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及皇帝顧惜舊情,到底是好說不好聽。
“這事你辦得不錯,來日哀家得了空,勸皇帝擡你個妃位。”
劉嫔笑得比迎春花更燦爛,“全憑姑母做主。”
冷宮裏的魏佳氏殁了。
很多人知道她是被陷害,但臨發落卻沒一個人站出來替她說話。
魏佳氏作婕妤時待人極刻薄,連自己宮裏的宮人都沒見過她笑幾次。乾隆沒寵過她,只納進宮那一夜翻過牌子,後來就有了十五皇子永琰。皇帝不喜歡魏佳氏,連帶着她的孩子也不喜歡,永琰在後宮中長到八歲,總共只在除夕夜宴上見過乾隆幾次,遠遠看一眼那個叫父皇的人。後來随着母親進了冷宮,就再也沒見過了。
冷宮裏缺衣少食,但确實挺冷的,魏佳氏進了冷宮之後和從前沒什麽分別,反正從前皇帝不會來,以後也不會。
她依舊日日打扮,羅子黛用完就用宮女畫眉的青黛,青黛用沒了就用燒剩下的炭條,後來炭也不給燒了,就抹兩撇牆角的灰,她也實在沒什麽本事,只未出閣時女紅還算過得去,左右閑着無事,便繡手絹打發時間。
再後來魏佳氏病了,十六歲的永琰偷那些手絹出宮換藥,被她發現過後狠狠賞了兩耳光,罵他是家賊、白眼狼。
現在她死了,那張刻薄的,只會吐出謾罵的嘴唇永遠閉上了,嘴角居然微微翹着,快樂的死了。
永琰摸摸她的屍身,已然涼透了。
永琰用個破麻袋把她罩上,從冷宮後門拖出去,看守後門的侍衛耷拉着眼睛,嘴裏叼着根兒狗尾巴草,就像之前無數次那樣別過頭假裝沒看見。
他順着山道,一直把她拖到西郊八寶山腰,記得魏佳氏無意中提起這個地方,說站在山頂上能望見故鄉。
山太高,他不想費這個力氣,葬在這裏也算是仁至義盡。
周遭無甚工具,永琰用石頭挖了半晌,覺得不稱手,遂改用手刨,埋好之時恍惚見山腰峭壁上攀上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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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靜好,碧空無塵,山間涼風習習,甚是惬意。
山路迤逦,潤之抹了把汗,将笨重礙事的大披風解了,疊好平放在樹底下,想想又找來塊石頭壓上。
宋太傅病了,不能來教導學問,待到和珅去上早朝,潤之又撒歡兒了。先叫方儒生陪自己去買話本,後來到桃花齋看花鼓戲之時聽人議論西郊八寶山上住着鹿角馬臉的神獸,也有人聲稱那是姜子牙的坐騎,名喚‘四不像’。
小少年一聽,竟有這等奇事!當下熱血沸騰,想着親眼看看這上古神獸的模樣,于是急急同方儒生打道回府,之後一個人從後門偷偷溜出來,确認沒被發現,這才買了匹快馬奔西郊而去。
疾行了足有一個時辰才到西郊,山路上化雪成冰,馬蹄打滑實在難行,只得棄馬換步。
潤之從前跟府裏的武師學過幾日功夫,和珅怕其吃苦,硬是攔着不讓學,導致到如今也就會個三腳貓功夫,跟人比劃幾下還成,要動真章可要露怯。
這會兒爬了小半日山,只覺得小腿浮腫,使不上力,只剩一腔熱血勉力支撐,深一腳淺一腳朝上攀爬。
林間小獸衆多,一只花皮松鼠從眼前驟然竄過!
潤之:“!!!”
腳下一個沒登牢,整個人趔趄着就要往下滑!
“啊——!”
心髒劇烈收縮,倉促間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潤之大叫一聲,眼看要滾下山去!
慌亂中猛然察覺背後竟多一方支撐之力,也顧不得再考慮許多,連忙借力向後一靠,用手摳住一塊凸出來的石塊,好不容易穩住身形,長長舒了一口氣,心裏直念阿彌陀佛,一回頭便對上一雙古井一樣的眸子。
這雙眼睛清澈如洗,漆黑的瞳仁兒裏映着粉妝玉琢的小少年。潤之覺得這個人有些熟悉,卻實在說不出哪裏熟悉。
此刻永琰整個上身緊貼着潤之,一只手攀着山壁,另一只手摟住潤之腰腹,以防他再掉下去。
情況已屬萬分危險,令永琰不曾想到的是,懷中少年竟騰出一只手來,驀然遮住他的眼睛。
永琰:“!”
潤之:“真是你,大俠!啊啊啊啊——!抓牢!我們要掉下去了!”
永琰:“……”
等勉強翻過山腰陡峭石壁,在一片平地上落腳,兩人倶已出透一身熱汗。
早春山風尚有些徹骨,吹在臉上倒也舒服,潤之盤腿坐下,問道,“大俠,你為何在此地?”
永琰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從何說起,他太久不同人講話,幾乎要忘記如何說話。只是眼前少年一臉殷切巴望,眉眼彎彎十分讨巧,他心中恍然生出幾分熟悉的不忍。
“你,跟我下山。”
潤之搖頭,“不下山,我還未見神獸呢。”
“快下山!”山裏有野獸,等天黑之後更危險。
小少年看着他,似乎受了委屈般緊咬下唇,瞬時給咬得失了血色,兩尾魚兒眉沮喪地下耷,旋即站起身來頭也不回朝山上走。
永琰:“?”
永琰把手攥成拳頭,指節握得蒼白,又無力地展開來,反複幾次之後,大步追上去。
☆、歃血獸
永琰腿長步幅大,才追沒幾步已同潤之肩并肩。
潤之兀自不理,一人悶頭朝前走,永琰更不知道說何應景,只得後錯一步默默緊随其後,一時間僅聽聞山風從耳邊嘯過。
說不清為何跟上來,頭腦尚來不及思考決策,身體就不受控制做出反應,說是鬼使神差也不為過。
攀過山腰那一段陡壁,上山的路便好走許多。
八寶山高聳入雲,之所以叫做八寶山,是因為山中确有八寶,分別為:人參、松茸、松針、猴頭菇、紫貂、血燕、鹿茸角、花貍貓。
山上四時景致雖好,但林中大型猛禽居多,平日裏就連輩輩相傳的獵戶倶不敢輕易上山。也難怪乾隆聽聞怪物傷人要煩心,實在是不敢貿然派兵絞殺,一來八寶山從祖宗時候就在,怕兵禍攪擾民心不安,二來為個畜生實在沒必要勞動兵力。只得叫戶部安排下去,山下村莊周圍多種上獸夾子,防止野獸傷害人畜,又撥銀兩安撫,才算是把事态控制下來。
潤之和永琰又往上行了一小段路,忽見一摞散亂的樹幹,斷口參差不齊,明顯是被蠻力折斷。山中林木無人修剪,大多是雜亂無章的,但這些枝幹卻像是被一路拖拽至此處,細看地面還有剮蹭痕跡。
趁着潤之愣神的功夫,永琰靠近去看,這才發現,亂枝交錯處居然掩藏着一方洞口!心說忒個狡猾畜生,竟也懂得這般高明的藏身之法,險些被瞞騙過去。
再眺遠處,似乎密林掩映中有一方草宅,煙籠霧繞,十分蹊跷。
“這處沒甚——”永琰側身擋住洞口,“随我下山。”
“你身後便有個洞口,我們不進去看看麽?”潤之眨眨眼。
永琰:“!”
原來早就發現了!永琰不禁懊惱,別過臉不看潤之促狹神色。
瞧他耳尖泛紅的樣子十分有趣,潤之忍不住想要親近,走過來拉他手腕,這次永琰只略微僵硬,忍了忍并未掙脫。
潤之先前沒注意,這會兒湊近了才發現眼前這位冷面少年居然要比自己高出足足半頭,腰身肩膀也更厚實些,像是練武出身。
“我表字潤之,你喚何名兒?總不能‘大俠’‘大俠’的叫吧?”
潤之湊近他,鼻息暖暖蕩在永琰下巴上。
永琰出神盯着被握住的手腕,低頭兀自沉默不語。
直到潤之以為他不會回答之時,耳邊才傳過來那人冷冽聲線。
“永琰,”他說,“我叫永琰。”
“哦”潤之笑,“永琰。”
潤之松開他,“‘永’字輩,是皇家子嗣才用的表字,你是皇子?不過我倒也入過皇宮,卻沒見你這號皇子,真不是冒認?”
“是……” 永琰說, “也不算是。”
“唔,”潤之看出他眼裏的戒備,登時索然無趣,擺擺手道,“你有十六?十七?看你虛長我幾歲,喚你聲琰哥可也使得?”
永琰低聲應了,潤之又道,“那我們進山洞罷。”
“不行!”永琰脫口道,想一想又壓低了聲音告誡,“危險。”
“若不想進去就在此處等我,或者……趁着天亮你下山去罷,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随你一起。”
“那走罷。”潤之輕快道。
山洞不足一人高,潤之骨架偏小,貓腰尚能通過,對永琰來說便明顯吃力些。
艱難擠進洞口,裏面情形更為嚴峻——山洞形似一只放倒瓷瓶,洞口正是瓷瓶瓶口,再往裏去,就進入了瓶頸部分,洞體向中間坍塌收縮,只容一人匍匐通過。
陽光幾乎照射不進,陰暗潮濕不說,洞頂更布滿下垂尖銳的鐘乳石,借着僅有一絲光線折射出陰森森冷光。
潤之二話不說,将長袍下擺挽了個扣,系在腰間,矮身匍匐,順着鐘乳石之間縫隙爬入,永琰無法,只得效仿他的模樣,挽好袍子,委地向裏爬。
二人朝前爬行約有十來米,前方光線越來越暗,但視野卻突然開闊起來,壁上鐘乳石高了些許,似乎已經過洞頸,進入到山洞內部。
洞中彌漫着動物屍體腐爛腥臭味兒,潤之難受得直矜鼻子,率先扶着牆壁站立起來,向永琰伸出手。
永琰兒時傷過眼,醫治不及時落下病根,一到黑暗中便如同盲目一般。可今日他卻清清楚楚看見了眼前人遞來的手,掌心處有一塊小小圓形傷疤,那白潤指掌像是發出一道刺目光芒,倏忽間劈開黑暗,一路照進心裏。
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握住那只手,借力站起身來。
永琰道,“是你。”
潤之并未聽清,問道,“什麽?”
就在此時,永琰眼前白光一晃,一股熱風夾雜着腥臭撲面而來,他猛一閃身撲倒潤之,摟着潤之向前打了幾個滾——
“神獸!唔……”
“莫說話!”永琰捂住他的嘴。
潤之擡頭去看距離兩人不足五步遠的東西——那怪物活有一頭黃牛大小,腦袋極扁,一身銀白色皮毛,血紅色的眼睛向外突出分外駭人!此時它高高弓着身體呈備戰姿勢,毛全炸開了,又尖又長獠牙呲在外面,嘴裏‘呼哧’‘呼哧’熱氣散發着陣陣臭味。
潤之心裏暗暗吃驚——這哪是什麽‘四不像’,分明是一只性情殘暴的雪沙豹!
雪沙豹多出沒于大漠,體型最多也就家犬大小,不料在這山林裏缺乏天敵,居然能長到如此碩大!
“完了,天不活我——”潤之低低嗚咽了一聲。
“還未可知!”永琰話音未落,雪沙豹一躍而起,咆哮着朝二人飛撲過來,永琰一把推開潤之,分別朝兩邊滾去,雪沙豹撲了個空,惱火地嘶吼一聲,繼而朝離自己更近些的永琰撲去!
永琰狠一側身,鋒利的爪子堪堪擦着胸口而過,說時遲那時快,永琰以背着地,長腿一推一送,随手摸了塊石頭,迅速從腰間抽出一把彈弓來,“潤之,什麽方向?!”
潤之顧不得其他,大喊道,“東南!”
永琰狠勁一拉彈弓,皮筋繃成一線,石塊嗖地離弦而去,破風一聲,彈無虛發,只聽雪沙豹發出驚天動地一陣哀嚎,凸出的眼珠子已然凹陷進去一只,鼻子也塌了小半,正滴滴答答順着皮毛往下流膿液。
畜生似乎是疼得狠了,有些忌憚永琰,轉頭又要朝潤之撲過去。
“哪裏?!”
“正北方!”
“嘭!”
一聲巨響回蕩在空蕩蕩的山洞裏,原來是永琰舉起一抱粗的大石頭橫扔過來,活生生将那豹頭砸得癟了一半!雪沙豹和巨石一同落地,激起一片泥水。
還沒等潤之松一口氣,地面突然開始微微震動,心道糟糕!剛才的響動太劇烈,山洞口要塌方了!
“快!快出去!”潤之叫了一聲,爬起來掉頭往進來時的方向跑,地面的震動幅度越來越大,前方洞頂已經有細碎的石渣掉落下來。
他跑了幾步,才猛然察覺并沒有人跟上來。
潤之回過頭,見那人果然還杵在原地,急得差點咬了舌頭,“快走啊!洞口要塌了!”
永琰死死按住小腹,挨過刀繳一樣的一陣疼痛,才茫然地朝潤之的方向看去,攥着彈弓的指節泛白,“你快走吧,我出不去。”
不是不出去,是出不去了?
“你瞎說什麽!什麽出不去!”
“我……我看不見。”
潤之這才想起來,剛才他一直是靠自己指揮,原來,他在黑暗中看不見!一股難言酸楚狠狠抓住潤之心髒,他向洞口方向望了一眼,随即堅定地轉身往回跑去——
“轟——!”
洞口塌陷,只一瞬間,山洞頸處窄小出口便被石塊堵死了。
永琰在黑暗裏扶着牆坐下,把兩只手攏在一起湊到嘴邊,哈了一口熱氣。
潤之“你冷嗎?”
永琰“!!!”
“你沒出去!”
“那是~”潤之盤腿而坐,用自己的手把他的手包裹住,拉到面前來哈着氣,“琰哥救我性命,我怎能棄你偷生,再說也是我非要進來,以怨報德非君子所為。”
“君子所為?”
永琰冷漠的表情裏顯出一絲困惑,他活了快十七年,周遭之人無時無刻不向他強調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之理,讓他滿以為這便是安身立命全部理論,卻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一種行為叫做‘君子所為’。
“不懂吧~”潤之笑,“君子就是正義之士,君子所為就是仗義作為,琰哥那日在十裏集救我于危難,便是君子所為,而我幫你付藥錢,也是君子所為,這就叫做君子之交淡如水。”
永琰“……”
其實想告訴他,十裏集那日,不過因為劉環之從前橫行跋扈才出手教訓,并非有意搭救,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诶?!手怎麽流血了!”
潤之小心翼翼将他的掌心翻轉過來,那處傷口是在山腰挖坑之時被碎石劃傷,方才纏鬥時虛扯一下,這會兒又開始滲血。
“小傷。”
“怎麽是小傷!”患處皮肉紅腫,顯是要發炎的,潤之仔細查看了一番,嘴裏不住咕嘟“都成這樣兒了……”
黑暗裏永琰看不見潤之的神情,只能感受到被他握着的地方傳來綿綿不絕的熱力,暖和得像是依靠着整個春天。
就這般死了也不錯,他想。
“那邊有處水流,我帶你過去洗一洗傷口。”潤之說。
“好。”永琰随他走過去,突然問,“水流?”
“嗯,水流。”
“你說水是流動的?”
“是啊,水是……”潤之被這麽一提醒也反應過來了,“水會流動……是活水!這裏一定還有別處出口,我們沿水流方向走,定能出去!琰哥兒,我們不用死了!我就說麽,那雪沙豹個頭那麽大,如何可能是從這麽小個洞口鑽進來,果然狡兔三……”
“噓,”永琰微微皺眉,他眼睛雖然看不見,但聽覺卻格外靈敏,這裏除了自己與潤之以外,竟還有一道呼吸聲!
經過方才險象環生,潤之早對永琰深信不疑,趕緊閉上嘴屏住呼吸。
“嗷嗚~~~”
“?”
“?”
這廂二人疑惑不已,又一聲奶聲奶氣的“嗷嗚~~~”從石頭縫裏傳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撒嬌打滾求收藏~求評論~求勾搭~
☆、後福至
潤之起身要去看,永琰攔住他,尋聲走去,于石頭縫兒中摸索片刻,不多時便以食中二指從中拎出一只通體雪白、巴掌大的小家夥來。
永琰用手指頭戳了戳它的小腦袋,峻容道,“這是雪沙豹幼崽,趁沒長大,摔死罷。”
“啊?”潤之将其捧至鼻尖兒前,盯着它不住打量,小家夥連眼都還未睜開,似乎感覺到掌心溫暖,又臯臯叫喚了兩聲努力拿腦袋杵着他指頭。
“還這般小,小貓崽兒似的……”
“雪沙豹本性兇殘,留着必定是禍害。”
“感覺它不會傷人……”
“婦人之仁,”永琰眸色一暗,“你殺了它娘,你當它長大以後會放過你麽?”
“是你殺的。”
“……”
“诶好了好了,摔死就摔死吧。”潤之把它揣進懷裏安置好,又抽出腰帶包幾塊石頭紮成一個團兒,狠狠朝地上摔了一下,聽完響聲之後才道,“摔完了,滿意了吧——”
“嗷嗚~~嗷嗷嗷嗚~~~”
“……”
“……”
“呵呵,你手上傷口要趕緊清洗下,不然發炎便不好處理了。”
永琰撐不住彎了彎嘴角,任由他拉着自己在水流旁邊坐下,冰涼的清水沖洗過掌心——居然帶來撕裂般疼痛!
“琰哥,你忍一忍,馬上就好了。”潤之感覺到永琰突然的僵硬,以為是水太冷刺激着傷口了,趕忙清洗好,撕下一條袖子來包紮好。
永琰任由他動作,伸出另一只手放進水中,并沒有什麽特殊的感覺,掬起一捧來一嘗,鹹的!
山中泉水,竟是鹹的!
“诶這水喝不得……”
永琰抓住潤之的手,喝道,“我們快走!”
二人沿水流方向摸索前行一炷□□夫,前方猛然洩出一絲光亮來。
潤之興奮異常,拉着永琰發足狂奔。又跑了足有一炷香,光亮漸漸擴大變成了光圈,複行數十步,眼前豁然開朗——
八寶山山體竟是中空,山中居然有一片廣闊平坦的谷地,左右綿延數裏,四周被山壁包圍,古樹參天,鳥鳴處處,極目望去遠處有一方不見邊際的湖泊,山洞裏的水流便是在此處交彙。
奇的是湖邊淺灘上像是鋪着什麽東西,在午後陽光照射下泛着粼粼光芒。
潤之目瞪口呆,“這是,這是……”
“鹽灘。”
永琰面不改色,嘴角略微抿起一絲笑意。
居然是一片鹽湖!
鹽乃國綱,大清朝一分鹽引一分黃金的道理潤之曉得,這麽一大片鹽湖若是換做銀子怕也能堆滿這片湖泊。
小少年在心裏飛快計算,這麽多銀子要是都買了話本兒,那是——封神榜西廂記水浒傳西游記三國演義聊齋□□噗不要□□……
“潤之。”永琰叫了他一聲。
“怎麽?”
“那畜生尿了……”
“啊!”潤之低頭看去,胸前的衣襟果然濕了一片。
把那犯上作亂的小東西揪出來才發現,它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睜眼了,藍幽幽的一雙小眼睛滴溜看着自己,半晌“咪”的一聲吮住了他伸過指尖兒。
“早先聽方先生說,将破殼的鳥兒,第一眼見誰,便認定誰是爹娘,若所見是塊石頭布匹,也一輩子立在其旁,生死不棄,叫做雛鳥情節……它,它該不會把我當作娘罷?!”潤之有些無措地看向永琰,居然發現他在笑,這個人連笑起來也是冷冷清清,卻無端地讓潤之覺得心尖兒疼。
潤之将小雪沙豹置于草地上,随手折了幾根細竹條,仔細編成一只油光水滑的草蝈蝈遞給永琰。
“我也不會別的,就這小玩意兒還勉強拿得出手。”不過想來,這人貴為皇子,此種玩物該是要多少有多少吧。
永琰将草蝈蝈放在手心裏端詳片刻,翠綠精巧,散着草香味兒,竟能夠以假亂真,揣在懷裏怕壓壞了,思來想去又捏出來,把琥珀珠子穿在下頭當墜子,好好收進袖兜裏。
兩人小坐了片刻,随即到鹽湖後坡尋了快半個時辰,才在太陽落山時分找到一條下山路。
原來八寶山中的巨大中空三面環山,唯獨朝向城外官道的一面被密林阻隔,極為隐蔽,故而這片蘊藏着駭人寶藏的聚寶盆多年來從未有人踏足,倒是歪打正着被潤之和永琰發現了。
等下了山,又走了數裏才在官道上碰上一鋪賣陽春面小攤子,二人倶是饑腸辘辘,點了六個茶葉蛋,兩碗陽春面,風卷殘雲般吃了。
老板娘收罷碗筷,往簍子裏一貫,粗聲粗氣道,“十二文!”
潤之面露難色,財物皆在披風內兜中,披風……
永琰将琥珀珠子連着草蝈蝈往桌上一放,老板娘立時眉開眼笑,擡手要收。
永琰又将東西揣回,拉起潤之,飛也似的逃了。
老板娘:“……”
潤之:“……”
老板娘:“有,有人吃霸王餐啊啊啊!!!”
城門關閉時分才回到城中,潤之把永琰送到皇城根兒底下。
炊煙漸起,萬家燈火,暖黃色光暈将永琰面部線條襯托得柔和,街上無人,潤之依舊攥着永琰手腕,而他任他一路攜着,氣氛顯的有些微妙。
“嗷嗚~~咪咪咪~~”
“那個,”潤之把嗷嗷待哺的小東西掏出來,“它好像是餓了。”
“……”
“那我……那我回去?”
“嗯。”
潤之戀戀不舍朝前走出幾步,忽然聽見背後那人喚了一聲,“潤之。”
“啊?”潤之趕緊退回去,“你說,琰哥兒。”
永琰擡手把小少年頭發裏雜着的一片枯葉摘下來,攤手給他看,“有一根草。”
潤之端詳他英氣俊朗的面孔,像是有些失望,旋即卻笑笑,眉眼如兩彎月牙般皎潔明媚,道,“手上的傷口要勤換藥。”
“嗯。”
“那,我走了?”潤之道,“我真走拉……”
“少爺——”遠處乍然傳來方儒生的聲音。
潤之回身朝他招手,喊道,“方先生!”
“少爺到何處去了,和大人急壞了。”方儒生走到近處,不緊不慢道,“回家吧。”
“方先生,我來給你引薦——咦?琰哥呢?”小少年四下找尋,卻怎也不見那修長清俊的身影。
“少爺在找誰?”
“方才站在我旁邊的人呢?”
“儒生剛自遠處便只見少爺一人。”
潤之吃驚道,“怎會呢,方才明明還在這兒,怎的連個招呼都不打便走了……”
方儒生不甚在意地笑笑,只當他又撒癔症,又觀他身上衣衫單薄,便将外袍除下,想為他披上。
手指觸碰到潤之前一剎那,他猛然感受到一道極冷冽的寒光從背後刺射而來,涼意噼噼啪啪炸到天靈蓋,毛骨悚然。
同一時刻,錫晉齋已然亂成一鍋沸粥——
“尋着沒有!!”
“回老爺,還沒有——”小厮撸了一把臉,上氣不接下氣,“十裏集郝叟老頭兒說見咱少爺打馬出城了,好像是……好像是……”
“是如何?!你快些說來!”和珅急得紅了眼。
小厮不敢隐瞞,“像是奔着西郊去的……”
“西郊!”
西郊八寶山!和珅腦袋裏轟的一聲,身形搖晃幾乎站不住。
紀曉岚連忙扶住他,“老和啊,你先別着急,那八寶山有千仞高,且爬不上呢,孩子說不定就是到山腳下看看,逛着好景兒貪看住了,等逛夠了自己就回來了。”
“放屁!那小崽子幾斤幾兩我比誰都清楚,他要是想逛景兒便不會偷着跑了,趕情兒跟你不連血不連筋,你倒不上心!”
“诶老和,你要是這麽說可就不仗義了啊,”紀曉岚苦着張大臉盤子,“潤之丢了我不着急麽?我比你還急呢我跟你說,但總得有人勸着你不是,你那烈火性子誰忍得了,不還得是我老紀擔待着,不然你以為你那好看腦袋還能安穩住在脖子上吶……”
“少絮叨沒有用的!”和珅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不耐煩道,“我自己找去。”
“別別別,這黑燈瞎火的,別孩子沒找着,你再有個三長兩短,我如何跟皇上交代。”紀曉岚一把抱住他的腰,兩腿兒朝前登,身子往下一沉,順勢來了個千斤墜,和珅一口老血都要讓這胖子勒噴出來,強忍着殺之而後快的欲望,眼前卻是一亮。
“對,皇上,我現在就進宮,求皇上派兵圍了八寶山!”
“诶呦我的祖宗喂!這二半夜的可別去打擾皇上繁衍後嗣,不然太後娘娘非得跟你拼了老命不可啊……”
“你再放屁你信不信我把你豬腦袋打成狗腦袋!”和珅一拳招呼在紀曉岚的肥肉上,跟打進棉花裏沒兩樣兒,氣得直嘬牙花子。
“你撒開我!紀曉岚我叫你撒開我你聽不見是不是……”
“——老爺!回來了!回來了!”小厮嚎了一嗓子,“少爺回來了!”
潤之一進門就見和珅與紀曉岚在地上扭做一團,紀胖子肚子上白花花的肉都被擰紫了,“哎呦哎呦”不住叫喚。看見了他,搶着嚷嚷道,“好侄兒,你再不回來就可就再也看不見你紀叔叔了,你爹急的都要上房了~”
和珅紅着眼圈,別過頭不去看潤之,聲音裏頭夾雜着些哽咽,“囡囡啊,你,你傷着了沒有?”
“沒有。”衣服雖然劃破了些,但确實是沒有受傷的。
“那,你先歇一會兒,爹先打死這個死胖子。”
潤之早看慣了自家爹爹與碎嘴子紀曉岚打鬧,習以為常地坐在一旁喝了口茶,接過方儒生遞來的熱毛巾擦臉,不禁又想起那個人來:他回宮裏了吧?也會想起自己麽?這樣……就算生死之交了吧?
“诶!輕點兒打,老和!”紀曉岚一個白眼兒要翻死過去——在他的世界觀裏,作為一個嚴厲的父親,看見兒子平安歸來不是應該先激動一會兒,然後開始暴怒、繼而請個家法之類的嚴厲教育一番麽,為什麽到頭來被教育的永遠是好心好意的自己呢?真真是一點兒面子也不給自己在晚輩面前留……
于是接下來的對話是這樣的——
“爹,這只小豹子我能養麽?”
“嗯,養在後院吧,挺好看的。”
紀胖子急忙阻攔“不行啊老和!這可是雪沙豹!養不得養不得!”
“我兒子喜歡!”
“養養養……啊!老和你輕點擰我肉!疼疼疼!”
“爹,我從八寶山上挖了兩棵猴頭菇給你吃。”
“老紀你看我兒子多孝順~”和珅一挑眉,“啧啧啧,你兒子沒親手給你挖過猴頭菇吧?你真可憐。”
紀曉岚咽了一口口水,“額……老和……那不是猴頭菇,那是狗尿苔,有毒的……”
“我兒子說是猴頭菇就是猴頭菇!”紀曉岚狠狠挨了一肘子。
潤之看了看手裏拿着的狗尿苔,“哦,那我扔了——”
“別扔別扔,你紀叔叔最喜歡吃狗尿苔了,是吧老紀?”
紀曉岚,“……是。”
作者有話要說: 頂着鍋蓋來求收藏求評論~~給可憐的作者一點動力嘛~~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看我,再看我,收藏我吧~
☆、刺骨痛
三月三,上巳節。
每年這天,百姓們除了要踏青、逛廟會、賽龍舟之外,還要将莽菜花鋪在炕頭上,以求驅趕螞蟥鼠蟻等害蟲。
今年上巳節,潤之未同往年一般逛廟會。
自那日從八寶山回來後,小少年連話本兒也少看了,倒是開始正正經經跟府裏武師學起功夫,他本身底子不差,悟性好,天分高,沒幾日便能通貫自如。
和珅雖也心疼他吃苦,但實在怕再遇見險狀,自己若有一日護不得他,他更要受欺負,便也不再阻攔。
可這麽個喜慶日子對後宮中的女人來說可就不大輕松。
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宮裏每隔三年一選秀,今年恰逢第三年。
乾隆罷朝之後直接趕到慈寧宮,皇後與一衆妃子齊刷刷端坐在太後榻下,見皇上來了連忙跪拜行禮,一個一個如臨大敵。
乾隆薄幸,連着兩個三年都沒大選,對後宮裏的列位妃子從來也是淡淡的,從未有專寵某一個的時候。
母家是權臣的,就擡的位分高些,多給點兒珠寶珍玩,無依無靠的,就翻一回牌子,看她自己的造化。太後老佛爺對這個兒子也是無法,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好在乾隆有子嗣,不然她都要懷疑自己的兒子是不是好男風了。
說到底,自己那先皇後侄女也是個沒福氣的,好不容易把她扶上後位,結果沒留下個皇子就殡天了。只得從母家再送進來個小的,一切從頭開始,結果劉嫔更是不争氣,混了十幾年了也還在嫔位上遲遲不動。
如今她老了,想插手朝政上的事也愈發有心無力,只能趁着還算康健,加緊教導劉嫔的兒子永璇,争取在有生之年把他扶上太子之位。
太後坐着受了乾隆一禮,“哀家正跟嫔妃們商議今年功臣之家秀女大選的事兒呢,後宮也許久不添新人了,皇帝怎麽打算的呢?”
乾隆道,“如今伊犁那邊正鬧暴亂,這次暴民數量是往年的數倍不止,兒子煩心不已,今年不選也罷了。”
太後道,“正是這時候更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伺候着。”
乾隆掃了一眼座下面色粉白兒的女人們,臉上的妝粉有城牆厚,一個個不知在心裏醞釀着什麽害人的毒計,更覺得頭痛,“邊境動亂,朝中不安,國庫空虛,兒子無心選秀。”
“皇帝醉心政事,總對着朝堂上那些面孔未免刻板些。”太後逐漸把話頭兒引過來,“不說別的,就是宮裏這些也久沒好好晉一晉位分了……”
“皇額娘既知道朕醉心朝政,就該明白朕對後宮裏的人事相關應接不暇,還需要母後為兒子多費心了。”
乾隆說的不愠不火,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