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幾乎從早到晚都是清清冷冷,不時還能聽到有人留戀的淺唱低吟,卻不似舊時婉轉清亮,若是夜晚來聽似如鬼魅低語,讓人忍不住加快腳步。

沒有人敢進這裏的屋子,因為誰也不知道迎接你的會是風韻猶存的男人還是一具已經腐爛發臭的屍首。

***

月上柳梢,皎潔的月光一路照着他從清歌園拐向戲子街,原本暧昧绮麗的銀光一轉,陰森異常。于箜緊了緊衣衫,提着方才班主給他的食盒腳步飛快地向家走去。

寂靜暮色中,滿春街的笑鬧聲遠遠飄來,卻怎麽也打不破此處猶如陰間似的氣氛。他們一家住在街道中央,爹自從不再唱戲之後甚少再出家門,一切大小事務幾乎都由他代勞,可是他實在是讨厭極了這條從小到大走過無數遍的小弄堂。

木門吱呀一聲在半空中缭繞半響方才止下。院內漆黑一片,唯有一處大敞的紙窗裏能看見飄搖的燭光。那燭光所對正是一處大銅鏡,鏡中映出一個三十多歲,面容姣好的男人,那人雙眼木然地盯着前方,一下一下梳着保養得極好的青絲墨發,臉色顯出溫柔的表情,嘴角的笑容卻怎麽瞧都透着詭異。

“爹。”于箜抖着聲喚了一聲。那男人手一頓,轉過頭來時,冷淡地點點頭,瞧起來比方才多了幾分人氣。

“爹,我從金姨那裏要了些廚房的飯菜,您餓了吧。”于箜朝着他笑了笑,轉身正準備去廚房擺碗筷,那男人卻走出房門,對着他皺眉厲聲道:“誰許你去的。你可是于家大公子,去這種地方要剩飯,你讓我的臉往哪兒擱?!”

于箜低着頭,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一個月前,爹爹被診出兩個月的身孕,沒過幾天,就歡天喜地地告訴他這次肚裏這個一定是個丫頭,于家要接他們進門。然而,事情已經過了這麽久了卻自此之後如同石沉大海了無音訊。他低着聲道:“爹,于家主……”

那男人聽了于家主三個字眼中寒光一閃而過,揚手就給了他一巴掌。“叫娘。”

于箜雙手緊握,指甲掐進肉裏卻無感無覺,他倔強地沉默。那男人根本不管他,自顧自地說道:“你記得幫我去做件事。”說着,拿過他手裏的食盒,轉身就進屋,也不問問他可曾吃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心思唯錢是從(修)

天色陰沉,烏雲将天際壓得很低,就好象站在屋頂一伸手就能碰到那厚重的雲層。空氣悶熱,一點風影子都沒有,明顯是要下雷雨的樣子。

卧房裏,于簫臨窗而立,一手負背,一手緊捏着那張請帖,薄薄的紙張如何能承受得了他憤怒時的氣道。指尖碰着的地方早已破了個洞,皺得不堪入目,他卻毫無所覺,一雙寒目死盯着那底下的落款,臉色十分陰沉。

于箜,好一個箜字。他本來只以為娘要納個人進來,可現在這份請帖不讓他聯想都難。

爹爹的名字裏有個琴字,娘曾說為了一脈相承,她們于家的孩子便都以樂器為名好了。所以,她們姐弟倆便取笙簫二字。這本是夫妻情話,她們恩愛的證明,可如今這個箜字卻讓原本的溫馨缱绻如同閑言醉語,想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小語這幾日習慣了他家公子因為那蘇侍衛陰晴不定,如今見他因着一張普普通通的請帖怒氣沖天,一時有些想不明白。

他正低着頭告誡自己今天千萬要小心,于簫平平的聲音卻在此時傳來:“把那女人找來。”

***

那日的衣服蘇算梁終究是沒有洗。小語不知是出于同情還是其他緣故,只跟漿洗房那平日就負責這事兒的小厮說了句日後衣物都由她來送,除此以外對于于簫的吩咐卻是只字不提。

這一日,蘇算梁正無聊地在廚房走來走去晃着圈,想幫忙吧可沒人願意要她。閑得發慌,幹脆拎起一條晃着腿的長板凳走了出去,咬着幾個釘子乒乒乓乓地敲打起來。活才做到一半,就見于簫身邊的小厮遠遠走來。

她啧啧兩聲,以為這小公子可能又變着法子要整她,暗自搖頭,只覺他還真是學不乖。心裏不耐,臉上就帶出些來。小語不知她臉色不好是為了哪般,回去的路上也不敢随便搭話。

蘇算梁到時,于簫早已坐在了卧房外間,呆呆捧着杯茶也不喝,不知在想些什麽。見她們進來,才回過了神,朝着小語擡了擡下巴示意他下去。

屋子只剩下她們兩人。蘇算梁低眉順目地站在他面前,卻有些不明所以。于簫放下杯盞,瞥了她一眼,開口道:“本公子要出門。”那語氣有些生硬,聽起來十分不情願。事實上,若不是因為他上次一大早出門沒帶個人到傍晚才歸,以至于現在關禁閉出不了家門,他還真不會求她。

蘇算梁立刻應了聲:“屬下去備車。”她說着,轉身就要走。于簫趕緊叫住她:“等等。”她眉尾一挑,狐疑地看着他。于簫咬了咬牙,又加了四個字。“偷偷出府。”

他想着自己好歹也是于府公子,她的主子,這人平日反駁幾句也就算了,真到要做事的時候總該意識到自己是個下人了吧。誰知,對方眼皮眨都不眨就回了他兩個字:“不妥。”

于簫臉色不豫,瞪着她:“哪裏不妥?”

“偷偷兩個字不妥。”

“廢話!”他也知道好不好。

蘇算梁眉毛挑得更高。“小公子如今出不了門?”

“唔。”于簫咳了一下,撇開視線,半響,才幹巴巴地嗯了一聲,“你可有辦法?”

誰知,那女人不但不應他,反而一本正經地道:“家主不讓公子出門自是為公子好,屬下不敢違命。”

“你!”于簫狠狠一拍桌子,怒道,“到底誰是你主子?!你這月錢還要不要了?”

蘇算梁低着頭不答,心裏卻想她不就是為了這月錢嘛。雖說眼前這人是主子,要扣錢她是阻止不了,但後頭若是于大小姐知道了,指不定要嘉獎她,如此一來,賺得自是比原來多得多。

不過……她心思轉了幾圈,嘴角一彎,換了主意。“屬下來于府就是為了讨生活,如今小公子要扣屬下月錢也無可厚非。不過,家主和大小姐若是知道屬下今日所為,必定心中大慰,說不定……”她掀了掀眼皮,委委屈屈地瞄了他一眼,“哎,屬下也想替小公子辦事,可兩相比較……”她沒在說下去,可有心人一聽都直到後面那句是,投靠家主和小大姐比較值。

于簫明顯地猛吸了一口氣,咬牙切齒。他見過貪財的,可還沒見過這麽明目張膽問他要的。心裏恨得牙癢癢,但想起那個名字,到底忍下了,伸手掏出個荷包,解開來,拿了塊碎銀子敲在桌上。“這可夠?”

蘇算梁擡了擡眼皮,瞧了一眼,複有垂下。那意思很明顯,五兩銀子打發乞丐呢。于簫黑着臉,又丢了一塊,蘇算梁瞥了瞥還是沒反應。他又加了一塊,人家這次更絕了,動都沒動一下。

他一愣,沒想到這女人胃口那麽大,十五兩都不滿足,捏了捏扁下的荷包,盯着她的視線在半空中都能瞧見霹靂巴拉的火星子。他咬了咬牙,心一橫,從懷裏拿出了唯一一張銀票,往桌上一拍。“姓蘇的,你別得寸進尺!”

蘇算梁看着那五十兩銀票,終于朝他笑得一口白牙:“謝小公子賞。”

***

雖然被那女人光明正大地訛去了六十五兩,于簫此時卻十分慶幸地發現選對了。

蘇算梁從小調皮搗蛋長到大,兩條小短腿晃晃歪歪還走不齊路的時候,就往自家院子高高的牆腦袋裏琢磨着怎麽出去,于是經驗豐富的某人自覺收/人錢/財□□,望了望天,張口就來:“如今日頭還沒升到頭上,小公子不若吃完午膳睡個覺吧。”

于簫眨了兩下眼。

“其實吧裝睡也是有技巧的。”她身子前傾,朝着珠簾裏頭瞥了兩眼,似乎恨不得親自将“案發現場”細枝末節全部布置妥當。“小公子記得在被子下放個枕頭什麽的,其實最好是放條捆成團的被子……床幔記得要放下……唔,你記得跟那個小厮吩咐好不許打擾……還有……”

她絮絮叨叨地給他出主意,竟然比他還興奮。于簫聽得一愣一愣,緩了半拍點着頭,只覺這女人意外有些孩子氣,不過比起平時倒是順眼許多。

過了未時,于簫按着約定從絡溪院安靜的小門一路往于府後面而去。蘇算梁正和那門口的守衛聊得正起勁,眼睛卻明顯有些心不在焉地亂晃。視線掃過不遠處顫動的灌木,挑了挑眉。

她似是不經意地伸手撩了撩額發,小指朝着木門動了動,見那身形有了動靜,就一把攬過那女人的肩,大笑着說投緣,以後定要請她喝酒。

有她掩護,于簫自然安然無恙地出了府,藏在在門外右邊小弄的角落裏。不多會兒,蘇算梁高瘦好認的身影才出現在門外。他一喜,張嘴想無聲地喊她,卻見那人竟像是沒看見他似朝左邊走去,繞了好大半地路才又折了回來。

“你這是幹什麽?”

“看看有沒有人跟着。”事實上,于府不比她在京城的時候,完全無需這麽思前顧後的。一則,按照上饒鎮的民風,于府本就不限制于簫的外出;二來卻是于簫做什麽都是光明正大的,甚少有這種明知故犯的時候。只是蘇算梁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倒不是一時就能改得過來的。

蘇算梁見他頭上還落了樹葉,随手替他撫了去,“走吧。”

于簫怔了怔,後知後覺地哦了一聲,跟在她身後。她實在是走得太過自然,讓他自己也沒覺這樣一前一後有什麽不妥。

***

上饒鎮大大小小的商鋪一直從碼頭随着上圓河碧水流逝才漸漸熄了影子。南鎮衆多茶館酒樓間有一家最得文人雅士青睐的是一間叫做盼夏來的酒樓。盼夏來臨岸而建,與上圓河相對而望,到了這個季節,蓮景繁花一覽無餘,可謂是占盡地利之勢。每到春末,上下兩層幾乎座無缺席。

人一多難免嘈雜,然而文人卻大多喜靜。盼夏來的掌櫃倒是極有生意頭腦,幹脆将這些客人召集起來,以蓮為題,或作詩或對聯,給了平日就愛以言交友的墨客們一個難得的機會,倒讓這酒樓贏了不少雅名。

此時的大堂內,一張長桌放在最中央,筆墨硯紙鋪了整張臺面,一圈人就圍着站在桌前一身儒雅的年輕女子,屏息看着。那女人凝眉斂目似是陷入沉思,手中的筆久久未曾落下。

蘇算梁跟着于簫一路走,眼瞧着半曲橋就在眼前,才見他頓了頓進了一處酒樓。她擡頭瞥了眼盼夏來三個鎏金大字,在光暈中愈加顯富貴飄逸。

她雖然不懂古董字畫,但架不住看得多眼光還算毒辣,也不得不承認這題字的人一手草書飄逸俊秀,頗有風骨。

于簫卻無心這些,從方才開始他就顯得心不在焉,雙手下意識地握成了拳,不知是緊張還是憤怒。樓內的小二見了兩人,很是殷勤地迎了上來。“這位公子可有吩咐?”

“我……”二樓雅間早就滿人,但因為樓下的詩畫比試紛紛開着門,倚着欄杆往下瞧熱鬧,唯有最裏面的那間屋門緊閉。如此顯眼,就這一眼他便有了猜測。他伸手指了指,問那小二,“那間可有人?”

“有。是位公子三天前就訂好了的,您看……”

于簫根本就沒注意她後面還說了什麽,扯了扯下擺直直上了樓。蘇算梁自然跟着,只留下那小二不明所以張着嘴,半響,拍拍腦袋奇怪地搖頭晃腦。

***

盼夏來的雅間比起一般酒樓大了一倍,一塊镂空雕花屏風将寬敞的空間隔成前後兩間。于簫毫不客氣地推開房門,立刻裏間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二十上下歲的男子迎了出來,他長得很是清秀,一雙美眸顧盼生嫣媚色天成。一見于簫他本來焦急的神色一瞬帶上明顯的喜意,脫口而出:“小弟……”那兩個字才剛出口他就似驚覺自己說錯了話,低着頭結結巴巴地換了稱呼,“于……于公子。”

于簫從方才見到他時就臉色難看,如今聽他那一聲喚表情越發陰沉,心裏最後一絲絲期盼終于磨滅殆盡。他瞧也沒瞧他一眼,直直就往裏面走。

蘇算梁卻極為不屑地撇撇嘴。她從小生長在富貴人家,對于那些手段看得太多以至于那男人的演技在她眼裏簡直拙劣得入不了眼。

她掀了掀眼皮,瞄了兩下那明顯是給下人預備的外間,到底還是跟了進去。若是平時這麽詭異的氣氛她自然避之不及,可說到底今天是她把人給帶出來的,萬一出個什麽事兒——她剛訛來的銀子可都還沒捂熱呢。

***

裏間已然擺了兩碟點心一壺茶,于箜站在他面前看着似乎有點忐忑。于簫就坐在朝東的位子上,連個眼神也沒分給他。

于箜右手虛握了握,好像很是勉強地擠出一絲笑來。他将袖子卷起一圈,麻利地拿起茶壺,斟了一杯遞給他。手都伸到了半空,于簫卻突然拂袖一檔,他來不及止住勢頭,茶水一下潑了出來撒在他袖子上,也幸得那茶放得溫了。

于箜吓了一跳,本想替他擦。于簫卻只是伸手彈了彈衣袖,全身上下透着拒絕兩個字,又似不經意地朝着蘇算梁瞥了一眼。

他倒也沒想着她能看得懂他的眼神,誰知蘇算梁這次意外地很開竅。她飛快地掏出帕子畢恭畢敬地遞了過去。

那帕子是塊上好的純白錦緞,竟比他平日見過的色澤還要細膩幾分,于簫愣了愣才伸手接過。

她又拿了個倒扣着的杯子,親自斟了半杯,低眉順目。“小公子請用茶。”若是平時,就算是要裝她也從沒這麽作小伏低過,只是今日見那男子惺惺作态她就是看着不爽的狠。哎,所以說,她最讨厭男人了。

于簫端起,抿了一口沉默不語。這下子,于箜果然面露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僵持了半響,于箜似是下定決定似地咬了咬唇,開口道:“于公子,我知你并不願見我。”他垂下眉,額發蓋住了那雙眸子,倒襯出了些楚楚可憐的味道來,“爹爹小時候便與我說,他對于家主不過一廂情願,如今有我一個孩子已別無所求。我那時小想不明白,只覺自己為何像其他孩子一般有娘親陪在身邊……”

他頓了頓,飛快擡頭看了他一眼,卻見于簫面無表情,甚至連眉頭也未曾皺一下,一時間弄不明白他究竟做何想。“可如今我好似有些懂了,本來也只想陪着爹爹安安靜靜地遠離于府就這麽一輩子,可是……”

他退後幾步,像是掩飾似地摸了摸通紅的眼圈,噗通一聲跪下。“于公子,我不求你能接納我和爹爹,求只求您能看在我們同出一姓的份上,讓我爹和小妹日後能有依靠,不用再呆在那等煙花之地。”他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于箜今生無以為報,但求來生做牛做馬在所不惜。”

他滿是決然的聲音卻有些含糊不清的言辭消散在半空中。外頭不知為何突然響起一片叫好聲,被那緊閉的木門格擋在外。蘇算梁看着身前這人反握在手裏的左袖皺得不成模樣,心裏隐隐覺得事情要糟。

“來生……再報?”于簫平平地聲音響起,居高臨下看着眼前似可憐似可恨的男子。

于箜愣了愣,擡起頭,正好露出額頭上滲出些血絲的瘀青,半響,遲疑地答道:“……是。”

可聽在于簫耳裏卻似是萬分可笑,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既然如此,便到那時再來尋我吧。”冰冰冷冷的話音未落,他手中的杯盞已然扔了出去。

于箜頓時腦中一片空白,看着那快速飛來的茶杯想也不想轉頭擋了一下。

事實上,按照于簫扔的軌跡,最後那杯子也是擦身而過砸在他身側的牆上,可如今被他這麽一檔,杯身戛然而止,斜斜就往桌沿撞去。

只聽哐的一聲,那杯子瞬間砸得粉粹,碎瓷飛濺,竟然直直朝着兩人正面而來。

☆、一場暴雨半點晴(修)

變故不過一瞬,蘇算梁腦子裏還只回蕩着那一聲響,左手卻反應極快地虛環住他的臉,右手攬過他的肩。

于簫被她抱在懷裏,整張臉都埋在她柔軟的腰間。眼中閃過一絲茫然,他還未反應過來,就聽那女人突然嘶了一聲,他一怔,那充斥鼻尖的淡淡皂角味卻漸漸淡去。

蘇算梁将他推開,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沒事?”

于簫慢半拍地搖着頭,表情怔怔愣愣看起來還有些迷糊,視線下垂,不經意間望到她手背上紮着的碎片,傷口上的血跡沿着虎口流下來。他右手動了動,微微擡起到底還是放下了。

那摔破的杯盞一半散在桌上一半碎在地上,水漬和茶葉狼狽地灑了一圈。蘇算梁随意一瞥,便見那男人仍舊跪着。于簫有她護着自然沒事兒,那人卻沒那麽幸運,左臉被劃了長長一道痕跡。他低頭看着手上撫下的血跡,驚恐萬分地瞪大雙眼,整個人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蘇算梁摸了摸鼻尖,好吧,她方才問他有沒有事這話明顯就是句廢話。她低頭看他:“走嗎?”

于簫點點頭。

***

盼夏來一樓大堂裏,那儒雅女子已然收了筆,看着小二忙裏忙外将她方才寫成的墨寶挂在二樓,雙手卷袖負背而站,嘴角噙笑,明明氣質優雅卻掩不住通身的傲然,視線似是不經意地瞥過大堂最角落裏坐着那個男子。

二樓雅間處不少人紛紛下樓,頗有攀談結交之意。也因此蘇算梁和于簫兩人出來時,長廊比起來時已空了許多,樓下四處都是說話聲,人聲嘈雜,倒也沒人注意這一主一仆。

兩人走得很急,人都快到了樓梯口,身後卻突然傳來一聲摔門聲。那聲音極響,突兀而來,讓在場所有人都靜了一竟。視線尋聲而去,只見一少年發絲淩亂,臉頰一道新傷血跡未幹,那本來極好的樣貌現在竟看着有些駭人。一時間,沉默中只聽得見他急促的步伐和那凄涼尖銳地大喊:“于公子你怎麽忍心于家血脈流落在外?!”

他那句于家血脈如同湖面上暴雨初起,一時激起千層浪。

“于家……該不是于溪于老板吧?”

“不會吧,那于老板可是個癡情人,她正君死了十三年未曾再續弦。”

“這位大姐不知道了吧,所謂夫不如侍,侍不如偷,看來于老板也是個明白人啊。”

“哎,自古正人君子少,道貌岸然者多,人心不古啊。”

“沒想到于公子性子如此歹毒。那少年也挺可憐,毀了樣貌日後還怎麽找妻家。”

“可不是嘛。”

……

衆人竊竊私語卻被這寂靜無限放大,一字一句傳到于簫耳中,他氣得發抖,轉過身去,剛要反駁。蘇算梁卻搶先一步,往他身前一擋,将他藏在身後。

于簫恐怕怎麽不會想到眼前這人的憤怒與他相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心裏簡直有團火在燒。

這世上什麽最可恨?自然是擋了人家財路。本來吧,他一個私生子厚顏無恥地尋人家正牌公子想進府,這事兒和她無關,她也最多心裏不齒。可現在呢,那男人竟然脫口而出于公子三個字,這裏那麽多人,回頭傳出去了,于家主能查不出來是她把他帶出來的嗎?她都能看見那白花花的銀子長了翅膀越飛越遠的景象了!

蘇算梁咬了咬牙,旋即嘴角一勾笑了起來,看得于箜怔了一瞬。“這位,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于府在這鎮上也算有頭有臉的人家,前些日子還有人尋來自稱是家主隔了三代的姑奶奶呢。”她說話的語調頓挫有致,頗有些酒樓說書人的味道,底樓有幾人便很配合地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眉尾一挑,來了興致,朝着樓下一拱手,“在下瞧諸位不少都是出自大戶人家,這上門打秋風的不少見吧。”

一樓中央的那儒雅女子聽她如此說,竟開口道:“這位姑娘說得極是。”話音剛落,衆人紛紛附和起來。蘇算梁朝着她點頭致意,心想這女人還算識貨。

于箜沒想到原本一邊倒的局面竟然輕輕松松被她幾句話化解了一大半,有些着急,開口辯解道:“我并不是……”可蘇算梁哪裏會給他時間。

“這不過是其一。其二,且不說你臉上的傷究竟出自誰手還有待商榷,方才你那話的意思可是我家公子害你不得認祖歸宗?子嗣乃是大事,這話若是今日不澄清,日後流傳出去,我家公子可就坐實心腸歹毒的名聲了。你今日故意毀其聲譽,那在下可要好好問問你了。”

“你說你是于家子嗣,可有何證據?”她嘴角越發上揚,他張了張嘴一時竟找不出反駁的話,“好,且算如此,那你為何不去尋家主,去尋大小姐,非來尋我家公子?他還未出閣呢,如何處理得了你這等糟心事兒,還是說你就是看準了他年少好欺?”

“我……”

他的話再次被打斷。“也是,我家公子自比不過你心思深沉。”蘇算梁盯着他,剩下的話卻并不是對他說的,“諸位,可知道什麽叫做煙花之地?”

樓下瞬間又因那四個字炸開了鍋,衆人臉上立刻露出不屑來。

“哎喲,原來是那樓裏出來的,啧啧,怪不得。”

“于老板只怕是被人給賴上了。”

“這男人也夠狠的啊,竟然不惜自毀容貌,這要真認了祖宗,府裏可不得大亂。”

……

于箜臉色慘白,蘇算梁卻再懶得看他一眼,一把拉過于簫出了盼夏來。衆人還在議論紛紛,說着說着話題走向卻完全偏了。

“哎哎,哎哎,你們瞧見沒,方才那姑娘穿的可是下人衣服呢。”一人興奮地說道。

“你這不是廢話,哪家公子出來身邊還沒個下人的?”

她沒開竅不代表旁人不是一點就通,這不,有人就立馬湊了過來。“是帶着沒錯,可哪家的侍衛敢那麽明目張膽地拉着自家公子的手?還走主子前面?”

***

酒樓裏熱鬧,外頭雲層卻越壓越低,沒過多久,空中響起一陣悶雷聲,緊接着是鋪天蓋地的雨珠密密麻麻砸下。

兩人出來的時候都未曾帶傘,這時候也就只能躲在一處空屋前避着雨。夏日未時,通常都是最熱的時候,街上行人并不多,三三兩兩抱着頭從她們眼前奔過,然後滿耳朵都是噼噼啪啪的雨點子聲。

屋檐下,蘇算梁斜斜地靠着牆,蹙着眉頭拔了紮在手上那碎瓷,她伸進懷裏想掏塊帕子出來止止血抱抱傷口,找了半天沒找着,這才想起來是于簫擦了袖子之後也沒還她,直接塞進了自個兒的袖口。她轉頭去看他,卻與他凝視的視線撞了正着。

于簫一驚,趕緊別過臉去,只留了一只紅彤彤的耳朵給她看。蘇算梁眨巴眨巴眼,對于某人突如其來的害羞不明所以。她也沒多想,比起這些,對她而言還沒塊蹭破的皮重要。“小公子,我的帕子……”

于簫面色不豫,轉頭瞪了她一眼。“不過一塊帕子,本公子還能貪了去?”

蘇算梁撇撇嘴,無辜地将左手手背在他眼前晃了晃。于簫立刻噤聲,想也沒想就拿出塊扔給她。

蘇算梁接過,抖了兩下才看出,那料子雖也是純白污垢,卻并非她自己的,左上邊還繡了幾片簡簡單單的竹葉,右下角還有個朱線繡着的簫字。她擡眼看他,他裝模作樣地看着大雨傾盆。嘴角勾了勾,她難得低頭安安靜靜地按着血。

于簫聽沒了動靜,忍不住偷眼去看,就見那女人低着頭,幾縷青絲貼着臉頰順勢而下,将整個側面畫出優雅的曲線。

他第一次正面見她的時候就覺得她長得好,只是那時每次對着這張臉他就是覺得讨厭煩躁生悶氣。可如今卻突然發現,如果撇開初見那絕不算好的印象;撇開他那天之前剛剛知道他娘要納侍心情極差,撇開這些偏見,其實這個女人品行還算不錯。

雖然她愛氣他,詐他銀子,一點也不像個下人,可至少在關鍵時刻她還是知道要護主,會擋在他身前。他覺得自己該給她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只要她以後能收收那風流的性子,唔……好吧,只要不被他看到,他也不介意在阿姐和娘面前多說說好話。

蘇算梁看了眼帕子上星星點點的暗紅,還算有些眼力地收了起來,沒直接了當将其當紗布纏傷口。她擡起頭。“小公子,這帕子弄髒了,等回頭屬下洗幹淨了再還你。”

于簫不自然地收回視線。“沾了血的東西我還能用嗎?”

他其實是想說不用還了你留着吧,可他向來強硬慣了,一出口還是一句嗆人的話。唯一的示弱之處便是将平日裏一口一個“本公子”換成了“我”,這還是不仔細聽沒什麽接觸的人根本品不出來的——就好比蘇三少。

不過,蘇算梁顯然已經頗為習慣他的惡聲惡氣,摸摸鼻尖就笑道:“那正好,屬下那塊就換給小公子,湊合着用用吧。”她一半是無心之語一半是故意調節調節氣氛,但話一說話卻立刻就後悔了。她雖然長這麽大還沒接觸過那些傳說中的風花雪月,可話本裏又不是沒有,這互換絹帕是不是有些私相授受的嫌疑?

她一時有些尴尬,偷偷瞄了于簫一眼,卻見對方下意識地攏了攏左手袖口,表情沒甚變化,心裏便暗自松了口氣。

***

一場雷雨來得急去得也快。不過小半個時辰,雲霧散去露出大半個太陽。然而天氣卻沒有因此涼下多少,反而越發悶熱。

于簫一回來,就讓小雨去打了盆水,親自将那塊雪緞洗得幹幹淨淨這才滿意地囑咐他諒在不起眼的地方。

蘇算梁回了下人院,對此一概不知。就如她們亦沒想到,關于于家小公子與自家侍衛的暧昧往事洋洋灑灑傳遍了南鎮的大街小巷,連于家主棒打鴛鴦這一出都編得恰到好處,未曾遺漏。

盼夏來門外的那條半曲橋上,方才在裏面聲名大噪的儒雅女人此時正厚着臉皮亦趨亦緩地跟在一個少年身後,一手還擺着折扇擅自勞心勞力地替他扇涼。“淑淑,我們這麽編排人家于公子是不是不太好啊。”

那少年紅衣綠帶,如此俗氣的搭配穿在他身上卻有一種別樣的氣質,與他舉手投足間良好的大家風範形成鮮明對比,反而襯得整個人風情萬千。

他回頭瞥了她一眼,她沒骨氣地心神一蕩,立時狗腿地讨好道:“好!怎麽會不好!比起于家主道貌岸然癡情多年竟然金屋藏嬌,自然是寒門侍衛苦戀世家公子的戲碼更得人心不是?”她暧昧地朝他眨眨眼,“還是我家淑淑聰明。不過呀,我心裏可更喜歡門當戶對天作之合這種劇本吶。”

那少年唇角一勾,不答。那女子再接再厲。“你瞧瞧,柳家嫡公子與連家大小姐合在一起是不是就正合了這八個字?”

那少年眉尾輕揚,雙眸望過去,眼中流光溢彩。“連姐姐想娶我?”

她被他一看就酥了骨頭,哪還有心思去想想那語氣有哪裏不對,連連點頭。少年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今天看連姐姐文采不菲,不若往日傳聞,要是哪日能考個狀元回來,淑淑倒是可以考慮一二。”

“……”

她撐着臉皮笑,心裏卻想把她家的老管事揍上一頓。這都出的什麽鬼主意,誰說平常男子最喜歡白臉書生了?這下可好買人家詩詞裝學問也就算了還被她家淑淑一下子就戳破了,不知道她連家未來的男主子三歲讀詩七歲做詞嗎?她這張俏臉要往哪擱哎。

作者有話要說:

☆、一日陰晴理不清(修)

某人還算知道适可而止,于小公子和自家侍衛的暧昧□□眼看如岸邊柳絮般要飄過南鎮鬧得人盡皆知了,兩天後終于有人出來辟謠,說那侍衛進了于府才不過十天,什麽寺院初見,橋頭夜會除非是鬧鬼了否則都是些沒影兒的事兒。又說起某家某院的小侍跟正君打起來了,結果那家主一勸反倒被揍得鼻青臉腫,成了南鎮上又一條新的笑料。至于于箜那一出自導自演的苦情戲則如石沉大海,沒有泛起半點漣漪。

事情雖然被蓋了下去,但于家主出門談了一趟生意,回來就黑着臉,該知道不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她舍不得責怪自家寶貝兒子,可總得有人給她撒氣不是?這一天蘇算梁剛剛準備吃中飯填肚子呢,人就被請去喝茶了。

于家的生意有一半已然交到了于笙手裏,府裏大小事宜她也撒手不管了。這倒還是于溪第一次見自家兒子身邊的這個侍衛。

于家主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眉頭就皺了起來。不說人機靈吧,但至少也要忠厚老實,可眼前這女人哪有一點符合?她确實行了禮,看着也還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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