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處鐵鏽侵染的毒血吸出吐掉,足吸了半炷□□夫,傷口處血液才變為正常殷紅色,最後揉了一把幹淨雪水洗洗,又用腰帶牢牢纏住,将人往肩膀上一扛,一手拖着野豬腿,健步如飛往營地奔去。
潤之掏了兩窩野雞蛋之後跟大部隊走散了,一個人老大沒意思尋回營地去,到帳子裏又将小木頭人兒掏出來端詳,越瞧越樂:小人兒斜着眼往旁邊瞅,瞅啥呢?瞅心上人兒呗——想來是雕了一對兒的,不知道那小木頭永琰讓他藏哪兒去了,今晚說什麽也跟他換過來,老看着自己有什麽趣兒。
這般計劃着,複把那半塊青玉司南佩取出來,與木頭家夥并在一處,拿帕子好好兒裹了藏進懷裏方才罷了。
忽聞外頭一陣鬧哄哄,還沒等站起身,隔着簾子就聽柳鳳雛哇哇大叫,“一個兩個都不叫我安生啦!咱這是難民營麽?什麽貓兒啊狗兒的全往回救,感情兒老子跟這兒做慈善吶!還造什麽反造反!直接到外頭施粥救濟災民得了!”
接着是尹壯圖的聲音,“好歹是條人命,既然碰上了,總不能任他凍死在荒郊野外吧。”
“就你心眼兒好是吧!你心眼兒好你自己救呗!少來求柳某人!”
旁邊小将大不服氣,忿忿不平道,“不求便不求,當年兄弟們斷胳膊斷腿都是我們将軍給抹把爐灰就好了!也沒見誰叫個破獸夾子咬一下就沒命的!”
“不得對軍師爺無理,”尹壯圖恭敬道,“我聽此人口中隐約念叨着豐紳的名字,想必是認識,就善做主張把人先救回來了,先生要怪就怪壯圖罷。”
潤之聽到這兒也坐不住了,一撩簾子走出來道,“我看看誰?”
“我還以為你要躲到天荒地老呢!”柳鳳雛見誰咬誰,叫道,“趕緊認領,一看這小白臉子就跟你脫不了關系,一窩子麻煩精長相兒,要認識就麻溜兒打包送出去,省的壞老子的事兒。”
潤之湊上去一看,心上也是一緊,這書生不是旁人,正是自己府裏客卿——方儒生!
作者有話要說: 首先感謝冒冒,白水湖邊,椰子汁,幾位寶貝的投喂,好感動,讀者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動力,給大家深鞠一躬~~愛你們!!!
☆、暗生疑
午後,禦書房
室內落針可聞,和珅躬身于龍案旁研磨,陳盡忠垂手立在屏風後頭,如同一節沉默腐朽的木頭。
殿外隐隐傳來慘叫,是言官正被執行庭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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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合上一封彈劾折子,片刻後又展開來,以朱筆在末尾畫了個圈。
乾隆:“看看這。”
和珅直了直腰,傾身去看。
乾隆問,“如何?”
和珅:“汪廣琪已篪奪爵位,連降三級,如今不過小小六品禦馬司守衛,想來無礙。二來汪家祖上于社稷有功,民心所向,汪家一脈萬不可趕盡殺絕……聖上自己拿主意罷,臣惜命的很,不會撞柱子。”
乾隆一哂至之,“你相信鬼神之說?”
“信則有,歷朝歷代,民間,朝廷,均少不得奇文轶事。從□□到成祖,上到社稷宗廟下至尋常百姓,這種傳聞以數論處,不過是信則有之,心誠則靈。”
“嗯。”乾隆道,“無稽之談。”
和珅抿唇一笑,姿容遺世,不可方物。乾隆遂展開折子,将上頭朱批勾了。
“怎不叫喚了?”
和珅偏頭,“想必打完了。”
“且沒完,朕數着呢,休想糊弄了事,禦林軍!”
禦林衛将庭杖杵地,銅杖與漢白玉撞擊發出一聲脆響,悶聲道,“回禀聖上,傅大人厥過去了。”
“還有十二杖,”乾隆簇眉道,“打完。”
和珅:“再打就死了。”
“死不了,劉墉打不得,傅邢樞總也打得,別停,接着打,這皇宮也太靜。”
和珅不再說話,沉默着注視龍案後兩幅草書:
大清盛世,錦繡山河。
筆體虬勁,乃是□□哈赤親提,武人之勢撲面而來。
“喏,彈劾你的。”乾隆笑起來,緩緩讀來,“僭越之罪十五……包藏禍心,翻來覆去跑不去這一句……嗯?有新花樣了,朕看看……觊觎後妃,婕妤烏雅氏。”蹙眉思索片刻,問道,“後宮有這個人麽?”
陳盡忠垂首道:“上月焦大人府裏送進宮的,聖上封了婕妤,內務府尚且在趕制綠頭牌。”
乾隆點頭,“仿佛是有這麽回事,愛卿與朕的婕妤可否相識?”
和珅唔了一聲,手下動作未停,頭也沒擡。
乾隆興味索然,随手把折子推進炭爐子裏,手指虛扣了三下桌案,陳盡忠當即會意,不由憐恤起那未曾面聖便再無生機的烏雅氏。
“天冷了,上回賞你的金絲楠木用上了麽?”
“火苗大,挺暖和。”
陳盡忠打了個寒噤,忙往籠裏填了兩塊銀炭。
乾隆哈哈大笑,笑罷揩了眼角笑出的淚,“朕做棺材的木材叫你燒火了,一楠一命吶愛卿。”
和珅繼續研磨,讪讪道,“臣罪該萬死。”
乾隆:“做甚總把死挂在嘴邊,不怕晦氣麽,燒了再賞你就是……來瞧,這個說來年春獵籌備的。”
和珅:“春獵乃是大事,鞍山獵場那邊也該籌備起來,今年聖上打算帶誰去?”
乾隆:“還同往年一樣,行宮裏皇子皆帶着罷,嫔妃就算了,女人事多,不夠麻煩的。福康安、其子元瑞,你與潤之也同去,還有誰,幫朕想想。”
和珅點頭承了,又提醒道,“嘉親王?”
“嘉親王……十五皇子。”乾隆食指點案,“十五皇子同去,這孩子今年剛迎回宮,開蒙晚,性子孤僻,中庸與資治通鑒對答尚可,不知拳腳功夫如何,待來年春獵再試。至于旁的,朕預備讓他先跟着朝堂聽政,資質再觀。”
“說到底,朕欠他良多,若來日他安分守己,不生二心,朕自然不會薄待,許他一世安穩榮華,做個閑散王爺也罷,只怕……”
乾隆眼中陰郁甚篤,和珅察言觀色,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永琰與乾隆當年太像,年幼受苦,鋒芒內斂,有野心有宏圖,能成大事一樣能成壞事,在王府時他便冷眼看着,卻礙着潤之之故不便多說,這位皇子,只怕不肯偏安一隅。
和珅斟酌片刻,旋道,“十五皇子為人謹慎持重,自是有分寸的。”
乾隆冷道,“有分寸是最好,眼下看倒是政事順暢,治國安民也通,怕只怕他不識好歹,步舊時燕王朱棣的後塵。”
饒是知道乾隆并不在意此子,嫌其曾被疑血脈有染,和珅聽到這話依然心驚——縱觀大清歷代,用鮮血為龍椅鋪路者大有人在,宗人府枯槁遍地,冤魂滿塞,天家富貴縱然難得,但越靠近皇帝的地方越無異于龍潭虎穴,以史為鑒,便可量輕重。
皇權不容僭越,縱使是血脈親源一樣可以無情抹殺。
“不過,”乾隆語氣和緩了些,“太後同朕說,永琰回宮之前,與潤之相交甚篤,你可知道他二人如何相識?”
和珅脊背一涼,不知乾隆何意,道,“臣,臣也不甚知道,或許犬子上書房時無意中與皇子結識,也未可知。”
“愛卿這般緊張做甚?”乾隆笑道,“這是好事,來日潤之娶了故倫,朕倒希望他在朝中有所幫襯。打江山易,守江山難,別怪朕多心問這一句,也只你的兒子,朕信得過。”
“那是自然,臣可用項上人頭擔保,潤之定不敢有半分不臣之心,來日娶了……”聲音戛然而止,和珅瞠目結舌,“娶……十公主?”
“怎麽?內務府還沒将生辰紙并到一起?”乾隆勃然大怒,“這幫奴才如今做事怎的這般怠慢,分不出輕重緩急麽!陳盡忠,給朕宣內務府主管!”
和珅大急,“不不不!陳公公先,先不用宣!”說罷跪道,“潤之尚且年幼,不谙世事,且納娶之事,臣更想遵從犬子意願,不願強加于他,請,皇上三思。”
乾隆居高臨下,神色中有些出乎意料的茫然,未幾,又轉而微微愠怒,拂袖道,“你也覺得朕是一廂……連你也要拂朕的意麽?!”
“臣,并非枉故皇上好意,只是,只是……”
那日朝堂,和珅的确聞所未聞,紀曉岚告知時又不在狀态,是以乍一聽聞此事便慌了手腳。
娶了旁人倒不打緊,若是潤之娶了公主,必要另開府邸,離府別居,介時就不能時刻見着寶貝兒子,不能抱,不能親,為父的一顆玻璃心哐當一聲又落地了。
但此時箭在弦上,強行請願并非明智之舉,不如緩兵再觀——總不能因為自己不舍得孩子離開,便不允許他長大,倒阻了孩子姻緣。
乾隆籲了口氣,語氣松弛些許,“那便先定了,其餘的,年後再議罷。”
和珅道,“臣遵旨。”
乾隆面色方才好了些,忿忿道了聲‘平身’,室內再度靜默。
茶葉載浮載沉,滿室茶香。
乾隆蹙眉:“昨日何琳遞回來軍情折子,西藏廓爾喀犯邊,朝上還是分‘戰’‘和’兩派,劉墉向來主和,只分說: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還是孫子那套老路子,朕聽得耳朵起繭,此事你怎麽看。”
和珅研磨的手略停頓,緩道,“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不錯!”乾隆斷喝,“今日能于紮什倫布寺大肆搶掠,明日豈非要兵臨城下,這幫蠻子愈發大膽,朕斷不能一忍再忍!”
和珅:“廓爾喀一族年年犯邊,今年打壓下去,明年又如野草複生,實在難除根本,和琳手中兵馬尚不足南蠻十分之一,恐怕有心無力。”
乾隆:“大雪封山,今冬先派步兵增援,待開春,朕得放把火,徹底燎了這野草,不然豈非要叫百姓笑我大清無将?!”
和珅:“臣以為,論朝中之将,劉統勳年歲已長,福康安将軍與其子元瑞可用。”
乾隆挑眉:“朕心中有數,愛卿一語點破,顯得朕不聰明。”
和珅:“……臣罪該萬死。”
“恕你無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罰愛卿明日早來一刻鐘。唔,這封彈劾劉墉的,這字……”
和珅擡眼去窺,旋道,“呵,紀曉岚左手寫的。”
乾隆将折子彈進火裏,籠中忽濺出一星紅火,迸到地攤上蹦了兩蹦。和珅忙繞過去,用鞋底撚滅。
和珅:“聖上盡可以賞他二百棍,将紀曉岚杖為死胖子,臣無二話。”
乾隆眼底盡是笑意,“朕若發落了他,來日可再無人與你分憂罷?”
“分憂之人,已早被皇上發落了。”
乾隆色變,半晌籲了口氣,“當年之事,你還在記恨朕。”
“臣不敢。”
“罷了,批折子。”
瑞腦銷金獸鼻子裏噴出龍涎香,乾隆以食中二指抵在眉間,掐揉天應穴,不多時,太陽穴傳來安穩力道。
和珅道,“皇上需保重龍體。”
乾隆微合雙眸,“中宮怯懦,太子年幼體弱,眼看着不好,八阿哥又……朕如何敢病。”
“皇上正當盛年……”
“這些話朕聽夠了,你不必再說,”乾隆将頭向後靠,半倚在和珅腰腹,緩緩道,“這朝廷看似水波不興,實則盤根錯節,內有朝臣控權,外有廓爾喀什外族滋擾,俱虎視眈眈,只等着朕倒下去那一天。”
“朕多希望,你能像從前那般……同朕說話。朕将四十歲了,不想再搏,也快搏不動了。”
“朕時常想起那年,那年對詩,唯你不怕我……”
乾隆再不出聲,和珅茫然去望,卻見乾隆呼吸平穩,似墜夢境。和珅雙手虛畫,比劃着撫摸乾隆剛毅英朗的俊顏,他敬他,重他,心疼他,唯獨不怕他,哪怕他君臨天下,四海歸心,當年不怕,如今亦不怕。
也只不過,斷了份念想罷了。
乾隆将醒未醒,虛空中喃喃道,“至齋,我也……”
耳邊雷聲滾滾,立時間,和珅如遭雷擊,猛然向後退去,驚醒了乾隆。
“臣告退。”和珅慌忙奪門而出。
和珅匆匆下了漢白玉臺階,路過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傅邢樞傍邊也未做停留。
禦書房中,乾隆勃然大怒,龍案上折子嘩啦啦掃了一地。半晌癱坐在龍椅上喘氣,吼道,“怎又沒聲了?!”
“打完了,三十。”禦林衛答。
“誰讓你停!再打三十!”
禦林衛:“……”
作者有話要說: 唯有情深不忍辜負,近來有寶寶問起和珅與乾隆的舊事,有一段歷史記載,乾隆在王府時,曾真心憐愛一年氏女子,名為年水月,本想登基之後許其後位,卻終究因其母家年氏之故,不得善果。和珅容色極似年水月,在一次皇家對詩宴上與乾隆相識,自此飛黃騰達。我喜歡和珅,又打心底裏覺得他可憐,所以想給他一段真實的情感,哪怕等待多年,斯人仍在,一切都為時不晚。
莫名奇妙的抒情了一下,表打我,頂鍋蓋跑了~~~
☆、多行者
眼前一片漆黑,身上遍冷遍熱,方儒生感覺自己在黑暗中緩緩爬行,片刻便被一堵無形之牆阻擋住,似乎身處一個被火炙烤的黑匣子中,悶得無法喘息。
耳膜充斥着驚天動地的嘶喊、哭叫與求饒聲,一只帶火流矢劃破長空,如同一顆極亮星子。須臾間,漫天火響箭緊随其後,‘嗖嗖’連成一片火海,蔚為壯觀,‘火海’自頭頂傾瀉而下,瞬間照亮整個夜幕!一時之間,天降異象,凡人只得退避三舍。
斷壁殘垣中處處鮮血烈火,火光中隐隐勾勒出位少年将軍身形,腰刀染血,生殺予奪。
方儒生如致幻相中,飄飄忽正擡頭去看,一只利箭有靈性般,倏忽調轉方向,反朝他射來!
方儒生連連後退,箭頭緊随其後,仿佛獠牙撕開夜色一道缺口來,眼看就要釘入骨肉!
電光火石之間,一位異族華服美婦人飛身擋在他面前,箭頭旋即紮進肩胛,血如泉湧。
那婦人口中含血,柔軟的手掌冰涼一片。勉力咳了兩聲,噴出一口鮮血來,将他狠狠按進枯水缸中,以身軀蓋住缸沿,厲聲道,“棠兒!好好聽娘說,不論聽見什麽聲音,都不能出這口缸子去,聽見了麽!”
萬箭齊發,瞬間将美婦人釘成一口篩子,血水順着穿透身體的箭頭流到他臉上,雷聲轟鳴,天降大雨——
“娘……”
“娘?”
“不要死!娘——!”
“你怎麽了!”尹壯圖小心按住方儒生的手,以防他抓傷自己。
方儒生緩緩睜開眼,神志游離天外,身上一陣陣虛空無力。模糊中,一張極硬朗英俊面龐映入眼簾,燭火映着臉上原本猙獰的傷疤也柔和些許。
“爹……”
尹壯圖大窘,趕忙伸手按他額頭,“燒壞腦子了不曾?怎叫爹呢?”
腿肚子上傳來隐隐痛楚,嗓子也幹得厲害,方儒生神志流沙一般緩慢聚攏回來,頓了半晌才沙啞道,“多謝恩公相救……”
“哭了?”尹壯圖用指腹揩掉方儒生眼角的淚水,“做惡夢?想家了?”
“沒。”
“不想提就不必說,怪大哥多嘴。”尹壯圖笑道,旋起身端碗給他,“将士們剛入伍時都蒙被裏哭過幾鼻子,大哥唐突了,賢弟莫見怪。”
“不是,”方儒生垂眸,“舊事入夢,不知從何說起罷了。”
接過搪瓷碗來抿了一口,碗裏液體黃澄澄黏糊糊腥臊氣甚重,活像一泡熱尿,不禁皺了皺眉頭。
尹壯圖捋捋後腦勺,“上回潤之喝剩下的參湯,我到夥房偷的,不知道放這幾日壞了沒。”
“哦!還兌了一根野豬鞭,左右大補之物,應當不相克……吧。”
方儒生只覺得從食道深處泛起一股子惡心,簡直壓抑不住想要口嗓子眼兒吐一發的沖動,催得傷口扯痛,氣血翻湧,差點兒又昏厥過去。
尹壯圖見他神色極古怪地将那一口參湯咽了,盡尾兒又臉色慘白翻了個白眼,只當他想家想那舊事,心懷難暢,年紀輕輕便要受世事無常,不由語氣溫和幾分。
認真勸道,“舊事傷身,舊人傷心,既懷念難受,便試着不去懷念。大哥初到伊犁時也如你一般感懷傷逝,日子久了,便也學會杯酒釋懷的道理,做人,總得學着放過自己不是。”
“還喝水麽?”
方儒生搖搖頭,漠然道,“不是感懷傷逝,懷舊而已——不知我家少爺可在此處?”
“他方才來過,見你還沒醒,怕府裏有事就先回去了,你來尋你家少爺,可是府裏出了什麽事?”
“并非府裏有事,”方儒生道,“今日将少爺要的糧食運到山下山神廟去,左右和大人入宮去,府裏也無甚事做,聽說少爺拜了位名聲師父,就想着上山來尋他一尋。”
“哦——”尹壯圖理解道,“難為賢弟你連日冒雪運送物資,還遭了這等無妄之災,實在是大哥之過,你就在我帳子裏安心養傷,明日一早等豐紳過來讓他來看你。”
“不必麻煩,”方儒生掙紮起身,“多謝壯将軍今日搭救之恩,方某不便叨擾,這就下山去了。”
“我姓尹,本是山野粗人,無甚講究,賢弟随豐紳喚我尹大哥便罷。”尹壯圖糾正,旋爽朗笑道,“還有,你怎知我是這夥子人的便宜将軍?”
“被你扛回來時隐約聽見旁人這般稱呼。”
尹壯圖錯愕,“倒是大哥唐突了,當時只當賢弟暈厥……”
“沒全昏,”方儒生拖着一條腿要下地,“告辭。”
“不行,你不能走,傷筋動骨一百天,此時如何能下地走動。”
方儒生還就不信這個邪,結果受傷的腿剛點地,一陣鑽心的疼痛便激出一腦門子冷汗來,趔趄兩步險些摔倒,被尹壯圖眼疾手快攔腰抗回榻上。
“我說甚,”尹壯圖麻利給他蓋上被,“你們讀書人皮肉細嫩,這種裂骨傷可不是渾玩兒,先且在此處将養着,不急。”
方儒生本就硬撐,多說這會子話只剩頭暈目眩,滿耳朵塞着尹壯圖唠叨:
皮肉細嫩皮肉細嫩皮肉細嫩,不急不急不急不急……
方儒生把頭往被子裏一埋,“那便勞煩了。”
“你既然與豐紳相熟,便也是大哥的兄弟,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有甚勞煩不勞煩。”
勞煩不勞煩勞煩不勞煩勞煩不勞煩勞煩不勞煩勞煩……
方儒生暗自叫苦不疊,現如今只得直挺挺躺在床上萬事求人,此時急也無用,正自煩悶。
偏尹壯圖的聲音在腦袋上方響起——
“這般蒙着頭不悶麽?”
不悶麽不悶麽不悶麽不悶麽……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此時丞相府邸又是另一番旖旎景象——
“潤之,琰哥不成……”
“如何不成,都這樣兒了。”
淨室裏水汽氤氲,兩具年輕身體在木頭浴桶中相互交纏。
潤之探入水中,永琰反手死死扒住浴桶邊緣,勉力向後揚起頭顱,毫不防備将脖頸遞到潤之嘴邊,被後者含住喉結舔吮不休,嘬出青紫來才罷口。
“潤之……啊……”
潤之有意相引,啄了啄永琰微張嘴唇,看着永琰水下赤條條男兒健美軀體,肌肉勻稱流暢,只忍不住渾身發熱,不由借着溫水潤滑,窮盡手段撩撥少年最敏感不堪之處。
(一群河蟹走來走去……)
在他耳邊低聲說,“琰哥兒。”
“快……”潤之将舌探進永琰口中翻攪。
永琰騰出手虛将二人摟得更緊,不多時便相擁顫抖着洩在水中。
“呼……”潤之長籲了一口氣,只覺得說不出的惬意與安穩,忍不住去親吻那人斜飛入鬓的劍眉,嘆息道,“好舒服,琰哥——”
永琰亦沉浸在方才一場荒唐迷亂中,良久緩過神來,摟緊懷抱中少年,曲起食指刮刮潤之臉頰,沙啞道,“水快涼了。”
小少年聽得心旌蕩漾,不禁想起從前陽宮圖裏看過的葷畫兒:兩人坦裸相附,下頭進到那小穴裏去,不知更是怎番銷魂滋味兒。
“嗯,回床上去。”
嘴上應着,怎麽也不見動彈,手指反倒越發頑皮,往永琰股間探——
指尖剛要觸及那一小片褶皺便被一把推開!
永琰面上潮紅不減,這會兒又是羞赧又是驚愕,也顧不得身上寸屢未着,一個鹞子翻身便要跳出桶去!潤之眼疾手快,一把摟住遍身紅透之人,強行拖拽,嘩啦啦水花飛濺,複從後抱得死緊。
潤之失笑道,“跟我還害臊?”
害臊還言輕了,羞憤欲絕才是真,倒是自己冒進吓壞了他。
言畢只覺得手底下的皮膚幾乎要灼手了,潤之舔他脖頸上吻痕,好生安撫幾句,心中暗搓搓盤算今日且再饒你一把,等下次定不能就此作罷。
“從實招來,那小木頭人兒是不是一對兒的?”
永琰頭埋得愈發深,幾乎整個身子都貼在桶壁上,半晌低低嗳了一聲。
潤之不依不饒,面頰緊蹭着永琰赤裸脊骨,委屈道,“為啥不肯給我?”
一句話說得模棱兩可,懷裏人登時燙冒了青煙,輕微掙紮起來,難堪道,“那個刻的不好……潤之,別摸,我去拿予你便是。”
“別出去,外頭冷——”潤之道,“宮裏鹽引之事有眉目麽?”
永琰緩了緩道,“差不離。”
“年關底下萬事停當,能趕在明年三月春闱之前麽?”
永琰将潤之兩只作亂賊手并叩在桶沿上,沉吟道,“應該能,年前就做準備。”
“水真的涼了,潤之。”
“那我叫方先生進來加熱水——”
永琰眸色一暗,“不是說他今夜宿在軍營麽?”
“哦——”潤之愣道,“忘了。”
兩人各自收拾妥當,相擁着窩在被子裏閑話。
潤之兩腳夾着永琰一條腿,嗅他身上散發的淡淡苦丁味,溫暖幹燥的皮膚觸感極好,小木頭人兒在手裏把玩,細看木頭小永琰果然不如木頭小潤之雕刻傳神,木木一張臉還不甚被多刻了一刀,橫貫左右,幾乎毀容。
便道,“這個刻得不細致。”
“嗯。”
“明明能刻好的,另一個不很好麽?”
“自己的樣子不太熟悉。”永琰道。
自己的樣子不熟悉,卻對別人熟悉麽?潤之好奇,“我呢,對我熟悉?”
永琰把頭轉到另一側,悶道,“就在腦子裏。”
“這麽喜歡我啊~”潤之親親他後脖頸上吻痕重災區,永琰臉紅得要爆炸,無奈地揉揉他的頭。
潤之把小木頭永琰往床榻旁邊的衣服兜裏一揣,“這個我先收着,回頭刻個好看的拿來。”
罷了又鑽回被窩裏細細摸永琰身上的疤,道,“肩膀上怎麽傷的?”
“六歲和神機營練功夫,從梅花樁上摔下來。”
“腰上這一道是什麽時候?”
“在冷宮被打的。”
潤之咬咬牙,哪壺不開提哪壺,又道,“眼睛是什麽時候傷的?”
“小時候……勿亂摸。”永琰拉起潤之左手,把臉頰貼着掌心處圓疤蹭了蹭,征詢地看着他。
“咦,這個我也記不得是如何留的,”潤之道,“大約當時太小了吧。”
“嗯。”永琰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将那只手慢慢蓋在自己眼睛上。
潤之親親他,催促道,“快睡快睡!過幾日冬至,還得上山去瞧方先生——”
———— 第三卷 青玉司南佩(終)————
作者有話要說: 诶,河蟹的一章,怕被鎖文,完整版發微博了,大家不會覺得麻煩吧(委屈得對手指)
昨天忘了感謝投喂的寶貝們了,感謝金鱗,冒冒,柳無渡,長袖寶寶的投喂,愛你們,給你們一個托馬斯大親親,今晚決定戰五千!
☆、長情埙
冬至這日天亮甚晚,窗戶外頭霧霭朦胧。
晨起永琰走後素池親自過來,送了節禮單子,外加一籃子新腌青皮鹹鴨蛋,小姑娘眉眼盈盈,‘哥哥、哥哥’喚個不住,似乎早忘了之前的不快。
潤之旁敲側擊問起永琰,那丫頭居然不甚記得,只說近來又心悅額敏将軍家的小兒子,情窦叢生,極盡慕少艾之能事。
潤之一哂,少女心性,實在如同六月天孩兒面。
送走素池之後潤之又到和珅處轉悠一圈,和珅換了朝服正要入宮,随□□代他幾句,陳盡忠在一旁垂着眼睛候着,潤之心不在焉地聽,半晌沒插上嘴,讪讪出門。
山中無歲月,軍營裏卻熱鬧得翻天,這是大家夥兒聚在一起的第一年,冬至也當大節日般熱熱鬧鬧地過。
“豐紳小将軍來拉,包餃子包餃子——”陳骁抹了一頭一臉面粉,活像白毛怪,石魯一只胳膊吭哧吭哧揉面,擡眼看見潤之,臉上表情變得不太自然,摸摸鼻子,抹一鼻子白面,旋即打了個噴嚏,憨憨地笑了。
“嘿!臭小子!你掉面缸裏去拉!裝什麽油頭粉面書生郎,忒也花俏,勾引崔莺莺去麽?!再叫老子看見你浪費糧食,非剝了你的皮!”
“呵呵,軍師爺來了,軍師爺再見~”
“嘿,方先生呢,醒了麽?”潤之道。
“管誰叫‘嘿’呢?!”
潤之連忙作揖,恭恭敬敬稱了一聲師父,旋道,“方先生在何處,我放心不下,得看他一眼。”
“說不得死了罷……還放心不下,你個小白臉子,心還挺大,”柳鳳雛嘲道,“有塊能當皇帝的木頭還不知足,吃着盆兒裏還望着鍋裏的,依為師看吶,都白費,你倆都是那個。”
衆将士問,“哪個?”
柳鳳雛百年不遇地紅了臉,“就那個……都包餃子去!湊甚熱鬧?!讨打!”
潤之早習慣了被他擠兌,也不惱,擡手抹了柳鳳雛一臉白面,笑嘻嘻滾了。
牛不平端着一抱粗齊腰高一大桶肉餡橫裏走出來,差點被追打的柳鳳雛撞一個趔趄,而後又被狠狠嫌棄‘礙事’,兀自攪肉餡神傷。
陳骁帶頭嚷嚷,“柳軍師何時帶兄弟們打仗去啊,這一閑下來,成日裏骨頭癢。”
“盡知道打打殺殺,”柳鳳雛道,“等來日領了編制,編入正規軍,還怕沒得仗打麽?”
石魯按住左邊鼻孔,“噗”地從另一邊噴出一股白面來,罵道,“奶奶個熊!老子年前還跟清狗打,過了個年,以後就得跟外夷打,說不得将來還要跟老毛子打,後半輩子算賣給清廷抵債了。”
陳骁道:“有仗打還不知足,以後上了戰場,斬一人得財,十人制宅,百人授官,千人封侯,有了錢置辦家業,誰還當大頭兵,都回老家老婆孩子熱炕頭去了!”
“要甚的娘們兒娃,先打兩場解解饞才是理兒!”
“呦呦,不要娘們兒?也不知道夜裏蒙着被窩子自亵,心裏頭念叨着誰啊?”
“誰啊誰啊?石百夫長跟大夥說說呗~”
“說個錘子!”石魯粗聲粗氣呵斥。“散了散了!”
“大老爺們還不好意思了,我跟你們大夥說啊,自那日三尺臺上一戰……”
石魯額上青筋暴起,大喝一聲,“滾蛋!!!”
兵将轟聲一團,平日見他作威作福慣了,也不害怕,七嘴八舌打趣石魯,說他一只手諸多不便,抱媳婦有困難,又揣測他心裏頭到底揣着什麽人。
陳骁又道,“诶,白璧微瑕不算事麽,人楊過不也少條胳膊,照樣抱得美人歸不是?”
陳骁書讀的少,比喻得極不恰當,話一出口又引的一通起哄,石魯臉紅脖子粗,埋頭将面團當做陳骁,砸扁揉圓了出氣。
前頭将士們活餡兒擀皮忙活得緊,營帳後頭難得安生。
尹壯圖手頭兒刨一根木頭梁子,刨兩下時不時立起來比劃比劃,繼而自顧自搖搖頭,按下繼續刨。
方儒生躺在帳子裏實在憋悶,外邊鬧騰正歡,軍營裏沒甚樂子,左不過聊聊娶媳婦兒生娃葷段子,他聽得面紅耳赤,感覺像憋了一泡尿。掀起被來看,傷口周圍紅腫已消,柳鳳雛配的草藥果真奇效,不過幾日功夫竟有要結痂的跡象。
方儒生兩手托着一條腿顫顫巍巍下地,扶牆往外走。
這片谷地遼闊程度已然超出方儒生的認知,靜養這幾日,每日晨起時分,四萬将士于操練場點卯,號聲嘹亮,壯闊異常。
作為個外來者,将士們見其行走不便依舊熱心施以援手,這般熱情讓方儒生委實招架不住,只得逃也一般躲避人群,狼狽攀行。
繞到營帳後方暢快淋漓解決一番,單腿翹起撒尿十分不便,幾與喪家犬無異。
不知道那個不停聒噪之人去哪了,想來也同那些軍人一樣熱鬧去了,方儒生搖頭苦笑,沿着鹽湖岸邊緩緩走。
天高雲淡,日光映照千傾鹽湖,顯出皓皓一色,和風吹過,脈脈生波。
方儒生席地坐下,從懷中掏出一枚巴掌大的陶埙,放在口邊先試了試音,而後嗚嗚喁喁吹起來。
那聲音初時青澀,而後卻悠揚遼闊,淡然而熱烈,如同草原上飄過的雲,和緩舒暢,又如大漠裏揚起的黃沙,粗粝迷離。旋即聲調一轉,竟如戰鼓聲聲紅旗烈烈,說不出的憾人心神,道不盡的平和安穩,倏忽間又低沉嗚咽,仿佛注入全部悲恸而嚎啕,聽者傷懷聞者感嘆,令人難能不動容。
偶有落單的大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