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疼又急,又驚又氣,簡直一個頭兩個大,壓下葫蘆又起瓢,腦子裏繃緊的一根弦驟然斷裂!終于崩潰,手臂橫掃,桌上的茶杯噼裏啪啦碎了一地,大吼道,“不許去!!!!!”
紀曉岚推門而入,被茶水淋了一褲腿子,再瞧這廂父子二人面色倶是鐵青,紀胖子從未瞧見過這般陣勢,便也不敢搭腔抱怨。
和珅眼眶發紅,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一語不發。潤之雙目無神,額頭腫起個大包,瞳孔渙散,望着一地碎瓷片發呆。
“咳,”紀曉岚道,“這是咋拉,爺兒倆吵架拉?”又靠近和珅低聲問,“因為啥?是因為十五皇子被關宗人府那事不?商量救人?談崩了?還是說是因為出……不應該啊……”
紀曉岚自顧自搖頭否認,眼觀鼻鼻觀心,琢磨道,“難不成是……老丈人氣兒婿?”
“你!”和珅七竅生煙,“連你也知道?!”
“嘿嘿,承讓承讓,都是自己人。”紀曉岚道,“汝傳跟我說起,只說潤之和嘉親王親厚,其他純屬臆測,沒別的意思,純屬好奇,好奇。”
和珅橫踹了紀曉岚兩腳,再看潤之失魂落魄的模樣,又心疼兒子,徹底沒脾氣。
“潤之,”良久,和珅嘆道,“你喜歡那皇子,爹沒意見,但你可知道,他既投胎在帝王家,即便再偏安,也總躲不得奪嫡。”
“爹爹不願意,眼見你走向那地步。”
潤之依舊不發一言,呆呆望着地面。
和珅有些發慌,兒子不理他了,此時什麽為父尊嚴也顧不得,任何大逆不道也抛到九霄雲外去了,和珅手掌輕輕撫摸潤之額頭的包,又拾起那枚玳瑁戒指,順窗戶狠狠扔出去。
陽光下,玳瑁閃着耀目的小光點,劃出一道連貫弧線,繼而在臺階上彈了幾下,咕咚一聲掉進地井裏。
依稀記得那是很珍貴的東西,父親從前頗有些寶貝那枚扳指。
潤之小時候也是這樣,學習走路時摔倒,和珅會命人将絆倒他的石頭砸碎;吃涼糕拉肚子,和珅又趕走了方圓幾十裏賣涼糕的手藝人。
從小到大,和珅總是極力阻攔傷害與痛苦,他像一只手眼擎天的巨大刺猬,只将懷抱裏最柔然的位置留給兒子,希望能将小小的潤之困在方寸之間,令那裏成為最安全的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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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敲碎石頭,他的兒子就永遠不會跌倒,趕走小販,他的兒子就永遠不會拉肚子。
可是和珅忘了,他會變老,而兒子會長大,早晚有一日,他不再是潤之的山,不再是最密不容針的避風港,他的兒子,也會離開懷抱,成為獨當一面的男子漢。
“爹給揉揉,不疼,不疼。”和珅喃喃自語,伸手将他抱在懷裏,像兒時那般拍他的背,潤之眼前模糊一片,鼻子酸得難受。
“爹,對不起。”潤之吸吸鼻子,雙臂緊緊抱着和珅,咬牙哽咽道,“我知道他是皇子,也知道以後的路會很難走,但我一定要救他,爹,我不能放着他不管,我……”
“救!”和珅道,“爹去跪庭,總有辦法的。”
潤之渾身一震,堅定道,“我也去!”
紀曉岚心如電轉,屈指敲擊桌面,笑道:“若想救一救那宗人府裏的人,倒也不是全無辦法滴——”
潤之與和珅皆猛擡頭,“有何辦法?!”
“欸~老和~~~你這就叫聰明一世,糊塗一……哎哎哎!別打別打,我說,我說——你倒忘了,福康安為何而死?”
和珅搖頭苦笑,“如何能忘……福将軍,是條漢子。”繼而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說……滇藏之役?”
“正是,”紀曉岚道,“廓爾喀什派探子打入圍場內部,折我朝一員大将,這仗必打無疑,如今出征在即,聖上這幾日正為将帥人選頭疼,而皇子之中又無人願意親征,此時正是用人之際……”
潤之眼中閃爍光芒,二人異口同聲,“戴罪立功!”
☆、出征令
三日後泥僚休罷,百官還朝,因着出征将帥選定之事,武官近半稱病。
和珅一早兒上了奏折,力薦十五皇子永琰領兵出征,戴罪立功。
主意一出,文臣武将皆是半推半就,順水推舟,畢竟此事迫在眉睫,任誰也不願觸皇帝眉頭,導致出師未捷身先死。
唯獨劉墉一如既往從中作梗,鼻涕老淚一把抓,委婉指出乾隆對待兒子沒能一碗水端平,又當朝上演一出血濺盤龍柱。這下連劉墉袍澤也都不攔着了,朝廷上除了和珅劉墉,有誰敢插手皇帝後宮的家務事,由着他撞去,唯恐避之不及,濺一身血。
出征之事既定,十五皇子永琰為主帥,元瑞為副将監軍,領兵一萬,即日出征。
“一萬?!”潤之抓狂,“就一萬!夠幹什麽?!”
“一,一萬就不錯了,”紀汝傳伏在桌上,一個果子從左手滾到右手,又從右手滾到左手,“就這一萬兵裏頭,還,還有福康安将軍舊部三千,你二叔駐京親兵一千,你我二爹親兵共一千,再加上朝廷支援,加吧加吧總共一萬。”
潤之忿忿,“再怎麽說也是給朝廷打仗,廓爾喀什少說五萬敵軍,二叔那邊已經山窮水盡了才請求朝廷支援,就派個一萬人過去,擺明是要吃敗仗的麽!”
“稍安勿躁——”汝傳道,“先把人從宗人府撈出來才是目的,至于打仗的事,我不懂,但是有瑞哥監軍,想來不會吃敗仗的吧。”
“若是福将軍還在……算了,我出去一趟,你就在我家候着,若是我爹和你爹回來,就說我出門遛兒子去了。”
雪沙豹正在窩裏蔫頭耷拉腦,聽聞潤之叫兒子,耳朵瞬間支棱起,卻見潤之一陣風般跑出門。
紀汝傳愣道,“老,老大,你忘帶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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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寶山軍營
“這……”
“你們……”
潤之目瞪口呆。
“愣着作甚,還不過來幫為師搬!”柳鳳雛啐了口痰,抹一把臉上的灰,不住碎碎念,“出去春個獵,一走半個月,都不知道給為師帶回個山雞野兔什麽的,連竹子也不見拔回半根孝敬,白收你個破徒弟。”
“呃……您這兒不是都有麽,山雞野兔的哪頓缺了,竹子給你拔回來也養不活……”
“還狡辯!你個命犯天煞孤星的破徒弟,逮着誰克誰,怎麽樣,這回出去一趟,克的死一個,進宗人府一個,高興了?”
潤之再無意反駁,心焦自責更甚,垂頭喪氣道,“師父都知道了……”
尹壯圖雙手環抱一人高的行軍帳篷,正往馬背上拖,遙遙道,“潤之來了?幹活幹活!大家都抓緊,快下雨了。”
“诶?驚羽回來了!?”
“嗯。”尹壯圖拍拍馬背,驚羽雀躍噴鼻,以鼻子磨蹭尹壯圖側臉,顯得極為親昵,“前幾日自己跑回來,它認得路。”
“你們這是要挪營?搬家了?”
“搬個屁!”柳鳳雛勉力将兵器搬來,斥道,“還不是為了陪送你那敗家皇子!皇帝老兒狡詐,一萬兵夠幹個屁!”
“怕是有奸人阻攔!”尹壯圖拳頭攥得咯咯作響,“奸臣控權,皇帝想多指派也不能。”
“啊?!”
四萬兵馬整裝待發,少數将士留守,馬匹全部上陣,百夫長正在列隊查點人數,如同兵蟻般井然有序地忙碌。
石魯大聲嚷嚷,“憑啥老牛能去?!單讓老子留守!老子要上陣殺敵!!!”繼而被陳骁嘻嘻哈哈架走了。
“師父!”潤之激動問道,“你也去不?!”
“我去啥?”柳鳳雛當頭敲了他一記,“為師須得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
“哦,哦。”
潤之心道,怕上戰場就直說,嘴上狗腿道,“正是,師父說的極是……”
柳鳳雛嘴上占夠便宜,聽罷恭維,方才心滿意足,将懷中布袋掏出來,交給潤之,叮囑道,“此乃為師為他出征準備的三枚錦囊,危難之時方可打開,你記得交于他……诶,其實何須啰嗦,不交于他也罷,反正你也……”
天邊驟然一個驚雷,正劈在出山口處一顆松樹上,樹枝簌簌起火!
雷聲過後,大雨傾盆而下,火舌并未蔓延至別處,又迅速被雨水撲滅。尹壯圖摸摸臉上的雨水,仰臉望天,頗有些驚訝。
“罷了,罷了,”柳鳳雛一手遮着頭頂,另一手擺擺,“方小子呢?”
尹壯圖道,“一早安排人送方賢弟回府,想必此時已到了。”
“方先生回去了?”
“不送回去,難不成跟着上戰場麽,”柳鳳雛盯着焦黑的樹幹,雷電橫劈出一段整齊截面,半晌緩緩說,“禍事不可躲,劫數難逃脫,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罷了。”瞬間又恢複不正經模樣,擠眉弄眼道,“哦對了!你要記得,錦囊一定要在最最危難的關頭才能打開看,若是不夠危難,就不靈了,你且去罷,來日……切記,走山路。”
“唔,走山路。”
此言模棱兩可,柳鳳雛又向來神叨,潤之便沒當回事。
既此次前來目的達到,兵也借到了,潤之心中歡喜,只道不日便能接永琰出宗人府,得以團聚。
翌日永琰出宗人府,一萬大軍整齊靜待于京郊,百姓夾道相送。
宮中文臣武将多來送別,劉墉不情不願,轎子也不願下,永琰一一拜別,人群之中,唯獨不見潤之。
和珅上前道,“聖上今日龍體欠安,不能相送,囑托微臣帶一句話給嘉親王與衆位将士。”言罷躬身拜道,“恭祝十五皇子旗開得勝,凱旋歸來,震懾四海,揚我大清國威!”
衆臣、百姓皆跪,齊道,“恭祝十五皇子旗開得勝,凱旋歸來!”
永琰消瘦的面龐更顯剛毅,蟒铠領扣緊系至最上一顆,幹淨的脖頸遍布鞭烙痕跡,已然紅腫發炎。
永琰上前雙手攙扶和珅,欲言又止,未幾,和珅退後一步,并不與他眼色相接。
永琰神色複雜,手掌握緊,指節泛白,又緩緩松開,如此反複幾次,低聲道,“他好麽。”
和珅避而不答,只從袖中取出黃布纏裹一物,交于永琰,低聲斥道,“人總該先顧好自己,再顧旁人,自己都這般,腆臉呢!”說罷颔首再拜,“邊疆戰事緊迫,國土之争,刻不容緩,微臣恭送十五皇子。”
永琰翻身上馬,遙遙眺望京城方向,眼中盡是濃濃眷戀之色,元瑞亦上馬尾随,旋回身,舉槍喝道,“兒郎們——随将出征!”
千軍萬馬緩緩移動,塵土飛揚,漸漸遠離京城,消失于與天相接的昏黃地平線。與此同時,另一隊兵士自八寶山同官道相接處出,個個訓練有素,動作迅速,整齊劃一,神不知鬼不覺與正規軍會師,在天邊形成一條綿延不絕的曲線。
夕陽低垂,将京城千街萬巷染成溫柔的金色,酒肆勾欄裏支起燈籠,秦淮河水泛着粼粼光芒,江上畫舫中隐隐傳來一曲月下殇,炊煙漸次,離鳥歸巢。
群臣目送大軍離去,劉墉打道回府,一刻不願多待。
紀曉岚奇道,“兒子呢?之前急得鍋上的螞蟻似的,這會兒怎麽沒來送送?”
“讓我鎖家裏了。”和珅矯首昂視,霸氣側漏,雄赳赳氣昂昂道,“若是不關他,定要跟着臭小子上陣打仗,這一路艱難險阻,戰場上又刀劍無眼,萬一磕碰着哪,是想要我老命麽!”
“老和……你确定關好了?”紀曉岚頗有些不放心。
“關好……”和珅瞬間動搖,“了吧……”
“走走走!趕緊回去看看!!!”
同一時間,錫晉齋後院:
“兒子!跳!”
“我數到三,你就跳!”
“一!”
雪沙豹在牆頭來回徘徊,渾身肌肉緊繃,喉中發出幼犬般焦急地嘶聲。
“兒子,別害怕,跳下來我接着你!”
“二!”
雪沙豹縱身一躍,體型健碩,線條流暢,爆發力十足!
潤之“……”
“……我快被你……壓死了……”
雪沙豹一躍而起,愧疚地舔舔潤之臉頰。
“呼——不是說了數到三麽!”潤之拍拍土道,“身為一頭豹子,竟還畏高!”
雪沙豹果斷垂頭喪氣,嗚咽不停。
潤之望向牆頭,心道不枉從琰哥處學習并掌握了一門出逃利器——翻牆。
面朝錫晉齋,鄭重屈身而跪,雙膝落地,長叩一首。
“爹,孩兒不孝,未能侍奉膝前,待來日戰事結束,班師回朝,兒子和琰哥一定好好孝敬您。”說罷起身揚手,豪邁萬丈道,“走,兒子,咱們找你爹去!”
豹兒似有所感,激動長嘯。
“噓!別叫!把人招來就走不成了!”
夕陽餘晖潑灑,薄暮迫近,霧霭映得江山如同一幅潑墨山水圖。一人一豹漸行漸遠,勇敢的少年心之将往,為了他牽挂之人,所向披靡,踏上征途。
第四卷 鹽鐵先行官(終)
☆、急行軍
“這都三日了,行起軍來沒日沒夜,人受得了馬也吃不消啊。”
“上頭不發話,哪個敢休息,欸……走吧,走吧。”
“後頭那些人怎麽跟咱們穿的戰铠不一樣,這得有好幾萬人吶,哪個營的,有編制麽?別是來偷糧草的吧!”
“小人之心了不是,沒見人家自己帶着糧草呢麽,這戰铠我倒也沒見過,或許是朝廷派來增援的。”
“您老都沒見過?”
“上了年紀,記性也差,許是今年新入編制的外城軍。”
說話的老兵艱難前行,他從前是福康安手下的夥頭,年輕時候考過鄉試,後來戰亂,棄筆從戎,算有幾分學問。如今已上了年紀,本該退伍回家享福,卻不料國難當頭,将軍驟死,編制重修,又被拉出來頂半個壯丁,上戰場拼殺。
百夫長跟上來,喘氣道,“行軍太猛,從沒見過這麽急着送死的,上面什麽來頭?”
“離京那日遙遙聽了一嘴,”老兵掏出一把旱煙葉,放在嘴裏嚼,道,“看那派頭,大抵是皇帝從民間尋回的兒子,旁的好事輪不上,上戰場流血要命的事倒首當其沖。”
“天家涼薄,合該的。”
百夫長唏噓不已,向老兵讨煙葉子來提神,“咱快些走,後頭散兵攆上來了。”
“老了,不中用,早些年跟将軍打紅毛子傷了腿,落下病根了,走不快。”
百夫長年輕,對曾跟随福将軍出生入死的老兵頗為敬重,道,“那我擔您一把。”
“欸,不合規矩……。”
“應該的。”
冷肅的聲音突然響起,如同一聲悶雷:“跟不上,就滾回京城去!”
二人身形皆是一窒,擡頭望去,只見吊睛神駒健壯俊美,額前一簇紅纓如火,恍若神獸。上騎一名黑铠少帥,一身黑金铠甲足三十斤重,靴嵌蟒紋,年歲不大,氣勢卻極為攝人,眉如折刀,薄唇如鋒,英氣凜然,眉宇之間恍有真龍之态。
老兵渾身顫抖,登時跪将下來!
“元帥……元帥息怒。”
百夫長一撩下铠,亦單膝觸地,道,“此乃末将之錯,請元帥責罰!”
“一起滾。”永琰厲聲道。
永琰行軍三日有餘,吃睡皆在馬上,未曾片刻休息,眼中隐隐顯出血絲,語氣更為冰冷。
大軍停當,元瑞策馬追來。
接連行軍,本已令衆将士怨聲載道,若是此時再引怨氣,勢必劍拔弩張,元瑞見此架勢,連忙從中調停。
“元帥息怒,戰場上殺敵,敵軍人數未定,多一人便多一分把握,再者行軍至此,山道奇險,貿然遣返他二人,恐……”
“你也滾。”永琰道。
元瑞一愣,全體福将軍舊部屏住呼吸。
正是局勢陷入僵局,隊伍後方跑來一位将領,此人身形挺拔,五官溫潤,臉頰側面有塊淡淡疤痕,身披荊棘搓制而成的軟甲,腰間別一把勾形寒鐵腰刀,正是尹壯圖。
尹壯圖徒步上前,擡手一抖缰繩,永琰□□寶馬竟溫馴低下脖頸,繼而前腿雙膝觸地,伏下身來。
尹壯圖走到永琰身側,低聲道,“若是此刻豐紳在此,見你如是,該做何想?”
說閉拍拍馬額,寶馬長嘶起身,快活地打響鼻。
永琰神色略緩,定睛看向那老兵,須臾,驅馬回身道,“着兩個人,架着他走!”旋冷道,“骠騎先行,加快行軍速度。”
老兵渾身冷汗濕透,以手撐地,雙腳不住痙攣,跪在原地幾乎無法起身,元瑞下馬攙扶,面色倶是冰冷鐵青。
尹壯圖展臂拍拍元瑞肩膀,嘴角依舊含笑,“少将軍不必當真,他就那麽個臭脾氣。”
“既然同一軍營,自然将帥有別,末将怎敢……”元瑞長身抱拳,悶悶道,“多謝這位大哥解圍。”
“诶,天下之大,既到了一處便是情分,何須介懷謝與不謝。”
霜雪未化盡,山中正是乍暖還寒,枝杈間寒鴉啼啾婉轉。
元瑞棄馬換步,與尹壯圖并肩同行。
“還未請教,大哥貴姓?”
“少将軍客氣了,若不嫌棄,不妨也随豐紳,喚聲尹大哥。”
“尹大哥與潤之相熟?倒不曾聽他提起過。”元瑞道,“小弟常年在外,竟不知京城外駐兵如此之巨,大哥此番也是因潤之之故,率兵襄助十五皇子麽?”
尹壯圖:“也并不全是,大哥知道你與豐紳是把兄弟,出兵乃我家軍師所托,軍師神通,言稱十五皇子乃是天命所歸之人。”
元瑞不置可否,“尹大哥聽着不似京城口音,不知是何方人士?”
尹壯圖爽快笑道,“生在京城,長在塞外,鄉音模糊了些。”
元瑞:“觀大哥處事膽識,不像蟄伏之人,大哥在朝廷謀何職?可圖功名,之前上朝怎也未見。”
“今日尚且在十五皇子手下謀職,枕戈待旦。”尹壯圖笑得高深莫測,“功名與否,且待來日。”
元瑞心中有惑,卻也不多發問,只當尹壯圖大軍乃是十五皇子配兵,畢竟此時援軍多一人,大勝仗的幾率便多一分,既然尹壯圖與潤之相熟,想也不會有敵對之意。
尹壯圖撥開面前齊腰雜草,“十五皇子心中焦急,性子又耿直,你莫怪罪。”
“豈敢,于公,他是欽定元帥,軍中等級有別;于私,他是天家皇嗣,血統身份尊貴,朝中上下分明。”
尹壯圖繼續勸慰,道,“他速速行軍,自有其道理,不過為了先一步結束戰事,班師回朝,早一日與……”
“大哥不必多言,”元瑞似乎被觸到痛處,打斷道,“個中道理,小弟一概明了。”
尹壯圖點頭,不再言語,二人寂靜前行,森林中只聞軍靴趟過的沙沙聲響,全軍加速行軍。
一道黑影蕩過樹梢,消失于層層疊疊的葉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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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
邊境小鎮上夕陽西下。
潤之往牆角縮一縮,雙手攏在一起,口中呵出白霧,“怎麽越往邊疆走越冷啊。”
“兒子,你冷不?”
斷壁殘垣勉強遮身,朔風如刀刃般凜冽,寒風攜卷枯草,打着旋刮過,雪沙豹甩甩尾巴,用身體圈住潤之。
已經走了三日,官道上卻未見半分大軍的影子,出門匆忙,盤纏帶得又不甚多,結果剛出京城,便被小賊以最常見的江湖手段盜去所有財物。典當了外袍,勉強維持幾日,已然捉襟見肘,到今日已算完全靠臉騙施舍了。
潤之十分絕望,全憑一腔與永琰重逢的希冀支撐。
不知父親有沒有看到我留下的書信,他生氣了麽?會不會急得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會不會一氣之下不要我了……自己真是個不孝的兒子,等回去再給爹賠罪罷。
而琰哥現在又在何處?沿途打聽下來,百姓也未曾見有大軍經過,難道走其他路了?
他從未出過遠門,不知人心不古,兒時父親構建好的小世界又實在過于安逸,以至于他所能想到所有苦難,僅限于話本中光怪陸離的天外來客。
雪沙豹将腦袋擱在潤之肩膀,眯眼望着遠處霧霭朦胧的高山,此處邊陲小鎮,再朝前便入山林。
“兒子,你說他們到底……”潤之腦海中忽然劃過一線亮光,如同驚雷炸響,焦黑的樹幹倏忽爆裂,希望之火重新燃起,聰明的小星星迸濺開來!
“山路!”
“走山路!”潤之驚呼,“師父說過,走山路!我給忘了!”
柳鳳雛當日欲言又止,最後一句說的正是‘走山路’,山路艱險,又多匪患,路程卻的确比官道近上許多,琰哥他們會走山路麽?
潤之一躍而起,将三個錦囊好好放入袖中,幸好最重要的東西貼身收着,未被偷走,又拿出一對兒木頭雕的小人兒來端詳,木頭小潤之神氣活現,耀武揚威,另一個卻是蔫頭耷拉腦,臉上貫着一道刀刻痕跡,像是被欺負去了似的,不見半分精氣神。
潤之将他們貼在胸口按了按,片刻後深吸一口氣,重新振作精神,豪邁道,“走!兒子,我們入山!攆你爹去——我還就不信了!”
☆、邊匪患
天色方晚,此時入山已不安全,雪沙豹銜着潤之衣角不住朝後拖拽,一人一豹在入山口僵持不下。
“兒子,松口——”潤之說,“他們人數衆多,我們得快些,總能趕上隊尾……”
潤之憤怒大吼:“別扯,扯爛就沒衣服穿了!”
雪沙豹大狗般嗚咽,不敢再阻攔,随潤之自山口小道進山。
天已黑透了,潤之憑着虛無的方向感堅持前行,行至半夜,潤之洩氣道,“兒子,還是歇會罷。”
中途雪沙豹叼回只血淋淋的野兔,潤之不會生火,瞧着死不瞑目的兔子不禁發憷,只吃了些酸果子充饑,這會兒胃裏酸得難受,痙攣般抽痛起來。
潤之用手肘抵着胃部,勉強倚在兒子身上休息。
草叢中響起沙聲,雪沙豹似乎察覺到危險,脊背弓起,皮毛炸起,渾身肌肉緊繃,耳朵警覺地向側立起,喉中發出凄厲嘶聲。
“怎麽了,兒……”
潤之話未說完,樹叢裏瞬間甩出一根套馬索!
襲擊來的迅猛,潤之渾身一震,剛要轉身,套馬索已至頸後!潤之毫無防備,竟被套住脖頸,尚未呼喊出聲,套馬索驟然收緊,向後方樹幹甩去!
一剎那間,葉落簌簌,雪沙豹彈射而起,牙齒呲出,利如快刃,一口叼住繩索,軟鐵索卡入齒縫中,拼盡一身力氣護住潤之。
兩方角力不下,潤之得以片刻喘息,忙将鎖扣解開,矮身橫腿一掃,揚起雜草無數,周遭石塊受力飛出,直擊鐵索盡頭!
只聽草叢中一聲悶哼,潤之一個鯉魚打挺躍起,卻見雪沙豹雙目赤紅,嘴角已被勒得裂開,血沫遍布,心中登時驚痛無比,叫道,“兒子!松開!”
雪沙豹應聲松口,套馬索撤力後拉,林中黑影一閃,迅速隐沒。
雪沙豹脊背彎如一柄滿弓,仰頭呼嘯一聲,便要追擊,潤之又驚又急,魂也吓掉了半條,連忙拉住它尾巴,喘氣道,“別追!兒子——呼……坐下我看看。”
雪沙豹鼻中噴出霧氣,顯是有些不甘心就此罷休,鼻腔中哼哼兩聲,便蹲坐下來,乖乖張嘴給潤之瞧。
嘴角略微撕裂,有兩顆牙有些松動,潤之拍拍它的頭示意閉上嘴。
山中夜間冷冽,經過一番大動卻也不怎麽冷,潤之摸摸脖頸上勒出的淤痕,口中喘着粗氣,反複深呼吸,思緒漸漸冷靜清晰。方才草叢中的人該是山匪先頭兵,若是由得那人回去通報,引來其餘山匪,自己決計要命喪于此。
還沒有見到琰哥,爹還等着自己回家,無論如何也不能死在此處,潤之拼着一腔孤勇,重新鼓舞精神,呵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道,“繼續走,不能停——我真的很餓……”
一人一豹加速前行,潤之心驚膽戰,腿肚子痙攣,不住後怕。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潤之已經疲憊得幾乎睜不開眼,苦撐着,勉力趕路,雪沙豹腦袋蹭了蹭潤之的手,回頭甩甩尾巴。
“兒子,你想讓我騎你?”
雪沙豹殷勤扭身,喉中嗚嗚做響,潤之遂爬上雪沙豹脊背,兩臂摟緊豹頸,把頭埋在皮毛之中,毛下皮膚溫暖異常,潤之便有些昏昏欲睡。
天色大亮,叢林深谷之下傳來波濤聲恢弘震天,雪沙豹仰頭長嘯,叢林山搖地動,頗有風急天高之勢,旋請擡前爪,背上滿載着它的身家性命,平穩朝遠方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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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福家軍舊部骠騎依舊苦苦行軍。
山高道阻,連日跋涉,将士們精神與體力倶處在崩潰邊緣。
至第四日清晨,永琰所帶領骠騎營已同後方尹壯圖軍隊與元瑞步兵營拉開一段距離,永琰眼中血絲遍布,跨下驚羽也顯疲态,兵士們更是個個委頓不堪,以長矛撐地,拖着雙腿勉強趕路。
樹杈上的貓頭鷹撲棱棱飛向別處,松針扶風簌簌做聲,永琰耳廓微微一動,似在分辨。
驚羽驀然駐足不前,前方樹叢中迅速竄出近百蒙面暴徒!
為首者身高九尺,身形健碩,□□上身,手提一柄獅子犼青銅大環刀,左眼以黑布斜遮,系于腦後,口鼻皆掩,令一只眼似沒有眼皮遮蓋,眼珠渾圓突出,極為可怖。
将士齊齊一怔,除元帥外全體後退。
骠騎營人數不足二百,糧草先行,看似規模浩大,實則外強中幹,再者長途跋涉消磨意志,兵将萎靡,心智不堅者甚至動有反意,與其跟随這位鐵腕元帥,這般痛苦不堪地行軍上戰場送死,倒不如占山為王劫富濟貧來的痛快實際,大有不戰而降的架勢。
暴徒首領見勢得意非常,桀桀怪笑幾聲,聲如擂鼓,“就這麽幾個蝦兵蟹将也趕着去送死?!”
永琰冷冷掃視馬下攔路虎,暴徒首領擡頭,與其目光相接,頓時脊梁骨一涼,繼續吼道,“實相的把糧草留下,滾回家種田去,爺爺不殺老弱病殘!”
骠騎營隊伍轟然一片,已有人按捺不住,預備投誠。
首領身後一名小打上前,眯眼打量馬上年輕的元帥,似乎在揣測他是何身份,繼而眼中閃爍出猥瑣光芒,低聲對首領道,“老大,這領頭兒的倒是俊,二哥昨晚上套的不會是他吧?”
“放他娘的狗屁!”首領揚手給了小打左臉一巴掌,怒道,“你眼睛瘸拉!沒聽老二說那人身邊兒跟着頭白豹子吶,差點兒就吃了虧了!”又上下打量永琰,嗤笑一聲,“這人身後就他媽一幫殘兵敗将,可比白豹子好對付多了!兄弟們,給我上!糧草搶回來下山取媳婦兒!”
永琰眉頭輕蹙,眼中微微閃過異樣,說時遲那時快,腰間寶刀出鞘,倉啷一聲脆響,将迎面沖殺而來的小打攔腰斬斷!
刀風直削進樹皮半寸,那小打一聲‘殺呀’尚未出口,瞬間被從中一分為二,臉上帶着扭曲驚懼的恐怖神态,噴血而亡。
旋沖入人群,上劈下斬,百十號人竟無可擋下他一刀,登時被掃得七零八落,硬是殺出一條血路來。
永琰立刀身前,眸若寒冰,以拇指揩去霜刃上殘留的少許血跡,寶刀歸鞘。
“格老子地!”首領完好的另一只眼幾乎掉出來,半張臉瞬現猙獰之色,額頭青筋爆出,呼號一聲提刀便沖!
永琰一手撐鞍,翻身跳馬,于空中橫刀格擋,兩柄利器相碰,嗡鳴之聲清越,滋啦啦擦出簇簇火花!
暴徒首領右手擎刀,左手勾指成爪,直取永琰左眼!
在場之人無不心頭一凜,衆人緊張呼吸,目不轉睛,生怕錯過任何動作。
永琰微微側頭,小臂一轉,竟将寶刀以極冷角度上提,刀刃擦過青銅刀環,倉啷啷又是一叢紅火,永琰借力彈躍,左腿微弓蹬地,瞬間飚射而出!
首領舉刀格擋,不堪巨力,大環刀架在鎖骨上方,剎那間發出幾近斷裂的嗡鳴,永琰一手擎刀,一手化掌為拳,指節噼啪作響,一拳暴擊首領肋下——
肋骨咔嚓崩斷,直插入肺,暴徒首領口中鮮血狂噴,手上失力,青銅刀背直被壓進鎖骨一寸深,劇痛之下拼死一搏,竟以手掌按住刀刃,向後猛一拖拽!
刀柄離手,當啷一聲落在地面。
永琰招又連招,後踏半步,橫拳襲面,首領慌忙撤步,仍被打得鼻血長流,門牙噴飛,仰面倒地!永琰拳術毫無章法,如同大漠狂風,雄鷹長唳,滾滾洪流,席卷飛沙走石撲面而來!
橫裏一條套馬索嗖嗖生風,斜飛而來,永琰目不斜視,揚刀斬斷——
遠處一人手裏提着半截套馬索,大聲喊道,“大哥,大難臨頭各自飛,兄弟先行一步,你自求多福吧!”
蒙面暴徒見狀四下逃竄,生怕殃及池魚,骠騎營中再無一人出聲,面上羞臊,紛紛撿起武器,一致對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