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府裏那男人不得鬧翻天了,他能不能安然回來我都保證不了。”她搖着頭,忿忿敲了下桌面,“大不了,先将他留在雲霄城好了。”
***
上饒鎮在雲霄城南面不遠處,馬車的話三四天便能一來回,若是快馬加鞭那一天就能到城裏。兩處之間會經過另一處叫做楓林鎮的小鎮子,連接兩地的那條石板路是兩邊縣衙一起出資修葺的。楓林鎮與雲霄城之間雖也有官道,可有那麽一段楓樹林,為了不破壞美景,卻只有參差不齊的好幾天走出來的泥道。
那楓樹林往右走到盡頭有一段不高不矮的陡峭石坡,摔倒是摔不死人,可下去了卻也難再上來,只能一路再往前,走到村落,再轉一個大圈入了雲霄城才行。
于簫知道蘇算梁急着要回家,心裏也覺得早到總比晚到好,便催促車夫加快速度。可蘇算梁看着那晃晃悠悠颠颠簸簸的車廂還是覺得慢得跟烏龜爬似的,越發決定不能帶他去京城,否則只怕是真趕不上娘親的壽辰了。于簫不知道她的心思,這會兒又是期待又是緊張,就已經有些坐立不安。
拖蘇算梁左催右催的福,車夫一夜未睡不停在趕路,于簫雖然在車廂裏小眯了一會兒,可坐墊到底沒有床睡着舒服,通常車輪碾到石子一震動,他就驚醒過來。于是,等到第二天辰時初,雲霄城幾個古樸的大字出現在眼前時,他就差沒有熱淚盈眶了,心裏打定主意,今天她無論說什麽都不走了,總得休息休息好吧。
雲霄城算得上江南大城,人來人往早已是習慣。如今不似太/祖剛立城的那會兒,民生凋敝,盜賊猖獗,再加上前朝遺臣不得不防,每次出入一到城門口身份無論高低都得細細盤查。現在嘛,那些守城門的小吏知道規矩寬了,見了坐車騎馬的,意思意思也就過了。
如果說上饒鎮的熱鬧是因為地方小,人擠人後的人聲鼎沸的話,那雲霄城的熱鬧卻真真是因為它的繁華似錦。街上道路很寬,行人幾乎是自動自發地就往兩邊走,将中間的一大片地方留給了車馬通行。
蘇算梁從小長在京城,對這樣的場面早已習以為常,而于簫也不只一次跟着于笙來城裏,這會兒困得很,更是沒心思欣賞什麽美景。
***
一車一馬停在了城東一處客棧前,于簫扶着腰疲憊地下了馬車。那客棧算不得大,從外面放眼望過去,鋪面比起一般酒樓還要小上一些,上下兩層,一層廂房,一層大堂。可偏偏就是如此不起眼的店面,那塊匾額上的雲遙客棧這四個大字卻蒼勁有力,十分出彩,左下角處還有豎着的一排朱色小字——陸記。
于簫愣了愣,還以為是他姐夫家的産業。“喂,我們都到雲霄城了,住人家客棧不怎麽好吧?”他想着阿姐再過兩個月就要迎人家過門了,這會兒也算自家人,如今來了雲霄城,不先去人家家裏拜見,反倒先住起了人家的客棧,先不說他這邊失禮不失禮吧,回頭要是有心人傳了出去,說陸家如此待客,反倒不美了。
“怎的不好了?”蘇算梁不明白他糾結什麽,随口回了他一句。說話間,客棧裏頭的小二見到人影已然迎了出來。她倒是訓練有素,順手就接過蘇算梁手中的缰繩,甚至連她穿着都未曾細打量。“三位,這是住店還是?”
“我找你家掌櫃的。”
那小二這才一愣,驚訝地盯了蘇算梁一瞬,連忙應了一聲。她就是個跑堂的,把話帶到不就行了,掌櫃的見不見關她什麽事兒。那小二正想叫個人來幫忙,突然一拍腦袋為難起來。本來吧,她家客棧就只有那麽一位掌櫃,可偏偏前些日子又來了另一個四十幾歲的老婦人,看樣子還是東家那裏說得上話的,大家都稱她大掌櫃,這下,她就不知道究竟該找哪一位了。
蘇算梁見她不動,啧了一下嘴。“怎麽,你們家掌櫃還見不得人了?”她背着手往裏頭走,于簫見狀趕緊跟上。
那小二将車馬推給另一個跑堂,追了上去,沒想到這人穿得破破舊舊脾氣倒是挺大。“姑娘莫惱,小人這就給你叫去。”她說着話拱了拱就準備朝後院去。蘇算梁一甩袖,卻大步流星地跟在她身後,那意思似乎是要跟着進去。那小二一見,立刻停下擋在她身前,賠笑道:“姑娘,這裏間外人是進不得的。”
凡是商鋪,通常都用一塊簾幕隔着做成前後兩間。外間買貨物,裏間一般都是藏着制作工藝或是帳房所在,除非是要鬧事,否則也沒有哪個客人會要求進去。于簫家中也是做生意,自然心裏清楚。扯了扯蘇算梁的衣袖,小聲道:“你怎的毛手毛腳的,就要兩間廂房嘛,你進裏間做什麽呀。”他還把這裏當未來親家開的,怕她鬧出事情來,惹得兩家不愉快。
那小二聽有人勸解,松了口氣。蘇算梁掀了掀眼皮,臉上不以為然。裏間怎麽了,姓陸的哪家店鋪她沒進去過,就沒幾個人敢攔。她也不打算在這裏跟人家說道,揮了揮手,“那你趕緊去找
你家掌櫃。”
那小二笑着應了一聲,轉身要走,那門簾卻突然被人撩開,人未見聲先出,“哪位要找掌櫃的?”話音剛落,衆人這才看清,出來的女人已是不惑之年,整個人又白又胖又圓,滿臉福相,笑起來的時候眼睛一眯閃着精光,不知道的,瞧她那一身行頭還以為是哪家的當家夫人。
“胡姨?”蘇算梁挑了下眉,陸家的大管家這麽空嘛,怎麽到雲霄城來了?該不會姓陸的也來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于簫還見不了家長咧~
取标題什麽的太費腦細胞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
“胡姨,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胡管事大抵是沒想到會在此處偶遇,微愣了愣,旋即就笑着拱拱手:“原來是三少啊,這還真是巧了,老婦來之前,少當家的還囑咐我來探望探望您和秦四少呢,不想,倒是先遇上了。”
她雖然語氣裏不至讨好,但明顯恭敬有加。那小二一聽心下忐忑,暗怪自己沒眼力,不會就得罪了人吧。胡管事卻是知道蘇算梁和她家少當家乃是少時好友,一點也不擔心眼前這位會因為這麽點小事就翻臉,不過面上還是指着那小二道:“這小跑堂的也未曾見過您,三少莫怪。”
“無妨。”蘇算梁擺擺袖,果然沒有絲毫計較的意思,再說了,她穿成這樣也沒想着讓別人認出來。“怎麽,就胡姨你一個人來了?姓陸的呢?”
胡管事撩開簾幕,做了個請的姿勢。蘇算梁習慣性地走在前面,邁了幾步,突然回過頭來,朝着于簫招招手。于簫這才有些驚魂不定地跟了上去,他這會兒後知後覺地發現,雖然這客棧東家是姓陸,可此陸非彼陸啊。
他有些後悔那天怎麽就沒把這女人的身份給問問清楚呢,這會兒聽着這兩人對話雲裏霧裏不說,他突然覺得這女人身份比他以為的還要不簡單哎,他現在就有一種被人賣了還給人家數錢的迷茫感。
于簫渾渾噩噩地跟在蘇算梁身後,也沒注意胡管事眯着小眼看着他的目光裏閃着八卦的光芒。大事,極大一件事,回頭,不,今晚,今晚她就得她家少當家的寫信!京城裏那麽多男人,這位蘇三少可能沒放過一點心思,如今不僅帶着個公子出門,還對人家照顧有加,這意味着什麽呼之欲出。
哎喲喂,她們家少正君少當家還沒搞定呢,沒想到三少這次竟然是要走在少當家的前頭了。
胡管事喜氣洋洋地跟着兩人身後,越瞧越覺得就是那麽回事,恨不得馬上飛回去跟她家少主子口若懸河好好分享一番,直到蘇算梁回頭奇怪地瞥了一眼才輕咳一聲收斂了姿态。
“胡姨,我問你話呢?”
“咳。不知三少您聽說過雲霄城有戶人家姓陸?那家跟我們陸老夫人是遠親,少當家的聽說她們家嫡長公子要成親了,特地讓老婦前來幫襯幫襯。”
蘇算梁撇撇嘴,一點也不信。“得了吧,我還不知道她。”若真是找人幫襯,姓陸的會派胡姨過來?要知道,她可是府裏的大管家,身份地位自不必說,一出府代表的那就是陸家的臉面,只有那些極為重要的場合主子又不方便出門的時候才會讓她去。“她那酒樓弄怎麽樣了?這麽有空,還想把手伸到江南來?”她可一點也不覺得胡姨此番前來會一點任務也沒有。
“酒樓生意還算不錯。”胡管事回了一句,卻對于她後面那個問題三緘其口。果然認識她們家少當家的那麽多年了,一下子就猜出了門道。
***
雲遙客棧的後間可謂是別有洞天。簾幕一隔,後面竟然藏着一座三進三出的別院,一進門外,還是客棧相連的廚房庫房。過了那第二道門,菊花清香撲面而來,擡眼間,那水榭雕欄相得益彰,小橋流水江南風景一瞬充斥眼球,讓于簫怔愣了好一會兒。
于府的院落在上饒鎮已算得上設計獨到,可這座別院雖然面積不比他家大,但那一花一草,一石一樹,卻都像是細心斟酌,幾番思量才安置下來,精致地讓人都不知如何下腳。
胡管事見狀,笑着對他解釋道:“我們少當家的精細,獨具匠心的院子才肯住。再者,三少和四少她們經常出門,時常來訪,故而特地建得別致。”她這是已經将于簫當成了蘇家未來的三少正君,故而說起話來和藹可親。
人家待他親切,于簫自然感覺到了,受用的同時,也端不起架子來,對着胡管事友好地笑了笑,對于那素未蒙面卻已經如雷貫耳的少當家瞬間好感大增,下人都那麽有禮,可見家教定然很好。蘇算梁幸好沒那火眼晶晶,不知道于簫的心思,否則回京後,只怕要在陸家黑着臉坐上幾天幾夜了。
于簫本來就是想先找個地方睡上一覺的,一開始的不适應和驚奇一過,這會兒自然而然跟着蘇算梁的氣勢走,也沒把自己當外人,只說要先休息一會兒。別院裏頭的廂房多,她們就這麽幾個人,蘇算梁便讓他自個兒挑。于簫再樂意不過,便選了一處臨水閣樓。
蘇算梁見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了,才拉着胡管事往大堂裏去,神神秘秘的,看樣子是有什麽正事兒要說。
胡管事讓人沏了壺茶,揮退了下人,才問道:“三少,您可是有什麽事要吩咐?”
“嗯,也沒什麽大事。”蘇算梁随口應了一句,抿了抿茶水,頓了頓,才有那麽點糾結地道,“胡姨,你這……有迷藥吧?”
蘇算梁一開口就問人家有沒有迷藥,弄得胡管事着實愣了一愣,幸好她腦子轉得快,一下子就想到自家少當家平日對那位蘇家正君搖頭無奈的模樣,心下了然,确實,這三少正君沒名沒分地帶回去勢必得受委屈。
她點點頭。“有倒是有,可三少您這不辭而別不太好吧。”
“你不懂,他性子倔。”她要真當面跟他說了,她還走得成嘛。
其實,于簫也就兩手兩腳,她一個大活人的他再怎麽着也攔不住,說到底,蘇算梁還是怕他吹胡子瞪眼——生氣。
胡管事想了想,“那您好歹也留個信兒,不說別的,回頭三少,唔,于公子心裏也好過些不是?”
***
胡管事到底是活了大半歲數,想事情周到些。蘇算梁被她這麽一說,也覺得是該留封信,一則得告訴于簫她不是随随便便走的,是見他太累“叫不醒”,怕耽誤時辰才不得不走;二則,回于府後他還鬧別扭,她也有話說不是。
蘇算梁自覺這是個好主意,能把自己摘得一幹二淨,一時下筆如有神,洋洋灑灑就寫了一頁,可到了最後結尾處卻被難住了。她原本是想說她到時候還回雲霄城來跟他彙合然後一起回于府,落筆一寫就變成了一句:等我回來。
寫完也沒覺得什麽,再讀一遍的時候,這話卻怎麽瞧怎麽別扭。她皺着眉頭劃了一筆,想了想,又添上:回頭再來接你。可這句才寫到一半,腦中轉了一圈,還是覺得暧昧得不是味道。一時間塗塗畫畫,莫名其妙就是寫不出一句正常的來。
什麽叫做書到用時方恨少,她這回兒算是體會到了。蘇算梁将那毛筆一丢,皺着眉頭把信紙一捏捏成團扔到一邊,寫什麽寫,還不如口頭上說呢。她招來胡管事這這那那的細細囑咐了一番,甚至預測了于簫各種反應以及應對方法,足足講了一個時辰,聽得胡管事耳朵就生繭了還不滿意。
“哎喲,三少,您就放心去吧。胡姨其他本事沒有,話還算會說,您就放心去吧。”
蘇算梁揪着眉頭不說話。她很放心,沒有不放心,她就是心裏突然七上八下覺得要出事。說來說去,都是那封信的錯,不寫她也沒那麽多時間考慮,不考慮她也煩不起來。
***
蘇算梁從頭到尾就沒打算帶着于簫,她拉了匹馬,從胡管事那裏讨了塊上好的紫檀木,拍拍馬屁股,回頭看了那客棧的匾額一眼,終究還是走了。
于簫這一覺睡到了大晚上,眼一睜卻發現外頭天都黑了。他眨了兩下眼,一下子坐起身,叫了個小厮來就問:“現在幾時了?”
“回公子,酉時末了。公子,您一天不曾吃東西,可要用一些?”
于簫揉了揉有些昏沉的腦袋,朦朦胧胧地點着頭。胡管事聽下人說于簫醒了,覺得三少走了的事兒早晚都得知道,瞞久了反而顯得不誠心。她到廂房的時候,下人正好在擺飯,于簫端着杯茶喝了幾口才算醒過神來。
“于公子睡得可好?若是有什麽招呼不周的地方,還望海涵。”
“胡姨說笑了,您瞧我這一覺可睡了那麽久。”于簫笑着應了一句,左右瞥了兩眼,沒瞧見蘇算梁,便問道,“胡姨,蘇,唔,阿梁呢?”他原本想叫她蘇侍衛的,可這裏的人都是三少三少的喊,他都不好意思那麽說了,幹脆改了口。
“于公子您不提,老婦也正好要跟您說這事兒呢。”胡管事看了眼他的臉色,“三少來叫過您一次,見您睡得香不忍心打擾,所以——”
“所以,她走了?”于簫突然接下話,語氣平平,只是直直盯着她的眼睛看。
胡管事愣了一下,慢半拍地點着頭,想了想,又輕快地加了一句:“三少說了,讓您先在雲霄城
待一段時間,等她一起回去。”
這一次于簫卻沒有回應,胡管事望過去,卻見他垂眸抿着唇,臉上看不清情緒,她一時倒也猜不出他現在究竟是個什麽心思。
過了片刻,于簫擡起頭,冷靜地回了她意味不明的四個字:“我知道了。”便讓她下去了。
胡管事心中疑惑,三少不是說這位于公子脾氣不太好嘛,怎麽這麽簡單就過關了?難道……是被她搞砸了?
作者有話要說: 短篇集那邊最近在更新蕭聲亂的番外,講得是蘇家先祖,蘇消~
另外,之後柳淑淑的番外也會更新在裏面~
☆、一念之差心意冷
商人多重利,性子便很現實。于簫雖然不經商,但在于家浸淫多年,想法裏自然而然與一般的大家公子不同。如果說他從察覺到自己喜歡上蘇算梁開始,都一直處于一頭熱的狀态的話,那麽今天,那女人的不辭而別,胡管事理所當然的話就像一盆冷水将他滿腔熱血一頭澆到尾,半點不剩。
柳淑淑曾說過那女人心思遲鈍,細細想來,他卻覺得她無所關心。好像從一開始她對他的态度從來都是一條直線,無論他這邊如何波折反複,她永遠都是平的,不讨厭也……不喜歡。就像這一次,她明明一開始就不想帶着他的,卻沒有直截了當地把話挑明,任由他一個人七上八下,像個傻子似的。
他不是柳淑淑,也不是連淺悅,他是于家的小公子,被他娘親養得脾氣很大。他做不到死纏着人家不放,也不能沒皮沒臉沒尊嚴。
如果那女人是那種他努力努力就能兩情相悅的人,就是那倔強的脾氣也不允許自己中途放棄。可現在他不覺得人家對他有多特別,更何況她表現得像是不需要就跟個沒事人似地甩甩就扔,心情好了又逗小孩似地随口哄哄。他不求名分,倒貼着人家還不要,讓他心裏不可抑制地開始有點心灰意冷。
于簫失望至極,勉勉強強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去辭行。胡管事不敢讓他就這麽走了,一來蘇算梁吩咐過,二來卻也不放心他單獨一人。可是,于簫倔脾氣一上來,她再留也沒甚作用,到最後甚至話都說得有些生硬。
胡管事見越勸越糟,只得妥協一步讓他帶上幾個下人。于簫這次倒是應下了,畢竟他還要去陸府走一趟,身邊一個人也沒有還真有些不像樣。
他在陸府多住了兩天,問陸家要了兩個侍衛,将人還給胡管事後,就打道回府了。回來的那天,拐進自家所在的弄堂時,卻正好碰上從青岩寺下了山的于箜和沈氏。
于簫沒什麽興致,悶悶不樂地獨坐在車廂裏并沒有注意。于箜卻正巧撩開了車簾,看着那車進了于府大門,直到自家車夫趕着馬車進了邊門,才收回目光,死死盯着方才被自己掐出紅印來的手心。
按照探望親家的速度,于簫這一來一回四五天也算合理。于溪并沒有起疑,即便不見了蘇算梁也只是随口問了一句。于簫只說陸家那邊缺人手,他将人留下了,于溪便沒再多問。
***
蘇算梁既要趕路,又要空出時間來刻佛珠,而且還得休息好了不能讓自己看上去太狼狽,省得她娘親心疼,即便快馬加鞭,回到京城的時候已經是十月二十六的下午了。她一路騎着馬到了蘇家的東側門才一躍而下,咚咚咚拍了三下門。
沒過多久,兩扇門扇左右打開,裏頭迎出來兩個門衛。京城裏頭富貴的人家的大門輕易是開不得的,一般客人通常是走這東側門,而那西側門則是給那些身份低下的人進出。那兩個門衛聽到敲門聲,自然不敢怠慢。
其中那年紀稍輕的臉上笑意咧到一半,見她一身粗布,表情僵了一僵,這才轉而去打量來人面容。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卻是吓了一大跳,眼睛瞪得老大,連行禮都忘了,見了鬼似地就往裏頭跑,一邊跑一邊還不忘大聲喊:“不好了!不對,太好了!蘇管事,三少回來了!”
蘇算梁扯了扯嘴角,将缰繩往剩下的那個門衛那裏一扔,數落道:“那人怎麽喳喳呼呼的,回頭來了貴客可不得讓人看了笑話。”
“是,三少教訓的是。”那年紀稍大些的門衛低着頭恭敬地應道,心裏卻想這個時候還有誰比您還貴重啊。這全家上下都以為您不回來了,連封書信也沒有,夫人臉拉得老長,還說什麽壽辰都不辦了,弄得蘇管家焦頭爛額勸了好一通,她們的日子自然也難過。
蘇算梁回來的事,因為那門衛激動的一嗓子,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全府上下都傳遍了。她人還沒到自家小院門口,遠遠就瞧見洞門外蘇家大管家蘇七焦急來回踱步的身影。錯眼瞧見她,雙眼一亮,一個健步沖上來:“哎喲,三少您可算回來了。夫人還當您今年不回家了呢,心情一直不好。”
蘇算梁摸了摸鼻尖,有些愧疚。“我那是有事耽誤了,大姐回來了沒有?”
“大少沒回來,寫信說是縣裏事忙。”
蘇算梁一回來,全府上下立刻人心一震,就是走起路來也格外輕快。這一代的小姐公子裏,蘇夫人心裏偏向誰實在是做得太過明顯。庶出的且不論,大少外放為官,二公子二十來歲未曾出嫁卻長居萬佛寺不歸家,都不見夫人過問過一句。偏偏只有三少,什麽都給最好的,中秋壽辰,逢年過節,只要她不在,蘇夫人臉上便沒有喜意。這些也就算了,便是清明祭祖,大少就算在家,平輩的頭一炷香也是三少領着燒的。
自古嫡長為大,還從來沒有哪家如此看重嫡次女。不過,仔細想想也是,蘇家到底行商,人家大少都去做官了,能繼承家業的也就只有三少了,緊着點也是應該。
***
蘇算梁換了一身行頭,照了照鏡子還算像模像樣才敢去見她娘親。蘇家和一般大戶人家一樣,主院都在整座院落的東面,她卻穿過淩駕水上的拱橋朝着院中最北面的角落走去。那裏是蘇夫人十年前特地挑了個幽靜的地方建起的佛堂,從此之後,吃住便一直在這兒。
佛堂外頭一年到頭總有兩個半百的嬷嬷守着,平日裏就是生意上重中之重的大事,也是不許進人,只能由她們兩人通報後才會将來人被請去大堂說話。可遇到蘇算梁,那兩個嬷嬷不僅沒攔,還笑意盈盈地打了聲招呼。
這地方說是說佛堂,但府邸到底不比寺院,說起來也不過是幽靜些的一處小院落罷了。院子中央的一方碧泉中養了一池錦鯉,對着的那件廂房門窗大開,臨窗而擺的書桌前一四十來歲的女人一手負背一手正拿着一只狼毫行雲流水地落着筆,鳳眸微垂,消瘦的側臉隐在落發青絲間看不清表情,卻在見到那常年微皺的眉間皺褶後總覺得不那麽好親近。
“娘。”
蘇夫人握筆的手緩了一瞬,蘇算梁站在窗外,影子就投在那雪白的宣紙上。“來了就進來坐,莫擋着光線了。”她語氣淡淡,嘴角卻已經勾了起來。
“哎。”
屋裏的擺設很是簡單,中央放着一張不大不小的矮方桌,前後各擺了一只軟墊。四周除了一張三
折的翠竹屏風,古樸得幾乎沒有任何裝飾擺設。蘇算梁端起那桌上擺着紫砂壺,随手擦起一只茶碗,倒了一杯咕嚕咕嚕就往下灌。
蘇夫人眼角瞥見,笑罵道:“你瞧瞧你,這般喝茶的樣子要是被人看見了,我們蘇家也別買茶了。”
蘇算梁這會兒讨巧賣乖,咧嘴一笑,就回道:“娘,這不是沒人看到嘛。再說了,我回來到現在還沒喝過一口水呢,渴得很。”
蘇夫人無奈地搖着頭,寫下最後那一筆,滿意左右敲了兩眼,将筆往硯臺上一隔,這才一轉身撩袍盤腿坐到她對面。“這回該多待些時日了吧,整日往外跑。”
“唔。”蘇算梁一下子想到雲霄城裏于簫還等在哪兒呢,輕易不敢應,眼神飄了一會兒,随便找了個借口道,“我跟樹皮說待幾天還回去找她的。”她其實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挺大,偏生在她娘親面前總覺得有些虛,一下子就被識破了。
蘇夫人指尖下意識地點了下桌面,“罷了,你既然答應人家的總不好食言。”她給自己也斟了碗
茶,細細品了一口,“不過,過了年你就跟着我學生意。蘇家的家業總不能荒廢在你手上。”
蘇算梁扯了下嘴角,頓了頓才應下了。她知道蘇家早晚要交到她手裏,以前娘親不點明她也只做不知。一來這生意的事兒她也沒多大興趣,二來卻是不想被困在這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府裏。
“哎,你也老大不小了。娘在你這個時候,親都成了好幾年了。你要是實在不喜歡這府裏……”蘇夫人本來想說實在不行搬出去住也就得了,可轉念一想,這蘇府是當年老祖宗留下來了,百餘年歷史那意義自然不同,要真搬了那才叫不孝。她揮揮袖,“罷了,不提這事兒,回頭再說。”
母女倆許久未見,絮絮叨叨聊了許多閑話,大多時候都是蘇算梁在講,蘇夫人在聽。一晃之間,
竟是過了小半個時辰。眼見着該到用飯時辰了,蘇夫人怕她趕路也沒吃好喝好,就讓下人提前擺起飯來。
這才剛剛吩咐完,卻有人進來通報:“夫人,正君說請三少過去用膳。”那嬷嬷低着頭說完,蘇家母女兩人臉色都不太好,本來和氣的氛圍瞬間降至冰點。蘇算梁沉着臉一句話也沒有說,擺擺手就讓她下去。那些緊随其後擺飯的下人見氣氛不對,大氣也不敢出一聲,深怕受遷怒。
蘇夫人念了幾年佛,性子比以前通透了不少,嘆了口氣,給她夾了一塊紅燒肉。“怎麽,好不容易回來,還準備陰着臉陪娘吃飯吶?”這麽一說,蘇算梁果然表情輕快了一些,“對了,你有空就去看看你二哥吧,他如今都過了二十了吧。”
“……”
“也不拘着什麽時候。只是他好歹跟着我姓蘇,回頭找戶普通的人家嫁了也就是了。”
“……我知道了。”
***
蘇夫人的壽辰在十月二十八,痛痛快快地大辦了一場。蘇算梁惦記着于簫在雲霄城,她一走一了近半個多月,說起來确實有點不像話,多待了兩天收拾收拾就打算回去了,甚至都沒來得及和陸千遙她們好好聚一聚。這麽五六天的光景,蘇正君日日派人請她見上一面,卻是到了走的時候,還是沒答應。
門衛将馬匹都準備好了,蘇算梁跟蘇夫人打了聲招呼,拎了個包裹又開始了離家的生活。她出了東側門,将包袱往馬背上一扔,拍了兩下馬屁股正打算上馬走人。身後卻突然有人出聲喊住了她:“三少留步。”
她回過頭。來人跟她娘親歲數差不多大,也近不惑之年。身量不高,面容略顯陰柔,眼角處還有一顆淚痣。她是蘇府裏管着主院的三等管事,職位不大不小,這張臉倒是極容易記。
蘇算梁在看到她的瞬間臉色便陰沉了下來,視線冰冰冷冷地落在她身上,眼中厭惡絲毫不掩飾。方才送她出來的兩個門衛見狀,對看了一眼,眼觀鼻鼻觀心,低下了頭。
她抿着唇雙眸微縮,那女人只好拱了拱手,賠笑着開口:“三少,您這就要走了?好歹也見一見正君——”
她話音未落,蘇算梁卻再也聽不下去,躍上了馬,死掐着手中握着的馬鞭,似乎在極力壓抑着想要朝她甩去的沖動,“你是以什麽身份敢跟本少這麽說話?!我若是你,早就沒臉在我蘇家混吃混喝了。”她咬着牙一字一頓地說,任誰都瞧得出她此刻怒氣沖天。
“滾!”
她一腳踹在她胸口,那女人踉跄着往後退了好幾步,捂着胸口死抓着袖子,臉色鐵青。她卻不管不顧,一拉缰繩,轉了馬頭,絕塵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不是單號,但又有更新,那說明某只在修文。
☆、談婚論嫁怒沖天
蘇算梁着急回了雲霄城,哪知道卻被告知于簫在她走後第二天就回了于家,根本連一點等她的心思都沒有。她想着到底是自己不辭而別在先,按照于簫那脾氣,賭氣什麽的也算是常事,倒也釋然。
而事實上,于簫似乎也确實如她所料,見她回來,只是冷冷淡淡地哦了一聲,之後便讓她下去該幹嘛幹嘛,卻不像以往似地找話說。
她覺得他這會兒冷着她不過是鬧鬧性子罷了,想他以往,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也沒怎麽放在心上,只以為過個幾天一切又能回到原樣。可誰知,時間一晃過了半個月,她卻是一次也沒再見過他。想去找他吧,一則臉上不光彩,二來,她現在面上是于府的下人,于簫若不找她,她真還沒什麽法子。
一時之間心裏特別不是滋味。她不都說了會回來的嘛,他也太斤斤計較了,更何況他跟着去本來就不合情理,這有什麽好別扭的。果然,男人就是個麻煩。
她找了許久都不曾用過的男人麻煩理論來安慰自己,卻不料心裏越發煩躁,看什麽都不順眼,倒
是懷念起他在身邊晃來晃去的日子。
***
卧房裏,于簫百無聊賴倚着窗欄,望着外頭,明顯是在發着呆。這姿态自他從雲霄城回來就變得十分常見,于溪不放心地問了好幾次,見他沒有像以前一樣提起那侍衛,也就摸了個大概,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高興。她雖然不喜歡蘇算梁,可更不願看到于簫這麽死氣沉沉的模樣。可勸也
勸不了,也不想勸,嘆着氣就幹脆撒手不管了。
其實,于簫到現在也理不清自己究竟是個什麽心思。他是有些心灰意冷,可要真放下吧,他又有點不甘心有點舍不得;可要他繼續沒皮沒臉地纏着人家吧,又覺得挺不值,再說了,他都冷了她
那麽多天,結果還是他主動去找人,那得多沒面子啊。
于簫糾結來糾結去,也沒定好什麽可行的法子,只得躲在屋子裏裝了個兩耳不聞窗外事。
十月過後,日子一下入了深秋,天氣明顯轉涼,微風拂面時已帶着絲絲陰寒。絡溪院裏的那顆老桃樹經歷四季輪回,花瓣慢慢開始凋謝,如今多出了不少光禿禿卻粗壯的枝丫。
于簫看着那飄飄零零的花瓣,忍不住洩氣地嘆了一聲。嘆完又覺得自己特別沒骨氣,狠狠拍了下窗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