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他也明白,孩子被自己慣壞了,再不及時補救,下次怕是真的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失去兒子要怎麽活,和珅從來沒有想過。

直到那日看見潤之留在桌上的信,他馬不停蹄地面聖,帶兵出征,片刻不曾閉眼,這一路上,他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很多年後,潤之與和珅促膝長談,說起當年那場戰役,百姓只道大清強悍,将廓爾喀一逐三千裏,秋毫不犯。

從和珅風輕雲淡的片語中,潤之卻幾乎可以想象,他是如何跪在冷硬的漢白玉上,如何懇求,如何叩首,才能帶領出三分之二保衛皇城的禦林軍,穿越千山萬水,來到自己身邊。

他的父親,原本是戰場上威風凜凜的戰神,為聖上征戰四方的天子劍,卻為了從小沒娘的他,開始洗手作湯羹,開始變得瑣碎和健忘,開始學習如何收斂鋒芒,去保護一個柔軟的孩兒。

橫屍遍野,連日大雨洗刷去戰争的痕跡,潤之央着禦林軍沿邊境戰場搜尋三日,沒有找到尹壯圖的屍體。

士兵從靠近城牆處尋找到元瑞首級,與屍身拼湊在一處,他的身軀僵直地靠在牆垣上,依舊保持着握刀站立的姿勢,血濺了滿牆,終究不肯向敵人下跪。

元瑞頭顱滾出很遠,找到時眼睛睜着,向外鼓脹,卻是直勾勾看向潤之逃走的方向,似乎擔憂和焦急,怕他逃不出去,又怕他以後沒有了自己,闖了禍,無人可依。

“就地火化了罷,骨灰交于我帶回京,與他父親葬在一處。”和珅眯起眼,眼前有些模糊,虛看向蒼涼的天際,天邊滾着一場聲勢浩大的火燒雲,這是京城從不曾出現的奇景。

和珅緩緩道,“焚燒的時候小心些,路途遙遠,帶不得全屍,總也要将骨灰送回福家祖陵,好生安葬。另外……別讓潤之瞧見,他若問起來,只說沒找到屍身,告訴他或許還有生還可能,給他些希望。”旋即又嘆了口氣,兩指捏着眉間,十分疲憊,“福康安……福家,各個都是頂天立地的偉男兒,他在天有靈,也該覺得欣慰,罷了,各自整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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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之坐在三塊木頭配個木輪子搭的板車上,由一名禦林軍推着,感覺腳踝沒那麽腫了,永琰的傷口遲遲不見好轉,而今仍在昏迷中。

和珅騎馬于隊伍最前方,潤之擡頭去看,他的背影顯得有些疲憊。

戚威牽着驚羽攆上來,讪讪道,“你爹真威風。”

“那是,”潤之神思倦怠,怏怏道,“也不看看是誰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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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珅微微偏頭,旋即又轉回頭去不肯看他。

潤之方才意識到,爹這次是生了大氣了,他從來舍不得這麽久不同我說話的,這麽想着,臉上挨了一巴掌的地方火辣辣疼起來。

“快點兒推呗。”潤之對禦林軍說。

那名禦林軍頗有些木讷,突然聽潤之吩咐了一句,登時手足無措,竟差點把車推翻了。

“欸!”戚威道,“慌什麽,好生推着,摔着了爺教你好看!”

禦林軍穩住車轅,面上有些發紅,偷眼看潤之,低聲道,“對不住。”

“沒事,”潤之擺擺手,“驚羽怎麽了?”

驚羽蔫頭耷拉腦,腹部瘦得嶙峋,皮毛上沾着幹涸的泥塊,怏怏打了個響鼻。

“不吃草了。”

潤之心頭湧起一陣悲涼,“它有靈性,知道他主人走了,想殉主……”

繞過山頭,前方出現一汪泉子,泉水清澈,可見下方沙石。驚羽嘶鳴一聲,掙脫戚威,超過和珅,狂奔着跳進泉水中,快樂地旋轉、跳躍,将身上的泥巴洗去,露出白的發亮的皮毛,馬臉上神情極為享受,宛如新生。

潤之:“……”

戚威:“……”

和珅率領十二萬禦林軍大敗喀什敵軍,退敵三十餘裏,繼而劃定邊界,轉居上庸關,建築防禦,加強駐守軍隊,自此之後七十三年,滇藏邊境再無叛亂。

上庸關

和珅在城門外駐足良久,和琳站在城牆之上,見大軍瀕臨城下,皆身着大清禦林軍黑铠,便知此戰大勝,終于松下一口氣。

他與兄長遙遙對視,二人面上倶是血水泥污,相望良久,一人不肯放吊橋,一人不肯入城門。

多年前的積怨情仇在家國山河面前,渺小得如同滄海一粟。

未幾,和珅撐不住,露出一絲笑意,何琳便也笑起來,兩軍主帥陣前笑得氣壯山河,終于冰釋前嫌。

何琳揩了一把笑出來的淚,聲若洪鐘,“放吊橋,開城門!”

打仗年景,先前只有幾萬大軍時尚且沒有察覺,此時十二萬禦林軍入城,弊端立顯。

——糧草告罄。

上庸城內本也沒有糧食,後來武定關守城令趙渭良心發現,着人擡三百石糧草前來救濟,才又勉強支撐幾日,如今要靠這點糧食養十二萬人,縱使再如何儉省也萬萬不能。

“為今之計,只得盡快班師回朝。”和珅道。

何琳道,“留你怎地,這麽些人在我這白吃喝,當本将軍這兒是便宜施舍的地界?”

“你這脾氣何時能收斂些,”和珅不滿道,“冷風口裏待了十年,還是這般尊卑颠倒、肆意妄為。”

潤之往旁邊一杵,屁也不敢放一個,記憶中父親與二叔一直如此,何琳脾氣火爆,和珅又是這樣一個得理不讓人的性子,兩個人一言不合就互怼,從來不留半分情面。

潤之實在怕這位二叔,小時候和珅入宮,讓和琳幫忙帶一帶潤之,結果不到一個鐘頭,潤之便一頭栽進數九隆冬的深井裏,風寒了整個春天。

倒不是他有意為之,何琳也喜歡小潤之,每次抱着都手足無措,可惜命格裏沒有子女,為人又太粗心大意,潤之以身試毒,并且不幸慘遭毒手。

童年陰影使他一度懷疑,二叔是這世上最恐怖的存在,而且父親與二叔的嫌隙就發生在那一次自己墜井之後,畢竟父親面聖之後,與二叔爆發了歷史上最嚴重的一次争吵,然後何琳憤然出走,自薦離京駐守邊關,一去便是十餘年。

他們到底吵了些什麽,潤之燒的迷迷糊糊,只記得當時二叔嗓門極大,從花廳一路摔到長廊,滿地碎瓷瓶子琉璃片,咆哮什麽‘天家富貴’與‘切莫後悔’,隐約覺得二叔說話還挺押韻的,再後來,風寒痊愈了,二叔也走了。

潤之沒有去送他,事後十年裏,也極少想起他,二叔是誰?是滿月時候忘記給長命鎖的人,是有一段時間成日同一個女人争吵摔打的人,是六歲時不小心讓自己栽進井裏的人,其他的,他都不太記得了。

永琰的眼皮及時跳了一下,潤之回過神來,連忙過去看他。

那邊何琳高聲喊:“我就這樣,十年前這樣,現在還這樣!你接受不了就趕緊走,回那皇帝身邊享福去,眼不見心不煩!”

“我是心平氣和跟你說話的,你喊什麽!”和珅也生氣了,“這麽多年不見了,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聊聊,非得吵架麽?!”

何琳拍桌大喝:“聊什麽,你說!我也沒說不聊啊!聊!這就聊!”

“那你就不能小點聲?!你怕誰聽不見!!!”

“我就這麽說話!我十年都這麽說話!”何琳道,“誰知道皇城裏頭錦衣玉食有沒有把你養的耳聾眼花,嬌氣的聽不得糙老爺們說話!”

和珅倒吸一口涼氣,“你這是和哥哥說話的語氣麽?!我看你是皮子緊了,不想好了?想挨揍了?”

何琳不甘示弱,豹目環睜,“不服出去幹架!走!今天我若求饒一聲,我就不姓何!”

“你本來也不姓何,”和珅冷冷道,“你姓鈕祜祿!”

“我早不姓鈕祜祿了,當年離京時就講明了!分家了!我不跟你一個姓!”

“走走走!出去打過再說!打完再說你姓什麽!給我看看你這幾年都學了什麽本事,能把仗輸成這樣!”

“那是因為兵力不足!我說好幾遍了,你根本就沒聽我說話!給老子十二萬禦林軍,老子贏得比你漂亮!”

“何琳你長本事了!”和珅一把扥起他衣襟,“敢在你哥面前自稱老子了!我又給你臉了!走!出去打!”

“打就打!你先松開我!”

“走走走!”

和珅拎着何琳後脖頸,連摔帶打出了帳,遠遠聽見和珅斷斷續續咒罵何琳,“無法無天了,今天非得替老爹教育教育你個不孝子……”後者不住掙紮,人高馬大的何琳被攥在和珅手中,如同一個可掐扁揉圓的小動物,卻又說不出的和諧,仿佛這兩個人天生就該如此相處,才顯得令人信服。

作者有話要說: 爹爹來救寶寶啦~

☆、回寰路

和珅與何琳這一場仗從旭日東升打到日落西山,中途實在餓的不行,休了次戰,随便喝了兩口水充饑,又再次打作一團。

後來在旁觀戰的禦林軍也懶得叫好了,打獵的打獵、撈魚的撈魚,各自散了尋找口糧果腹。

薄暮迫近,天上滾了幾個悶雷,和珅氣喘籲籲,雙掌撐膝,艱難道,“呼……不打了,不打了……”

何琳兩眼烏青,神情嚴肅冷峻,立于和珅兩步開外,卻絲毫不顯疲色,雙腳将八不八,下盤極穩,端得是羅漢十八拳身法。

哂道,“這就不行了?!你方才□□眼的勁頭呢!起來接着打!錦衣玉食養了十年,這下承認不行了?”

“你莫再激我,算你贏了,”和珅喘勻了一口氣,嘆道,“年歲大了,動兩下就喘,過來坐下,咱倆聊聊。”

何琳這才冷哼一聲,佯做十分不情願地挪過去,與和珅背靠背坐在一處。

如此摔打緊繃一日,二人倶是身心疲憊,一身臭汗,此時放松下來,欲來的山雨帶過涼風習習,将汗濕衣物漸漸陰幹,何琳感到說不出的惬意與舒爽,仿佛多年來憋悶在胸中的一口濁氣随汗液排出體外,只剩懶怠與飄然,通體舒暢。

“何琳,”和珅道,“邊疆苦寒,日子恐怕也不總順意,這十年,你可後悔過?”

何琳屈起一腳,單手攬膝,冷道,“後悔?我倒巴不得鎮守邊關,只做個光杆将軍草草一生,至少男兒義氣,真心快活,總好過做那金絲籠子裏的豢養鳥雀,靠人施舍度日。”

“何必說施舍不施舍,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鎮守邊關,口口聲聲鐵血義氣,說到底又何嘗不是為皇上效忠,為皇室守業?”

“我守的是天下,是大義!向來對錯随心,即便皇帝召我回京,也是不肯,”何琳道,“大不了仗輸了,丢城池,我殉職就是,反正天高皇帝遠,他能親自來拿我不成?”

和珅搖搖頭,嘆道,“你對他……成見太深,他不是……欸,算了,背地議論皇帝要誅九族。”

何琳驟然暴怒,“你連他名字都不敢提,他還說喜歡你!他都給你什麽了!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天子一言九鼎,他當年應了你的事又做了哪件!他自己後宮三千妻妾成群,卻背地裏殺了馮霁雯,讓潤之小小年紀就沒了娘,他問過你的意思麽,問過你活的快不快活麽?他知道別人在背後怎麽議論你麽!”

“住口!”和珅道,“別人如何議論是別人的事!聖上就是天,天子之意便是天意,他要殺誰,要留誰,都是天意,不可議聖!”

“若我今日非要一吐為快,你要為了你那比天大的真龍天子手刃了胞弟麽?!”

汗幹透了,隐約有些苦澀味道的涼,和珅半晌沒有說話,終究顫抖着将擡起的手放下。

和珅道:“何琳,十年了,我們都一把年紀了……你要知道,這世上不是所有承諾都作數,也不是所有感情都能一成不變,哥做不到像你這般非黑即白,也做不到真正的潇灑恣意。他當了皇帝,違背誓言,而哥也娶了妻,有了潤之之後,我很歡喜,也很快活,這種感覺,非為人父者無以體會,或許有一日,你也會明白。”

和珅從不曾用過這般示弱的語氣同他講話,何琳一時被噎住,不知如何作答,好像這口吻中無形的繩索束縛住了他,令他不得不安定下來,仔細思索兄長的話。

“霁雯本是叛臣之後,馮勉早年于我有恩,他的女兒逃難而來,持司南佩相認,只願忘卻身世,安穩一生,我不得不救。天子君臨四方,向來寧可錯殺不能放過,馮勉九族該誅,他卻能留叛臣之子數年,不過為了讓她為我誕下孩兒,就這一點,哥也感激他。”

何琳嗤笑一聲,“你就這麽容易感激,這些年他保你,縱使春風得意,想必也有那意難平的時候吧?”

“他能做到如此,哥已知足了。”和珅聽出何琳語氣軟化,慢慢道,“你跟哥賭氣,十年也實在夠長了,琳琳。”

何琳老臉一紅,咆哮道,“你別叫我琳琳!我已經三十四了!”

“你多大年歲,在哥心中,也是個後生小子,也是當年的愣頭青,”和珅笑道,“走罷,跟哥回家罷。”

“誰要跟你回去,”何琳撇嘴道,“瞧不得你受他那些委屈,只怕我制不住,在朝堂上毆打皇帝,再治一個誅九族的大罪,連累了你跟小崽子……”

和珅瞬間炸了,“你叫誰小崽子呢!何琳,他可是你侄子,你是不又找揍了!完了,不想好了!起來接着打!”

“打就打!怕你怎麽着!”何琳像個烏眼雞,撸胳膊挽袖子就要開幹。

一炷香後

和珅:“你先起來,拉我一把,我沒勁兒了。”

何琳:“憑甚我先起來,為何不是你先起來拉我一把?!”

和珅:“我是你哥,我是長輩,尊老懂不懂,孔融四歲能讓梨……”

何琳:“我還是晚輩呢,愛幼之談你又如何不提!”

兩炷香後

和珅:“算你贏了行不行,你先起來拉哥一把,琳琳。”

何琳:“輸贏我不稀罕,你起來拉我。”

和珅:“哥腿麻了,真站不起來。”

何琳:“說的好像誰沒麻似的!你別倚着我……嗳呦呦麻麻麻……”

三炷香後

和珅:“下雨了。”

何琳:“我感覺到了。”

和珅:“我說一二三,我們一起。”

何琳冷哼:“也只能這樣了,不過我先告訴你,起來之後要接着打。”

和珅點頭:“成,一、二、三!”

何琳、和珅:“救——命——來個人扶我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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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禦林軍滿載而歸,空了許久的上庸,顯出空前喧嚣之态。

此時大街小巷皆是打獵歸來的軍人,十幾萬人将城池填的滿滿當當,這時節山獸野物尚在冬眠,雪沙豹一馬當先,英姿飒爽如同一名壯年将軍,帶領衆人幾乎将整個山頭無辜冬眠的動物全刨出來了。

營隊分散開來,各起爐竈,一時城中處處飄香,軍人們将挨家挨戶門前的燈籠挑起,火炕燒得熱乎乎,祥和溫暖的氛圍籠罩着小城。

和珅幾人在上一任城令府中安頓,和珅親自下廚,蒸了一只肥得流油的嫩黃山雞,山雞冬眠前囤積在嗉裏的糧食全部轉化為脂肪,肉質鮮美異常,未加鹽醬,只佐以玉堂春、蔥姜辣子三絲,顏色柔潤鮮亮,甚是好看。

何琳也懶得同兄長争吵了,屈起長腿坐在一旁,以一個煮熟的山雞蛋敷在眼眶烏青上,又褪了汗衫,給傷口塗藥。

“琳琳過來,”和珅敲敲鍋沿,“哥給你背後上點藥。”

潤之先給永琰哺了半碗雞湯,永琰背後的箭傷已經開始結痂,或許由于連日大雨潮濕,臉上的傷口卻仍不見好,潤之嘆了口氣,一個人默默捧着碗看父親按着二叔上藥。

待重新包紮過患處,三人各自坐下,和珅先行提箸,給潤之與何琳各夾了一只雞腿,何琳二話沒說,埋頭便吃,潤之猛地擡頭看向父親,鼻子又開始發酸,千言萬語到嘴邊,卻什麽也說不出了。

和珅摸摸他的頭,道,“吃罷。”

“爹,”潤之眼眶酸脹,低下頭去,“元瑞呢?”

和珅不答,未幾,慢慢道,“爹總想起,你小時候,帶着一幫小友四處闖禍,有次将人家稽璜诓到樹上下不來,稽璜他爹吹胡子瞪眼好一陣子,後來元瑞跑去,一力承擔下來,還生怕包攬得不夠,叫旁人遷怒于你……”他的眼前像是又浮現出那時的景象,微微有些發笑,親昵地說,“爹還不知你是什麽人?打小兒就混世魔王一般,向來只有蔫算別人的份,怎麽也受不得欺負去,鐵定是你帶着元瑞他們胡天胡地,到了了還得人家為你頂罪。”

怪只怪他生的矜貴,尋常百姓家這年歲男子早該當家頂事了,而他依舊時時處處被寵愛着、保護着,萬千呵護于一身卻不自知。

年幼時被護着,便總想着哪日沖破牢籠束縛,天高海闊到江湖裏闖蕩,如同話本兒裏寫的那般,縱情恣意,成豪成俠,好不快活。

可是無論如何橫沖直撞,都總有人替他先填平了路上的土坑,守好了沿途的風景,闖了禍事,只要往爹身後一躲,自有人暗地裏擔待着,爹是如此,元瑞亦是。

“他向來喜歡替人頂罪,”潤之收回神思,擡手揩了一把眼睛,“他還讓我別在他眼前晃,惹人厭煩’呢。”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握着竹箸的手有些顫抖,“那是他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了。”

和珅伸直一臂,将他攬進懷裏,下颚抵着他的發頂,“他哄你玩兒的,就像你們小時候,常鬧着玩那樣,兒時竹馬到大的情誼,怎麽舍得厭煩你呢。”

何琳擡頭,目光飛快略過和珅與潤之,繼而偏向窗外,眺望蒙着一層細雨的、如黛的遠山出神,不知在思索什麽。

“他還問他帥不帥,我沒來得及回答他。”

和珅笑起來,“那你心裏覺得他帥不帥?”

“他是我心裏最……”潤之偷眼去看永琰,猶豫道,“第二……”又擡頭看了看和珅,堅定道,“第三帥的人。”

“嗯?!”何琳狠狠一瞪眼。

“第四帥!”潤之連忙改口,心中祈求元瑞不要介意。

作者有話要說: 想求一些留言~哭哭~~

☆、佞臣子

夜裏下了十年不遇的大雨,雨水敲打窗棂,洗去多日來盤亘不散的血腥。仿佛是在一夜之間,遲來的春意終于抵達大清邊陲之地。

“真不跟我回去?”和珅再三詢問,希望何琳能改變主意。

“不回,我已同你說過多次了,莫再多費唇舌。”何琳道,“邊疆我守了十年,這裏的風都認得我,早離不得了。”

“也罷,你也都這麽大年歲了。”和珅嘆道,“随你罷,今日一別,不知有生之年能否再見,若有一日,你想哥了……”

何琳別過頭,賭氣道,“不會有那麽一日,從你決定輔佐他那一天起,便早斷了你我兄弟情義,自然是巴不得不見,省的厭煩。”

“骨肉至親,血濃于水,即便打斷了骨頭也還連着筋,是無論如何也斷不開的。”和珅道,“我與潤之,永遠是你的親人,你要記得,在京城裏永遠有你的家,若是有一日累了,就回家來,哥總也迎着你。”

“你心疼哥,哥都知道。”

和珅擡起手,似乎想像童年那般摸摸他的頭,卻驀然醒悟了什麽,手掌輕輕下落,終究只是拍了拍何琳的肩膀,旋即吹響號角,發號施令,催馬前行,大軍緩緩向前移動,朝京城方向進發。

禦林軍不斷從面前經過,此時皆已成為毫無意義的符號,和珅漸行漸遠,就在此時,何琳突然緊追兩步,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

他面向和珅的背影,剛硬的唇縫反複開合,顫抖一般翕動着,那多年未曾喚過的、生澀而又無比艱難的稱呼幾乎要逃離掌控,脫口而出。

馬蹄聲與車輪聲輕而易舉掩蓋過那微弱的呼喚,和珅卻如心有所感,仿佛心中混沌多年的一根弦驟然被撥動,發出振聾發聩的一聲铮然!

他猛然駐馬回頭,越過重重人海,他看見何琳奮力揮動手臂。

他聽見他大聲呼喊:“哥——”

“哥——保重。”

禦林軍乃皇城駐衛,和珅連夜急節入宮,旋持虎符貿然帶走大部分禦林軍,此舉已屬空前絕後、前所未有,更引得朝臣沸議。

那一夜烏雲蔽月,劉墉與和珅皆行色匆匆,先後進入殿內,無人知曉那一夜他們與乾隆說了什麽,唯有陳盡忠靜立于朱門之外,瞥見和珅沖出大殿時紅着的眼眶。

他目睹了這一幕,那夜的夜風很涼,和珅甚至忘了披一件鬥篷,飛檐上鸱吻指爪滴落雪水,恰巧暈濕了他的肩頭。十五年來,陳盡忠第一次有想要說點什麽的沖動,卻依舊耳不能聽,口不能言,靜默得如同一截腐朽的木頭。

這是伴君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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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三日,潤之一行人行至函谷,正逢春汛,山洪滾滾堵塞官道,接連淹沒兩處村落,和珅暫時駐軍關外,與禦林軍一起,連夜清理河道,排阻挖泥。

永琰的傷口逐漸恢複,神志時而清醒片刻,多數時候由于藥草不足而斷斷續續發低熱,潤之心急如焚,唯恐這般拖着,燒壞了內髒。

清醒的時候,兩個人依偎在一起,相互擁抱着,絮絮地說些話,斷斷續續地親吻。

後來的歲月中,潤之每每回憶起來,總覺的這一段時光出奇珍貴,那時路途冗長泥濘,潤之卻感到安穩而圓滿,經歷過生死,似乎只要兩個人還在一起,還能看見他、觸摸、親吻他,便應該心滿意足。

在空暇之時,潤之總是會想當時千鈞一發,永琰在耳邊說的那幾句話,和那些突然閃現在腦海中的畫面,那些片段如同昙花一現,清晰一刻後,漸漸變得模糊,再也連綴不成整段故事,緊接着又被一連串變故排擠到九霄雲外。

相對于和珅的忙碌疲憊,潤之的憂心忡忡,整個軍中最悠游自在的反而是痞子戚威。

“戚小威!!!!”

“在呢在呢,”戚威翹起二郎腿,“喚你夫君何事?”

半月下來,潤之早習慣了他不正經的痞子模樣,不耐道,“過來幫我!”

“可不敢,”戚威撇撇嘴,“還是你自己給他換藥吧,你忘了上回,我剛上手,都還沒碰着皮肉呢,便差點讓人給掐死!好麽央兒的就跟詐屍似的,不被掐死也給吓死!”

“他清醒一回不容易,”潤之渾不在意,“若是你一上手他就能醒過來,我倒不介意。”

“你是不介意!掐的又不是你!我鎮山虎的脖子也是輕易能給人掐的?!現在還青紫還沒褪呢,你看看你看看——”

“欸別脫!”潤之連忙制止,“不是掐在脖子上麽,你脫褲子作甚?!”

“不止腫了脖子,別地兒也腫着,”戚威□□道,“小潤之,你行行好,幫忙消消腫呗~”

潤之手頭忙活着給永琰重新包紮,壓根沒空搭理他發瘋,只想一腳将那禍根踢斷,省的戚威成日作怪,這邊正謀劃着一勞永逸除掉禍患,敲門聲驟然響起。

戚威霎時如同沒偷着雞的黃鼠狼,忿忿嚷道:“哪個龜兒子壞爺爺好事?!”

敲門之人正是那日以木車推潤之的禦林軍,此時得了吩咐推門而入,正看見屋內三人,情狀各異:戚威光裸下身,褲子褪到腳踝,滿目仇視,仿佛要生吃人肉;潤之神色泰然,專心致志為永琰包紮傷口;永琰倒是兀自安穩,沉沉睡着,不見絲毫清醒跡象。

屋內氣氛詭異至極,潤之幹咳一聲道,“何事?”

禦林軍努力收斂目光,不去看戚威白得發亮的大腿根,抱拳道,“水路與官道均已疏通完畢,和将軍着末将前來告知世子,函谷關可過。”

“知道了,”潤之點頭,“麻煩你跟我爹……和将軍說一聲,我們收拾一下,馬上可以動身。”

“不、不麻煩,不麻煩,”禦林軍臉上乍紅一片,粗聲粗氣道,“此乃末将本職,世子客氣,和将軍還吩咐,世子不必焦急,水陸尚且有些雜事處理,再過一日上路亦可。”

潤之四下打量,本想尋些值錢物件打賞,以謝那日推車辛勞,不想話沒出口,那人反倒躬身再拜,逃也似的奪門而出,想想便也作罷,只怕賞錢會折了軍人傲骨。

戚威讪讪穿上褲子,直道,“掃興掃興,本想來個霸王硬上弓,被人攪擾了好心情去。”

“霸王硬上弓?”潤之笑得打跌,“霸王大哥,小可這張弓你可硬打不過,過會兒挨了揍,恐又要哭鼻子。”

“爺爺何曾哭鼻子,那叫做感時傷逝、多愁善感,你個官二世懂個甚!”

“我爹的摯友膝下有子,排行老二,名喚汝傳,倒是同你一般愛哭鼻子,待回京我引薦與你,想必你與他聊得來。”

“爺爺才不稀罕巴結!”戚威嗤之以鼻,“你爹可是當朝大佞臣,名揚四海,想必你爹旁的人都不會是什麽正道之臣。”

“你又聽哪個胡亂嚼屁!”潤之怒道,“我爹乃是頂受聖上倚重的大忠臣,我鈕祜祿一族祖上更有從龍之功,容不得你等雜人诽謗,你既不屑巴結,那何苦非要跟着我個‘佞臣之子’,占山為王豈不快哉?”

戚威與潤之相識尚短,還從未見過他這般大動肝火,料想這父子二人關系甚篤,便服軟道,“我恐是聽了那些兵痞沒邊沒沿的閑話了,你爹最威武,你爹最厲害,這般可消氣了?我大哥鎮山虎死了,兄弟們也各自散了下山謀前途,我乃是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又好吃懶做無一技傍身,這輩子最有眼光便是對你一見鐘情,悠悠天地此身蜉蝣,不傍着棵大樹如何能存活……”

見他立時又要掉淚,潤之心道不好,忙說,“現下你幫我把琰哥背到車上去。”

“你爹不是說了要再等一日麽。”

“我先将琰哥送到帳前去,這幾日病情有反複,清醒的時候越發少,明日出發時人太多,磕着碰着總是不好,你過來,彎腰——”

戚威瞬間換了副面孔,從鼻孔裏‘嘁’了一聲,“叫我背情敵?不幹!”

潤之懶得搭理他,自顧自道,“你若不背,我同爹說說,便将你留在此處,打斷了腿,丢在山上喂狼如何?哦對了,我兒子昨天好像沒怎麽吃飽,你意下如何?”

“你!”戚威汗毛倒豎,結巴道,“你好狠的心吶,好歹我還冒死救過你,你就如此對待救命恩人的麽?”

“你只說背是不背。”

“背背背!背還不成麽!”戚威哀嚎一聲,“爺爺待你如此好,你心裏卻只有這破冰山爛木頭,等着看罷,他若是當了皇帝,有你哭的那天。”

“哪裏來這麽多啰嗦,”潤之繼續作威作福,橫卷一記飛腳,“輕點!別碰到傷口了。”

戚威無法,只得從命,二人合力将永琰擡到木車板上。

作者有話要說: 山雨欲來風滿樓

☆、抉擇日

第二日啓程,大軍複行三日餘,距京城尚有幾裏,沿途水患不斷,剛下地的莊稼種子經大水一沖,芽兒皆爛在土裏,和珅默默嘆了口氣。

和珅:“兒子,爹有話同你講。”

潤之安置好永琰,着人看顧照料,遂棄轅換馬,行至和珅身側。

“這些秧苗還能長出來麽?”

“不能了,”和珅對潤之說,“今年的雨季來得實在有些早,雨水密集,糧食芽子還不曾破土……恐怕是荒年。”

潤之在京城生活久了,還是第一次見到富庶以外的生存條件,這才真正明白,原來各地官員上書中所呈的‘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或許倶是虛與委蛇之詞。

“若遇荒年,朝廷會如何應對?”

“雨季若來的早,往往後半年多伏天大旱,莊稼無以存活,邊境便多餓殍,瘟疫滋生。”和珅以手牽潤之缰繩,令兩人馬匹靠的近些,“大災之後必有大疫,朝廷到九月下旬會統一開倉放糧,建鋪施粥,派銀布藥,救助難民,但往往杯水車薪,不能解其萬一。”

“長此以往,難民數量豈不是要逐日增加,災情愈發嚴重?”

“荒年不會持續太久,待到三九一場大雪,掩埋殘骸,驅除疫情,自然有其緩治之法。”

“緩緩而治雖是一法,難情總也無以緩和,殉難者倶是無辜百姓。”潤之垂首,想到元瑞與尹壯圖,道,“就像邊境征戰,年年要打,征人卻再不能歸,他們又做錯了何事?”

和珅語重心長,“世間萬事,本就如此周而複始,貧民百姓會死,九五之尊一樣會崩。于此玄黃之間,人命不過滄海一粟,且無論對于何人皆極鐵面無私、公正不阿,征人若為正道身死、為自己所堅持之事、所懷重之人而死,為知己死,便也死得其所、死而無憾了。”頓了一頓,“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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