子?!這女人颠倒是非黑白也就算了,竟然敢說他吃得多,說他浪費,他花的可是他于家的銀子!
他終于再也裝不下去淡定模樣了,蹭地一下站起來:“我是叫你去買!你還敢推給別人?!”他身量本來就沒她高,便是站起來也只能仰視她,讓他心裏又平添一份不爽。
蘇算梁眨巴眨巴眼,無辜地看着他。“原來是非得屬下親自去啊。奈何屬下一心只想着若是一人,這麽點時辰如何能完得成,就怕小公子餓壞身子才讓岳管事跑一趟。原來是屬下誤解了小公子的意思,屬下知錯,請公子責罰。”
她一副我這麽為你着想你怎麽忍心怪我的模樣。于簫看在眼裏,右手死命掐着杯盞,用盡全力才勉勉強強止下要摔杯而去的沖動。明眼人都瞧得出來他這是怒而不發,偏生蘇算梁還是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她不開口說話站在那兒倒還賞心悅目,一開口顯然是不把人氣死不甘心。岳管事瞧她們一來一往越發肯定心中所想,哪裏還敢出聲。
小語卻沒想到她膽子那麽大,若不是當時他親眼看見這女人不負責任地把事情推給岳管事,然後繼續睡大覺,這會兒只怕真以為是真委屈了她。不過,他還從來沒見過哪個下人敢跟小公子這麽叫板的,也不知大小姐怎麽會找這麽個侍衛來,這不是存心給公子找氣受的嘛。
然而,事實卻沒有預想中烏雲壓境後的狂風大作。于簫撫了撫衣袖,眯了眯眼,他坐下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也罷,如此那本公子就好好教教你。既然是貼身侍衛,從今日起本公子的衣食住行就全由你負責。”
***
絡溪院正對着洞門的便是那擺在庭院中央的玉桌石椅,玉桌左手邊五六米處朱欄長廊連綿,圈起堂屋卧房書閣客室。一共七八間屋子緊貼着西北兩處牆面,枝蔓翠綠,挂在牆頭,蕩起一片碧色生機。
玉桌之右,一顆百年桃樹矗立于後,如傘如蓋。涼亭旁的那條小溪流經此處彙成一方淺潭,潭旁三面環山,假石嶙峋,距離稀疏的石洞錯位而立,蜿蜒間與那水面鋪就的一塊塊石板連成一條小路,直通往長廊盡頭右拐處的裏院。絡溪院的裏院乃是下人住處做工等雜務之地,如此布置倒正好被那一處山水遮了個正着。
按照吩咐,小語帶着蘇算梁去了廚房,于簫則一人呆在書房翻着閑書。眼看着午時都過了,平時這個時候總會飄來菜香味的裏院如今卻是一點動靜沒有。他早上生着氣也沒心思填肚子,現在倒是餓得很。
咕咕聲響起,于簫臉上紅了紅,頓時惱羞成怒,啪地一聲摔下書,都是那個女人害的!他磨着牙恨不得現在就咬她一口。
在門外守着的小語聽到動靜遲疑了一瞬,敲了敲門小聲問道:“公子,你沒事吧?”
于簫剛想說沒事,卻忍不住摸了摸肚子,妥協道:“你去廚房走一趟。”他到底覺得實話實話太沒面子,于是這吩咐便聽起來模棱兩可。不過,也幸好小語跟了他那麽多年,總算一點就通。
然而,小語去了沒多久卻兩手空空地回來了。于簫盯着他,他低着頭為難地揪着袖子:“公子,蘇侍衛用了兩個大竈,劉嬸她……”
小廚房裏就只有兩個大竈,蘇侍衛全部都占了,劉嬸她自然沒地兒用了。小語擡頭悄悄看了眼就見自家公子臉色沉得可怕,抖了抖趕緊又低下腦袋。
于簫總覺得那女人就是故意的,他雖然認識她時間不長,可腦袋裏蹦出來的詞那都是四個字四個字來的,膽大包天,風流成性,厚顏無恥,可惡至極!他憤憤想,給她打上的這些标簽這輩子都不會變了。
不過,蘇三少這次有一半還真不是故意的。她做不來菜那倒是事實,所以起初只想做些最簡單的吃食管他愛吃不吃,于是她便欲意煮面。誰知至簡至繁,和面,擀面,切條……她從和面開始就做不利索了更何況是之後呢。
劉嬸在旁看得忍不住搖頭,奈何公子有令她們不能幫忙,也就只能難受在心裏。蘇算梁還算知道分寸,小語雖一字未言,她也曉得是過了飯點,若是因此扣她月錢那不是虧大了,于是幹脆開始破罐子破摔。
***
“公子,要不奴去大廚房……”
于簫挑食,所以通常都是與于府其他兩位主子分開用飯,一直都是絡溪院的劉嬸伺候着。廚房裏頭的活兒一般總是在飯點前便開始忙着的,而如今這個時候,大廚房裏只怕早就将主子的飯菜呈了上去,正忙着整個府裏下人的中飯。
于簫想也不想就揮了揮袖子,否決了這個提議。他煩躁地揉了揉眉心,無意識地轉着視線。
小語方才進書房的時候并沒有關門,如今目光一轉,正好瞥見一只跨了半步的右腳,定睛去看,只見一女人歪着身子敲了敲門,一臉讨好地看向他。“公子久等。”不是姓蘇的又是誰。
于簫冷哼一聲不理她。她也只當沒聽見,自顧自地進來,掃了一圈,沒見着餐桌,只怕問也是白問,幹脆直接将碗放在了書桌上。
那寬寬的托盤中央就放了一只算不得大的白釉瓷碗,只見她輕巧地端着窄小的碗足一把放到他面前,碗內除了細長不均寬瘦不勻的白面條,就只在上面灑了一小點蔥末子;清湯飄着小片油印,也就蓋在面上的那個荷包蛋看起來還像點樣子。
他一雙冷眸冒火,狠狠瞪過去。“這就是你一上午的成果?!”
“回公子,屬下不懂廚藝。”蘇算梁摸摸鼻尖,還算有點良心,“公子要是吃不慣這些粗食,不若讓人去把岳管事早上買來的點心拿來點吧。”
蔥花傳來的香味惹得于簫一陣胃疼,想起早上她說他浪費銀子那茬兒,氣呼呼地敲了兩下筷頭,賭氣地回她,“誰說本公子吃不慣了!”他咽了口唾沫,夾起那塊賣相不錯的荷包蛋,頗有些英勇就義的模樣,惡狠狠地咬了一口。
外脆內酥,鹹淡正好,流黃自齒間迸出,粘稠軟糯,味道竟然……“唔。”他空閑間瞄了她一眼,臉色陰晴不定。味道……一般!
他又去夾那面送進嘴裏。面條又短又厚,比不得平常吃的細長晶瑩,卻不知是不是他餓得狠了,意外地韌勁兒十足,香濃味……他趕緊打住那個蹦達到腦海裏的美字,臉色越發陰沉,手上的筷子卻沒停下反而有加快的趨勢。
眼見着一碗面就要見底,蘇算梁挑了挑眉,直盯着他看。她目光灼灼,想讓人忽視也難,于簫擡起頭狐疑地看過去,就見她飛快地撇開眼,他順着那視線瞧回來,只見那碗清湯上除了所剩無幾的蔥花可憐巴巴地飄着,一點不剩。
最後那一口面還在喉嚨口,他這下是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如鲠在喉。于簫咬了咬唇。蘇算梁卻還嫌不夠,嘴賤地加了句:“屬下知道公子這是勤儉節約,絕對不是餓得慌。”
那餓得慌三個字被她咬得極重,不顧于簫難看的臉色輕輕巧巧地轉進耳畔,他終于忍不住了,随手操起一筆就朝着她那張欠扁的臉扔過去。那筆他方才還在用,墨跡未幹,一甩,一路滴滴答答。
蘇算梁本能一躲。誰知小語就站她在身後,本來就被吓了一跳,哪裏還想着要避,整支筆就撞在他腰部。那筆尖緩緩下挪,在那雪白的衣衫上劃下歪歪扭扭地一豎。
于簫愣了愣,尴尬地輕咳了一聲,蘇算梁嘴角抽了抽,沒甚歉意地擺出內疚的表情。小語臉一白,委屈地紅了眼。
***
晚上那一頓在小語旁敲側擊之下,劉嬸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好吃的。于簫一看自然知道蘇算梁沒動手,只做不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蘇算梁吃飽喝足順帶洗了一盆子碗,回到下人院時天色已暗。
袁小路齊單和幾個女人正圍坐在院裏那口石井旁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天,月光溫婉越過樹梢灑下銀銀光斑,知了悠閑躺在枝頭,懶懶散散地鳴一時歇一時。
袁小路遠遠就瞧見她,立時便招呼她過來,挪了挪身子空出半張椅子給她。“阿梁姐,你那差事如何?”
蘇算梁随手甩着袖子納涼。“也沒如何,就是那小公子氣得不輕。”
她想說的是被她氣得不輕,但衆人卻都理解偏了,袁小路更是同情地看着她:“聽說小公子脾氣是不太好,阿梁姐我們到底是來做下人的,你也,唔,多忍着點。”其他幾人也跟着齊齊點頭。
蘇三少眨巴眨巴眼,沒說話。
衆人見她沉默紛紛在心裏嘆氣又慶幸,果然槍打出頭鳥,她們還是安分守己的好。蘇算梁看着她們一個個多多保重的眼神頗為無語,可憐的不是她好不好,她堂堂一女子怎麽可能被個男人欺負了去,往後回京被人知道豈不是要笑掉大牙?她撇撇嘴,也懶得解釋:“你們在說什麽呢?”
方才說得起勁兒的那人一聽便立刻回道:“你可知道為何于府這個時候招人?我今日可是聽李管事說的,原來大小姐跟雲霄城陸家嫡長子定了親,我們啊,就是招來為年後去城裏迎親做準備呢。”
齊單接下話茬兒:“陸家你知不知道?來頭可不小,據說是東青第一富商,財可敵國。如此瞧來,只怕家主也不是那麽簡單的人物。”
座下的那張長凳,不過是塊扁擔長寬的板子,後頭也沒靠背,楞得她屁股疼。蘇算梁幹脆站起身來後退幾步,懶洋洋地倚着牆。“齊姐說的,那是京城陸家。陸家雖富,那也是在京城那塊兒,這富可敵國四個字可說不得。”她伸出拇指在脖頸處比了一比,衆人被她殺頭的動作弄得都是一驚,“遠的不說,就說前朝那姓劉的,家裏多少銀兩花不完都生了鏽,結果怎麽樣?”
上饒鎮崇商,有名的文人許是說不上幾個,可但凡是小有名氣的商人從小耳濡目染倒沒有幾個不知的。一人便接道:“那劉家被抄了不說,全家死無全屍,慘得很呢。”
“就是如此。而且,陸家生意多在東西兩地倒很少涉及南面。”她板着指頭不知道在數什麽,“雲霄城陸氏應該是支遠親,只怕都快出五服了吧。”
這話倒是合情合理,自古女婚男嫁,說得多是門當戶對四個字。于家在上饒鎮上說得上富貴,但丢到外頭一比,只怕這點家業着實不夠看,如果真與富可敵國的一家連了姻,可就不知是喜事還是禍事了。
齊單狐疑地看着她:“阿梁妹子,你怎麽對陸家如此熟悉?”
蘇算梁只是慣性一說,沒想到會被這麽一問。“唔。”她摸摸鼻尖,含糊地道,“我早年些年走南闖北聽過陸家不少事跡,也就是道聽途說當不得真。”
幾人多是土生土長在鎮上,有兩個還是出自周圍村落,沒多少心眼,聽她如是道便也聽過算過。袁小路是先前見過秦昀自覺蘇算梁再認識什麽世家子女也沒什麽好驚訝,至于齊單卻總覺得她說了一半藏了一半,可至于哪裏不對勁吧她又說不上來。
衆人轉口又說起家常,笑笑鬧鬧半個時辰,直到岳管事挑了挑燈芯,催她們去睡,這才收凳拾椅,三三兩兩回了屋。
☆、半步富貴舍不下(修)
夏日天色亮得早,蟲名聲又不眠不休,吵得人睡不好覺。于簫這日起了個大早,正無聊地坐在床頭擺弄着床幔上垂下的流蘇,就見小語問了聲安走了進來,将他放換洗衣服的木簍捧了出去。他今日穿了一身淡黃色的長衫,看着越發柔弱可人,若不是細瞧他頭上不值幾個銀兩的發誓,不知道的人單瞧着這張臉還以為是哪家的公子。
于簫見狀,似是想到了什麽,叫住了他:“等等。”
“公子?”
“你這是要送去哪兒?”
小語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問,悄悄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于簫不耐煩地瞪他一眼,他才結結巴巴地答道:“漿,漿洗房。”
于簫想起昨日那碗面讓他吃的啞巴虧,原本不好不壞的心情立時差到極點,他一甩流蘇,沉着臉道:“我不是吩咐過這種事讓那姓蘇的做嗎?”
小語看了看最上層的那件青色外袍,又看了看于簫,面露難色。“公子,這,這……”
于簫眉頭一蹙,瞧不慣他吞吞吐吐地模樣。“你有話就說,本公子還能吃了你不成?!”
小語一驚,本能地退後一步,連連搖頭,卻還是捧着衣物不出去,直到于簫煩躁地揮揮手,他這才委委屈屈地挪着步子出了卧房門。其實他想說,公子啊,您的貼身衣物可都在這裏頭了呀。
***
在絡溪院小廚房做工的,除了劉嬸之外,就只有兩個小厮,一個小耳,一個叫小多。小耳負責燒火,小多負責挑菜。這兩個小厮都是孤兒,進府的時候還沒有名字,如今的稱呼是劉嬸取的,因此即便她有時看不過眼罵上幾句,心底卻是拿他們當兒子來疼。
自昨日蘇算梁白天在廚房裏鬧騰一遭之後,劉嬸是說什麽也不敢讓她再動手了。而另兩個小厮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被她一笑就找不到東南西北了,紅着臉,心甘情願将她供着。于是,到最後她就只能無聊地坐在一旁翹着二郎腿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話說。
小語過來的時候便見她撐着腦袋,彎着眉眼笑意盈盈的側臉,臉就不自覺燙了起來。他沒怎麽出過府,見過最好看的女人就是大小姐。他瞧了瞧蘇算梁身上那身粗布衣,想象着她錦衣華服的模樣,只怕比起大小姐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蘇侍衛。”小語在門口喊了一聲,卻沒進來。
蘇算梁回過頭,眯着眼瞧了一陣才認出他來。“哦,你是公子身邊那個——”她那個了半天也沒想起他叫什麽名字。
小語咬着唇,有些委屈地看着她。廚房裏那兩個小厮看他吃癟,對視了一眼,皆在對方眼裏看到了幸災樂禍四個字。
蘇算梁對于男人向來抱着可有可無的心态,人家投懷送抱她要是興致好說不定陪着玩玩;要是學委婉裝矜持,她本來心思就不在你身上,能看出個什麽苗頭?于是見他喊了一聲後就沒了聲響,撇撇嘴問道:“公子找我?”
他聽她語氣不耐煩,這才點點頭。
***
蘇算梁跟在他身後出了廚房。沒走幾步就看見了一個木簍子,裏頭裝着一疊衣物。她狐疑地看過去,卻見這小厮紅着臉低下頭,猶猶豫豫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突然心靈福至,問道:“他不會是要我給他洗衣服吧?”話音剛落,果然見那小厮腦袋都擡不起來了,幾不可查地點點頭,好像這衣服不是于簫的而是他的。
蘇算梁卻立刻黑下臉,那男人有沒有搞錯,兇她就算了,進廚房她也認了,竟然連衣服都讓她洗。想她堂堂蘇家三少,還從來沒有被男人這麽折辱過。
她走過去,憤憤地對着木簍子一陣鼓搗,卻不想随手一挑竟将壓在外袍下面的亵衣直接拎了出來。那亵衣不過是件暗紅色的菱形紅綢,金絲銀邊,襯得那中間那段白蓮越發嬌豔欲滴。
她這下不淡定了,上饒鎮的民風已經開放到這個地步了嗎?她這身材這臉蛋,橫看豎看,怎麽着都是一個女人好不好,他這,這也太放得開了吧?
蘇算梁本來陰沉的表情僵在臉上,左邊嘴角尴尬地撇着,怎麽看怎麽怪異。她恍然間想起那人說要她衣食住行全權負責的話,照這個趨勢,他該不會連被子都要她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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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曲本就出江南,江南等地大大小小戲園随着太平盛世層出不窮,到後來更是一城一名角,一場唱曲貴千金。戲子的身價一時間比那花樓頭牌貴了一倍不止,成了大戶人家競相追逐的又一新對象。
前朝末年,江南地有一處戲園子名叫梨園,梨園最富盛名的便是一出浮生亂。內容倒也不算多新奇,講述的是舊時狀元謝師音忠君報國,一代文官皮甲上陣卻終不得善果的故事。那戲劇不知是否有心以古諷今,整個背景與當時幾乎一致——昏君當道,刀吏橫行,賦稅繁重,朝廷寵信佞臣卻暗害忠良,如此倒讓普普通通的一場戲成了郁郁寡歡的仕子們心有戚戚然的那一出。
後來,庸帝下江南問起有何趣事轶聞,身邊有一宦臣姓高便出言道此戲口碑頗佳,她本來純粹只是為了讨寵,道聽途說自己也未曾看過,只以為是一般愛恨情仇。庸帝采納了她的意見,便遣随行的一衆人等一起親臨梨園。
任誰接到旨意都知道這是禍事,只怕避之不及。而那園主沉默了半響,卻直接讓原班人馬上陣,連內容都是原封不動,一絲未改,只與那主演細語交代了幾句。
庸帝看後果然大怒,呵斥身邊侍衛拿人入獄,然而就在此時,那演狀元的戲子突然化筆為刃,直直朝她刺去。
變故來得突然,衆人毫無防備,庸帝胸口中了一刀,當場斃命。刺傷天子,是誅九族的罪,無論衆人如何心中暢快,那園中戲子到底還是全部斬首示衆,刻着梨園二字的匾額在一場大火中散為灰燼。
其後百年,蕭氏一統天下,蕭□□登基那日命人特地演了一場浮生亂,對着朝中百官道:此乃亡國之殇,吾蕭家後輩當以史為鑒,自省吾身。更是下令在帝都親建那已毀于戰火的梨園。
自此,浮生亂三個字終究抵不過那口口相傳的亡國殇,就如同歷史遺忘了那戲子,卻記住了謝師音。然而,沉澱千年的戲曲并未因此大放異彩,依舊在清高文人不齒間夾縫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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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饒鎮也有一個戲園,叫做清歌園,雖然比不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戲中之最——京城梨園,但在鎮上卻是唯一一處場子,也算家喻戶曉。
上饒鎮上還有一條街叫做滿春街,道旁秦樓楚館三步一隔,賭坊煙肆五米一座。不少纨绔子弟留戀吃喝地往往都能在這裏尋到身影,因此也被稱為浪子街。
清歌園就矗立在浪子街街頭,跟鎮中最有名的青樓萬春樓比鄰而居。所以它雖帶着個戲院的大帽子,但在鎮中百姓心裏不過也是同樣是以色侍人的營生,而且,清歌園不比青樓晚上才開業,幾乎天天都是通宵達旦的歌舞升平,讓諸位主夫恨得牙癢癢。
清歌園後頭有一排破舊小院,從街頭一直連到街尾,住的多是無人再捧,過了時的戲子。這條街不比滿春街人來車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