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使不得,”郝大夫連連擺手,“少爺可折煞老夫了。”
和珅道,“今日之事,還請先生對外守口如瓶。”
“老夫曉得,便是來日有人相問也必不敢多言。”
潤之:“叫賬房多包些銀子,請方先生把郝老先生好生送出去吧。”
郝大夫跟着方儒生退出屋子,和珅試探着問潤之,“你可知道這人什麽身份?”
“大約是不得寵的皇子——”潤之也納悶,皇子不是該錦衣玉食地養着麽,怎麽會住在那樣破敗的房子裏,還被人暗害至此,繼續道,“只知道表字是永琰,父親知道他是誰?”
永琰?那就是了,和珅把兒子拉到外間,低聲道,“等傷養好了就讓他快些返回宮裏去吧,這人的事兒你還是別插手的好。”
“為何?”
“此人身份牽涉甚廣,有些事情實在危險且不堪入耳,你還小,爹不想你介入其……”
“父親為何要這樣說。”潤之極陌生地看向和珅,峻容道,“父親從小教育我要做坦蕩之人、行大義之事,此人屢次救兒子于危難,甚至連性命也可不顧,如今他在困頓之中性命攸關,父親現對我說不要介入他的事,這便是您教給兒子的坦蕩和大義麽?诶……诶诶诶!爹,您、您別哭啊……”
和珅一顆玻璃心哐當一聲落地,碎了。
潤之自小聽話乖順,孰料也會有出言反駁這一日,還是為了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便宜皇子。和珅淚奔,果然兒子大了,一門心思向着外人,要跟自己離心了,生分了,不能抱抱了,也不能騎大馬了,嗚嗚嗚——
不禁心寒道,“你想如何就如何,為父不管便是!”
潤之不過氣頭上話趕話,一根筋通到腳後跟,待反應過來方才話說得有些過頭,和珅已然揮淚奪門而出。
潤之嘆氣,和珅這人哪點都好,就有點小孩子脾氣,都三十奔四的人了,一生氣就愛打紀曉岚……潤之朝他背影伸了伸手,終究沒能說出什麽挽留的話來,只得轉回裏間去照顧病號。
床榻上的人因為放血緣故,皮膚白得幾乎能看見下面的青色血線,額頭上浮起薄薄一層虛汗,連鼻尖兒都墜着汗珠,潤之心疼地撫平他緊皺着的眉頭。那人在昏迷中輕聲叨咕着什麽,潤之湊近去聽——永琰只不停重複着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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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踩……”
心像是忽然浸泡進溫熱的水裏,熨帖裏帶着微微痛癢,這人怎麽能如此讓人心疼,皇帝一定豬油蒙心、漿糊灌腦了才會不疼愛他,任由別人欺負他。
這般赤城之人,以後便由自己來護着罷,潤之在心中暗暗盟誓。
那時候潤之尚不知曉來日之事,十五歲的寵臣之子豐紳殷德與十七歲的冷宮皇子永琰,從相遇開始便是一場冒險。
那無疑是潤之與永琰最坦蕩的年華,相仿的年歲裏擁有一樣的灑脫飛揚與了無牽挂,沒有諸多榮耀家教加壓在肩頭,便誤以為留給彼此的時日長久。
可那一年,他的心裏滿滿當當塞着心疼和愛戀,而對任何人的忠告視若罔聞。少年心性純淨誠摯,只想把一切最好的東西都給他。
哪怕他別無所求,也送給他,捧給他,硬塞給他。
窗外春雨初歇,烏雲盡散,一輪皎月透過窗花照進房中,屋檐上的六角風鈴叮當做響。
潤之于榻邊和衣而眠,這一夜他睡得極不踏實,每半個時辰就要起身摸摸永琰額頭身上,前半夜都還好好的,不想到了四更時分突然發起高熱來。
潤之飛快爬起來掌燈,到外間喚方儒生把參湯熱上,又搓烈酒替他擦前胸後背。
參湯熱好送上來,永琰卻緊緊攥着拳頭,渾身痙攣,死死咬着牙關怎麽也不肯張嘴,參湯喂不進去,身上的溫度越發高,瞳孔竟微微渙散。
“少爺,不若儒生去喚老爺來,給人先趁熱将衣服穿上,再觀後效。”
潤之心中焦急萬分,卻不知如何是好,思慮半晌,心中方有主意。
“方先生,你先出去睡吧。”
“魏公子情況像是不太好,”方儒生看了看永琰,“若是一會兒咽氣了,少爺一人怕是難以應付,不如……”
“不會!”潤之猛地站起來,眩暈地晃了晃,勉力道,“我應付得來,你去罷。”
方儒生見他堅持如此,便也不再相勸,又瞟了一眼榻上燒得兩頰緋紅氣息微弱之人,轉身出去。
方儒生走後,潤之坐在床邊盯着永琰看,那人已是在生死關頭淺淺走了一遭,若是今夜熬不過去,便是命數了。
他好像從來沒見過這人生病的樣子,确切的說,他從未見過任何人生病卻能如此俊朗,潤之指腹游走在永琰眉宇之間,沿着岩石般轉折的鼻梁緩緩向下,最終落在那轉折嘴唇上,來回輕輕摩擦一下便紅潤起來……
潤之心頭倏忽一熱,說了要護着他,又怎麽能眼睜睜看着他死在自己懷裏呢。扶着永琰的肩膀把人攬起來,讓他倚靠着自己胸膛,端起桌上還冒着熱氣的參湯來,自己先灌了一口含着,頓了片刻後,一閉眼便把自己微微顫抖的嘴唇貼了上去——
這樣冷硬的一個人,卻出乎預料有一雙适合親吻的唇,讓潤之想起小時候娘親做的牛乳酥酪,泛着淡淡奶香味,入口即化。
他小心地、笨拙地用舌頭撬開永琰唇齒,那人像是感知到什麽一般,竟微微放松牙關任他将參湯一點點渡過去。
一回生,二回熟,一碗參湯皆這般喂進去。
喂罷參湯,複再度烈酒搓遍前胸後背,手心腳心,頗折騰一番,永琰氣息平順些許,潤之将其平放于榻上,伸手探探他的額頭,居然發現熱度盡數退去了,不過很快他就明白過來,不是永琰退燒了,而是自己變熱了!
潤之臉色爆紅,止不住朝床上瞥,紗布堪堪遮住胸腹,勾勒出優美流暢的線條,燈光下勁瘦腰線猶如絲綢縛住的利器一般,堅韌卻蘊滿力量,猶如蟄伏的豹,矜持的鶴,散發着柔潤而危險的光芒,方才被自己吻過的嘴唇略微紅腫,還有些可疑的水漬在上面。
潤之心裏知道這樣不好,卻還是忍不住繼續看,絲質亵褲堪堪覆蓋住那話,越看越覺得口幹舌燥,渾身血液像是在體內呼嘯着奔騰起來,宛如瀑布墜落飛濺,失去控制地咆哮打旋,最後直直沖向隐秘的某處彙聚——
又熱,又難受……他突然想到當日父親在馬車裏提的,自己……自己一定是病了,還病得不輕!
小少年及時收回目光奪門而出,徑直奔向院子裏,又一瓢冷水兜頭而下……
這一覺睡了足足三日,永琰醒來時只覺得渾身疏松,伴随了多日的腹痛竟一絲也找不見。兩只手被塞得滿滿當當,擡手一看——左右各一只油綠油綠的草蝈蝈。
他把草蝈蝈好好兒揣進袖兜裏,面上隐隐現出些連自己也未能察覺的溫柔的笑意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隐秘的肉絲會不會被河蟹,特別感謝聲色如彼親親的地雷~~鞠躬~~~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看一眼嘛,萬一喜歡呢,是不~~
☆、不相宜
次日上朝,和珅紀曉岚各頂着一對兒黑眼圈:和大人是一宿沒睡熬的,紀曉岚是被一宿沒睡之人毆的。
乾隆見他身形有些打晃,吩咐陳盡忠賜坐。朝堂上沒有大臣與皇帝一同落座的先例,但又有誰人不知皇上待和大人格外不同些,早已見怪不怪。
陳盡忠吭哧吭哧端了個紅木軟椅給和珅,待回到金銮殿皇上身邊時連一腦門子汗都來不及揩掉,旋高唱道,“有本啓奏,無事退朝——”
劉墉持節出列,“臣有本奏。”
乾隆道,“準奏。”
“今晨伊犁将軍汪廣琦發書函回京,稱邊境起義暴民已盡數被鎮壓,總計四萬三千七百人,斬殺以屠岸英、蘇鎚為首的頭領十二人,拒不服從者三百餘人。剩餘以尹壯圖為首等人押解回京,入大理寺聽候發落,不日将抵達京畿。”
乾隆點點頭,“汪将軍此次鎮壓暴民勞苦功高,待班師回朝,朕重重有賞。”
“聖上英明。”劉墉道。
“還有一件喜事要說與衆愛卿聽。”乾隆把頭轉向和珅方向,和大人正心不在焉地摳椅子上的一塊獸皮,猛然看見皇上正盯着自己看,還以為退朝了,例行公事跪下高呼,“恭送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頓時身後響起一片抽冷氣的聲音,同僚們心中高呼不妙,恨不能沖上去把乾隆耳朵捂上,政敵們心裏大喝過瘾,一個一個抱着膀子冷眼看好戲。
還不待金殿一衆人反應過來,和珅兀自站起,飄飄忽忽往外走,路過臉色鐵青的紀曉岚時還習慣性地賞其一杵——紀曉岚老臉泛青,幾乎幻化為紀曉青。
“咳……”乾隆目送和珅出了金殿,幹咳一聲,又把頭轉向目瞪口呆的劉羅鍋,“劉愛卿剛才所奏何事,朕沒聽清,煩請劉愛卿再奏一遍與朕聽。”
劉墉整個人都不好了,顫顫巍巍擡手指向外面,“皇……皇上,右相他……”
乾隆目光一凜,刀鋒一般掃視大殿一周,“方才有人出去了麽?!”
群臣眼觀鼻鼻觀心,極其統一地搖頭,“沒有!”
“嗯……”乾隆微微颔首,“右相日日操勞,為朕分憂,勞心勞神,今日稱病未上朝,有勞紀愛卿今日下了朝替朕送些補品到丞相府去罷。”
紀曉岚道,“臣領旨。”
劉墉心中大為激憤,皇帝如此寵信佞臣,奸佞誤國,國之将亡矣,大清将亡矣!于是他別過頭狠狠咬了咬牙,把剛才啓奏過一遍的暴民押解回京重新啓奏了一遍。
皇帝聽完點點頭“汪将軍此次鎮壓暴民勞苦功高,等他班師回朝,朕重重有賞。”
劉墉“……”
“……皇上英明。”
劉墉一個白眼差點翻死過去,只能陪着乾隆繼續演下去。
乾隆:“對了,朕還有一樁喜事要說與衆愛卿聽聽——”
來了,來了,終于來了,群臣一大早聽了一遍車轱辘話早已饑腸辘辘,這會兒聽到了重點,勉強打起精神支棱起耳朵。
“右相和珅的公子豐紳殷德如今也十五了,那孩子俊俏讨喜,頗有乃父之風,朕十分喜愛,有心留他為皇室效力,決議将十公主固倫和孝下嫁于他。”
此言一出,大殿上又是一片嘩然,劉墉第一個失态,撲通一聲跪下道,“茲事體大,請皇上三思而後行!”
“臣附議。”
“臣也附議。”
左相一派‘撲通’‘撲通’跪下好幾個,連連附議。
乾隆冷冷瞧着黑壓壓跪了一片的人,“這是朕的家務事,衆位愛卿也要摻和麽?”
“十公主年幼,”劉墉後背更佝偻了幾分,“皇上剛剛立儲,國本未穩,如今便談下嫁之事,是否會讓天下人笑話皇室子嗣凋零,又是否會讓百姓以為皇上想以一位公主拉攏權臣……”
“放肆!”
不過只是尋常嫁公主而已,不知怎麽就牽扯上皇嗣凋零和拉攏權臣了,乾隆怒不可遏。
“朕的決定何時輪到旁人來評頭論足!”
“臣不敢。”劉墉嘴上說不敢,面上卻十足十淡定自若,“老臣忠心天地可表,皆是為了大清社稷着想,皇上若懷疑臣心懷不軌,臣今日便是血濺盤龍柱也不足惜!”
說罷便把官帽一摘,脖子一梗,轉頭便要往大殿上的盤龍柱撞去,左相一派連忙阻擋,朝堂上登時亂成一鍋粥。
劉墉動不動就來這一出,近些年來他撞柱子簡直比皇太後戕害嫔妃還勤快,兩句話說不來就要血濺盤龍柱,乾隆簡直被他逼得快吐血,真恨不得叫他那些個幕僚誰也別攔着,就讓他一頭撞死了清淨,可偏偏他還是自己母家舅舅,太後老佛爺的親哥哥,怎麽也動他不得。
乾隆看着這一出鬧劇,用手指松松眉心,心裏暗暗慶幸和珅先走了,不然平白看了這麽一遭也不夠鬧心的。半晌才開口道,“行了!為這麽點兒事也至于。”
劉墉聽他有松動跡象,這才臉紅脖子粗地掙開阻攔之人,梗着脖子跪下來看乾隆有何話講。
“舅舅考慮的有理,公主确實年幼,此時出嫁難免思念母親,沖撞了婆家也是不好。”乾隆避重就輕,繼續道,“既然年幼,那不妨再留兩年,待到碧玉之年再嫁,如今便先着禮部拟旨,把親事定下來罷。”
皇帝連舅舅二字都擡出來了,劉墉自然要賣他這個面子,只能閉口不言,吃了一肚子啞巴虧,盤算着等太後歸寧再從長計議。
乾隆見衆臣沒有異議,便道,“鬧也鬧夠了,退朝罷。”
陳盡忠半瞌着眼,“退朝——”
紀曉岚下了朝就屁颠兒屁颠兒地奔相府來了,和珅整個人還是老神在在,一副遁出三世外不在五行中的模樣。聽紀曉岚添油加醋地把劉墉吃癟的全過程絮叨了一遍,也沒見他有什麽表示。紀胖子好奇,和珅平日裏聽說劉墉放屁閃着腰都得幸災樂禍半天,今兒這是怎麽了?湊近一看——嘿!趕情兒坐着就睡着了。
紀曉岚撇撇嘴,順走了他府裏一個澆花兒丫頭。
比起前朝的混亂局面,後宮裏也不輕松,太後老佛爺面色陰得能滴出鐵水來,冷眼望着座下戰戰兢兢跪着的人。
“你說他叫人救走了?”劉嫔心急如焚地問道,“可曾看清是什麽人了麽?”
“回娘娘話,”跪着的人頭壓得極低,唯唯諾諾道,“天太黑,未能看清,只知道是個少年,隐約看到相貌很端正。”
“那有沒有什麽特征?”
“這……這……若是能再看見,奴才一定能認得出。”
“說的廢話!”劉嫔氣急了,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花盆底兒一腳踹在那人身上,覺得不解氣又狠狠補了幾腳,“要你有何用!不如拖出去喂狗!”
“娘娘饒命,奴才看冷宮裏那人被打得脫了人形,估計就算是得高人相救,後半輩子也都是個半殘之人了,礙不得事。”
劉嫔不聽他這些個強辯之詞,邊踹邊叫,“殘廢了又如何,不也還沒死麽!不是死人就有機會東山再起,不是死人本宮如何能放心!”
“行了。”太後聽得心煩,擡手制止道,“如今木已成舟,你就是打死他也于事無補。”
劉嫔六神無主,“這可怎麽辦,那人叫外人給救走了,萬一是個有來頭的,來日拿住把柄,再回過頭來對付我們可怎麽辦?”
太後瞪了她一眼,罵道,“說你蠢你還真争氣!”
“你若是他,好不容易逃出宮了,還能回來麽?再說了,他說到底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娃娃,能成什麽氣候?又不知道是誰要殺他,拿住甚把柄!估計到現在還以為他那短命的娘是橫死呢!”
劉嫔聽罷略略安心,連聲附和,“對,對,是這麽個理兒,姑母思慮周詳,臣妾自愧不如。”
“嗯——”太後心中也安定了不少,轉頭對伏在地上的劉必顯道,“如今冷宮裏沒有需要你盯着的人了,哀家瞧你還算機靈,便去殿前當個三等侍衛,聽候差遣吧。”
劉必顯把頭埋得更低,諾諾應道,“是。”
時光飛逝,如此過了一個月,永琰的傷養的七七八八,毒性盡數退去,皮外傷結的痂也快落盡了。潤之每日與他同食同寝,怕他沒意思,又把廚房後院的小雪沙豹接過來養在自己院落裏。
說來也奇怪,那小家夥從小養在府裏,除了沒見過後廳女眷以外,對誰都搖頭晃腦親昵的很,唯獨看見永琰卻突然轉了性子,身上的毛盡數呲起來,口中發出警告似的“嗚嗚”聲。
“猢!”永琰手掌張開,在空中虛做了個捏死的動作。
潤之第一次看見一人一豹對峙的場面可吓掉了魂,趕緊沖過去擋在他面前,永琰倒不甚在意,只道,“或許它知道是我殺了它娘吧。”
“不會,”潤之把炸了毛的小東西抱到大腿上,扒開它的嘴,“或許是最近正在換牙的緣故,小崽子總不喜歡親近人。”
說是不親近人,小家夥在潤之腿上卻說不出的馴服乖順,大貓一樣整個蜷縮起來,費力地張着嘴任由潤之戳自己腮幫子。
“喏,就是這顆牙,”潤之用手指頭伸進去微微碰了碰,有些活動,笑着說,“其他的都掉了,被它自己偷着埋起來,管家一通好找才挖出來。一共三十五顆,有三顆被蟲蛀了,就差這一顆要掉不掉的,可把它急壞喽~”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軟軟的像是在哄個小孩子,那小豹子更加依戀地用腦袋蹭他的手,用粗糙的舌頭舔他的臉,就差喵喵叫兩聲了。
潤之按住它的頭,“兒子,不許胡鬧。”
“你叫它兒子?”永琰問。
“嗯……”潤之撓撓它下巴,“我随便叫的,你若覺得不好,就改。”
“很好。”
永琰站得遠,卻又忍不住因為那人的笑臉而蕩漾起笑意來,他隐隐感覺到自潤之将自己救回的那個晚上以後,兩個人的關系似乎變得有些微妙,可到底哪裏不同,他又實在分辨不清。
把兒子放下站起身來,小家夥馬上湊上來繼續蹭潤之的腿,潤之拍拍它腦袋,笑道,“好了別鬧了,跟方先生去吃肉吧,聽說小廚房今天做了烤鹌鹑呢。”
“唔!”
烤鹌鹑!小雪沙豹藍盈盈的眼珠子乍然一亮,搖頭晃腦地找方儒生去了。
“一聽吃的就撒歡兒,壞東西!”潤之走過去握住永琰的手,“這些日子在家憋壞了,汝傳他們也不來找我玩,我們也走吧。”
“嗯。”永琰應了一聲。
“你都不問問去哪兒麽?”
“?”
為什麽要問,永琰不明所以。
潤之見他愣愣的模樣,心中更喜歡的不得了,目光在那人臉上逡巡了一番,最後落在緊抿着的嘴唇上。思及那觸感,猛然撥動記憶深處某一根弦,他臉上乍然一紅,猛地松開了永琰的手。
永琰只覺得手背一空,方才被握着的地方還殘留着溫熱,一會兒也會被風吹走。
他把手縮進袖子裏,眼色黯淡了下去。
“走,走吧。”潤之轉身朝前走去。
兩人換好衣服出門,十裏集今日卻十分冷清,連賣話本的郝叟都沒出攤子。
潤之帶着永琰先到常青堂找郝大夫把了脈,随後到聚鮮樓吃了招牌菜,又到桃花齋打雅間兒聽了一出花鼓戲,怪就怪在今日處處人都少,本來要唱的《大鬧天宮》都臨時換成《從軍行》了,潤之心裏納悶兒,便招了個跑堂的來問。
“您還不知道吶,”跑堂兒眼瞪得溜圓,“縣衙今兒個打官司呢,人都看熱鬧去拉。”
“打官司?”潤之疑惑。
“是了,打官司。咱這京城重地、天子腳下,算起來也得有個三年五載的沒出什麽大案子了,這不——連個偷牛的芝麻小案也要開堂審理。”
潤之聽罷笑道,“合着你還盼着出個大案子呢?”
“可不敢可不敢,公子別拿小的取笑了。”跑堂賠笑,“世道太平是我們這些小老百姓的福氣,誰能盼着出亂子呢。”
潤之從錢袋裏摳出塊銀子打賞他,跑堂千恩萬謝地接下退了。
“天色還早,咱們也去湊個熱鬧,看看這偷牛的官司如何?”
永琰不動聲色把自己的手挪到潤之手邊,待他握住,才應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親親:金鱗,聲色如彼的地,雷~~~愛你們
另外~這篇文加番外一共25萬字,其中會有部分和諧內容,發之前會提醒大家,可以到作者微博@左達承鳴裏看哈~~~最後~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看一眼嘛~說不定喜歡呢~是不~
☆、巧斷案
京城裏的衙門除了隸屬大理寺的京兆尹府,負責處理大案要案以外,也就靠近西郊有那麽個小縣衙,負責斷一斷街坊鄰裏雞毛蒜皮的小摩擦。
如今太平盛世,縣太爺和衙役們吃皇糧養肚皮,成日裏沒意思的緊,實在太閑時就連東頭兒王二麻子偷了李三小家一把芝麻也要細細審來。現下忽然出了偷牛大案,可不得格外重視麽。
縣衙雖小倒也好找,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人的地方一定錯不了,潤之拉着永琰一氣兒擠到最前面,點着腳尖朝裏看。
裏頭案子正審得如火如荼——冬瓜腦袋牛泡眼的縣太爺抱着肚子坐在上頭,一雙眼睛瞪得猶如銅鈴,審視堂下跪着的兩個農戶打扮的漢子。
原被告二人戰戰兢兢,低着頭不敢言語,一旁正立着一頭瘦骨嶙峋的老黃牛,已經悠閑地屙了兩堆糞在地上,整個縣衙臭氣熏天。衙役們也不威武了,皆手掩口鼻自發的讓開那灘糞去。
“哪個是原告,哪個是被告?”潤之問。
一旁嗑瓜子的大娘努努嘴兒,“頭上紮着塊布巾的宋栓是原告,瘦的跟猴精似的劉四兒是被告,宋栓敲的鳴冤鼓,狀告劉四兒偷了自家耕地的老黃牛,劉四兒不認。”
“哦,”潤之點頭,“這案子誰能贏?”
“八成兒是劉四兒,”大娘‘呸’地吐出瓜子皮,“這一片兒誰不知道劉四兒從前在劉墉劉大人府裏幹過長工,連姓都随了人家劉府,小人得志的勁兒诶,那就甭提了。”
又是劉府,潤之心頭一動,似乎近來很多事都能跟劉府的人扯上關系。他側頭去看永琰,那雙沉穩的深眸也正望向自己,溫和而專注,讓人十分安心。偷偷用手去捏他的掌心,那人不躲不閃任由他揉捏,只是有一絲紅暈悄悄爬上耳尖兒。
兩人正互望着,只聽臺上一聲驚堂木震驚四座,“劉四兒,你可承認偷了宋栓家的牛?”
“回青天大老爺,”劉四兒不慌不忙,“小人冤枉。”
縣太爺道,“有何冤屈?”
“這牛本就是小人的——”
“你放、放、放屁!”宋栓大喝一聲,“你們家根、根本就沒、沒、沒、沒種地,哪、哪來的牛!”
圍觀百姓轟然大笑。
原來這宋栓是個結巴,這下更有理說不清了,潤之搖搖頭,事不關己的繼續捏永琰手心。
“肅靜!”縣太爺又敲了一聲驚堂木,指了指劉四兒,“你說牛是你的,有何證據證明?”
“這老黃牛是自牛犢兒起就養在小人家的牛棚裏,吃的是最好的草料,喝的是小人扁擔挑回的山泉,小人與它相依為命,待它如親兄弟一般,如何舍得讓它耕地幹活兒呢。它今晨剛生了一胎牛犢兒,現在還在小人棚裏呢。”劉四兒滿目赤誠,繼續道,“那牛先天不足,右耳朵上有個缺口,大人盡可以驗證。”
“大、大、大人,那牛耳朵上的豁口,是去、去年小人翻地的時候,鐵犁割的,劉四兒是在撒、撒、撒謊!”
“我是否撒謊,青天大老爺自有論斷。”劉四兒反唇相譏,“倒是你個死磕巴,竟敢冤枉我偷盜,可是擡了米缸做膽子啦?”
宋栓憋得滿臉通紅,一個勁兒“我、我、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先不說我偷沒偷你的牛,據我所知,你老母死得早,家裏就剩個瞎了眼的幹巴爹,一年四季斷不得草藥,哪還有錢養牛?再說了,剛生的小牛犢兒都在我家牛棚裏,你還敢說牛是你的?”劉四兒奸詐地一擠眼,沖縣太爺磕頭道,“青天大老爺明鑒,這賊人分明是見財起意,看小人家的牛養的好,便起了歹心,自己偷盜不成就誣賴小人!青天大老爺要為小人做主,治他個誣賴良民的罪責!”
好個颠倒是非曲直的功夫,潤之癟嘴,擡頭在永琰耳邊低聲道,“牛耳朵上的傷不是先天的,劉四兒在撒謊,宋栓要被冤死了。”
“嗯。”永琰偏了偏頭,潤之的唇瓣擦着那人的臉龐而過,細膩的觸感自唇處傳來,他連忙退開去。
那宋栓似是氣急了,大吼道,“我日你姥姥!”雙臂環抱便要沖上去掐死劉四兒,劉四兒一臉驚恐,疊聲呼救,“大人救命!這歹人惱羞成怒了!”
好一會才被衙役拉扯開,兩人皆滾了一身牛屎,縣太爺連瞧這兩個人一眼都不願意了,捂着鼻子去瞧站在一旁的師爺——那師爺五短身材,臉平如餅,鼻尖上密密麻麻的鳥屎斑,卻也是個沒主意的,這會兒看罷這麽一出兒也沒心思再審了,反正案情也了解得差不多,左不過是争一頭畜生。這兩個人窮的連訟師都請不起,自然不像是能翻案的,就示意縣太爺早早結案算了。
縣太爺心裏也沒譜,畜生又不會說話,總不能叫它自己指認哪個是主人吧?正要扔紅頭簽判牛歸劉四兒的當口上,守門的衙役忽然疾步進來遞了一張紙條——
“何人傳信?”
“回禀老爺,縣衙外頭來了個小童,還牽了一頭牛犢兒,說是柳先生的徒弟。”
縣太爺面露喜色,忙不疊展開紙條,只見紙上書遒勁有力八個大字:畜亦存情,傷子激母。
“來人吶——”縣太爺把紅頭簽放回簽筒裏,“快把柳先生的高徒請上來。”
潤之問道,“柳先生是何人?”
“柳先生你都不知道——”一旁立即有人搭茬道,“那可是住在八寶山上的高人,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的活神仙,人稱柳鳳雛。他可幫着咱縣老爺破過不少案子了,傳言柳先生其人,身高八尺,形貌昳麗,是個宛若谪仙下凡似的俊人兒——”
“你見過他?”
“沒有,”那人誠實地搖搖頭,“我也是聽人傳的,人家是神仙,哪能随便給人見呢。”
“……”
不多時,一個眉清目秀的小童牽着小牛犢走上堂來,也不下跪,施施然朝堂上鞠了個躬,縣太爺笑意盈盈,“柳先生高徒不必拘禮,下頭髒,到堂上來坐着。”
小童毫不推辭,松開牽牛繩,靈巧地越過滿地牛糞,蹦到縣衙的桌子旁邊。縣太爺親自把他抱起來放在桌上,小童貼着耳朵說了幾句,縣太爺頭如搗蒜,一揮袖子,指着堂下宋栓道,“你,去打那頭小牛幾下。”
“好、好嘞。”宋栓起身大步跨到小牛面前,掄起大巴掌‘啪啪’打了牛屁股兩下,小牛剛能站立沒多久,被打得差點栽倒。
一直安靜的老黃牛突然朝天“哞哞”哀嚎了兩聲,眼裏蓄滿淚水,卻望着宋栓的巴掌遲遲不敢上前。
“行了。”縣太爺又指了指劉四兒,“你去打。”
“這——這不用了吧,這牛不是都要判給我了麽?”
縣太爺不耐煩,“少廢話!叫你打就趕快打!”
劉四兒挪過去,看看老黃牛,又看看小牛犢兒,“咕咚”咽了一口吐沫,顫顫巍巍揚起胳膊來——還沒等巴掌落到小牛犢身上,老黃牛猛地發起狂來!“哞——”一聲掙斷了脖子上的繩子,橫沖過來把劉四兒頂倒在地!
劉四兒還沒叫喚出聲來,老黃牛揚蹄又是一腳,嘎嘣一聲活活踏折了劉四兒兩根肋骨。
“救……命!”劉四兒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捂着肋條連滾帶爬往旁邊逃去,邊逃邊喊,“牛是自個兒跑到我家被我扣下的!我是豬油蒙了心了!我不對!我認罪!這畜生發瘋了,青天大老爺快救救我啊……”
随着鬧劇落幕,真相終于大白了。
原來今晨宋栓家唯一一頭老黃牛生産,腹痛瘋跑進劉四兒家的草棚子裏,産下一頭小牛犢兒,劉四兒見此情狀,不由起了歹心。
縣太爺把老黃牛和小牛犢歸還給宋栓,另判劉四兒賠給宋栓銀錢三貫并為宋栓爹請大夫治病,還沒待判完,劉四兒便疼昏過去了。惡有惡報,大快人心,百姓們皆鼓掌叫好,高呼青天大老爺明鏡高懸造福鄉裏。
相比起出跟着了一口惡氣的老百姓,潤之更好奇方才前來送信的小童。那個連縣太爺都青眼有加的柳鳳雛柳先生,到底是何方神聖。
等看熱鬧的人群散去,潤之拉着永琰偷偷跟上小童。
“?”永琰任他拉着往前走,有些不解。
“我們跟着他,”潤之小聲道,“去瞧瞧這位活神仙。”
“你想見他?”
潤之回過頭,“你不想見見傳說中的神仙麽,據說長得很俊呢。”
“你想見,就見罷。”
永琰沒來由的有些來氣,自己也說不清這股氣從何而來,總之聽他說柳鳳雛長得好看就是覺得心裏不舒服,像是豎着根棍子一樣別扭。
潤之笑着來攥他的腕子,永琰微微一僵閃躲開了。
那一剎那——懊惱的,慚愧的,無數複雜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愣在原地,下意識動作會出賣一個人最真實想法。
潤之心底一片冰涼:原來……原來還是會下意識的排斥,他還是無法接受自己的吧。
若是永琰知道那一夜自己親過他了,知道自己對他抱着不該有的想法,那個人毫無波瀾的眼中會劃過怎樣厭惡、嫌棄的神情,他不敢去想。
永琰敏銳地捕捉到潤之眼中閃過的一絲黯淡,兀自皺了皺眉頭,把手腕遞到小少年的面前。
潤之不肯抓,也忘了要追那小童了,只覺得胸中憋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