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後臉色卻是一變,心知碰了軟釘子,後宮的腌臜事兒她經手的多了,本以為皇帝不提就是不知道的,原來是一直作壁上觀給她這個嫡母留着面子呢,連忙放緩語氣道,“不選便不選罷,你總是有主意的。”
“皇額娘擔待便是,”乾隆冷道,“還有一件事也請母後多籌謀——和珅的兒子豐紳殷德品性極佳,過了今年也十六了,朕有意把十公主固倫指給他……”
劉嫔和宜妃手裏的茶杯同時當啷一聲歪在桌上,慌忙福身請罪,乾隆沒搭理她們,繼續道,“朕意已決,皇額娘着禮部安排下去吧。”
太後瞥了宜妃一眼,“固倫如今剛滿十四,其實也可再在宜妃身邊留兩年的。”
“急倒也不急,先安排着總是沒錯的。”乾隆一笑,“這是大事,絲毫馬虎不得,皇額娘多費心,朕前朝還有些事沒處理完,就不陪皇額娘閑話了,兒子告退。”
還沒等個個兒心懷鬼胎的嫔妃們再跪拜恭送,乾隆自拂袖而去擺駕乾清宮不提。
且說衆嫔妃散去,唯獨劉嫔留在太後宮中,剛一關起門來就被一通數落。
“怎的就這麽沉不住氣,那宜妃聘女兒失态情有可原,你跟着激動個什麽勁兒!”太後受了皇帝一遭冷氣,這會兒正愁沒處瀉火。
劉嫔委屈的要撞牆,眼淚吧嗒吧嗒落,“姑母知道的,十公主是皇上最寵愛的女兒,這要是下嫁給和珅家,那以後朝堂不就成了他和珅的天下了?父親本來就處處受他掣肘,這下更要擡不起頭來了,到時候……到時候和珅若擁護太子,驸馬歸為太子黨一派,我璇兒豈不是一點兒翻身的餘地都沒有了——”
她越哭越大聲,臉上脂粉都沖成一道一道殘敗紅痕,顯出蒼白底子來。
太後被劉嫔嚎的心焦,她何嘗不想幫襯自己母家,皇帝不肯選秀充實後宮,動不動就擡出江山社稷國計民生,結果倒是處處為個外臣考慮周全,連最喜愛的公主也能下嫁。
但如今木已成舟,天意要轉圜,非一力可抗,皇帝既不會收回成命,她何不做了這個順水人情,一來叫皇帝找不出錯處,二來來日若豐紳殷德成了驸馬,再下力氣去拉攏過來也是一樣。這般想着,心裏才算安穩些,再看哭得一抽一抽的劉嫔也不覺得那麽厭惡了,好聲道,“好好兒的一張臉哭得像什麽樣子,到哀家寝殿裏洗洗,璇兒是你的指望,更是我劉家的指望,哀家不會讓人堵了他的路,你盡可以放心。”
劉嫔停止抽泣,“姑母可當真?”
“傻孩子,哀家何時騙過你?”皇太後冷笑,“有閑工夫在這兒哭,還不如去瞧瞧冷宮裏那對兒母子死透了沒。”
“死透了,死透了,老的那個屍體都找不見啦,估計早讓野耗子啃沒了。”
“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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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還沒。”劉嫔道,“估計是從前跟着神機營段老學那幾年武,身體紮實些,不過想來也快了吧。”
“既快了,就着人去送他一程吧,手腳麻利些,別留後患。”太後抽出香帕,在人中上按了一按,“宮裏的惡心事兒夠多了,這幾日哀家總是睡不踏實,叫太和殿日夜誦經驅驅晦氣吧。”
劉嫔用袖子抹了一把臉,笑道,“都聽姑母的。”
天色昏暗下來,冷宮裏燈油早已用盡,這兩日連送飯的嬷嬷也不來了,永琰摸索着到院子井裏舀了一瓢水,剛喝下去就覺得胃裏一陣痙攣,又不受控制的全部吐出來。
肚腹內時不時傳來陣陣鑽心疼痛,間隔越來越近,幾乎要連成一片。他按着小腹坐在井邊,周身一片冰涼,恍恍惚惚想起那個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少年,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時候,明媚的、溫暖如春的觸感。
幾乎快失去意識的時候,悉悉簇簇的響動傳入耳中,突然耳畔“簌簌”一陣破風聲。
永琰下意識側身閃過,碗口粗的木棍險險擦過後腦,緊接着“呼呼”又是兩棍輪來,永琰疾退三步躲避開。
眼睛看不清,只能單憑耳力,來取他性命的大約有三個人或者更多,好在聽腳步聲不像練家子,倒像是年歲偏大的太監。
只一分神功夫,一悶棍子結結實實打在肩膀上!
永琰悶哼了一聲被貫倒在地,想翻身往起爬卻又被那些人用大麻袋罩住了打,不論頭臉前後亂打一通,結實的紅木棍棍着肉,棍子掄圓了呼呼生風。
他用胳膊護着頭部腹部,血沿着嘴角滑落,疼痛鑽心,分不清是腹內自發的疼還是骨頭被敲斷的痛。
混亂之間袖兜裏的草蝈蝈被甩出來,琥珀珠子發出淡淡藍光,照亮了一小片地方,永琰當下也顧不得疼,伸直手要去抓,沒想到手還未伸過去,那小小的草蝈蝈就被一個肮髒的鞋底狠狠踩扁!
永琰的眼睛瞬間變得血紅血紅。
“啊——”
撕心裂肺一聲怒吼驚得施暴的三個太監皆是一愣,就在愣神的剎那之間,永琰一個挺身拔地,如同鹞鷹翻雲而起,雙手較力,刺啦一聲生生撕了麻袋,劈手奪過一根木棍,輕叱一聲橫着推出去——
三個太監都沒想到一個瀕死之人居然有如此大的力氣,來不及抵擋便被蠻力推倒在地,年歲小些的不耐狠狠一摔,屁股疼痛無比,“哎呦哎呦”直叫喚,下一秒只覺得頸子一緊,就聽咔嚓一聲,皮肉爆裂鮮血四濺,竟被活活擰斷了脖子!
其他兩個太監登時吓尿了褲子,哆哆嗦嗦站不起來。只見月光下渾身浴血的少年猶如野獸,臉色像鬼一樣慘白,唇上染着鮮血,雙目冷冽閃着兇光,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詭異聲響,一雙手還死死掐在已經氣絕的太監脖子上,手指頭直插進肉裏。
“鬼!鬼!有鬼啊……”另一個太監邊叫邊爬,還沒喊完,永琰飛身撲去,如法炮制,生生把他的頭扭了兩圈,登時皮開肉綻,只剩下一根大筋堪堪連着脖頸和腦袋,血如井噴。
剩下的那個老太監目睹了全程後,雙腿一登兩眼一翻,口吐膽汁,竟是被活活吓破了膽,兩腿痙攣幾下,便死了。
永琰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把三具屍體拖入井中,手裏牢牢握着被踩扁了的草蝈蝈,周身劇痛襲來,終于脫力歪倒在井邊。
他的手微微擡起,在空中虛虛抓握,仿佛透過墨一般的夜色,穿過深深宮牆,穿過十裏集良莠打烊的街巷,溫柔地伸向極遙遠的地方,沉浸着銀河的瞳仁不甘心地閃了兩次,終于逐漸暗淡。
遙遠處傳來鐘鳴三聲,東方的天空泛起了魚肚青,一輪紅日緩緩東升,天下大白——
第一卷 琥珀琉璃珠 【終】
作者有話要說: 網絡卡的厲害~大哭~撒嬌打滾求收藏求評論啊~
☆、妄相顧(上)
上巳節過後,翌日清晨,天光還未大亮。
方儒生伺候潤之起身,今日正是禦賜上書房與皇子同師之日。
“你陪我同去麽?”
“皇宮重地,豈是儒生這等升鬥小民可踏足。”方儒生為他綁好辮稍的絲縧,轉身又去拿香籠上烘着的外袍,“少爺這次随和大人一同入宮,到宣武門外分頭,和大人朝北過二十四橋到宣室殿上早朝,少爺朝東,到時候自然有教引宮人領着上書房……”
“你為何這般清楚?”
方儒生眉心微動,随即低聲應到,“從前說書時看折子裏寫的。”
潤之怕戳到他痛腳,連忙道,“诶呀,我去上書房這一整日,後院那只小豹子可要挨餓拉!”
“不能。”方儒生哭笑不得,“餓着誰都不敢餓了它,一日少不得一斤羊奶二兩肉糜,若是被誰攪擾了安睡,吼個天崩地裂都是尋常。”
那小豹子三餐無憂,最是逍遙快活,喝的羊奶是最新鮮,吃的裏脊要最精細,和珅還特地命人在後院單辟出一塊地來鋪上厚實軟草墊、放生幼雞雛鴨給它撒野取樂,過得簡直是獸中貴族一般的奢靡生活,就差當祖宗供起來了。
這不——才過幾日功夫就能跑了,現在有缸粗沒缸高除了屁股全是腰,壯的活像頭小牛犢兒。
兩人又閑話幾句便出了內堂,潤之與和珅一起用過早膳,門口小厮來報,馬車已套好了。
方儒生心細,怕潤之起早犯困還特地在車內備了大迎枕,官道不颠簸,倒可以睡一會兒。
潤之道,“爹今日不騎馬麽?”
和珅摸摸他的頭,“難得和你一起坐一回馬車,今日不騎了。”
其實和珅今日不騎馬是有緣由,他想跟潤之聊聊——
“囡囡啊……”
“爹。”
潤之靠着大迎枕有些昏昏欲睡,聞言擡頭去看和珅,這一看讓和珅把後面一句話直接咽了,支支吾吾道,“兒啊……你最近有沒有……額,身上發熱、難受之類的?”
和珅表達得隐晦,有些話實在是父親問不出口。
這些事兒本該是由母親啓蒙開導,可馮霁雯是在潤之四歲那年死的,潤之又是他唯一的兒子,孩子的生理健康問題就順理成章地落到自己頭上。
京城世家子弟到了這個年歲,誰房裏還沒幾個通房丫頭,就拿自己來說,十五歲那一年也算是情場老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粘身的逍遙人,——可偏偏自己的兒子卻開蒙晚,遲遲未見對誰有動情跡象,真要急煞和珅。
“沒有啊,”潤之盯着父親姹紫嫣紅的面色,不明所以,“我又沒生病,何來的發熱難受?”
“呃——”和珅幹笑了幾聲,讪讪道,“沒有就好,沒有就好……”
爹今天很奇怪,潤之得出結論後翻了個身,把頭埋進枕頭裏繼續會周公去也。
午門外,武官下馬,文官下轎。
潤之哈欠連天随和珅往裏走,此時官道上已經彙集了不少官員,大家自發分成兩列,文一列,武一列,同僚們互相拱拱手,鮮少有人吱聲。
一派壓抑沉悶的氣氛中,紀曉岚無疑是最不同凡響的一聲噪音——
“老和~~~”
嗵——!嗵——!嗵——!
紀曉岚抱着肚子從後面攆上來,潤之只覺得地面顫了三顫,好在漢白玉的臺階夠結實,不然這皇宮早晚叫他給踩的地陷。
“怎麽着,”紀曉岚擠擠眼,“帶兒子來上朝來啦,這麽着急培養接班人吶?”
“少放屁!”和珅怼了他一肘子,“我帶潤之來上書房,一會兒到宣武門外就分開走。”
“嘿嘿,小潤之真給你爹長臉,不像紀叔叔家那些個不争氣的小子,成日就知道遛鳥兒……诶喲!老和你又打我作甚?”
“少當着我兒子面兒說葷話!”
“我哪說葷話啦——”紀曉岚一臉肥肉都委屈得擠在一起,更看不出眼睛,“明明是你心葷,還怨我說葷話……”
“你又讨打是不是!”
“不敢不敢!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裏能撐船,月落烏啼霜滿天,夫妻雙雙把家還~~~~~你猜劉墉今兒早上吃的是不是煎餅卷大蔥?”
“吃的甚與你何幹?”
“嗳……”紀曉岚包子臉一擰,“趕情兒你老不站他邊上,你是不知道——”壓低聲道,“劉墉嘴裏那一股子大蔥味兒啊,可把我老紀熏慘了~”
“熏死活該。”
“诶,忒不講情面,你說這些年,是誰為你出謀劃策?是誰忍你驢脾氣?又是誰挺你到底沒二話?”
“是你是你還是你行了罷,府裏今早兒剛啓封的女兒紅,下了朝走着?”
“不幹,除非東廂房敬茶的湘兒……”
“湘兒不成,那丫頭品性好,我要留着給囡囡做通房丫頭。”
“诶呀~小潤之還小麽,要什麽通房丫頭,就湘兒,說好了啊。”
“誰跟你說好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不是?!”
“呵呵呵,疼疼疼——!”
本來冗長乏味的一段路在自家爹爹與紀叔叔的插科打诨中顯得輕快不少,很快便到宣武門外。
“囡囡啊。”和珅為他緊了緊衣領,“一會兒跟着教引宮人去上書房,等午時爹爹派馬車到午門外接你。”
潤之道,“知道了爹。”
和珅又說,“那課要是實在聽不懂也別硬聽,找個由頭兒溜出來逛逛,莫把自己累着了啊。”
潤之“……”
事實證明和珅說的是對的,皇宮裏的學堂還真不是一般人能上得。
老先生年過花甲,一股子迂腐氣息撲面而來,搖頭晃腦絮叨治國之法,一卷《資治通鑒》念得如同醋缸裏泡着陳年老太太裹腳布,又酸又臭又長。
那老先生拉着一張豬肝色大驢臉,聲音嘔啞嘲哳極為難聽,炮筒一般的鼻梁子上還架着一副西洋玩意兒,将他的眯縫眼放大些許,露出渾濁的眼白,這麽一對比,潤之越發懷念那位打過自己戒尺的宋太傅了。
再看小皇子們一個一個腰板挺直,眼睛瞪得由如銅鈴,樣子極為專注,卻有幾個皇子已經微微打起小鼾來了。
潤之湊近一看,原來他們的眼睛緊緊閉着,左右眼皮上竟各畫着栩栩如生的一只眼珠子!
乍一看還真是極難分辨,幾乎可以以假亂真。潤之欽佩地點點頭,在心裏默默豎大拇指——果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上書房距離軍機處極近,平日裏皇子們聽罷學問,偶爾會順路去軍機處的校場演練騎射功夫。潤之只在上書房坐了一小會兒就覺得渾身僵硬如坐針氈,而那些皇子們依舊不動如山,心裏不禁覺得天潢貴胄子孫也不過如此,倒不如鄉野村夫活的潇灑自在。
突然想到永琰也是皇子,可這半日都沒在上書房裏看見他的影子,難不成是逃課去軍機處了?心下疑惑,便想着偷溜出去尋他,一想到或許能見到他,潤之的心突突快跳了兩下,一縷莫名的情愫傳遍四肢百骸,通體舒暢卻渾身發熱,莫不是真生病了吧?
趁着老先生不注意偷偷從後門溜了出去,潤之長出一口濁氣,越想越覺得做皇帝的兒子慘,自己不過早起了一日就難受得要命了,那些皇子們日日早起晨昏定省文韬武略樣樣不敢放松,豈不是要短命折壽。不過又轉念一想,若每日都能見永琰一面,就算要自己短命三五年也是值得的——
呸呸呸!想什麽呢!哪有自己詛咒自己的。
潤之趕緊揉揉發紅的面頰,沿着甬道繼續往前走。
皇宮實在太大,過罷藏書百萬四方書庫,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二十四橋,又路過不出皇城而知天下事欽天監,然後……潤之光榮地迷路了。
甬巷越往裏走人煙越稀少,最後連兩邊默不作聲低頭前行的太監都看不見了,再前方一面牆擋住了去路,牆上鑲嵌着塊極破落的門板。
宮裏的建築無論宿主何人,總要在門樓上高懸殿牌彰示身份,而這間破敗的宮室連殿牌也沒有,皇宮中竟還有如此敗絮之地。
潤之突然覺得心裏湧起一股十分不祥的預感,那種感覺像是一只黑暗中伸出的幹枯大手猛然握住心髒,拉扯着拖向漆黑深不見底的深淵裏,讓他快要不能呼吸。
他伸出手,推開那扇門,門軸發出駭人的吱嘎聲——
作者有話要說: 撒嬌打滾求關注~看我一眼嘛~就一眼~說不定喜歡呢~是不~
☆、妄相顧(下)
永琰做了一個夢,夢中漆黑一片,他漂浮在半空中,冷眼看着自己的前十七年,磕絆前行,兜兜轉轉,如同觀賞一場走馬燈。
漸漸的,周身籠罩進黑暗之中,腳下只剩虛無。
肢體的觸覺、雙耳的聽覺、鼻腔的嗅覺,各個器官的功能混雜在一起,像溺水一樣難受,時空交換、錯亂,年少時神機營四方天,火铳爆發灼熱光芒,鮮血鹹腥殷紅,最後定格在十裏集街巷,一襲白衣眉目如畫少年身上。
少年朝他伸出手,猶如雷聲轟然,攜裹一道刺目閃電,乍然間劈開眼前的黑暗,奔雷與烈火交織,仿佛遠古巨獸驚醒天地,吼聲震天,倏忽歸于靜谧。
少年輕輕喚了一聲,“琰哥——”
永琰……
永琰,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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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之推開門的一剎那,只看見那人倒在血泊裏,面色如紙,生死不明。
叫了他兩聲,沒反應。
等艱難挪步過去,确認那人還有微弱呼吸,他才發現自己半邊身子都麻了。
這個人忽然闖進他生命裏,忽然救了他性命,忽然令他本來平平的人生有了一線波瀾,現在又忽然奄奄一息地倒在他面前,一切都瞬息萬變得令潤之猝不及防。
開始尚且不覺,一旦陷入變數,便又被動到滿盤皆輸。
潤之想打他一拳,毆他熊臉。
想想又舍不得,只得施力将人半抱着,直接帶走。
才不出幾日功夫,那人居然瘦得如此厲害,後背上突出的肩胛骨硌得潤之生疼,他不敢耽誤一時半刻,只怕稍一耽擱,連那點微弱的呼吸也再沒有了。
永琰身量高,骨架大,雖然勁瘦卻實在不算輕,潤之抱他走幾步便覺得難以支持,只得換成以肩膀扛着,正調整姿勢的空當,肩上昏迷多時的人卻突然醒過來了。
“放我下來。”永琰艱難地說。
“不放。”
潤之只覺得一股火在心裏燃着,熬得心生疼生疼,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說什麽好,千回百轉就只憋出一句,“你先別死。”
“琰哥不死。”永琰籲出口氣,反手伸過來摸他的臉,“你哭了?”
“沒哭,你太重了,累的我出汗。”
“琰哥以後吃少一點。”
潤之怔了一下,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回答自己方才那句‘太重了’。心底某處驟然收縮,幾乎脫口而出。
“不許!你以後、每一天、每一個時辰,都得給我好好的,不許生病,不許少吃飯,不許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死,統統不許!聽見了沒有?”
那人不置可否,将另一只手張開,語氣裏滿是歉意,“壞了。”
潤之瞟一眼,是只被踩扁的草蝈蝈,“壞就壞了,你若喜歡,我再給你編更好,每天都編一個……你不會是為了這玩意兒跟人打架的吧?”
“不算是。”永琰垂眸,莞爾道,“倒是它救了我性命。”
潤之聽罷不說話,擡腳就要跨出院子。
“從後門走。”那人又說。
連拖帶抱把人帶到後門,看門的侍衛翹着二郎腿坐在石獅子爪子上,嘴裏叼着根草杆,吊兒郎當,瞥了他們一眼沒吱聲。
那侍衛生了張喪面,一對兒招風耳格外顯眼,抖腿時耳廓跟着一顫一顫,顯是耳根子柔軟。
潤之先開口問道,“你是何人?”
“守門人。”侍衛答。
潤之大怒,“裏面人都這樣了,你不知道找個大夫來看看麽?!”
“我?”侍衛指着自己鼻子,“我不負責幹這個。”
“那你負責幹什麽!”
“守門呗。”
潤之見他這般,也不想跟他耗時間,四下掃過一眼,正看見門口推泔水的板兒車,潤之把兩只空泔水桶搬下來,将車推到永琰身邊,回頭沖侍衛喊道,“過來搭把手!”
這次那侍衛倒是痛快,‘噗’一聲吐了嘴裏的草根兒,跳下來幫忙把永琰擡到車上。
潤之道,“你可知道是什麽人打的他麽?”
侍衛撇撇嘴,“劉嫔的人呗。”
潤之使力擡起車把子,“怎麽出去?”
“我?”侍衛又指指自己的鼻子,“我不能告訴你。”
“為什麽!”
“老子姓劉。”
“姓劉又怎麽了!”潤之氣得想踹他一腳,“姓劉就不能給人指路麽?!”
“不是,”侍衛吊兒郎當道,“老子是劉嫔的人。”
“劉嫔的人怎麽了!劉嫔的人就不能給人指……你!”
還沒等潤之反應過來,永琰驀然撐起身子,一只手橫擋在潤之面前,沖侍衛冷冷道,“你想幹什麽。”
“沒想幹什麽哇,”侍衛眨眨眼,“劉嫔的人就不能有好人拉?”
“好人兄,那你給指條出宮路呗。”
“他知道,”侍衛瞅了一眼永琰,“叫他給你指。”
潤之又低頭去看,卻發現永琰臉色比剛才還蒼白幾分,心知不可再耽擱,趕緊推車朝外走,“好人兄,那咱們就此別過。”
“山水有相逢,以後說不得還有機會再見哩~”侍衛歪着嘴角笑,眼中掠過一線狡詐的神色,揚聲沖漸行漸遠的兩人喝道,“老子叫劉必顯,可不是勞什子好人兄……”
秦淮河畔,河水如同籠罩上一層朦胧輕紗,春雨如絲,于天地之間織就一張細膩大網,春雷驟響,水汽将多日以來的悶熱一掃而空。
潤之推着永琰從冷宮後門破敗林道出了宮,途中截住正要往午門去的自家馬車,手忙腳亂将永琰扶進車裏內。
方儒生正在車裏好生坐着,乍一看鑽進個血葫蘆似的人還以為遭了劫持,剛要聲張,又見潤之也跟着上了車,方才略微放松些,忙問道,“少爺……這是要如何?這是何人?”
潤之沒工夫招呼他,只沖車夫道,“快回府!你派人趕快到醫館去請郝大夫,再派人快馬加鞭往宮裏去,若父親下了朝,讓他快些回來,就說我病了。”
“是。”馬夫應到,駕着馬車掉了個頭,一鞭子狠狠抽向馬屁股,駿馬長嘶一聲,揚塵而去。
馬車在道上疾行,方儒生打量着永琰的臉,竟然覺得說不出的熟悉,低聲問潤之,“這位公子是?”
本緊閉着的雙眸倏忽睜開,直直望向方儒生,永琰答道,“魏琰。”
永琰臉色紙一樣白,眼睛深邃如一泓靜潭,目光卻比鷹隼還犀利,仿佛只消一眼便能将人魂魄看穿般,方儒生被他盯得心裏陣陣發虛,脊骨乍寒,後背頓時起了一層白毛汗。
“公子……姓魏?”
“姓魏如何?”
“不……不如何。”
方儒生不自在地把臉轉向一旁,潤之雖不知永琰不願以實名相告的原因,但也不便戳破,便沖方儒生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必多問。
和珅腳程倒快,潤之馬車前腳剛回府,和珅後腳便到,還順便拐帶太醫院院築一名,名喚章彌字子丘。
“章太醫也來了?!”
“回少爺,來了,都走到連廊了。”
小厮納悶兒,左看右看也看不出自家少爺哪裏病了,這不好好的麽,還有勁兒抱着一個呢。
“這可不成,這可不成——”
潤之心下不安,永琰是從宮裏逃出來,若是被認出來可如何是好,急得團團轉,看了看已然昏迷過去的懷中人,狠狠一咬牙,道,“來福,你現在叫人把……這位公子擡到我房裏去,再叫個人到南門堵郝大夫,堵着了從南門接進來直接送到我房裏給人看病,然後你,對,就你,趕快,去前堂拖住我爹和章太醫!”
被點到的小厮苦哈哈道,“小的,小的怎麽拖住老爺呀……”
“想怎麽拖就怎麽拖,出了事我擔着,記得,不許多嘴。”
潤之把人交給過來接應的小厮,轉身大踏步走到院子裏,從水缸裏舀起一瓢水來,兜頭潑下——
等和珅在前堂跟個小厮糾纏完雞毛蒜皮的小事,潤之已經換好衣服出來了,原本紅潤的臉蛋兒被冷水一激顯出些許蒼白,乍一看還真像是病了。
和珅連忙迎上來,焦急問道,“這是怎麽回事,早上不還好好的麽?”
“沒什麽,”潤之假裝吸吸鼻子,“皇宮地形複雜,我尿遁的功夫不小心,失足落水了。”
和珅點點頭,一把扯過章子丘,“勞煩章太醫為犬子診治。”
章子丘捋了一把胡子,和氣謙道,“能為小公子診治是老朽之福氣,老朽在宮中謀事多年,定然……”
和珅一把推得章子丘一個踉跄,“別說沒用的,先給看看。”
章大人:“……”
一番望聞問切之後,章子丘捋胡子的速度明顯加快,五縷長髯已被薅掉好幾根,臉上表現出十分困惑的神情。
和珅見狀面上大急,“是否犬子情況不好?”
章子丘從醫四十餘年,有沒有病他一眼便知,這和大人家的小少爺脈象四平八穩,毫無淤塞凝滞跡象,顯是在裝病,可是和大人平日在朝堂上不乏分金斷石之手段,今日如何連小子裝病這般粗陋騙術都分辨不出?難道另有隐情?
一時也不知道該說有病還是沒病,只得沉吟道,“這個……這個不大好說……”
和珅挑眉,“怎的不好說了?難道除了略感風寒還有別的症狀不成?”
章子丘連忙借坡下驢,“對,對,就是‘略感風寒’,老朽是老糊塗了,讓和大人見笑,這就回太醫院開幾劑強身健體治愈風寒的草藥,午後着人送到和大人府上來。”
“有勞。”
“不敢不敢。”章子丘揩了一把汗,轉身随小厮離開。
待人走了,和珅才回頭去瞧正盯着腳尖兒的小少年,正是男孩向男人過度的年歲,他的潤之好像突然間長大了不少,肩膀雖還未拉開,身量卻比從前高些,眉眼也似長開了,顯得整張臉更俊朗。
“大冬天澆冷水舒坦麽?”和珅說,“說說罷,什麽事瞞着爹呢?”
潤之猛地擡起頭,“您如何知曉?”
“知子莫若父麽,”和珅一臉高深莫測,“你衣服雖換過了,但鞋子還是早晨臨出門穿的那雙,鞋子沒濕,可見并非失足落水,頭發卻有些潮意,又足見是剛沾水不久,該是情急之下自己潑了一瓢吧——服不?”
潤之瞠目結舌,贊道,“服了。”
“到底啥事?”
“爹先随我來罷。”
潤之将和珅拉至自己房門前,深吸一口氣推開門——
屋子裏彌漫着金瘡藥刺鼻的味道,郝大夫在外間兒交代方儒生抓藥,見和珅随着潤之進來連忙跪下行禮。
郝大夫是十裏集常青堂的掌櫃,醫術好心腸軟,經常施舍買不起藥的乞丐。從前常青堂也算是盛極一時的大藥鋪,後來自從一個郎中莫名其妙慘死在院中,便門可羅雀了。
“他怎麽樣了?”潤之透過屏風往裏看。
永琰半裸着躺在榻上,露出少年勁瘦卻結實的胸膛,腹部上淺淺勾勒出六塊腹肌紋理,胸前、肋下和小腿上倶纏紗布,眉心緊擰,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身上的傷還不打緊,沒傷着筋骨,不過是些皮肉傷,這位少俠底子好,估摸着沒幾日就能好利索了,只是……”
郝大夫的面色凝重起來,潤之的心也跟着揪起老高,問,“只是什麽?”
“只是這位少俠像是曾長期服食過毒物,此毒性子溫吞卻極傷腸胃,拖了如此之久才治療,恐怕……恐怕不是易事。”
“中毒?!”潤之驚詫,永琰跟自己在一起時一直如常,怎會中毒,連忙追問,“要解此毒,您可有把握?”
郝大夫搖搖頭,“把握麽,只有三分。”
“三分不成,”潤之目光灼灼,“一分閃失也不能有。”
作者有話要說: 求勾搭求評論~
大哭,為什麽審很久很久啊,明明沒有任何敏感詞啊……委屈
☆、尾狐火
潤之心急如焚,和珅不由起了幾分好奇。
從前潤之也沒少往府裏撿人,被逼良為娼的少女撿、被惡霸欺淩的方儒生撿、無家可歸的小豹子也撿,卻從未見過他對誰如此緊張,莫不是真撿了個媳婦兒回來了?和珅心裏犯嘀咕,便無心再聽潤之與郝大夫交談,轉過屏風去進了裏間——
“來罷,讓公爹看看未來兒媳婦的廬山真哇啊啊啊!!!”
看清床上人那一剎那,和珅內心全線崩潰,兒媳婦的事情早抛到九霄雲外去了,心說好在剛才沒讓章太醫進來,這小子……這小子長得跟乾隆年少時候也太像了些吧。
宮裏這歲數的皇子早該上朝堂聽政,可榻上這位和珅還真就沒見過,想來想去也就是冷宮裏魏佳氏生的那一位了,乾隆想必從沒正眼瞧過自己這個兒子,不然哪怕只觀其外貌,想也不會聽信讒言,懷疑其乃魏佳氏與侍衛私通而生。
不過再怎麽說,這人不論在宮中還是在王府,倶算是個燙手山芋,若是宮裏人存了心思要他性命,自然不肯就此罷手。
這當口上誰沾上他或許就要惹禍上身,卻不明不白就被自己這傻兒子撿回來了,還寶貝似的非要救活,和珅大為頭痛。
不過這時候顯然有人比他更頭痛——郝大夫抗不住潤之軟磨硬泡,使出渾身解數畢生所學不說,連常青堂鎮店之寶千年人參都貢獻出來。
先熬了參湯吊命,又以銀針給人在眉心手腕放了半晌毒血,可算是把永琰體內毒性暫時壓制下來,提筆在拟好的方子上添了紅景天、何首烏、龍眼肉等幾味補血藥材,才擦擦手長籲一口氣。
“老夫能做的,暫就只這麽些,剩下便要看這位少俠的造化了。”擦罷手道,“此毒毒性雖不算霸道,奈何盤亘體內年月已久,夜裏要再發熱就把老參熬的湯再灌上一碗,烈酒搓身,先把命保下來其他一切好說。若是明日能醒過來,便算熬過最兇險的時期,日後還需好生調理。”
“多謝老先生。”潤之躬身作了一揖。
“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