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哀鳴南飛,山谷傳聲,更顯寂寥。

尹壯圖仰頭望天,禁不住和曲引吭高歌——

“歲歲金河複關兮,朝朝馬策刀環,三春雪歸青冢兮,萬裏黃河繞黑山,昭時窮苦狐朋,晚來依傍難,重山河社稷兮,百二秦觀——”

蒼涼婉轉,繞梁不絕。

方儒生聽見他的歌聲,埙聲驟然截停,慢條斯理換了一首曲子。

尹壯圖:“……”

片刻後,尹壯圖清清嗓子吼道:“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前頭傳來将士們轟然一片調笑。

“小娘子呦~”

“小夥子嘞~”

“娶媳婦兒喲~”

“郎情妾意把歌唱喽~”

方儒生臉色微愠,急忙再換。

兩人你來我往,互相較勁一般,說也奇怪,無論方儒生吹什麽曲子,尹壯圖總能嚴絲合縫搭上詞來,元曲詞牌信手拈來,上到宮廷玄樂下至樂府小調,縱貫南北,橫跨千年,倶不在話下。

直吹了十五六首,方儒生氣力不濟,終于敗下陣來,只覺得這人與自己生來命數相克,遂悻悻将埙小心擦了擦,收回懷裏。

尹壯圖提着方才刨的木東西過來,面上帶笑,仿佛心情極好,絲毫不提方才和歌之事,爽快道,“本打算過會兒回去再扶你出帳,不想你自己出來了,解手麽,走,大哥背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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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方儒生尴尬道,“別蹲下!”

“不解手?”

“解過了,你不必背我。”

“腿還沒好利索,下回解手便叫我,再不,給你帳子裏放個夜壺,來,試試!”尹壯圖将一副木頭手杖遞于他。

“看和不和手,不行大哥再改改。”

方儒生接過來,桃木料子,質地輕,韌性好,上面的木頭刺被細心打磨平整,觸手極為順滑,支撐着站起來走兩步,很順手。

“多謝。”

尹壯圖大掌一揮,“不謝,自家兄弟不必言謝,你會下棋麽,咱倆晚上比劃比劃?”

“行呢。”方儒生笑道,“看少爺跟老爺下棋時候偷學過兩手。”

“那可得好好切磋,大哥上回輸的忒慘,”尹壯圖豎起大拇指,“你家少爺是這個!”

“少爺一向厲害。”

尹壯圖點頭,随意道,“你與豐紳如何相識?”

方儒生一驚,旋即自嘲道,“從前做下九流行當,承蒙少爺不棄,收留小弟。”

“知遇之恩最難報,古來如此。”

尹壯圖神色中閃過難以捉摸的意味,似是無奈,又仿佛有些極輕微的厭惡,轉瞬即逝,旋即拍拍他肩膀,豪邁道,“英雄不問出處麽,大哥從前也不行,現在好了,跟着永琰、豐紳兄弟,來日若大仇得報……”似乎意識到言之過早,便道,“都能好,我記得娘從前說過,世間七苦,怨憎會,愛離別,求不得,好死不如賴活着。”

方儒生:“……”

尹壯圖補充道,“對了,我娘信佛,活着的時候。”

夕陽如血,山腰上皚皚青松,平谷處粼粼水色,形成巍然壯麗的景觀。

方儒生拱手施禮,旋長身而立,青衫落拓,立于盈盈秋水之間,衣袂翩然,書生意氣,說不出的清朗俊秀。

二人不再言語,尹壯圖眯眼,望向遠方更加遙遠地平線上連綿不斷的山巒,方儒生偏頭去看他,尹壯圖的臉揉進昏黃暖光中,側臉英俊剛硬,那一小片疤痕泛着奇異的光芒。

方儒生哂道,“你總這樣麽?”

尹壯圖佯做不解,“哪樣?”

“沒甚……臉上這疤怎麽傷的?”

尹壯圖有些許不自然,道,“發配時候瓊了面,後來連皮一起割了。”

方儒生沉默,不是沒見過被牽連發配的罪臣,臉上皆用鐵蒺藜刺一個小篆的‘賤’字,自此入奴籍,除非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否則永世為奴。

發配之人重鐐北上,至伊犁不毛之地,手铐腳鐐加在一起足四十斤沉,若遇上水患,路上便要花費半年之久,往往不等到達目的地便死傷過半,半分生機也無,尹壯圖被發配時不過八歲,不知受了多少苦才走到今日。

方儒生心中感慨叢生,不知在做何打算,望着尹壯圖的側臉出神。

尹壯圖笑道,“不會嫌棄愚兄吧?”

“自然,”方儒生答,“英雄不問出處,你自己說的麽。”

“發配便發配,總強過被滅族。”尹壯圖哈哈大笑,擺手不言,抽出腰刀來擦。

方儒生眼見那刀,卻心中乍寒,一時如墜冰窟。

作者有話要說: 石魯被窩裏偷着喜歡的人是誰,方儒生跟尹壯圖之間有怎樣的淵源,潤之與永琰的感情會遇見怎樣的風浪呢~~~第四卷開始了,敬請期待!

☆、酒蒙子

只那一瞬間,又猛然覺得眼前這人游刃有餘,一語雙關,能在那般惡劣的環境之下存活下來,當然遠遠不止僥幸而已,面上的友善不過表象,內裏卻如同崖淵一般深不可測,不禁戒備。

“方才你那埙吹得中聽,得空也教教大哥罷。”

方儒生将埙掏出來,“你認得這東西?”

尹壯圖說,“認得,從前在大漠邊境經常見,那邊兒常過些外族馬貨車,也定居些白族彜族人,埙、羌笛、馬頭琴,邊塞三寶麽。”

“會吹麽?給——”

尹壯圖拿到手裏颠了颠,眯起一只眼朝口孔裏看罷,道,“不太會,就看一個外族女人吹過。”繼而比劃道,“好像也是這樣扁的,下頭綁個玉墜子,嗯,和田玉墜子。”

“聽,聽誰吹過?”方儒生色變道,“還記不記得是什麽曲子?!”

“方先生,尹大哥——!”

“少爺!”

“豐紳!”

尹壯圖接住橫裏飛撲來的潤之,大掌拍拍他後背,笑道,“長肉了。”

“快到年下,府裏來來回回送禮的多,夜間多吃了點兒,方才誰吹的清平調,好聽呢,方先生怎麽樣?”

“無甚大礙,少爺若是喜歡,儒生常為少爺吹便是。”方儒生道,“今日随少爺下山回府即可,年下府裏事多。

潤之笑道,“方先生還藏着這一手沒露呢,從前在府裏卻沒聽見你吹曲子,笛子麽?還是蕭?”

“是埙,邊塞的陶埙。”尹壯圖用手指點潤之的頭,回頭問,“今日就要走?”

“總勞煩各位,說到底過意不去。”

“不勞煩。”尹壯圖道,“舉手之勞,江湖兒女,彼此照應本是分內。”

潤之心念電轉,眼珠從尹壯圖臉上滴溜溜轉到方儒生臉上,繼而道,“方先生腿沒好全,現在下山不方便,父親若問起來也難解釋,不如等全好了再回去不遲。再說年下實務前院有管家擔着,後院還有二姨娘應承,想來出不得大事,你就在這兒安心養傷,有尹大哥照顧,我也放心些。”

“有功夫幫我照看着棚裏的莊稼,陳骁毛手毛腳我不放心,對了!柳矮又研究了新肥料,還有手扶式自動木犁,還有木牛流馬,瞧着唬人的緊,你得空兒也幫我試試。”

尹壯圖道,“你且安心養着,想吃甚叫陳骁出……陳骁下山買。”

尹壯圖故意隐瞞山谷另一條直通官道的出口,潤之不明就裏,順應道,“缺什麽我幫你帶過來也成。”

“不不不,那更勞煩!”方儒生道,“尋常就好。”

遠處傳來柳鳳雛高聲呼喝,一片人仰馬翻聲。

“你們将軍死哪去拉?!潤之小子吶!統統死了不成?還不趕緊過來幫忙——!”

“牛、不、平!你為何還沒和好餡兒?!是不是偷懶!天天吃白食,長個大坨兒!要你當個屁用!”

“陳骁!別磨刀了!死過來!”

“喬果子!你那一幫子小兄弟兒都吃白飯的?餃子皮擀好了麽?怎麽這麽多人還沒個一條胳膊的石魯幹活兒麻利?”

“軍師爺饒命!!!馬上就來!”

“老子擀面杖呢?!”

潤之舌頭一吐,“快走快走,柳扁豆又發瘋了!”說罷兩只食指挑眼梢,做了個怒發沖冠、掐腰罵人的姿勢。

方儒生與尹壯圖倶忍俊不禁,尹壯圖道,“被軍師聽見你這般稱呼他,非跟你拼命不成。”

潤之誇張地翻白眼,“天知地知,再無第五人知曉,否則,那真要……诶?你們這是什麽表情?我臉上有東西麽?”

背後陰測測傳來聲音,“乖徒兒,說師父甚壞話……”

潤之‘哇啦!!!’一聲,兔子一般溜煙兒逃了。

尹壯圖方儒生大笑打跌。

傍晚時分,野豬肉餡餃子熱騰騰出鍋,足裝滿十數鐵皮大桶,由百夫長各自分派到各個營帳中。

将士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營帳上空皆回蕩各色行酒令及各種方言劃拳,形式多樣,不拘一格。

尹壯圖營帳中左右分坐陳骁潤之方儒生,柳鳳雛與牛不平坐于一處,喬果子石魯及幾位千夫長湊桌兩端。

牛大娘将餃子端上,尹壯圖舉杯道,“今日冬至,座下列位皆是親故,壯圖便不說些虛話了,先共飲杯中酒,今夜軍規暫罷,酒肉管飽,吃飽,喝好!明日操練可晚半個時辰,千夫長負責通知各營。”說閉徑自幹了杯中黃酒,将杯口朝下,橫推了一圈。

牛不平一馬當先,豪氣沖天,“俺,俺也幹了!”

牛大娘一筷頭子抽将過去,“喝甚喝,喝多了誰弄得動你!”

尹壯圖道,“大娘莫怪,難得今日高興,叫他喝一口有何妨。”

牛大娘嘆道,“诶,大将軍有所不知,老身這兒子哪點都好,唯獨跟他爹一個模樣,滴酒沾不得……”

陳骁道,“男子漢大丈夫哪有喝不得酒,來日上戰場殺敵,飲血啖肉皆可,只不敢喝酒,豈不叫兒郎們笑話了去。”

喬果子仰頭把酒幹了,附和道,“就是,牛兄是偉男兒,怎就沾不得酒了,來來來,我陪你幹!”

柳鳳雛笑道,“牛嬸子太慣兒,莫不要慣成娘寶拉,像我那不争氣的徒兒,叫他爹慣成個爹寶,到如今一事無成,啧啧啧~不過好在遇見個好師傅,朽木還算可救。”

“!”潤之道,“怎的還人身攻擊吶!師父又如何知道我爹慣兒?”

“嗨——”名為左川的千夫長調侃道,“和大人寵兒子那可是全京城出了名號的,紫禁城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胡謅!我爹從未不許我喝酒!”潤之滿臉緋紅,“三歲時我爹就用紅頭筷子沾酒喂!”

牛不平被這一圈碎念得無地自容,對牛大娘道,“娘,你別管。”猛然将酒杯端起,一飲而盡。

牛大娘阻擋不及,登時面如菜色,叫道,“作孽啊——”

“這……”潤之捅捅方儒生,低聲道,“不會真出什麽亂子吧?”

方儒生道,“只一杯黃酒,應,應該無礙……吧。”

衆人緊盯牛不平,風聲鶴唳,如臨大敵。

說話間,只見牛不平臉色驟變,自頭頂向下一路紅至脖子根,眼神瞬間迷離,大舌頭啷叽地說,“好,好……辣一泡黃尿!俺嗓子……嗓子着火拉!樹皮啵!格老子滴!”

說罷還不待衆人反應功夫,大喝一聲,手中杯子朝地上輪貫,将桌子狠狠掀飛!跌跌撞撞跑出帳去。

變故突生,尹壯圖萬萬沒料到此人喝酒過後會有這般反應,連忙帶領衆人追将出帳去,邊跑邊喝道,“追上他!逮住他!”

未喝趴下的将士們紛紛出帳阻攔,牛不平力拔山兮氣蓋世,一路掀翻衆人,奔小校場旁邊馬棚而去——

“他,他幹什麽去?!”

柳鳳雛被潤之拎着跑,徒灌了一肚子風,龇牙咧嘴道,“我上哪知道且?!他那茴香勾芡腦子不知又搭錯哪根牛筋了!趕緊追上!別叫他把馬棚子拆了,搭了好幾天呢!老子好不容易設計的自動通風裝置!咳!”

柳鳳雛嗆風打嗝不止。

待衆人追至小校場,倶被當頭天雷擊了個外焦裏嫩——

牛不平肩上扛着尹壯圖的坐騎驚羽,正圍着小校場一圈一圈跑!

驚羽這下真驚得不輕,扁長馬臉上用盡畢生表情诠釋‘驚悚’二字,四條腿不着地沒命撲騰,終究力氣不敵,長嘶一聲,嘴角直泛白沫,幾乎被勒得昏死過去。

潤之“……”

尹壯圖“……”

柳鳳雛力挽狂瀾,斷喝驚雷,“站住!嗝兒……撒甚的酒瘋!站、住!”

說時遲那時快,柳鳳雛沖上前阻攔,黑暗中視野有限,不甚被踢倒并踩扁,沒待爬起來逃兩步,再次被跑完一圈的(主動)牛不平與(被動)驚羽,踩扁。

尹壯圖、潤之不忍卒睹,衆人爆笑山響,自此再不敢激牛不平喝酒。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柳無渡小天使投喂,期待我的合同快些來,快來快來,快到我的懷裏來~~~

☆、鹽鐵使

入夜,宮門內

“噓!”劉必顯瞄一眼宮門口來回巡視的禁衛軍隊伍,回頭向着黑暗中道,“想辦法把他們引開!”

永琰不發一言,夜行衣勾勒出颀長身形,夜色中猶如一頭危險的黑豹,倏然二指并攏“嗖——”地擲出一枚石塊。

石塊不偏不倚,正中禁衛軍領隊帽菱,直将那帽帶飛出去,直釘在城牆之上,領隊大為驚慌,拔刀喝道:“什麽人!”

旋即嘩啦啦倉啷啷一片拔刀聲——

“宮燈火把何在!領隊遇襲!”

“速速調配巡夜禁衛軍增援!”

“那處有人!”

“快追!”

劉必顯以手撫額,“木頭!叫你把他們引開,誰讓你把他們引來?!”

永琰漠然道,“太暗。”

劉必顯“……”

永琰一手拎着劉必顯後領,向後退開兩尺,氣息輕提,疾步俯沖,緊接着靈活旋身躍起,飛檐走壁,直跳上數丈高宮牆頭,二人虛掩進黑暗之中。

禁衛軍衆人只覺得眼前呼啦啦一片黑光閃過,不多時,自暗處傳來兩聲細微貓叫,俱長舒一氣,松懈下來。

禁衛軍領隊将帽子扣下來,“方才誰喊的領隊遇襲?!回去領軍棍!”

“呼――”劉必顯兩腿橫跨在牆頭,左右看看,更是腿軟,回頭道,“木頭,如何下……”

永琰兀自跳将下去。

劉必顯傻眼,“诶诶诶诶诶!”

“我怎麽辦?!”

永琰鄙夷視之,旋躍回來,拎着劉必顯一同跳下。

劉必顯:“……”

冬至節夜,皇城腳下街巷燈火如晝,夜色疏朗,月明星稀,一輪皓月正上中天。

永琰與劉必顯二人前後腳,行至湘巳巷街尾一處莺燕之地,舉目望去,門匾上書“風滿樓”三個燙金大字。

大清中原地界上,風滿樓已開了數十載,原是虢州一江湖人老來賦閑的産業,後盤給官家子弟作娛樂荒唐場所,官商皆通,分店數十,單秦淮河畔便有三處。

風滿樓兼接男女客人,清倌人、藝妓姑娘并作一間,紅倌兒、花魁們歸作一處,分東西樓宇,前廳後閣,包廂多處,有倌兒上百,掌燈時分街口挑起衮繡大紅燈籠,一派花紅柳綠之相。

劉必顯輕車熟路,進門便見一俏婦打着羅扇姍姍迎來。

“诶呦~稀客呀稀客,宮裏差事多的很麽,這許多日子不來,可把老娘忘了不曾?”

說話間已至面前,只見俏婦二十五六年歲,粉衫翠打,妝容濃豔,作鸨母打扮,柳眉斜飛,眉頭略微靠近,眉尾處各生米粒大小一顆紅痣,顯出些市儈精明神色。

“忘了誰也不敢望了秦老板您吶,”劉必顯揚聲道,“來,給大爺喚蘇青姑娘出來伺候——”

“青兒今日可是不成,出了條子,且伺候不了您大駕了,”秦袖嘲道,“要不今晚上老娘好生伺候伺候你?”

劉必顯壞笑,輕佻地掐了把秦袖屁股,道,“可別可別,身子骨吃不住。”

“算你小子識相……咦,這位便是……?”

秦袖混跡風月場數年,也算是個懂得察言觀色的妙人。

側目瞧去,劉必顯身後之人兀自沉默不語,但見那男子劍眉皓目,鼻梁高挺,削薄嘴唇微抿,甚是英俊逼人,雖黑衣裹身,卻絲毫難掩俊朗出塵之色,渾不似尋常尋花問柳的恩客,心中便自有計較。

劉必顯低頭在秦袖耳邊說了句什麽,秦袖似乎大為詫異,吊着眼不住打量永琰,旋即掩口笑道,“別說,還真成~”

臨了福身道,“給十五殿下請安,殿下萬福金安~”

永琰:“……”

秦袖将劉必顯與永琰帶至隐蔽偏廳,将吊嗓子歌姬轟将出去,仔細插罷門栓。

秦袖,“今兒倒是來的早。”

劉必顯,“嘿,大爺走的正門,皇宮正門,十丈宮牆說跳便跳,那叫一個來去自如,仿若探囊取物。”

永琰皺眉,到底沒有揭穿他。

秦袖笑道,“德行~~~”

劉必顯磨磨蹭蹭喝罷一盞熱茶,籲出一口氣,問道,“我讓你留意那事如何了?”

秦袖道,“讷親逢節必至,巧也不巧,正是今日了。”

劉必顯:“平素慣是誰伺候?”

秦袖:“還是扶風,如今扶風是紅倌人了。”

劉必顯鄙夷啐道,“還他娘是個情種,家裏有那麽個虎狼之妻,難為他欺上瞞下地出來嫖!”

秦袖唏噓,“可不,說不得還想着給扶風贖身呢。我倒沒想到堂堂戶部鹽鐵司副史竟是好這一口兒,啧啧啧,我那小可憐兒,若真給那窩囊廢贖回去,還不被母老虎扒層皮。”

劉必顯歪嘴壞笑,手指挑着秦袖下巴,“怎麽着,你瞧上扶風了,舍不得他被那老頭子糟踐?”

“滾蛋,”秦袖笑道,“老娘養這一樓子人,要個個兒舍不得還成什麽事了,扶風是個倌兒,就算我想要,他給得了麽~呵呵~”繼而眼珠子不住往永琰身上瞟,細聲道,“倒是那皇子俊得很,老娘喜歡~”

“浪貨!”劉必顯道,“心挺野,想當皇後?”

“呦!你還醋了不成?怎麽,你喜歡男人拉?”

“還有不足一刻鐘,”永琰望向窗外西偏之月,不耐煩地打斷道,“帶我們到讷親慣常房間去。”

永琰刻意收斂氣息,秦袖幾乎忘卻他的存在,這會兒經其提醒,連忙道,“糊塗了,差點誤事,殿下且随我來。”

秦袖言閉施施然行禮,起身帶路。

三人前後進入一間上房,房內熏着媚香,青霧缭繞,絲絲入扣,內置丈高蘇繡屏風,半遮不掩,展開的陽宮圖攤于桌上,床邊擺着玉勢陽根,制作極為精巧,□□上的青筋雕得根根分明,一旁香膏、角先生、緬鈴、羊眼圈一應器具齊全,淫靡而坦蕩。

劉必顯如入無人之地,東摸摸西動動,自得其樂。

秦袖調笑不止,道,“你不是喜歡姑娘麽,怎的轉了性兒,對男人那玩意也感興趣?雙兒了?”

“老子要做也做上頭的,”劉必顯面露□□,“今兒先幹正事,回頭上了炕,讓你瞧瞧爺是不是雙兒!”

“呦!”秦袖手指朝他胸口一戳,嗲聲道,“那奴家可就等着大爺拉~”

永琰面頰僵硬,輕咳一聲,不自然別過頭去。

劉必顯往榻上一靠,悠悠道,“行了,做你生意去罷,別耽擱秦老板財源廣進。”

“卸磨殺驢呀,”秦袖嘲道,“答應老娘的金子別忘了。”

“就認得錢,少不了你的!”

媚香袅袅,如同蒙于面上的絲綢,輕佻一帶,便劃過鼻尖,倏忽消失得無影無蹤。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江慕淮寶貝與長袖寶貝的投喂,那個……俺想要一些留言(委屈對手指)

☆、鐵板橋

秦袖一出門,屋內立時靜下來。

“诶,”劉必顯往榻上一癱,雙指撚起緬玲放在耳邊晃晃,丁零當啷一通亂響,又攥着玉勢朝自己身下比劃,自顧自道,“跟男人有甚好玩?男人沒前面,又沒後頭,從哪處進……”思考一番又咧嘴,“噫—— 髒!”

“你如何拜柳鳳雛為師?”永琰道。

“我還以為你個悶瓜一輩子都不能問呢,”劉必顯讪讪道,“年輕時候識人不明呗,讓便宜師父忽悠了,跟他學了一年觀星和機變,硬要收老子做徒弟,替他謀朝……”

永琰問,“什麽是觀天和?”

劉必顯跳腳,糾正道,“木頭!是觀天、和機變。”

永琰面無表情,問,“那什麽是和機變?”

劉必顯東倒西歪。

劉必顯道,“墨家善機巧與制作,在軍事技術方面均高于百家諸子,公輸班為墨家巨子,進可一夜造五百機關獸橫掃千軍,扭轉戰局,退可存方寸之地,以三寸木雕承千斤軸承,是為機變。”

永琰點頭,思索道,“白起,長平之戰。”

“是,長平之戰,白起封殺神,怒斬四十萬大軍,不可不說賴于公輸班三年而成的機關木鳶。”劉必顯搖頭晃腦。

永琰倏忽側目,耳廓微動,低聲道,“來了。”

“來了?!”劉必顯一驚,戟指牆壁道,“快來!”

二人起身,劉必顯一扭案臺上花瓶,牆壁機關‘咔咔’仄響數聲,旋即兩側洞開半人高方門,直通壁櫃,櫃門竟是封死,從外側不能打開。劉必顯先行藏進櫃中,永琰緊随其後,牆壁石門落下,将二人困在狹小櫃中。

永琰環視,繼而雙指并攏,橫戳過去,将半寸厚的木櫃門戳出一孔,窺視屋內。

劉必顯無聲地豎起大拇指,用口型道,“厲害!”默默放下将要打開機關孔洞的手。

永琰理也不理,徑自觀望外界動靜。

隔壁商女吟唱依稀,穿過木板發出甕郁震動,聲細且軟。

“草茫茫秦漢陵闕,世代興亡……卻便似月影圓缺。山人室堆案圖書,當窗松桂,滿地薇蕨……”

劉必顯低操一聲,咒罵道,“分明在接客,騙老子出條子。”

不多時,房門吱嘎一聲鈍響,兩名男子前後入內,走在前頭那人身量纖細,容貌白皙俊俏,雙目靈動,分外惑人,眉宇間隐隐透着幾分儒雅書卷氣,乃是風滿樓紅倌人扶風。

緊跟着進來的男人五十出頭年歲,五短身材,雙目渾濁嘴唇發紫,腦滿腸肥腐敗之氣盡顯,正是憑借岳家勢力爬上戶部鹽鐵司副史位子,那位讷親讷大人。

讷親方一進屋便将扶風撲在榻上親,“小心肝、小乖乖”調樣兒叫,一雙油手上下亂摸,不消片刻便強扯了扶風襯褲,揉捏豐滿臀部。

扶風顯是不願,雙手攥拳隐忍,半推半就不敢拒阻,扭過臉去,一道淚珠劃過鬓角。

讷親不住吸吮其脖頸胸口,粗喘問道,“想不想爺?”

扶風不答,讷親登時色變,揚手便是一巴掌!那一耳光力氣甚大,足将扶風半邊臉扇得紅腫,嘴角溢血。

惡狠狠道,“想不想?!”

扶風哽咽,“……想。”

讷親這才算滿意,埋首狠狠扯咬其胸前,手指摳進那銷魂穴裏。

櫃子裏空間狹窄,永琰與劉必顯擠在一處,劉必顯眼珠一錯不錯盯着孔外這幅活春宮,咕咚咽了口涎水。

永琰漠然道,“再碰到我,就剁了。”

劉必顯把手在胯間捋了兩把,勉強壓平,道,“都是爺們,有甚害臊,你沒有似的。”

永琰一腳踹開櫃門,櫃門木片爆裂,橫飛出去!

讷親這廂溫香軟玉,正待入港,只聽一聲巨響震徹耳畔,登時吓得不舉了。

讷親手忙腳亂登上褲子,連着絆兩跤,狼狽非常,沖破櫃而出二人吼道,“你們甚麽人?!刺客?!來人!快來人——!”

身為朝廷三品官員,賤內又勢如猛虎,讷親逛窯子從不敢帶小厮,秦袖更得了吩咐躲得老遠,一時之間屋內死一般靜谧。

扶風腫着半邊面頰,幾近赤身裸體,蜷縮一處,瑟瑟發抖。永琰不忍卒睹,腳尖挑起件外袍予他勉強蔽體。

“大膽!”劉必顯大喝一聲,氣勢壓過他一頭,“無知升鬥,你可知是在跟誰說話?!”

劉必顯伸手過去,将永琰上衣狠狠一扯——

夜行衣撕拉一聲被扯開……

永琰:“……”

劉必顯:“……”

劉必顯低聲道,“我讓你穿裏面的阿哥服呢?!”

永琰道,“沒穿。”

劉必顯崩潰道,“為什麽不穿?!!”

永琰漠然道:“跳牆不方便。”

劉必顯:“……”

劉必顯臉色發青,顯是被氣得幾乎吐血,扶額絕望道,“那塊令牌也沒帶……”

永琰從挂在身上的破布條裏抽出塊牌子來,“帶了。”

劉必顯劈手奪過牌子一瞅,登時原地滿血複活,将黃金打造皇子金碟一亮,喝道,“十五皇子嘉親王爺在此,爾等還不速速下跪叩頭!”

腰牌澄光閃耀,上雕四爪金蟒,蟒頭鱗片分明,金絲金鱗,栩栩如生。下刻‘尊颠之夙’字樣,華貴無比,半分做不得假。

“十五殿下——?”讷親渾濁老眼眯起,狐疑打量皇子金碟,好在不至于老眼昏花,讷親識貨得很,再觀永琰面目,竟是像極乾隆,王者霸氣絲毫不遜其父,壓得他心肺劇震,忙換了副嘴臉,顫抖下跪道,“給嘉親王請安!”

永琰冷冷不語,極見不慣這般牆頭一派,劉必顯上前攙扶道,“讷大人不必多禮,我們殿下最不拘虛禮,來來來,坐下慢聊。”

讷親被唬得沒脾氣,三人坐定,劉必顯開口道,“讷大人近來安好?”

永琰:“……”

讷親:“……好,呵呵……挺好,挺好。”

劉必顯悠悠道:“劉嫔娘娘記挂着,讓奴才代問尊夫人可好。”

讷親色變,“這……勞劉嫔娘娘費心,內子很好,那個……小兄弟是……”

“本是劉墉劉大人府裏一名親随,”劉必顯道,“如今太後老佛爺指派奴才伺候十五殿下了。”

讷親笑着斟茶,“原是劉大人本家,失敬失敬。”

讷親原本是江南織造讷途岚次子,後家道中落,花錢捐了個舉人,進京謀職,也算年少有為。被當時戶部侍郎海望海大人看中,收為府中門客,将女兒下嫁于讷親,為其鋪佐仕途,官至鹽鐵副史。

其岳父海望乃是左相一派,年輕時得劉墉提攜,官拜戶部尚書臺,鹽鐵司正史,其人鐵腕無情,冷心冷面,其女更有過之無不及,是出了名的母老虎、河東獅。

劉必顯一笑,“讷大人客氣,劉嫔娘娘特地關照,讓內務府給大人趕制一副‘跪得易’,聽說上一副……跪搓板,給跪飛了?”

“實在慚愧。”讷親汗如雨下,“內子驕縱,讓劉嫔娘娘……見笑。”

永琰突然道,“夫人今日可在府內?”

讷親道,“回殿下話,內子每逢節慶,便被岳父接回娘家留宿。”

“若尊夫人知道……”劉必顯促狹道,“大人在此處與小倌兒歡好,不知會做何想吶——”

讷親霎時面色鐵青,委身跪地道,“殿下,殿下這是何意?下官一向恪守本分盡忠職守,下官是真心喜歡那扶風,內子……那母夜叉若是知道了……不說下官焉有命在,就連這風滿樓恐怕也要被岳家連根拔起。”

說罷叩首不止,“求殿下,切勿,切勿趕盡殺絕……”

劉必顯鄙夷,低聲道,“耙耳朵!”

永琰驀地想起柳鳳雛嘲笑自己那句‘耙耳朵’,臉上不禁一熱。

劉必顯略帶詭異地望他一眼,繼而笑眯眯道,“讷大人這說的甚話,見外不是,快快請起,這是跪出習慣了不曾~”

讷親心驚膽戰,黃花梨凳搭了個邊兒,随時準備再跪。但他在官場摸爬滾打數十年,實在是個眼觀六路的聰明人,忙道,“殿下……殿下有何時吩咐下官,下官……萬死不辭。”

“诶~見外見外,”劉必顯道,“想必大人也知道,咱們殿下回宮晚,又得老佛爺庇佑,有些事情不太清楚,奴才就代殿下與大人分說分說。”

“請說。”

“咳,”劉必顯信口胡謅,嘴上稱‘奴才’,卻端着狗仗人勢的主子架子,嘬了口茶道,“奴才從前在劉府當差時,常聽老爺提起讷大人您……”

讷親渾濁的瞳仁突然一亮,劉墉向來只對岳父海望提攜有加,從未正眼瞧過自己,難不成私底下卻暗中注意麽。

劉必顯察言觀色,知道這個反應證明方向正确,繼續道,“老爺說大人您吶,是成大事的料。”緊接着佝偻下腰,佯作劉墉神态,含胸耷拉眼學了個十足十,一本正經道,“統勳為人正直,卻比海望懂得靈活機變,是可造之材,本相有心提拔他,奈何……啧啧……”

讷親正是沾沾自得,連忙問,“奈何怎的?!劉大人還如何說?”

劉必顯搖搖頭:“奈何……白沙在涅,與之俱黑。”

“下官與岳父大人……呸!與那海望決計不是同一路人!”讷親臉色漲紅,忿忿道,“我與海望在為官之道上頗有分歧,奈何正副有別,到底矮人一頭,又……又念着微時提攜嫁女之恩,不便與其撕破臉皮罷了。”

“劉大人亦如是說,讷大人是重情重義之人,”劉必顯遂搖頭晃腦,“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則驕,自遺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男兒頂天立地,并非只情義二字可安身立命。”

“小兄弟所言極是。”讷親道,“但……但下官為今之計,也……也沒有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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