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的氣氛得以緩和,戚威分得一匹瘦馬,幾次想追上來同潤之搭話,卻不論快慢與否,倶被永琰驅馬落下十步開外,心知此人有意幹涉,只得暗自咬牙,話唠一般與陳骁絮叨。

潤之:“戚小威是油滑了些,到底幫了咱們,你怎麽對他這麽大成見?”

永琰:“他盯着你看。”

潤之:“琰哥吃醋?”

永琰:“嗯。”

作者有話要說: 家鄉夜裏涼了,寶貝們一定要加些衣物,預防感冒哦~

☆、戰孤城

滇藏戰場,上庸關內朔風凜冽,滴水成冰。

春風不度,世代駐藏的何家軍五日前與朝廷馬步兵彙合,同廓爾喀外夷展開殊死一戰。廓爾喀糾邊境七千将士浴血厮殺,終因寡不敵衆,連連敗退,被圍困至上庸城內。

七千将士戰死四千餘人,幸存者多數有傷在身,城中百姓已向周遭村落逃難,此處糧草不足,孤立無援,已成為一片孤城。

天色更陰沉,何琳面上皆是血污塵土,屈膝倚靠在城牆根下,勉力将铠甲連着血肉處撕下。方才巡查過傷重的兵士,統計死亡人數,今日,又死了一百一十四人。

糧食昨日清晨告罄,士兵自發組織挖草根,架起鍋炖湯喝,裨将想了想,又将腰帶解下來炖了。

若無人援救,想必撐不過三日,這城中的将士們或病死,或餓死,倶将以身殉國。

何琳站起身,袒露出肌肉虬結的古銅色後背,一道寸餘深刀傷縱貫脊背,深可見骨。

何琳以一□□支地,沿城牆拾級而上,穿過層層牆垣,極目處盡是黑壓壓敵軍,如同鬣狗深長舌頭等待将死的餓殍。

“兒郎們!”何琳豹目通紅,如同岩石般剛硬轉折的唇微微顫抖,“今日受困于此,存亡之際,援兵或許不會在我們化作枯骨之前趕來。”他将拳頭死死抵在鼻梁上,渾身充斥着絕望的悲痛,艱難說道,“你們也有二老、妻兒,他們在等待你們衣錦返鄉……是我無能!我帶領大家走入險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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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軍!”将士們皆動容落淚,何琳幾度哽咽,額角青筋繃起,胸膛劇烈起伏,卻堅持着說下去。

“兒郎們,殉國者,只何琳一人足矣!”七尺男兒,肝腸寸斷,“降罷——”

“将軍!不能降!”衆人皆道,“毋寧死,不叛國!”

“好!”何琳仰天長嘯,發出困獸般撼天動地的悲鳴,“兒郎們随我——背水一戰!!!”

“開城門——!”

三千餘人相互攙扶起身,群情激奮,将兵器高舉,“戰!!!”

城門打開,敵軍潮水般湧入城中,三千将士于攢動的人海之中,奮力厮殺,各自為戰——

敵軍源源不絕,漸漸将少數何家軍沖散開來,殘存将士們很快被斬殺殆盡。

何琳一手揮槍,一手戗地将戰旗插入地下,渾身浴血,戰意凜然,如同上古戰神,一時竟無人敢近戰,旗杆沒土數寸,殘破的旗幟迎風烈烈,屹立不倒。

廓爾喀敵軍殲滅大部分清軍,最後紛紛向何琳方向靠攏,似乎想依靠車輪戰将其拖垮。

何琳铠甲破爛,黃銅護心鏡舊鐵皮似的堪堪挂在臂彎,胸膛脊背倶布滿傷口,皮肉綻裂,鮮血淋漓,卻依舊機械般揮動□□,将迎頭一個敵人刺了個對穿,繼而竭力抽回,不料精鋼槍頭卡進骨骼之間,竟無論如何也抽不出!

周遭敵軍見有機可乘,紛紛舉刀劈砍,何琳擡手格擋,電光火石之間,左手兩指登時為利刃削掉,滾落在地,瞬間被踏為肉泥。

何琳顧不得鑽心疼痛,一拳打在一名小兵面門上,那小兵口中鮮血狂噴,向後倒飛出去,何琳借力奪下兵器,立即有後來者前赴後繼将缺口補足。何琳腹背受敵,四面楚歌,大刀橫于胸前,上劈下砍,奮力斬殺,驟然肋下劇痛,他勉力拔出刺入腰間的匕首,裂口中隐隐可見髒器蠕動。

血幾乎流盡了,何琳兩腳分開肩寬,長刀撐地,勉力支撐着令自己不能倒下,孤城長煙燃起,映着一輪紅日,刀光一閃——

何琳離京那一年,京城中白玉蘭開的甚好,只是他剛得知了兄長的秘密,心中震驚厭惡,自請離京戍守,去得匆匆,無暇欣賞沿途風景。

不想此去經年,一走便是十餘載。

朔風凜冽中,他未曾再回憶起當年種種,只重陽節時偶爾愧疚,未曾以叔伯的名義,給過潤之什麽。

如今兄長那孩子,估摸着也長大了罷,走的那年,他不過是齊膝高的小小雪團子,抱着自己的小腿,不住喚二叔。

二叔,二叔。

何琳沒有過孩子,二十來歲時娶過婆娘,江州織造的大家閨秀,可他脾氣太過火爆,揚手便打,婆娘不樂意,成日哭鬧不休,和離了。

他總是想,若是當年性子收斂些,勉強過着,可能也會有個孩子,像潤之那樣就好,喚自己二叔。

哦,自己生的就不能叫二叔了,該叫爹。

“二叔——”

都說了,叫爹。

“二叔!!!!”

何琳猛然睜眼!

僅剩的清軍爆發出絕境逢生的大喊:“援兵!援兵來了——!!”

局勢瞬間逆轉!永琰帶領骠騎營切入敵軍,如同利刃般将敵方大軍陣型撕開一個缺口!

“二叔——堅持住!”潤之大吼一聲,“兒子!去——”

雪沙豹震天動地一聲吼,閃電似的竄入人群,獠牙凜凜,逢人便咬,橫沖直撞撕咬出一條血路!

藤甲軍訓練有素,迅速展開兩翼,呈包抄之勢。

城門樓上

喀什将軍負手而立,眼窩深邃,鼻成鷹鈎,顯是夷族形貌,此刻正不動聲色觀察戰局。

城門之下

永琰一騎勢如破竹,先行沖破陣型,敵軍節節敗退,藤甲軍向內圍堵,各個武藝高強,藤甲刀槍不入,尹壯圖彎刀出鞘,鳴鴻刀寒光銳增,下斬馬腿;元瑞一劍一個,上削人頭,二人配合默契,天衣無縫。

敵軍忽造重創,陣型潰散,又人數衆多,冗重不便,一時得不到主将指令,只得各自為營,任人宰割。

城門樓上那将軍雙目微眯,軍師模樣的老者上前,低聲與其耳語。

詭異的號角聲響徹長空——

“鳴金?”元瑞将敵人斬于馬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他們要收兵?!”

尹壯圖心下一緊,朝城樓上看去,竟早已人去樓空,剎那之間,十萬喀什大軍像得到了指令,統一開始向外圍移動,試圖沖破藤甲軍的圍困。

“二叔——”

驚羽前蹄騰空,踏着堆積成山的屍體奔向何琳,何琳伸手,永琰微微側身,二人雙掌接觸,緊緊相握,永琰手臂角力,何琳飛身上馬。

驚羽打了個響鼻,背上馱着三個人,發足飛奔,明顯有些吃力。

“潤之?”何琳死裏逃生,面色卻無變化,擡腿踹翻一個奔跑的小兵,“小崽子,你來作甚!”

“我來救你,二叔!”潤之與何琳之間夾着一個永琰,周遭兵器碰撞聲、呼喊聲不斷,說起話來格外費力。

“你爹讓你來的?”何琳大喝,“他不要你的命了?”

“不是我爹……小心你背後!”

何琳略一矮身,腋下夾住背後捅來的槍頭,使力一貫。

“不是他還能有誰!小兔崽子!敢唬你二叔!”

永琰橫刀卸了側裏一人手臂,淡定道,“與你無關。”

何琳:“……”

何琳暴怒:“爾乃何人!報上名來!”

“不能打不能打!”潤之大喊,“他是皇子!打不得!二叔!”

“皇子如何!天高皇帝遠,照打不誤!”

“欸——”潤之颠得上氣不接下氣,喀什大軍萬人彙做一團,登時沖破藤甲軍包圍,決堤一般洶湧沖向山谷——

“別讓敵人逃了!”元瑞割下一人首級,一腳踩着屍首壯烈大喊,“兒郎們——乘勝追擊!”

“不對,”尹壯圖面色凝重,略有遲疑,“他們人數占優,重整隊伍本有勝算,為何要逃……”

話未說完,永琰已将重傷的何琳放下馬,交給他照應,後者沖他疲憊地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尹壯圖颔首,粗略幫他包紮手上與腹部的傷口。

“窮寇莫追,”何琳籲了口氣,道,“廓爾喀狡猾,恐其有詐。”

“敵軍士氣已經衰竭,不足為懼,”元瑞道,“此時不乘勝追擊,一舉鏟除外夷,更待何時!”

永琰似乎有些動容,對潤之道,“你在此處等我。”

“帶我一起去!”潤之堅定道。

“小崽子不準去!你爹不想你活,老子不樂意看着你送死!”

潤之翻身上馬,回頭扯了個鬼臉,舌頭上下翻花,“略略略~~”

咔嚓——何琳一顆鋼鐵心碎成一地碎鐵渣滓……

尹壯圖先行安排少部分傷兵入城,分發糧食與草料,其餘藤甲軍皆上馬,整頓隊伍,追擊敵軍。

天色将晚,山谷之中刮起烈烈長風,猶如鬼窯嗚咽。

永琰手臂強壯有力,牢牢将潤之抱在身前,血腥與灰塵的氣味包裹着他,讓他隐隐感知到殺戮臨近。

藤甲軍全部進入山谷,疾行追擊。

地面微震,細小的沙石簌簌跳動,尹壯圖駐馬回望。

須臾,尹壯圖大喝一聲,“不妙!快速撤退!”

山谷兩側斷崖上瞬間亮起無數火把,仿佛跳躍的點點亮光,潤之乍驚之下擡頭觀望,山壁兩側竟黑壓壓一片,站滿方才節節潰敗的喀什軍隊!

作者有話要說: 教師節快樂~~~我最愛的二叔粗來嘞~~

☆、一逆旅

幾乎是一瞬間,山谷兩側斷崖竟滾落下數不清着火的木籠!

木籠皆由火蒺藜纏繞而成,迎風便走,觸草及燃,宛若漫山遍野大紅燈籠,不消片刻,極目之處盡是熊熊大火,将夜空映得猶如白晝。

木籠落地,轟然破裂,事發突然,大部分藤甲軍來不及褪下铠甲,被飛濺的火星引燃,瞬間化作火球——

永琰一緊缰繩,驚羽長嘶,擡蹄躲過迸射的火木,潤之大喊,“這什麽情況!”

“中計了!”元瑞爆喝一聲,“快撤!”

尹壯圖手指顫抖,額頭青筋暴起,搭弓一箭射死一名滿地翻滾的火人。大軍調轉方向,入山口處卻早已被手持火矢的喀什敵軍層層圍堵。

“掉頭!”尹壯圖聲線發顫,奮力吼道,“朝前跑!”

火矢鋪天蓋地,從背後射來——

永琰回身,長刀揮動,大開大阖,動作極為連貫,刀刃連成銀白一片虛影,密不容針,叮叮斬落一地箭頭。

潤之狠抖缰繩,永琰道,“抓緊!”

驚羽如同白練,飚射而出,穿越劍雨火海,向前飛奔。

周圍不時有巨石與火龍滾落,山搖地動,耳畔轟鳴,牛不平滿面黑灰,抱起一塊擋路的巨石,驚羽猛地越起,跳過一具焦屍,潤之眼眶微微發紅,他依稀辨認出,那面目全非的人是喬果子。

“別看,”永琰手掌覆在他臉上,“害怕麽?”

“不怕。”

火勢愈發迅猛,颠簸之中,一角紅布從潤之懷中斜出——

錦囊!!!!

無異于絕境馮生,潤之激動得發抖,險象環生竟令他忘記柳鳳雛臨行前的囑托,好在這救命的錦囊沒被弄丢。

“天不亡我!”潤之顫巍巍掏出紅色錦囊。

師父啊師父,你在天有靈,保佑我們得以逃出生天!

與此同時,遠在京城的柳鳳雛朝竈臺裏填了根竹子,狠狠打了個噴嚏——

潤之打開錦囊,紙上書一個大字:

潤之:“……”

潤之崩潰大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柳矮子不靠譜!”

永琰無暇分神,勉力揮刀斬落火矢,雙腿緊夾馬腹,驚羽口中噴出白沫,一路狂奔。

潤之摸出并排拴着的藍色錦囊,基本不抱希望。

果然,紙上鬥大兩個字:

快跑

“柳扁!你想玩兒死我!!!!”

山勢急轉,兩邊斷崖漸低,進入開闊之地,火矢攻速不減,反而愈加密集。

潤之眼含淚水,抱着必死之心展開最後一枚黑色錦囊。

“琰哥,我們是不是會死在這兒?”

永琰手臂逐漸麻木,不斷超越體能極限,仍舊苦苦堅持,咬牙道,“不會。”

最後一張紙上滿滿都是字,潤之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不管不顧大聲念道,“哦嘛哩嘛哩哄!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什麽?!”永琰問。

“我——不——知——道——□□,空即是色!”潤之繼續念,“行深版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揭谛揭谛,波羅僧揭谛,菩提薩婆……這個字念什麽?!”

“柳鳳雛最帥——”潤之念完最後一句。

一秒……

兩秒……

三秒……

什麽也沒發生。

潤之爆發出絕望的大吼:“柳鳳雛我□□姥姥!!!!!”

永琰道,“潤之,背面還有一句!”

潤之淚流滿面,将紙翻轉過來,只見下角幾個不起眼的小字,寫到:

以火焚之,效果更佳

潤之:“……”

一頁薄素飄飄悠悠,落進火中化為灰燼,幾乎同一時刻,遙遠的天空劃過一道極快而且明亮的光芒——

驟然雷聲滾滾,氣脈結成巨龍橫亘天地之間,仿佛遠古巨獸發出陣陣嘶吼,霎時結雲成雨!

豆大雨點砸在臉上,轉瞬便熄滅山巒之間的烈火,烏雲蓋月,樹木焦黑,遍地燒焦的屍體。

出山口就在眼前,尹壯圖在雨中大喊,“到平原出山,分頭跑!”

斷崖之上

喀什敵軍架起一人高巨弩,箭杆粗若兒臂,由三人拉弓,弩弦繃至極滿——

出山口處

曙光就在前方,潤之精神極度緊張,正當此時,永琰悶哼一聲,突然前傾,幅度之大擠得潤之向前俯身,随即極快地穩住身形。

“琰哥?”

片刻後,永琰摟住潤之,半身重量壓在他身上,道,“快走,不要回頭。”

潤之隐隐察覺不妥,卻不敢貿然回頭,只得拼命大喝,“駕!!!”

出山口只有少量敵軍圍困,正當藤甲軍剩餘隊伍狼狽集結,以永琰為首向出山口沖去,前方赫然出現一人——

喀什大将軍多蘭和碩身披銀甲,跨騎駿馬,神色漠然,前臂上搭一枚銀弩,箭芒對準潤之頭顱,在月光下反射出冷硬光澤。

永琰氣息有些不穩,“我懷裏,拿出來。”

“什麽?!”潤之雙瞳映出銀弩形狀,情況萬分危急,他反手伸進永琰铠甲,顫抖着摸索,“什麽,在哪裏?”

嗖——

第一支銀弩劃破長風,永琰竭力壓住潤之,二人略一矮身,箭鋒紮入永琰頭上盔甲,直将鋼制盔甲射穿,帶得向後方飛将出去。

馬鞍抵在潤之腹部,他終于摸到黃布纏裹之物——竟是一把大碗口筒火铳!

堅硬的鐵柄滲透着永琰的體溫,潤之雙手不住顫抖,幾乎難以喘息,不住喃喃,“我不行,我不行……”

“你行的。”

“我真的不行,我不會開火铳,我沒殺過人,我真的……”潤之艱難地咽了下口水,幾乎要哭出來般告饒。

“你行的,”永琰低頭,嘴唇貼在他耳邊,緩慢卻堅定無比,“你會開火铳,你開過的,你忘了……”

永琰的話如同一道極亮的閃電,瞬間劃破混沌的天幕!剎那之間,無數從未有過的畫面閃過潤之腦海。

嗖——

第二支銀弩呼嘯而至,永琰微一側臉,箭芒刺破皮肉,劃出一道深痕。

潤之被壓着無法回頭,只覺得有溫熱的液體落在臉上。

潤之心急如焚,大喊:“琰哥!”

永琰的喘息聲變得急促,似是痛極,勉力壓制道,“沒事,專心。”

永琰握住他的手,二人十指交纏,中間攏住那只火铳。

五百步,三百步,一百步——

一聲巨響,火彈破膛而出,帶着霹靂火星,先一步穿過多蘭和碩的眉心——

大将軍落馬。

敵軍群龍無首,片刻騷動之後卻似被激怒的猛獸,重新集結,山呼海嘯般朝入山口圍堵而來,似要為大将軍報仇。

潤之雙唇發抖,問,“……他死了?他們怎麽還……”

他再也沒有等來任何回答,身後乍冷,永琰身子一歪,一頭從馬上栽了下去。

潤之心頭仿佛被重錘痛擊,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他甚至無暇思考,便松開了驚羽的缰繩。

跳下馬的時候連滾兩圈,腳踝應該是斷了,細小的沙石嵌進掌心裏,潤之也感覺不到疼痛,鋪天蓋地的吶喊聲與流矢緩緩陷入天地洪流之中,周遭死一般寂靜。

永琰肩胛之間插着一根腕粗的長箭,不知入肉幾許,血已染透了铠甲,一道血痕橫貫面部,傷口外翻,血肉模糊得看不清面目。

潤之寂靜地盯着他看,他阖着眼,似乎很累,再也不願意開口說話。

琰哥……死了?

周身極度寒冷,苦苦熬過的冬夜卷土重來。

若是……你不在了,那便共赴黃泉也罷。

“潤之!!”元瑞拎着前襟将他半提起來,“豐紳殷德!!!”

潤之被搖得眼前發黑,感官瞬間回歸身體,疼痛倒灌,令他感到一陣眩暈——

“元瑞?”

他說,“元瑞,把我倆埋在一起……”

“埋個狗屁!”元瑞袖裏箭咻地射倒一片追兵,用盡全力,猛地将潤之貫到馬上,繼而奮力把永琰托起,搭在驚羽屁股上,吼道,“沒工夫挖坑,以後愛埋何處随你,別在我眼前晃悠,讨人厭煩!”

“快走!!!”元瑞說罷狠拍馬臀,驚羽吃痛長鳴,飚射而出!

身邊的景物不住倒退,冷風兜頭蓋臉,潤之回頭,只聽到元瑞震天撼地一聲怒吼:“福家舊部聽令!随将護主——”

他橫刀立馬,渾身浴血,神色凜然一如其父。

遠遠的,他面上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遂将食中二指含于唇間——

“哔兒——哔兒——”

響亮的呼哨隔着人山人海,如同一場莊嚴的告別。

敵軍如同黑色的潮水,從四面八方圍攏,終于将元瑞淹沒。

驚羽好似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孤舟,載着生死未蔔的永琰與失魂落魄的潤之,駛向未知之地。

作者有話要說: 元瑞哥便當了,哭唧唧。

☆、司南佩

京城東四巷,劉府

尚值暮春,池裏的睡蓮竟開了并蒂,劉墉有些詫異。

随手将多出來的一支掰斷,棄入淤泥,并蒂妖異,必不是什麽好兆頭。

今夜他等的人已經到了。

“多久了?”

“老爺。”婢女福了福身,“已經等足一個時辰了。”

“讓他等,是教他別忘了本分,年輕人,容易被表象蠱惑,總是忘性大,記不得誰是恩,誰是仇,磨一磨他的性子,是好事。”

“老爺英明。”

“行了,一個時辰也夠了,帶他進來罷。”

夜色如墨,鋪入廳堂,婢女帶領一名年輕男人穿過廊橋,悄然立于帷幔後。

“義父。”男人雙膝觸地,行罷大禮。

“吾兒回來了,”劉墉和藹道,“起來罷,何須行此大禮。”

男人無聲叩頭,“孩兒雖重任在身,多年不曾盡孝膝前,義父大恩,沒齒不敢相忘,如今事必,還望義父能留孩兒在身側侍奉。”

劉墉了解他,知道他還有話說,故而并不回答。

男人沉默片刻,低聲懇求道,“孩兒唯有一事相求。”

劉墉半張臉隐藏進黑暗中,分辨不出喜悲,室內燭火搖曳,終于熄滅為一縷青煙。

未幾,劉墉道,“不必多說。”

男人膝行上前,喉結顫動不止,幾度伸出手想觸碰劉墉衣角,最終沒能将已到嘴邊的話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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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羽停在一處破廟後院。

潤之跳下馬,腳踝處腫脹起拳頭大的血包,身上傷處不斷滲出血水,強撐着将永琰拖到破廟裏。

暴雨初歇,破廟四壁漏風,勉強算有一瓦遮身,破爛蒲團浸滿雨水,散發出腐爛氣息。

“別死,琰哥。”潤之喃喃自語,“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回家,咱不當皇帝了,不當了……”潤之雙手發抖,虛握住永琰背部的箭杆。

永琰眼皮一動,嘴唇翕動,出現短暫的回光返照。

永琰虛弱道,“箭不能拔。”

潤之将他脖頸上紅線穿着的半塊司南佩解下,眼裏續滿淚水,緩緩說,“琰哥,我把它磨成粉,給你吃了,我娘說這東西是靈芝玉雕的,能救命,可我不知道能不能吃,也可能是外敷,也可能,就是一塊破石頭,我不知道。”

永琰張了張口,喉結上下滾動,吐出一大口鮮血。

潤之絕望道,“但是,我娘還說,這東西用之後可能……會忘點什麽……隔得太久,我記不清她說的話。”

他的眼淚無法抑制,大顆落在永琰臉上,顫抖道,“琰哥,怎麽辦,可能沒有用,那我們一起死在這裏,抱着死。”

永琰扯過紅繩,勉力将半塊司南玉佩擲出,玉佩發出叮的一聲脆響,彈飛出破廟,再不見蹤影。

他的胸腔中如同破損的風箱般嗡響,斷斷續續道,“潤之……我不吃,琰哥不能……忘了你……”

潤之崩潰大哭,用力抱緊永琰的身體。

“不哭……”永琰瞳孔逐漸擴散,大掌覆住潤之眼睛,喃喃道,“一會就好了,別哭……潤之,琰哥睡會,你也睡會……把眼睛閉上,一會兒就好了……”

滇藏可怕的夜幕徹底降臨,寒鴉處處悲啼,破廟中卻籠罩着讓人窒息的寂靜,徒聞棚頂衰草被凜冽寒風催動,飛沙走石。

似乎過了很久,又或許只短短數息之間,潤之放下永琰,搖搖晃晃站起身,從頸上扯下紅繩,以石頭砸碎司南,一點點磨為齑粉,塗在箭瘡周圍。

不多時,鮮血汩汩流出,将粉末沖掉,潤之癫狂一般用手捂住傷口,嘶聲大吼,天地俱暗。

永琰胸口起伏越發微弱,臉色死一般灰敗。

腦中的弦緊繃到極點,終于嘣然斷裂。

作者有話要說: 太悲傷了,哭唧唧,少發一點今天

☆、厮殺亂

腦中的弦緊繃到極點,終于嘣然斷裂。

潤之神色麻木,片刻後,拾起一塊尖銳的瓦片,對準永琰腦袋。

橫裏一枚小石子射來,打在潤之手腕麻筋處,尹壯圖沖進破廟,雙手環抱住他的腰,死死将他扣在懷裏。

潤之悲恸至極,幾乎語無倫次,狂亂大吼,“他快死了!我打死他,叫他死透些,給他個痛快!然後,然後再打死自己!省的我死在前,一個人孤單,黃泉路上,好有個伴!”

潤之絕境之中竟力大無窮,尹壯圖難以控制,混亂中,被潤之一瓦片拍在臉上,登時紅腫半邊,尹壯圖嘴角抽搐,一語不發,曲肘擊中潤之脖頸左側,潤之眼前發黑,癱軟下來。

破敗的避難所埋沒進無盡黑暗之中,仿佛被地獄吞噬的一盞孤舟,唯有火光瑩瑩如豆,頑強地閃爍、跳躍,溫暖一方小小天地。

司南粉末發出微弱而奇異的光芒,永琰上眼皮微微跳動,血流慢慢止住。

他的鼻息逐漸平穩,腹腔內發出咯咯響聲。

陽光晃過潤之眼皮,周身溫暖而惬意,潤之坐起來,感覺頭腦昏沉,右耳嗡鳴,隐約聽見一只寒號鳥悲傷地哀鳴。

永琰胸前的傷口已經潰爛,臉色青白,浮現出灰色的屍斑,一群牛虻叮在腐肉上吸血。

潤之回過頭,時間靜止般定格下來——

永琰死了。

他頭重腳輕,一瞬間,只覺得天塌地陷,心頭劇烈疼痛,仿佛心肺五髒俱被鐵爪攪碎,幾乎要嘔吐出來。

潤之跌撞着想要撲過去抱着他,卻發現自己渾身僵硬,半分移動不得。他的眼淚早流盡了,聲音嘶啞,肝腸寸斷,竭力大吼!

“醒醒!豐紳!”

尹壯圖将手放在他額頭上,有些熱度和冷汗。

“你夢魇了。”

潤之渾身大汗浸透,猛地翻身坐起,頓時一陣眩暈。

腳上和手掌的傷已将包好了,腳踝腫得更厲害,像是在腿上綁了個饅頭,血慢慢滲出來。

“別起太急。”尹壯圖微微側身,讓他看火堆另一邊的永琰。

天未大亮,火光映着永琰的側臉,他睡得不□□穩,眉頭緊蹙,不時痙攣,臉上的傷疤令他看上去有些猙獰。

箭頭已經拔了,帶着鮮血與碎肉扔在一旁,地面散落着帶血的衣物,包紮傷口的布帶上滲出一小塊血跡。

潤之爬過去,摸摸他的手臂,是熱的,又用唇貼了貼他的額頭,有活着的溫度,他把他的腳抱進懷裏,靜靜坐了一會兒,覺得一切都不太真實,虛無缥缈,像是一場夢。

尹壯圖用腰刀把火堆裏的紅薯巴拉出來,吹一吹遞給潤之,道,“沒事了,他本身底子好,求生欲望強,死不了。”

潤之想起自己之前不分青紅皂白就想同歸于盡的做法,不禁羞愧地低下頭。

尹壯圖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伸手揉揉他的頭,笑了起來,火光照着他剛硬轉折的唇,說不出地叫人安心。

“你如何找到我的?”

尹壯圖道:“着實廢了些工夫,好在昨夜雨停的早,驚羽左邊前腿早些年傷過,蹄印左淺右深,好辨認。”

潤之點點頭,有些傷感,問:“其他人呢?”

尹壯圖:“其他人直接北上,去烏蘇,還有你那戚小威,我叫陳骁捎上他,一并去了。他倒不樂意,說要跟着你,說不得路上就竄了,活命去了。”

“烏蘇?不回京城麽?”

尹壯圖避而不答,繼續道,“此處已接近廓爾喀與大清接壤處,極不安全,喀什敵軍線報一回,很快就會有新的将軍趕來,重整隊伍,我得抓緊送你們回到上庸關內,與何琳将軍彙合,再做打算。”

潤之張了張口,怎麽也說不出‘元瑞’兩個字。

“你也會去烏蘇麽?”潤之道,“不再回京城了?”

“會,”尹壯圖堅定道,“會去烏蘇,也一定會再回京城,待到那時……”他的耳廓輕微動了一下,敏銳地擡起頭,“他們來了。”

潤之望向窗外,遙遠處密密麻麻的黑點攢動,有向中圍攏的趨勢,透過殘垣,他清楚看見四面都有追兵,縱使無傷在身,憑借三人之力,也是插翅難飛。

“搏一搏吧,”尹壯圖笑道,“說不定有活路呢。”

他的笑容令潤之豁然開朗,“對,我爹說過,京城裏最好的算命先生說我能活到八十八呢,那能這麽容易就死了,走罷,殺出去,教你瞧瞧我新學的本事!”

“得了罷,腳腫成這般,還是大哥去,你在此處等着便是。”

潤之不敢再逞強,點頭道,“成,記得,你要死了,黃泉路上別害怕,我倆随後就到。”

尹壯圖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辦法活着。”旋即拔出腰刀,大步走到門口,并沒有回頭。

“你的命,是元瑞與福家軍用性命換來,別令他失望,想辦法活下去,潤之。”

一股辛辣與酸氣湧上鼻梁,潤之望着他堅毅的背影,狠狠點頭。

我會活下去,為了元瑞,為了福家軍,為了你,也為了琰哥與所有犧牲的兄弟。

大軍壓境,生死一線的這一刻,尹壯圖的背影,讓他突然體會到生命的厚重,懂得男兒立世的道理,仿佛一夕之間成長,成為一名有擔當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喊殺聲震天——

天地沙沙作響,潤之依舊能從混亂中辨別出尹壯圖的痛哼,即便他将那聲音壓制得極低,不願讓潤之擔憂。

有敵人從牆壁裂縫中鑽進來,咆哮着朝潤之撲來。

潤之拖着條腿,抄起地上的巨箭,與之搏鬥,很快便趨于劣勢。

變故突生!那敵人身後驟然劈下一刀,将他腦袋劈成兩半,腦漿紅白噴了潤之一臉——

“戚小威!”潤之驚道,“怎麽是你?為什麽穿夷子的衣服!”

戚威一刀劈倒另一個正從牆縫往裏鑽的敵軍,痞痞道,“時間不夠,我長話短說。”

敵軍呼啦啦朝前湧入院子,戚威道,“這事說來話長,日後再聊,先跟我跑!”

“四處都是敵人,往哪跑?!”

嗖嗖嗖——

連箭數發,一排敵軍被射倒。

“厲害!”潤之豎起大拇指,“看不出你竟有這本事。”

“……”戚威瞠目結舌,“不是我,我沒動啊。”

外圍傳來厮殺與兵器碰撞聲,敵軍包圍圈被破,奮力轉向外圍抵抗,清軍此來援兵實在過多,喀什接連潰敗,死傷慘重,殘兵四下逃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被生擒。

局勢逆轉太過突然,潤之完全沒反應過來,卻見一人身着金铠,器宇軒昂,猛踢開破門——

潤之徹底蒙了。

☆、釋前嫌

“爹……”

——啪!

潤之一聲爹沒叫完,臉上便結結實實挨了一記耳光。

和珅雙眼蘊滿血絲,兩頰微微向下凹陷,一手仍舊保持着扇耳光的動作。

潤之鼻子發酸,多日的委屈與恐懼在這一刻爆發,他當場大哭,方才對于生命的種種頓悟如同過眼雲煙,在和珅面前,他又變回了襁褓中的嬰孩,在外受了欺負,便要躲在父親懷裏哭鼻子,求安慰。

和珅這次卻沒有絲毫心軟的跡象,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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