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是,我兒是否能将有限性命活得有所意味,不至來日悔憾。”

溫吞的陽光令人昏昏欲睡,潤之下意識地回過頭,看了一眼尚且沉睡的永琰,光芒金粉般洋洋灑灑,烘托勾勒出他年輕英俊的面龐,潤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難得我兒有這般濟世之心,來日爹為囡囡在聖上面前求個官職……”

和珅話及此處,卻突然想到什麽一般,似乎即将觸及最難以啓齒的話題,眉目間顯出一瞬痛苦神色。

“爹?”潤之伸臂相扶,“怎麽了?”

和珅屈指抵于眉心,疲憊道,“我兒……長大了,也該到成家立業之時。”

潤之耳邊似有大石轟然墜落,胸膛裏突然生出一種極度不祥的預感,好像心口破開一方洞穴,呼呼灌着冷風,有什麽東西正在迅速流逝。

正當此時,左右禦林軍肅然道,“和大人,前方城門,京城已至。”

潤之舉目望去,只見漢白石門巍峨聳立于官道盡頭,城門之下,赫然兩排錦衣衛左右分立。劉墉站在正當中,神色怪異,似笑非笑,身後左右兩名宦官,颔首垂眉,各手捧一卷聖旨,朱玉描金,中藏天子之言。

潤之只認出,其中一人正是陪伴聖上長大的從龍太監,陳盡忠。

和珅翻身下馬,捏了捏潤之的掌心道,“走罷,兒子。”

劉墉上前兩步,将一把寶劍橫端,舉過頭頂,劍刃鋒芒畢露,寒光凜冽。

“天子劍在此,佞臣鈕祜祿和珅,還不下跪叩頭!”

天子劍一出,如聖上親臨。

變故來的太快,潤之甚至來不及反應,和珅跪倒,十二萬禦林軍同時屈身,雙膝觸地,山崩地裂一般震耳欲聾。

和珅雙手呈出虎符,劉墉接下,對着陽光仔細端詳片刻,目露貪婪羨色,不住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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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若非托和大人的福,內臣恐怕是一輩子無緣見這兵符——”旋以天子劍戟指永琰,厲喝一聲,“見兵符與天子劍,如聖上親臨,禦林軍聽令,給本相将這亂臣賊子拿下!”

後側禦林軍一擁而上,将昏迷中的永琰從板車上拖拽下來。

禦林軍肘部抵住永琰肩胛,将他兩臂壓制住,面朝下按進泥裏,永琰神志不清,眉頭緊促,傷口受力崩裂,血滲出外袍,霎時染紅半邊肩頸。

“不——!”潤之大喊一聲,便要沖将過去阻攔,劉墉暗使顏色,錦衣衛瞬時出動,以臂相阻,将其團團圍住,令他不得靠近永琰身側。

“劉墉!”和珅道。

“我看誰敢碰他——”戚威爆吼,旋跳出來助陣,潤之拼死相抗,二人拳來腿往,毫無章法,錦衣衛不敢動手,唯恐傷了世子,只以胸臂相抵,重拳之下,竟被他生生破出一條去路,徒留戚威與錦衣衛纏鬥一處,被極快制伏。

潤之向前激沖,驟然腹間受力,朝後拖拽,受傷的腳踝難以支撐,潤之化拳為掌,猛地斷劈而去——

掌風淩厲,終究停在和珅頸畔三分,再不敢近分毫。

和珅道:“潤之,不要鬧了!跟爹回家。”

潤之絕望嘶吼,“這是為什麽!為什麽要抓他!!”

“爹!!為什麽!!!”潤之死命掙脫,眼睜睜看着永琰血流如注。心頭刀砍斧刻一般疼痛,心中不斷呼喚:琰哥!醒過來!快醒來!

劉墉見狀,笑道,“老臣勸世子還是省省力氣,十五皇子私屯兵馬,意圖謀反,證據确鑿!聖上雷霆震怒,此番命老臣前來捉拿,旁人避嫌尤恐不及,世子反倒掙命似的往上湊。”眼中狡猾算計之色濃重,“早聽聞世子與十五皇子交好,情誼甚篤,尤在親兄弟之上,不知這私屯兵馬一事,可也有參謀之份呢?”

潤之心頭巨震,怎會如此,竟被人發覺了?如何被發現的,到底是何處出了差錯?知道這件事的還有誰?潤之越想越亂,一時頭痛欲裂,腦海中忽然回蕩起父親先前說過的話。

——但你可知道,他既投胎在帝王家,即便再偏安,也總躲不得奪嫡。

——爹爹不願意,眼見你走向那地步。

“住口!無恥老兒!”和珅怒道,“此事與我兒無關,休要信口雌……”

“這件事情是我做的!你們把他放了!”潤之堅決道,“是我指使永琰屯兵!是我幫助他招攬兵馬!是我挑唆他造……”

啪——!

挨打的剎那間,潤之口中滿是血腥味,耳中嗡嗡鳴響,他的頭受力偏向一側,眼睛卻始終看向父親,臉上的疼痛如同烈火灼燒,心中又是冷,又是痛,終于說不出話來。

和珅揚起的手不住戰栗,厲聲呵斥道,“是誰教你說這般混賬話!”

“好一場父慈子孝的好戲。”劉墉口中啧啧作響,朝和珅道,“你我做了快二十年同僚,朝廷紛争不斷,本也無需彼此為難,這事既聖上親口說了與你鈕祜祿一族無關,天子一言九鼎,上命難抗,老臣即便忠心赤膽冒死勸谏亦是無用,不如互給個臺階下,今日留一句,省的來日難堪。”

劉墉略作停頓,繼續道,“老臣這裏有聖上親述兩道聖旨,今日和大人也在,便當做個見證。”

“這第一道聖旨麽,聖上仁慈,即便深知十五皇子早有反心,依舊顧念着骨肉親情、血濃于水。賜嘉親王烏蘇富庶之地為封郡,許他一世無權有勢的閑散王爺,天恩浩蕩,但途中重鐐還是少不得,形式總要走的。”遂揮揮手,“來人吶,伺候嘉親王戴上鐐铐,好生送往封地,路上若有什麽閃失,聖上必要怪罪。”

禦林軍将重鐐擡來,扣住永琰手腕腳腕,親王重鐐足五十二斤,鐐铐鐵鏽倒刺叢生,瞬間便将其皮肉碾破,鮮血蜿蜒而下。

潤之瘋狂顫抖,胸膛如被利器穿刺,眼中蓄淚,竟從未有一刻覺得自己如此無能,他雙膝跪地,如同緊緊抓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哽咽着懇求父親。

“爹,救救他,他身上帶着傷,此時重鐐發配必死無疑!兒子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不聽您的話了,求求您,救救他這一次,就當是……救我……”

和珅心中動容,眼眶通紅,幾度想答應兒子,卻因事關全族性命而不得不狠下心來。

此時情勢危急,這人他不能救也不得,一旦相救便會被視為謀逆一黨,在場禦林軍皆是見證,劉墉現有兵權在手,即便先斬後奏,亦可在聖上面前明哲保身。

和珅蹲下身将潤之抱進懷裏,拍着他的後背,不斷輕聲安撫,“囡囡不怕,不怕啊,跟爹爹回家,一切都過去了,回家就好……”

“和大人不忙,老臣這兒還有第二道聖旨,此乃天恩,世子可聽真切了。”

劉墉面皮繃緊,皮笑肉不笑,“煩請陳公公宣旨罷。”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來了

☆、山雨來

陳盡忠上前一步,将明黃聖旨緩緩展開,唱旨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鈕祜祿和珅之子豐紳殷德,端躬貌着,勤謹奉上,有乃父之風,當世無兩,指為十公主額驸,賞戴紅絨頂結,雙眼孔雀翎,金線黃馬褂,服色與貝子同,準其禦前行走,紫禁城騎馬,九月戊戌,與固倫公主同側嘉禮,欽此——”

潤之連遭重創,腦中如同一團亂麻,“什麽賜婚?”

“賜婚一事本是你父千辛萬苦在聖上面前求來,為了讓你跻身皇家,永葆富貴,你爹可謂是煞費苦心吶。”劉墉挑眉,似乎覺得此事過于便宜和珅,十分不願提及,只不耐道,“世子爺速速叩頭,接旨謝恩罷,可萬勿枉費和大人一片良苦。”

仿佛驚天霹靂擊中潤之,将他渾身皮肉從裏到外烤焦崩裂,時間被拉扯得如同棉絮,未幾,潤之茫然道,“爹?這是……什麽意思?爹,什麽賜婚?”

劉墉笑道:“哦差點忘了,誅滅反賊一事還多虧了和大人,一己之身在回朝途中拖延十五皇子數日,才得以将八寶山中所屯殘兵盡數絞殺。老臣在此,先為大清的社稷與百姓,謝過和大人。”說罷躬身便拜,“聖上有話在先,定當加以提拔獎賞,不過和大人本身已是提無可提的官位,加無可加的富貴,此番賜婚,想必也大有意頭包含其中……”

八寶山……反賊……

柳鳳雛,尹壯圖,陳骁,石魯……那些每日吵嚷着想要打仗,快樂的、胸懷報複的人,他們都已經……死了?!

潤之眼前天旋地轉,如遭重擊,幾乎難以支撐,他盯着和珅,似乎想從那熟悉的瞳仁中尋找出戲谑神色,來證明這只是一場玩笑,父親會在下一刻笑着與同僚拍手,善意地嘲諷自己受騙上當,再溫言安撫,就像童年中無數次那樣。

這一次,和珅并沒有用手掌撫摸他的頭。

和珅微微張口,口型變換數次,終于沙啞出聲。

“潤之,叩首接旨。”

天邊一聲悶雷炸響,頃刻之間,烏雲滾滾,山雨欲來。

周遭空氣凝滞,潤之緩緩起身,與和珅目光相交。他忽然覺得,面前這個男人渾身充斥着冷漠的戾氣,令他十分陌生,這個人不是他的父親,是誰?他不認得了……

車輪聲響起,永琰被五花大綁,捆在木車上,鐐铐在地面上摩擦拖拽,發出令人心驚的碰撞聲。

“且慢!”潤之閉上雙眼,喉頭上下滑動,似乎在做一個十分痛苦的抉擇,一字一頓艱難無比,“我,我可以接旨,也可以同十公主……成親,但你要救永琰,他并無錯處,我願到皇上面前澄清一切,替他戴罪……”

“你給我住口!”和珅喝道。

“潤之,你太不懂事,是爹将你慣壞了。我不會救他,你也必須與十公主成婚,聖旨已下,此事沒得商議,亂臣賊子與爾無關,他若熬不過去,便是他命該如此,跪下接旨!”

“不——!!!”潤之瘋了一般嘶喊,“不!不!不!我不娶什麽公主!不做什麽額驸!我豐紳殷德跪天跪地跪父母!絕不跪勞什子天子、聖旨!你若不肯施以援手,今日我便與他一同發配!浪跡天涯又有何妨……”

突如其來得一記重拳打在潤之肚子上,将他擊得彎腰粗喘,說不出話來,和珅整張面孔蒼白猙獰到極致,一把扯下腰間佩劍,咬牙道,“逆子!罔顧君臣人倫!為父今日倒要看看你的骨頭有多硬!”

寶劍劍鞘乃是紅豆冷杉硬木打磨,質地最是細密緊實,打在身上棍棍入肉,更比大清禦前廷杖疼上三分。

和珅被逼到了氣頭上,揚起劍鞘佯做家法板,照着膝彎不管不顧痛打三棍!

“跪!”

大雨傾盆,十萬禦林軍在雨中靜跪,巋然不動,黑铠被雨水沖刷得發亮,仿佛連綿的山巒,壯麗而蒼涼。

潤之一個趔趄,險些一頭跄進泥水裏,和珅渾身顫抖,鬓邊的散發被雨水打濕,成绺貼在臉頰,顯得十分狼狽,手掌幾乎握不住劍,仿佛那悶棍正變本加厲地在擊打在自己身上。

揪心的疼痛如同跗骨之蛆,緊随而至,好似脊髓也被蝕空,潤之卻是一聲不吭,未幾,竟以手撐地,搖搖晃晃再度站起。

“知不知錯!”

潤之嘴唇發青,額上冷汗岑岑,連同雨水彙聚在下巴上滴落,神色卻更加堅毅,咬牙道:“兒子無錯。”

“不全大局,出言忤逆乃其罪首;不尊聖命,罔顧綱常倫理乃其右二;不辨是非,欲與謀逆之徒沆瀣一氣乃其錯三,大錯特錯卻不自覺乃其罪四,從前我憐恤你年幼失母,不忍厲加管教,任由發展乃至旁逸斜出,不想釀成今日之禍,子不教,乃父之過,你既不肯下跪接旨,為父今日便打到你肯跪為止!”

潤之雙眼充血,挑釁般梗着脖子,倔強地與父親對視。

和珅一怔,不知哪一日,潤之竟與他一般高了,他從不曾想過,自己與兒子,有朝一日竟會以這樣決絕的姿态向對,這個冰冷的眼神令他心寒無比。

劉墉冷眼瞧着,并不發話,只時而以指叩擊兵符,發出鐵器脆響,似是危險地警告。

和珅雙目布滿血絲,額頭青筋綻出,面色極為可怖,高揚起寶劍,劍鞘在空中呼嘯生風,重重落在潤之大腿與膝彎處,一棍接一棍,悶響不絕于耳,衣衫之下逐漸浮現出血色,卻始終不聞一聲痛哼。

木車上的永琰似有所察,在昏迷之中發出痛苦的嗚咽,手腳胡亂揮動,甚至要掙脫束縛,又被湧上來的禦林軍制住。

戚威半張臉被按進泥裏,絕望地呼喊,“認錯啊——”

雨越下越大,八寶山上的泥水被沖刷而下,劉墉面露厭惡,朝高處挪了幾步。

“還不知錯?!”

和珅語氣中摻雜着明顯的示弱,甚至竟有些許懇求在其中。

潤之痛得渾身發抖,臉色慘白,脊背衣衫被冷汗與雨水浸透,卻仍舊一語不發,不知是因為密集的打擊令他精神瀕臨崩潰,還是即将面臨的決絕分離使他悲痛欲絕,這一刻,他神色麻木,無數情緒彙聚在心頭,如同盤亘集結的火山,終于轟然坍潰。

骨骼不堪重擊,驟然一聲脆響——

潤之右腳痙攣,重重單膝落地,眼前天塌地陷,口中噴出一口鮮血。

血中夾帶一物,和珅定睛看去,竟是潤之忍痛之時,兀自咬緊牙關堅持,生生咬碎了一顆臼齒。

雪白的豹子如同一道閃電,猛地竄出,狠狠咬住和珅手臂!

和珅周身殺氣四溢,右手握拳,鐵拳力逾百斤,猛擊雪沙豹頭顱,這一拳下了死力氣,雪沙豹雙目赤紅滴血,顱骨生生被打碎一塊,從鼻腔裏不斷噴出血霧,卻仍舊死死鉗制住和珅,不許他再靠近潤之半步。

劉墉離得最近,當即大驚失色,生怕殃及連連後躲,大喊道,“這什麽東西?!禦林軍!殺了這怪物!殺了它!!!”

一場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天邊并無彩虹,只餘殘陽如血,帶着不甘與落寞緩緩墜落,最後一縷微光也收進山後。

他朝遠去的木車望去,卻只望見一個模糊的影子,爛泥與車轍,山巒與血色,夕陽西下,天涯路再不見斷腸人,而此去千裏萬裏,他心心念念的人,也恐怕此生再不能相見。

天黑了。

第五卷 呼風喚雨咒(終)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五卷結束了,謝謝各位老爺的支持,我會加倍努力,一往無前!

☆、為父心

塞外春意的爽利回寰至京城,卻化作連綿溫柔的梅雨,驚蟄一過,萬物舒展,如同蟄伏于莽原中驚破凍土的鱗蛇,氣勢如虹,攜風帶雨,席卷而來。

錫晉齋今年的春暖來的格外晚些,繡錦描金簾子悶住一室藥草苦澀,天邊紅雲翻滾,又是一日黃昏。

渾渾噩噩不知過得多少時日,潤之夢裏盡是光怪陸離,好似幼時母親還在,曾牽着他的手,走過午門後通向冷宮冗長的甬道,馮霁雯低下頭,溫和地同他說話,接着蹲下身,将司南佩系在他脖頸上。

“戴上這司南,只求前塵盡忘,與吾兒且過一日也好,若來日……”

忽而風雨大作,又看見永琰手筋腳筋皆被挑斷,爛肉一般被懸挂在城門之上,渾身浴血,氣息奄奄。

琰哥!

潤之在夢裏喚了一聲,永琰緩緩睜開眼,并未見他開口,卻有聲音清晰傳來。

“待我登基,定來接你。”

心裏也是模模糊糊,心想幼時的經歷,似乎從被何琳失手扔進井裏之後,兒時瑣事就變得斷斷續續,記不清手上的傷疤何時留下,記不清母親當時說了什麽,那日腦海中一閃而過的畫面似乎成為了開啓存封記憶的鑰匙,許多瑣碎一夕湧來,讓他有些應接不暇。

病中多思,難免想起初遇那日,自己與劉環之對質之時為人所救,茫茫人海中一眼便瞧見他,怎麽就有那麽恰巧的事,一擡頭就遇見,一遇見就糾纏,一糾纏就是許多年。

可命運偏偏如此湊巧,教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相遇,救或是被救,像是宿命姻緣,注定的輪回百轉,兜兜轉轉成上元節的走馬燈。

他心中思念他,相思入骨卻又釀出些密辛般的怨恨來,怨他出現得太過輕率,令自己即鹿無虞;恨他明明不能與自己善終,卻還要招惹撩撥。

病得糊裏糊塗,将情愛裏的一應責任全推卸到他人身上,倒全然忘了當初自己那般所作所為,只覺得全天下再比自己冤屈的也沒有,簡直要嬌氣地抹淚,唏噓一聲生不逢時。

從前自己不是這樣的,快意恩仇的日子伴着大俠夢,一夕東流而去,再不見蹤影。

昏迷之際,他聽見許多聲響,好像有不少人在榻邊來去,聽見紀曉岚絮絮叨叨同父親說話,微涼的大掌貼着額頭,時不時試探着撫摸,聽見幾聲女子壓抑的啼哭,心想是素池丫頭來了,又覺得很吵,沒什麽力氣安慰阻撓。

相比起躺在榻上安穩将養的潤之,紀曉岚更憂心和珅的狀況。

自那日寰至府中,劉墉一直暗中派兵駐紮在錫晉齋四周,美其名曰巡防操練,實則進一步觀察相府有無與嘉親王殘部藕斷絲連,伺機尋和珅的錯處,意圖動其根基。

那日往後,和珅不曾出府半步,臉色越發蒼白,短短數日便似蒼老疲憊不少,日日宿在兒子房中衣不解帶、目不交睫,眼睛熬得通紅,連下巴上也泛起青色的胡茬,他素日最愛整潔的一個人,紀曉岚何時見他如此狼狽過,可真要細數數,他這輩子所有的不堪與委頓,也都為了兒子。

孩子是父母前世的債,古人誠不欺我也。

潤之是和珅的心肝肉,平日裏傷了一根頭發絲兒都能跟人拼了命去,他這輩子強勢慣了,唯獨對這個兒子,他是千個沒法子,萬分舍不得,如今卻能動手将孩子打成這樣,紀曉岚比誰都知道他心裏有多疼。

可平時和珅哪怕朝堂上一線不如意,轉頭也要發出來才能順下這口氣兒,現下受了這般大的折損委屈,內外倶要與他對着幹,和珅卻事事悶在心裏頭,一句多餘的話也不願意說,紀曉岚心裏更慌了,生怕他憋屈出病來。

“今天皇上下了聖旨,你帶兵平定廓爾喀有功,潤之與謀逆皇子交好之事便算功過相抵,不追究了,至于那婚事……潤之識得大體,他應該能體諒你的苦衷。”

“你本就是他生身父親,管教孩兒原也情理之中,老和啊,你也不必太過于自責了,你同我說說話,再不成你罵我兩句,打我兩下兒撒撒氣。”

“那骨頭已經接好了,血也止住了,老和,看開點,你一切為他,是不想讓他送了性命才出此下策,潤之不會怨恨你,待他娶了妻,也有了自己的孩兒,自然能明白為人父的辛苦。”

“老和……你別憋着,你要想哭兩聲也不丢人,這會子沒人,你別憋着,再憋壞了可怎麽好。”

“老和啊,你聽我說,皇上連章太醫都譴來了,必定無差池,再者說,當日之事全不在你,你若由着潤之攬責,劉墉老兒必定滋事,屆時事情鬧開,便是聖上一力保你,也架不住群臣連柬。這還是輕論,劉墉當日大權在握,就算想要先斬後奏你又能奈之何?這般算下,你的做法反而最大程度保全紐钴祿一族,你沒做錯,你別這麽憋着……你這樣我看着特難受。”

無論紀曉岚如何勸慰,和珅面上的陰郁之色始終未曾消退半分,他像是被寒透了心,便在臉上扣着一面看不見摸不着的鐵面具,驀地變成另外一個人。

他的态度讓老友惶恐。

紀曉岚本是帶着乾隆交代的任務前來,被他晾得無計可施,幾乎要以頭搶地,更遑論規勸和大人歸朝,只得終日忍受各種藥材味道侵淫,閑暇時偷看隔壁拾花丫鬟,聊以告慰一身肥肉。

簾外杏花開了又謝,潤之身上的傷漸漸好轉,每日按時吃喝進補,偎在榻上将息,補品大把大把地消耗,卻不可遏止的日益消瘦,最後隔着衣衫也能勾勒嶙峋的肋骨。

太醫來了又去,只說寒氣侵體,又将和珅帶到一旁,悄聲言說此乃心病,還需心藥可醫,心藥是何物,恐怕早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連紀曉岚也看出,潤之變得寡言,變得畏寒,話本兒也不再看了,曾經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十九道公子,一夕之間仿佛被掏淨了三魂七魄,唯剩下執念一縷,勉強支撐着軀殼。

如此靜養數日,能下地後,他日日到連廊處長坐,像是入定似的望着頭頂上六角鈴框出的天空,目光不曾聚焦,卻似乎望向更渺遠的地方,從晨起一直坐到日落,沒別的事,只用柳條兒編草蝈蝈,而後寂寂地嘆氣,連個表情也欠奉。

沒有任何消息傳來,他沒有再提起永琰,也沒有再提起任何人,像是連同着褪去的血痂腐肉,去腐生肌,易經洗髓,已徹底将那段時光統統忘記,又像是實在過于疲倦,撐着不倒下去已廢力至極限,便再無力計較任何。

那個人的名字沒再被誰挂在嘴邊,卻如同烙印,深深封在某一處,他或許早就已經死了,或許依舊活在世上的某個角落,活在誰人的心中,沒人知道。

但明眼人都看出,潤之與和珅的關系不複從前,而今不過是相互拖着罷了,和珅不願他出府,他便索性院門也不跨,和珅同他說話,他便也不冷不淡又中規中矩地答。

那兩巴掌與一頓板子并沒有讓他疼太久,真正傷了他的卻是和珅曾經對他無度的溺護,若是他自一開始便是嚴父,或許也不會有今日,父子倆都這樣想。

潤之有時候望着父親消瘦的側臉,又矛盾地覺得心疼,和珅也許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卻的确是個溫柔的父親,他沒有做錯什麽,只怪生了自己這樣一個不孝子,要一生一世操心費力,盲沖瞎撞,用盡全力,只為留下些兒時的吉光片羽,即便傷痕累累也不敢叫一聲苦楚,可他心裏終是存着無以言說的結,也終是因為永琰,記恨了父親。

☆、兩心知

十五皇子屯兵謀逆一案被扼殺于襁褓,劉墉最早察覺此事,成了平亂的不二功臣,一時春風得意馬蹄疾。

成王敗寇,除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無人再深究這位名不見經傳卻又大逆不道的嘉親王,大清朝經過短暫的動蕩後,終究歸于寂靜。

分明尚未至盛夏,幾場大雨卻将庭前綠肥紅瘦一并吹得幹淨,日複一日,夏至時和珅也因前線頻傳戰報,軍機處抉擇不下,不得不回朝商定平大小和卓選将事宜,而再度繁忙起來。

這日天色陰沉,錫晉齋東門口久違地喧鬧起來。

開始只是口角之争,門房不知與誰争辯起來,後來愈演愈烈,竟到了要動手打架的地步。

小廚房已起了炊煙,唯此一縷顯得孱細,升騰進灰蒙蒙的天幕中,未走幾丈遠,便不甘不願地散了。

潤之充耳不聞,手上的活計未停,依舊一只接一只編草蝈蝈,廊檐上挂着一溜編好的草玩意,頭裏幾個已經枯黃,沒精打采地耷拉着,待人丢棄。

多寶不近不遠地站着,探頭探腦朝門外看,欲言又止。

“想看就去看看,”潤之編好了一只,起身将枯黃的換下來,淡淡地說,“汝傳今日來過了麽?”

“跟往天一樣,花廳裏坐了一個時辰,吃了些新出爐的糕點,又喝了不少牛乳燕窩,方才走了,少爺要我将世子喚回來麽?”

“不必,”潤之垂睫,心中明白,汝傳必是要打聽元瑞下落,如今生死未蔔,自是無以交代,少時好友分崩離析,竟是因為自己,不由心中凄涼,嘆道,“去看看外頭何人在喧嘩。”

多寶枯站了整個上午,正是百無聊賴,連連道,“好,好!”

“另外,叫方先生來,我有些話想……”

多寶着急看熱鬧,打斷道,“少爺忘了,方先生着人尋着養父母的蹤跡,年後就探親去了,且得一陣子回呢。”

潤之以指頭撚起一條半幹竹條,自言自語道,“唔,探親去了……”

方儒生也走了,連個說說真心話的人也沒了。

那日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潤之沒有半點印象,他的腦海中只剩下漫山遍野的殘陽,并着車轍,遠去成一個絕望的句點。

雪沙豹被葬在後院,死時皮肉也被打爛了,看不出原本銀白毛色,不知是誰還好心地幫忙立了塊碑,似是一個殘忍的提醒,已經許久,碑上的紅漆也褪幹淨了,潤之從不敢去看。

他總是夢見第一次見到它,把它從石頭縫裏抱出來,它還不足巴掌大,閉着眼,用溫熱的小舌頭舔他的掌心,舌苔上布着細軟的倒刺,讓他心中柔而癢。

潤之何其愧悔,後悔當初沒有聽永琰的話,在它還未睜眼時就置之死地,便也不會有這鑽心難受的一日,想來世間種種皆是如此,因緣際會而相遇,憾然遺恨而錯失,陪伴得越久,便越是難以割舍。

吵鬧聲越來越大,隐約聽見有人大聲嚷了一句‘龜孫兒,竟沒聽過爺爺鎮山虎的名號,說出來震聾了你們的狗耳,爺爺跟你們家少爺那可是過了命的交情,豈容你們這些雜碎放肆——’

潤之蹭地站起來,右腿驟然劇痛,眼前發黑,險些仰倒,連忙扶住柱子穩定了一會兒,口中苦澀滋味更盛,藥汁來回沖刷,催得胃裏陣陣泛嘔。

說話間,酒壯慫人膽的土匪戚威就要往裏闖,他也踩盤子多日了,就想尋個守衛松懈的時機一舉把心上人救出虎穴,殊不知錫晉齋地界兒豈是他個小小山匪可撒野的,這不——又被門丁兩兩架着嘿呦嘿呦喊號往外扔。

“多寶!”潤之脾胃兩虛,身上說不出的乏力,忍着腿疼剛跑兩步,眼前嘩嘩冒金星,只得勉力大喊,“多寶,讓門房……呼……放他進來——”

“欸!別——”多寶左手前伸,做出勉力挽留的姿勢,到底是晚了一步。

“扔……”

戚威呸掉嘴裏的泥,淚流滿面地起身拍土,跟在多寶身後,大搖大擺并且一瘸一拐地進了大門,經過門丁時還毫不吝啬地留下一個‘你們攤上大事了’的眼神。

作者有話要說: 擠出來一點點,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戚小威

“我說,”戚威半身偎在美人榻上,養大爺般翹着腳,“你就打算一直這麽眯着,不再跑了?”

“跑不動了,”潤之将右腳踏在凳子上,努努嘴,“你瞧瞧,剛能走。”

戚威啧啧抽氣,“你爹還真下得去手——”

當日戚威也在場,便成為少數幾個親眼目睹事實真相之人,禦林軍不敢亂說話,戚威卻不算劉墉或和珅的任何一方,故而不會為誰而對此事三緘其口,劉墉是如何對皇子下毒手,又是如何觊觎虎符兵權、欲對重臣之子殺之而後快的,他統統看在眼裏,樁樁記在心上。

劉墉老奸巨猾,又怎會對他視而不見,留下此人成為來日禍根,即便戚威沒機會告禦狀,斬草除根也更保險些。

不過說也奇怪,這些事卻像是長了腳,順風走,不知道是誰先走漏了風聲,這般密宗兒不日便被吹到聖上耳邊,緊接着就有不怕死的谏臣上書彈劾,添油加醋,攪得滿朝風雨。

劉墉吃了個啞巴虧,更加緊追殺戚威,後者是一百個有苦難言,比窦娥還冤,只差指天指地發誓不是自己走漏的風聲,又實在不敢當面澄清,不得已到處避禍。

“爺爺這兩個月躲得辛苦,沒過一個安生日子。”戚威說,“這不——送上門來,便宜你金屋藏個嬌。”

潤之微微點頭,只看着僵直的右腿發怔,不說話了。

這倒奇了,戚威心裏直犯怵,見慣了潤之生龍活虎地反駁自己,這會兒他這般乖覺,又覺得萬分不适應了。

“欸,你不——聽說你要成親了?”戚威暗道不妙,心說本想寬慰他幾句,怎麽話到嘴邊卻說了一句最不該說的。

潤之未曾答話,過了良久,才道,“是。”

夏日的暑氣席卷而來,蟬聲聒噪,讓人心中無端煩悶。

“他們都走了。”潤之淡淡道。

“誰們?”

“元瑞,尹大哥,師父,石魯,喬果子,兒子……”潤之眼眶泛紅,板着指頭數了片刻,仰頭去望窗外,“留下我一個,沒什麽意思。”

“你回去看過了麽?”

“什麽?”

“屯兵那山裏,”戚威說,“這些日子我也聽了些閑話,那山易守難攻,入山口處又有高人布了八卦陣法,普通人入之難極險極,卻被劉墉一朝告破,你不覺得有蹊跷之處?”

潤之愣了愣,他确實沒仔細想過其中關竅,如今細細排查,真正知道此事之人不少,無幹旁人卻只有方儒生一個,若說是誰走漏風聲,定然不出其右,當日情急之下,确是錯怪了父親。

但左思右想,又覺得方儒生不像叛主之人,他若是劉墉的人,如今既已東窗事發,何不索性挑明對立,卻只說探親,是為了保下一分顏面,留作來日籌碼,還是認為草包舊主尚有利用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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