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暴徒首領心知必死,反而不再懼怕,歪頭啐出一口血痰,一擡手将臉上蒙面布巾扯去,蒙眼布下,赫然現出一個沒有眼珠的黑漆漆眼洞——竟是一年前被發配邊疆的劉環之!
“格老子地……老子從前……被你無恥暗算……”劉環之艱難喘氣,喉嚨中發出血塊堵塞的‘嗬嗬’聲,口角不住淌血,眼睛死死盯住永琰,“如今……還他媽賣批……敗在你小子……手裏……”
永琰俯身,二指狠狠卡住他頸間動脈,“昨日見到的人是誰?說!”
劉環之渾身微微抽搐,面色青紫詭異,手指不住抓撓草皮,張大嘴巴似乎做出一個扭曲嘲諷的表情。
“老子……不甘心……”
劉環之死了。
永琰面無表情地起身,遂擦掉護心鏡上的泥土,翻身上馬。
“停止行軍!”永琰道,“散開,找人。”
骠騎營不敢有異,全體清點人數,步伐整齊劃一,铿锵有力,迅速散開入林尋人。
作者有話要說: 堅持
☆、殊途遇
潤之被雪沙豹胸腔劇烈震顫驚醒,接連風餐露宿令他如同驚弓之鳥。
雪沙豹背負潤之,與道路中間一人對峙,此人手持半根鐵索,提着索端,另一端似被利器削斷,斷口整齊,來回搖晃。
潤之驀然坐起,險些從雪沙豹背上滾落,慌亂打量面前之人。
此人山間獵戶打扮,身形消瘦,草繩綁腿,貉子皮随意圍在腰間,卻生得面冠如玉,額心堪堪一顆美人痣,嘴角歪着,正自痞笑。
見潤之怔住,語氣輕浮道,“小娘子緣何如此驚慌,快快随為夫上山,做壓寨夫人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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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之氣不打一處來,方補了一覺,中氣十足,喝道,“你什麽人!報上名來!膽敢輕……輕薄小爺!”
這廂斷喝驚雷,喊完也有點肝兒顫,不知攔路虎是何來歷,手中鐵索看似平常,萬一是什麽神兵利器,自己豈不是要命喪當場。奈何話已出口,焉有膽寒之理,便仗着□□兒子,将腰板挺直。
那人并不答話,兀自好整以暇,甚至還朝前邁進一步。
雪沙豹頸部皮毛全部炸起,後腿蹬地,沒入泥土數寸,随時準備俯沖。
“叫你的小豹子別沖動嘛,”那人眉目間桃花灼灼,笑道,“娘子可舍得傷了為夫~”
潤之不解其意,權衡道,“這位獵戶大哥,小弟我尋人心切,可否将路讓開。”說罷抱拳作揖。
那人亦雙掌合十,作揖道,“一拜天地——”
“你!”潤之簡直哭笑不得,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你簡直……”
“欸算了,”潤之胃裏翻騰,無力糾纏,擺擺手道,“你快将路讓開,我急着尋人……”
“娘子可是要尋穿山大軍?”
潤之眼前一亮,也顧不得稱呼怪異,“你見了福家軍,還有尹大哥帶的藤甲軍可也見了?!他們在何處?”
“娘子莫急,”那獵戶道,“你且叫你的小豹子稍安勿躁,為夫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你別叫……那個!”潤之難堪道。
繼而從雪沙豹脊背上爬下來,拍拍它的腦袋道,“兒子,不許咬。”
雪沙豹似是極為不願,喉中依舊嗡嗡作響,潤之又道,“今日這是如何,平時待人友善極了。聽話,待我問出琰哥蹤跡,再帶你尋他。”
雪沙豹嗚嗚兩聲,俯身趴在潤之腳邊,眼睛依舊死死盯住那攔路虎,片刻不肯松懈。
“現在能說了吧,”潤之道,“你可見了琰哥他們?”
獵戶道:“不急,你再過來些,為夫心中懼怕那畜生。”
潤之依言前行兩步,獵戶又道,“再近些,我能吃了你不成?”
潤之面色漲紅,有種被逗弄的氣憤,喝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休要框我!”
獵戶笑起來,眉目更顯清朗周正,唇角虎牙若隐若現,口吻孟浪,“喲,小兔子急了。”
“你要找軍中何人,小兵?百夫長?千夫長?裨将……不會是将軍吧?”
潤之:“你只告訴我,見沒見過他們?”
“何止見過,”獵戶盯着潤之端詳,仿佛盯緊獵物般,煞有其事道,“為夫還與那少帥交手呢,堂堂大清派出來的援藏帥才,也不過如此麽……”
“交手了?!為何交手?!你不是獵戶麽?”
“我何曾承認自己是獵戶了?”那人低聲道,“為夫可是這黑石山上首屈一指的霸王,連縣太爺見了我,都得叫聲爺爺!小娘子聽好了,為夫鎮山虎戚威是也!”
潤之大喝:“你是山賊!!!你是昨晚上那賊人!”一把掠住他前襟,“你們把琰哥如何了?!”
那山匪并不掙脫,輕笑道,“殺了。”
潤之腦中嗡地一聲,幾乎仰倒。
“殺了?”潤之渾身戰栗,面色失血,戚威見他這般失神,反而愈發起了逗弄心思,竟以手攔住潤之腰間,低頭欲吻。
孰料潤之瞬間閃身避開,蓄力掌中,反手劈來!
戚威猝不及防,被劈中肩膀,登時矮下三寸,酸麻不堪。雪沙豹大嘯一聲,獠牙袒露,狂風一般飚射攻擊!
戚威上下逃竄,被咬穿小臂,當即放聲哀嚎,“沒殺——沒殺!畜生!松開你爺爺!”
潤之眼眶發紅,胸口劇烈起伏,厲聲道,“兒子,先松開。”
雪沙豹向後退至潤之身前,咂了咂口中的血味,威脅一般噴出一股霧氣。
潤之:“說!”
戚威:“欸……謀殺親夫不是……哎哎哎!我說我說!”
“看你如此緊張那小元帥,我若告訴了你——”戚威将裏衣撕下一條,繞過胳膊,牙齒咬着紮緊,粗略包紮過傷口,“你自去追趕大軍,只顧趕路,便要将為……我丢下。”說着面露悲色,轉瞬間竟啪嗒啪嗒掉起眼淚來,“這深山野林,常有野獸出沒,便要将我凍死在此處嗚嗚嗚……”
“诶你這人,”潤之簡直被他唬得沒脾氣,只覺得這人風一出兒雨一出兒,實在難以應付,此時看來又如小孩子似的可憐,倒有些像紀汝傳被自己欺負狠了,哭唧唧的模樣。
“你哭個甚?方才不是還吹噓自己是山裏的霸王,什麽縣太爺見了你還得叫聲爺爺麽,別哭了,戚小威!”
“那全是仗着大哥,我大哥才是鎮山虎,我叫鎮山狐,不過是狐假虎威罷了,如今大哥叫你那什麽琰哥兩拳給打死了,兄弟們也散了,我是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嗚嗚嗚……”
“你們做山賊也不是甚好行當,”潤之确定永琰無事,語氣方緩和下來,好心規勸道,“靠天吃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過了今日沒明日的,不若下山尋個正經活計,娶妻生子,本本分分。”
“不然這樣,你下了山,朝北走,去京城錫晉齋找方儒生先生,我為你修書一封,大小尋個事做,總比山賊強。”
戚威抽泣兩聲,糾正道,“娘子錯了,不是山賊,是悍匪。”
“不許叫那個!我叫豐紳殷德!”潤之嗤道,“哪有悍匪像你這樣的,真給你大哥丢人!”
“你為何用鐵索套我?”
戚威攤手,表情甚是無辜,“我大哥叫我套的你,不知他與你有什麽仇怨。”
潤之沒有好氣,“你大哥?”
“真是他唆使的,”戚威将四指并攏,“我可以立誓,我若有半句虛言,就叫我大哥不得好死。”
“你大哥不是已經死了?”
“嗯,我沒見他斷氣,說不準。”
“你分明是抛棄兄弟,枉顧人倫,背信棄義!江湖裏怎麽會有你這種人,你這人——”潤之道,“既油且詐,絕非善類!”
戚威笑道,“嘿嘿,小弟弟,江湖裏壞人多了去了,哥哥這叫能屈能伸。世道不易,若謀生存前途,胸中沒幾兩計謀怎麽成。”遂搖頭晃腦,“我不娶妻生子,我得跟着你,我對你一見鐘情,你上哪我就上哪,我……要不你跟我下山,我便不當山賊,咱倆找個桃花源,過小日子如何?”
“打住!”潤之羞憤大喝,“你這潑賊滿口便宜話,不足為信,滾蛋滾蛋!”
戚威又笑嘻嘻湊上去,剛要打趣幾句,遠處軍馬腳步上漸起,戚威一把拉住潤之,“快!躲起來!”
“為何要躲?”潤之不明所以,被帶得一個趔趄,雪沙豹‘猢’地一聲,呲牙要撲!
“豐紳——”尹壯圖站在隊伍最前方,遙遙大喊。
“尹大哥?!”
潤之又驚又喜,不顧與戚威糾纏,發足飛奔,與尹壯圖抱在一處。
尹壯圖将他按進懷裏,用力揉搓,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聽說是潤之,尹壯圖軍中後頭的兵将們紛紛圍上來,一時間造成一片不小的騷動。
陳骁激動道,“真是豐紳!”
牛不平手臂一攏,呼啦将兩人一同抱起,勒得尹壯圖大呼喘不上氣。
尹家軍爆發出一陣歡呼!
福家軍不明所以,“為何歡呼?”
當即有人答道,“咱們有救了!”
陳骁大喊:“哦~!能睡覺了!”
福家軍丈二和尚,也跟着傻喊,“哦!能睡覺了!真、真的麽?”
“真的!”
“都退回去!”尹壯圖道,“別亂了陣型!”
潤之朝他肩頭狠狠咬了一口,尹壯圖疼得悶哼一聲,旋即笑了起來,“臭小子,屬狗了不曾!”
“大哥,”潤之眼圈發紅,興奮得發抖,“有吃的麽?琰哥呢?”
尹壯圖示意大軍原地休息,從馬褡裢裏取一出油紙包裹的一小包東西,塞給潤之,又将藤條铠甲卸下來,給潤之套上。
“你琰哥帶骠騎營走前面,他若知道你來了,必定比誰都快活。”
藤甲被鹽水烹煮後編織,曬幹依舊柔軟,卻堅韌無比,刀槍不入,重量不足鐵質盔甲十中之一,尹壯圖的藤甲帶着身體的熱氣,潤之吸吸鼻子,展開油紙包——竟是一包熱騰騰的醬牛肉!
醬牛肉散發出的香氣令潤之險些哭出來。
“怎麽還是熱的?”
“軍師爺教的,褡裢裏裝個夾袋,三份石灰兌一份水。”
尹壯圖從中拈了一片,扔給雪沙豹,雪沙豹當即搖頭擺尾接了,跟條大狗一樣蹭他的褲腿,自來熟得如同鄰居家的小孩。
戚威嗤了一聲,“有奶就是娘。”
“這位小兄弟是?”
“他是……”潤之不知如何解釋。
戚威痞子一樣笑道,“我是他姘頭~牛肉給我點。”
“你不要亂說!”潤之抓狂大吼,“他是山賊!”
尹壯圖道,“山賊前途一般,不若随大哥從軍罷,三頓管飽。”
戚威施施然抱拳,“正有此意。”
潤之道:“大哥!他剛在最危難的時候,抛棄他老大!”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容身也。”尹壯圖正色道,“人人都有其存身之道,不必阻攔,豐紳。”
二人一拍即合,潤之被牛肉噎得翻白眼。
☆、重相逢
元瑞姍姍來遲,二人好一番寒暄,大軍繼續趕路,追趕前方永琰隊伍。
比起尹壯圖對于潤之的了然于胸,元瑞對其來意表示充分不理解,甚至中途一度試圖請命,想帶一隊人馬,護送潤之回京。
潤之抵死不從,“若是這時候回去了,非被我爹打斷腿不可!”
“不行。”元瑞态度堅決,“行軍打仗不是渾玩的,戰場上不辯善惡,只分敵我,将士們自顧不暇,根本無人照拂你,你那琰……元帥自己本就頭次上戰場,聖上指派他帶一萬兵馬委實吃力,你還指望他一邊沖鋒陷陣,一邊護你周全不成?”
潤之:“無需照拂我,我有功夫在身,是不?我耍兩招與你看?”
戚威:“是有那麽幾分功夫滴,神仙索都套不住,且機靈着呢——”
元瑞:“你又是哪個!”
戚威:“我是這小子的姘……唔唔——”
尹壯圖:“對,以豐紳的身手,普通兵痞過不得三招,年輕人麽,歷練歷練也是應當。”
元瑞:“外夷強悍,何止兵痞而已,不行,今日你必得同我回去!”
潤之:“不!小爺好不容易逃出來!”
元瑞:“你想過你爹麽!你只身在外,令他一人提心吊膽夜不能眠,叫他如何煎熬,如何辛苦,如若你死了,他又要怎麽活下去,你是什麽樣的兒子!”
潤之一怔,心頭熱烈燃燒着的火頃刻被兜頭一盆冷水熄滅,他憑着一腔孤勇穿越千山萬水,以跋涉歷練換回成長與所愛,一路披荊斬棘,所向披靡,卻片刻不敢停下腳步,想想父親。
他不敢想象如果沒有自己,和珅該是如何孤苦,又會如何絕望無主,他見不得那樣的和珅。
尹壯圖對元瑞道:“欸,福弟,借一步說話。”
元瑞面色複雜,被尹壯圖勾着肩膀,拖到遠處樹叢後說話。
戚威推了潤之一把,說,“咋啦?蔫兒了?”
潤之只是搖頭,神色凝重,一言不發。
戚威賊兮兮地笑起來,“怕你爹擔心吶,就把小命兒保住,打個勝仗,早點兒回家,不就不擔心了?看你這模樣也像個知書達理的,這麽點道理也磨不過彎來。”
“對!”潤之道,“這次打完仗,回去以後什麽都聽爹的,再也不讓他擔心了!”
元尹二人一前一後回來,元瑞面色鐵青,似在權衡。
潤之讨好地遞給他一片牛肉,元瑞接下,須臾長籲了口氣,在潤之肩上拍了拍,道,“先跟着罷,我護着你就是。”
潤之狐疑打量他,不知尹壯圖與他說了什麽,竟能令元瑞這絕世犟種改變主意,尹壯圖朝他擠擠眼,一邊豎起兩指,在元瑞頭上彎曲成一個兔子耳朵的形狀。
大軍轟然笑成一片,潤之心中豁然開朗。
元瑞臉色更青,厲聲道,“笑甚?不許笑!軍紀!”
尹壯圖又伸指去插他鼻孔,向上推成個豬鼻子的形狀,元瑞惱羞成怒,登時一個掃堂腿,尹壯圖靈活閃身,福少将軍緊追不舍,與他打作一團。
此處乃是進藏邊陲,山路陡峭奇險,亦要随時提防廓爾喀散兵游擊,軍行極慢,兩軍交彙時已是第二日淩晨。
潤之喉頭發緊,長喚一聲。
永琰身形微微頓住,面上極為震驚,旋即縱馬回身——
二人隔着所剩無幾的骠騎營兵馬遙遙相望,一瞬間仿佛穿越大清百年基業,浩渺歷史長河,縱身掠過秦淮河盈盈一水間,穿梭于茶馬古道揚起的風沙,邊疆大雪覆蓋的山巒,萬般歲月皆凝于一剎。
他們從未想過,若幹年後大清皇城,在驚濤駭浪之中,他們也将隔着千山萬水,彼此凝視。
骠騎營普通士兵視角:沒日沒夜行軍五日,以最快速度前來送死,就在今天清晨,大軍突然停下來了!停下來了!
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
元帥下令,停止行軍,全軍紮營,休息整頓!
這真是從軍數十年來最值得紀念的時刻,大軍歡呼聲震天,簡直是比皇帝親臨還要聲勢浩大,想必廓爾喀聽了也得駭的退避三舍。
主将陣營中:
元瑞将地圖展開,戟劍指劃,對尹壯圖道,“再向前三裏,便入滇藏驿路,此處峻險重阻,鳥道崎岖,水草不便,馬匹牧飼維艱。”
“臨行前得到飛鴿傳書,信中表明廓爾喀開春便在城外十裏駐紮,敵軍具體人數不明,目前粗估也足十萬有餘,何琳将軍手下只兩千兵馬,算上朝廷支援統共不過七千,實在寡不敵衆,如今已被圍困至上庸。”
“上庸關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外環吐司,糧秣水草皆宜,但若圍而困之,必定糧草不足,久不得濟,想也撐不過十日。”尹壯圖沉吟道,“自出發至今日,路途之中已花去五日時間,休整一日,入城中與守城令交涉尚需一日,也就是說,需得在三日內大敗廓爾喀,将其暫驅退一裏,方能将物資送入城內。”
“正是,”元瑞道,“三日本已相當緊湊,麻煩出在那守城令身上。”
尹壯圖點頭,問道,“守城令如何?”
“七年前廓爾喀聯合邊境蠻夷犯邊,家父與何琳将軍共同鎮邊禦敵時,曾與那守城令趙渭打過交道,此人為人甚是滑不留手,膽子極小,做事卻拖泥帶水,得過且過,常征稅向廓爾喀示好,以至于外夷野心膨脹,喀什之患年年不除。”
尹壯圖靜了片刻,手指敲擊帳篷骨架,道,“此事我着人去交涉。”
元瑞點點頭,“我去告知元帥。”
“欸。”尹壯圖笑着阻攔,“不必驚動他二人,你也先行休息罷,成敗且待明日自見分曉。”
元瑞一愣,旋即面色不太自然地應承道,“也罷,大哥也抓緊休息。”
元帥營帳中:
永琰将潤之裹在虎皮毯子中,又緊緊抱在懷裏,二人靜靜躺着,依戀地接了個冗長的吻。
潤之面色發紅,竭力從毯子裏伸出手來抱他,嗅他脖頸間的氣息,長長籲了口氣,“想死我了!”
“多久沒洗澡,”潤之道,“汗味這麽重。”
永琰不自然地向後仰頭,聲音帶着情動的沙啞,“洗麽,山麓有處泉子。”
潤之的手順着毯子滑下去,面露促狹,“元帥這般……還能出得了營帳去?”
未幾,一大群河蟹飛來飛去。
潤之促狹道,“這麽濃,自己平時都不弄麽?”
永琰簡直無地自容,将他按進懷裏死命吻,令他呼吸不暢,只得溺斃在濃烈的情,欲之中。
“停——”潤之道“呼……不行,身上粘得厲害,洗澡……唔……”
永琰情難自禁,“潤之,潤之,琰哥想你——”
永琰幾乎難以自控,呼出灼熱的氣息,潤之也被撩撥得情動,指腹順着頸側傷痕來回撫摸,感覺永琰瘦了些許,不知是在宗人府遭受非人拷打,還是行軍途中不顧身體,不由心疼不已。
二人多日不曾親熱,耳邊熱氣綿綿,情話如同喃喃低語,他抱緊永琰健朗腰身,身上有些疼痛,心中卻覺得無比快活舒爽,仿佛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麽事情能夠将他們分開。
足一個時辰過後,二人喘息着摟作一團。
消得片刻,永琰起身,渾身赤|裸,露出健美的胸膛與大腿。
潤之看得眼前發亮,即便累得連手指也不願動,眼珠卻一錯不錯地随着永琰移動,後者随意取了塊布巾,将脊背上的熱汗擦去,又背過身,不叫潤之盯着看。
永琰套上襯褲,打着赤膊,把同樣赤身裸體的潤之卷進毯子裏,打成個行軍被子卷兒,一把抗在肩頭,旁若無人地掀簾子走出營帳。
潤之半個頭露在外面,如同侍寝妃子似的被扛着走,腹部擱着永琰突出的鎖骨,不舒服地扭來扭去,屁股上挨了一巴掌,隔着幾層厚毯子,不痛不癢地哼哼兩聲。
“輕點打,”潤之懶懶道,“方才還抱着我又疼又親,如今爽過就嫌棄拉?正可謂——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永琰的臉一直紅到脖子根,潤之勉力偏過頭,在他耳朵上親了一口,輕聲道,“殺你這頭活驢。”
這是連日來最安逸輕松的時刻,無論何時何地,只要在永琰身邊,便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随時能夠安穩入眠。
營地內分外寂靜,風聲夾雜着此起彼伏的鼾聲吹出老遠。
營地周圍只留小隊巡邏兵,其餘皆抓緊時間休息整頓,為不日一場惡戰做好準備。
兩名小兵繞到營帳後頭小解,呼啦啦寒風迷了眼,正瞧見自家元帥赤膊赤腳,扛着個卷子健步如飛。
元帥大人三步并做兩步,飛身而去,卷子裏的人冒出半個頭來,朝他們扮了個鬼臉。
兩名士兵魂飛魄散,哆哆嗦嗦解不開褲子。
一名士兵道,“你方才……看見了麽?”
另一名士兵咕咚咽了下口水,顫抖道,“元、元帥他他剛才那是在……笑…… 麽?!”
一名士兵道,“你還尿麽?”
另一名士兵低頭看看自己浸濕的褲裆,“不……不尿了吧……”
☆、屠城令
當日夜間,大軍打點行裝,趁夜色入城。
永琰潤之一騎,尹壯圖、元瑞各一騎,于浩浩蕩蕩的軍隊最前方,并绺而行,雪沙豹尾随潤之□□驚羽,昂首挺胸,雄赳赳氣昂昂,如同護國神獸。
大軍經過日間的整頓,已然各個精神抖擻,陳骁與戚威聊得正開,天南海北閑扯淡,陳骁稀裏糊塗上鈎,被戚威牽着鼻子走,最後還是将話題引到潤之身上。
“你說豐紳?”陳骁興致勃勃,“他人特好,大家都喜歡他,戚兄弟,你多大年歲?”
“二十又四,”戚威道,“喜歡是都喜歡,我倒看着,他與那元帥關系甚是不尋常。”
“那是,他倆從來都一處,別看嘉親王平時老板着臉,苦大仇深似的,待豐紳卻同親兄弟那麽親厚,想來也是竹馬之誼,打小兒的感情。”
“親弟?”戚威嗤笑一聲,“恕我眼拙,還真沒瞧出來,那小副将軍倒真心拿他當弟,一副大哥樣子,啥都想插兩腳。”
陳骁低聲道,“反正戚兄別打豐紳主意就是,那元瑞将軍也不是好惹的。”
尹壯圖:“陳骁,莫多嘴多舌,前方探路!”
眼前便是進藏前最後一道城池,大軍停駐觀望。腳下河流湍急,吊橋高懸,城門巍峨聳立,高四丈餘,鐵匾上刻三方大字:武定關。
此時烽火燃起,長煙貫月,清輝之下仿佛遍地結霜,頗有幾分凜冽恢弘。
陳骁得令,接下通行令牌便随守城輕甲軍入關。
永琰一手攥缰繩,一手攔着潤之,二人依偎在一起低聲耳語。
“困麽?”
潤之道:“不困,現在很精神,要打仗了,要打仗了!”
尹壯圖笑道,“打仗怎麽你了?這麽興奮?”
“我頭回看人打仗,”潤之兩眼放光,如同夜空中璀璨的小星星,“會不會有神兵襄助、真龍現世?”
“不會,”元瑞肅容道,“你話本看太多了。”
潤之:“哦對!我這還有三個……不行現在不能給你,師父囑咐過,要等到最危急的時刻才能打開。”
尹壯圖笑而不語,永琰蹭了蹭潤之臉頰,潤之繼而回過頭,以鬥篷上連帽遮擋,兩人接了個吻。
元瑞扶額道,“你又聽哪個神棍胡扯,還拜了師父,你爹知道麽?”
潤之:“……”
說話間陳骁便小跑歸隊,至永琰馬下,神情複雜道,“回禀元帥,守城令聲稱夜間萬民皆休,怕驚擾百姓,造成財物損失,不肯放行。”
永琰蹙眉,元瑞喝道:“命重要還是財物重要?!戰事迫在眉睫,此時還顧及驚擾不驚擾百姓!我看趙渭定是私下與廓爾喀勾結,意圖通敵叛國!”說着一抱拳,向永琰請命道,“末将請命,一舉殺進城中,殲滅外敵與叛國者!”
永琰并不答話,只看着尹壯圖,未幾,永琰冷冷道,“若趙渭通敵叛國,城外林中此時已處處布兵,你以為我們何以兵臨城下?”
“稍安勿躁,”尹壯圖道,“元帥所言不虛,趙渭也許有通敵之心,卻尚且不敢做出叛國之實,武定關一日不破,上庸城中何琳将軍便可支撐一日,何琳一日不死,趙渭一日不敢降。”
元瑞聽此一言,當即臉上發熱,為方才魯莽決策感到無地自容。
永琰道,“大軍等得,受困兵将等不得,派一人入城交涉,務必使趙渭放下吊橋。”說閉朝尹壯圖揚了揚眉,後者當即會意,佯做斟酌片刻道,“大哥心目中倒是有個談判人選。”
尹壯圖沖着往陳骁身後躲的戚威揚聲道,“戚兄弟,該你露兩手了——”
戚威認命地翻白眼,“得,爺爺就知道玩兒不過你們這幫老兵油子。”
潤之:“我同他一起去罷,我還沒見過守城令呢。”
永琰:“你去,琰哥也去。”
元瑞:“主帥親臨,必要守城令出城相迎,此時親自前去不和規矩。”
尹壯圖:“年輕人麽,多見識見識……”
元瑞:“那怎麽行,此時兵臨城下,正是立威之時,再者說,主帥身份……”
一炷香後:
守城令趙渭面上誠惶誠恐,殿內十五皇子永琰、權臣和珅之子豐紳殷德居主位,元瑞臉色不善,暫居次位,尹壯圖與戚威立于殿中。
趙渭着人奉茶,老臉堆笑,搓着手道,“勞動皇子挪動貴步,下官實在不勝惶恐,不勝惶恐。”
永琰不答,氣派做足,元瑞厲聲道:“若是不來,恐趙大人不肯開城門放行,要五萬大軍駐紮在城外呢。”
“福少将軍嚴重了,”趙渭依舊笑岑岑,拱手抱拳,禮數周至嚴謹,“下官豈敢,不過小老兒雖身在苦寒邊關,官階不高,卻也深感聖恩,為官者慎使,以民安為根本。”一拜到底,“怠慢了,望元帥、将軍們,體諒——”
“城中百姓安危是根本,拼殺在前線被圍困将士們的性命就不是命了麽?!”元瑞忿而起立,“援兵晚到一日,他們活命的機會就少一分,待外夷攻破上庸,不日便會兵臨城下,屆時城破,百姓更無可活!你算甚的父母官,分明是與外夷沆瀣一氣,賣國求榮!”
趙渭面不改色,“福少将軍言重了,這可是冤枉下官,我趙家世代駐守邊疆,官品雖小卻也一門忠良,何時與外夷沆瀣,又是何來割地求榮?說到底,福少将軍年輕氣盛,又剛剛喪父,不懂取舍之道與為官圓融之理——這麽說罷,外夷也是人,也懂個人情世故,若能舍小而保大,又何樂而不為?”
“聽趙大人的意思——”尹壯圖抱臂倚在太師椅背面,道,“便是舍了何琳将軍與其麾下七千将士,即可保武定城中二十萬百姓安危?”
趙渭笑出一臉老褶子,“這位仁兄深谙為官之道,小老兒敬佩萬分。”
元瑞倉啷一聲拔出長劍,斥道,“既如此,分明協定已成,還說未曾通敵!!!”
永琰指尖甩出一枚果核,叮地一聲将劍打落,劍刃嗡鳴,元瑞不解其意,怒目而視。
潤之打了個手勢,示意稍安。
戚威此時開口,文人雅士般悠悠道,“趙大人對為官進退這般有研究,不知可曾聽過《松窗夢語》中的一個故事。”
趙渭這才注意到廳中還站着這麽一號人,看面相不過師爺之流,不足為懼,便讪讪行禮,“下官洗耳恭聽。”
“都臺長官王廷相府上曾養一轎夫,平日裏甚是注意儀表,喜潔成癖,一日進城遇雨,恰逢轎夫穿了新鞋,開始時極為小心,擇地而行,只尋幹淨路面,後來一步性差踏錯,失足跌進泥潭之中,由此便不複顧惜了。王廷相有言,為官居身之道,亦由是耳,倘一失足,将無所不至矣。”戚威語調雖淺,言卻鑿鑿惑人,趙渭面上微微動容,額頭褶紋裏細汗滲出。
戚威又道,“慎始之難,更甚于善終,祖宗清廉而後世失守者大有人在,身居泥沼,一次踏入泥潭而再不顧惜,愈陷愈深,不惜與虎謀皮,成為猛虎身後的伥鬼,以為舍小保大,卻終是為人利用火中取栗,得不償失而已……”
“這……”趙渭汗如雨下,擡起衣袖顫顫巍巍地擦汗。
“立業容易,守業難,試想待上庸一破,滇藏最後一道屏障失守,廓爾喀敵軍舉兵過茶馬,武定關後三十二郡皆瀕臨淪陷。”尹壯圖坐在桌上,屈起一腳,補充道,“屆時人為刀俎,趙大人還指望外夷遵守約定秋毫不犯?——趙大人世代忠良,可別讓祖宗基業蒙塵呦。”
趙渭支吾半晌,終于松口,“何琳已受困多日,城池……一破,廓爾喀便可退兵,夷王前日派使節和談過,保證不損城中百姓分毫。”
“不過一個城池而已,大清國土廣袤,多一個城池少一個城池并無差別……”
話到此處,永琰一掌拍在桌上,登時一聲裂響,廳中寂靜下來。
“一個城池不多,但城中一草一木皆是我大清國土,國土之争,分毫不能相讓!”永琰聲音洪亮,清晰傳至在場每一個人耳中,趙渭驚得五內俱震,咕咚一聲跪将下來。
永琰居高臨下俯視着他,繼續道,“你為保一方百姓安危,棄七千将士性命于不顧,今日讓一城,明日便要割一省,屆時敵軍屠城,祖宗打下的基業,便要毀在你這樣口口聲聲為國為民的人手中!”
趙渭簌簌發抖,連連叩頭,膝行上前将通關符節接過,親自監督放下吊橋,帶永琰等人過武定關。
五萬大軍過吊橋入城,天色已然微微泛白。
潤之與永琰上馬,潤之低聲道,“琰哥,你剛才帥呆了!”旋轉頭道,“戚小威,你那故事不錯,哪裏看的?”
戚威道:“《松窗夢語.為官者》,你看麽?想當官?”
“給我看看罷,路上沒意思。”
戚威遂從靴子裏掏了半卷殘書,淩空一擲,永琰擡手接住,直接塞進铠甲側面。
潤之:“……”
元瑞從後方追趕上來,大聲質問道,“我不帥麽?!”
尹壯圖點評道,“膽略不足,莽直有餘,雖有經驗,還需歷練,來來,跟着大哥,大哥教你為官之道——”
衆人轟然大笑,戰前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