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或者……真真是冤枉了他去?
“的确蹊跷,但又想不通關竅,那個人在我府裏待了多年,年前已經走了,他不像是離經叛道之人,若是被人利用,想來餘生也會良心難安,日日煎熬,我沒力氣怪他了。”
“怕是你心中已有數了,我便點到為止,多說無益。”
潤之颔首,“我師父精通奇門遁甲之術,那林中的八卦陣法便是他的手筆,本該讓你見見的,如今怕是不能了。”
自得知八寶山被攻破之後,他無數次想要回去,卻也怕故地重游無以抵擋物是人非的悲恸,只得以禁足為借口,日日告慰。
如今提起來,又仿佛隔山隔海,前塵往事一般虛無缥缈,好似那裏的人和事都不曾真正發生過,不過是自己南柯一夢,夢醒黍米已熟,夢中人倶已背道而去,再不相見。
戚威心知又觸了人傷心事,趕忙将話頭引開去,“他既是你師父,你倒學會些什麽本事了?”
“說來慚愧,師父本事大,他在時,我卻沒能聽他只字片語,一味調皮搗蛋,插科打诨,如今想來,那樣的日子,恐怕再沒有了。”
戚威旋從榻上跳下來,“你這就同我走吧。”
潤之一愣,“走往何處?”
“天涯海角,走到哪算哪,你那琰哥不是發配到烏蘇去了麽,咱投靠他去!”
他許久沒聽到這個人的名字了,一時間竟有些恍惚——琰哥?誰……
連日來最不願揭開的記憶噴湧而出,潤之心頭酸澀翻滾,五味陳雜,那個人,還活着麽?身上的傷如何了?還……記得我麽?若是平安,為何去日已久卻杳無音信,他明明知道我……
或許他知道,卻因身陷險境自身難保,而不再想同我這佞臣之子扯上幹系了吧。
“喂喂,”戚威五指張開在潤之面前晃了一晃,打斷他的思緒,“又胡思亂想個甚,怎的遭了點變故就轉了性子了,少像個娘們兒似的,振作些,怎麽,你不想找他了?不稀罕他了?”
“他不曾回來,或許命該如此。”
Advertisement
潤之喉頭哽咽,忽而想到從前看話本兒時所見的一句,‘因愛而生憂,因愛而生懼,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懼’。
如今想起來,可不是如此,憂懼之于他,不過一場世俗情愛,若無此人,恐怕他仍是無憂無慮的佞臣子,進可魚肉鄉裏,退可稱霸一方,哪裏有這愁腸百結的苦頭吃。
“我爹……罷了,爹養我十七年,何其不易,我不能再……”
“這是啥話,他回不回得來是他的事,你去不去找他那是你的事,與你爹何幹?”
“爺爺雖然半拉眼睛看不上那倒黴皇子,不過你既舍不下他,安知他就能撇得下你?”轉念一想,“若是他死了還則罷了,若是尚有一口氣在,便尋着人,浪跡天涯也好,終生潛逃也罷,總歸是省得相互記挂睡不着覺。好生在一塊兒,再怎麽也強過你一個人成日裏跟這兒自怨自艾,編一辮子草蝈蝈生蛆。”
潤之垂頭喪氣,咬着唇不答話。
戚威繼續激将,“爺爺看你那日的架勢,卻是連生死也置之度外,一心削尖了腦袋給人頂罪,想要雙雙化蝶了不成?也不想想,人家堂堂皇子,天潢貴胄,怎麽也是死不成,皇帝也不能真要他的命,無非吃點皮肉苦頭。”
“你倒痛快,自己頂罪不要緊,一腦門子熱,還帶着全家一起送命,啧啧……那氣勢驚人的,吓爺爺一老跳,以為你真要當場伏法了,差點為你哭上一鼻子。”吸吸鼻子,頗有些感慨,那日險些便在十數萬人面前丢了大人去。
“怎的如今斷了條腿就變得娘們兒唧唧,瞻前顧後縮頭縮尾,這可不像我認識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了。”旋即狡詐一笑,“要不……娘子,你跟我罷,咱倆私奔得了,還回邊境占山為王去?”說罷就要伸手解潤之領子上的盤扣。
潤之無心與他調笑,只道,“你不是我,你不懂,你沒有……”
你沒有家,他險些說出這句來。
“我不是你,我誰也不是,”戚威肅容道,“但我知道‘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想必你對永琰亦是如此。”
潤之心頭劇震,他竟從戚威方才的話中,聽出了久違的語氣,那原本是尹壯圖的口吻。
“自古忠孝尚且不能兩全,何況情誼,你再想想,好好想想。”
仿佛有許多雙手在背後推他,逼迫他、慫恿他開口,多寶垂首進屋,将窗上的卷簾挑起,室內悶熱争先恐後地散去,清風徐來。
“你說的對,”潤之長長籲了口氣,“我這條命是多少人換來的,他們定不願見我不痛快。”旋忖道,“下輩子的事天曉得,此生尚且不能活得清明,如此消沉無非坐以待斃,琰哥在烏蘇或許被困住了,那邊沒有好藥可用,身上的傷也不知好全了沒,他定是……也是想見我的。”
“欸,”戚威欣慰道,“這不就對了麽,大老爺們兒可別磨磨唧唧,招人煩的很,年輕人吶,要勇于追求幸福。”轉而悵然若失,“我倒可憐,将你說通了,棄自己的終身幸福于不顧,十足十的大公無私喲~你以後可得報答我,讓我在你家躲禍,白吃白喝。”
“戚小威。”潤之正色道,“多謝你了。”精神頭兒一上來,壞心眼瞬起,突地兩手捏着他腮邊肉,死命拉扯,“謝謝你祖宗十八代了,你這嘴,早晚是個禍害,不如我今天幫你撕了,一了百了。”
“呦呦呦!你這是又複活過來了,我就是那東郭先生——”戚威疼得直抽氣,搖頭晃腦,“你要謝我的事多着呢,不急在這一時,不過若是想走也別太心急,依我看,你這錫晉齋是進來容易出去難,方才四下繞了一圈,見那牆根兒底下都蹲了一溜守衛,要想走,總得等一個好時機。”
“何時?”
“成親之時,場面混亂,屆時你一走,你爹必定尋你,這親便結不成,倒也不耽誤誰,你走了,皇帝大不了發個火,也不會怪罪你爹,公主又不愁嫁,你說是不?”
“……對!”
潤之點頭,是倒是,但總覺得哪裏不太對,不過既然定下要離開,不如當斷則斷,便問,“現在幾月?”
“嘿,你這日子過得糊塗,連幾月份都不知道了。”
“少廢話,幾月?”
“八月二十三。”
“唔,還有不到月餘,你便在此處住下,方便與我一同研究。”
“那是當然,”戚威尾巴快翹到天上去,“爺爺必得吃你的、喝你的,你這宅子這麽大,你爹又這般有錢有勢,必定虧待不了我。”
潤之欲哭無淚,心道,若是我爹知道你正殷勤出謀劃策,為他兒子研究出逃大計,還不得扒了你的皮,算了算了,先不告訴你了,省的你這有前科的識時務者變成奸細。
“那是那是,”潤之口不應心地道,“虧待誰也虧待不了你個大尾巴狼……”
“你叫爺爺什麽?”
“沒啥,你聽錯了,好兄弟,好戚威。”
數月以來,這是潤之第一次發自內心覺得放松,一口濁氣終于潰散些許,友人離去的哀傷尚盤亘在胸中,卻仿佛積壓在心頭的陰霾暫時被戚威趕走,終于能睡一個安穩覺了。
☆、結姻緣
天子嫁女,雖說是下嫁,卻纖毫不損固倫公主的儀制,甚至填而再填,補之又補,足見皇室倚臣之心。
天子為臣子做足面子,這還是歷朝歷代頭一回,太後老佛爺自是不高興,又礙着皇帝在場不好發作,暗地裏不知掐折了幾片新染的蔻丹,面上還得春風數渡,和顏悅色地清點嫁妝。
十公主仍是不鹹不淡,斂眸杵在一旁,三棍子捅不出個悶屁來,沒半分要出閣少女的嬌俏羞怯,從始至終只道一句‘但憑老佛爺做主’,十足不讨人喜歡。
直到固倫和孝出嫁的許多年後,皇太後薨逝,即便到死也不明白她為何受寵,乾隆一輩子生了十個閨女,除去五個早夭的,總也還剩下五個,各個兒性子溫婉樣貌可人兒,唯獨固倫和孝其貌不揚,生來還命中帶煞,有個眉上橫屍的唬人命格。
欽天鑒明裏暗裏進言此子不詳,可乾隆偏偏不信這邪,将她自幼帶在身側,手把手教的狡獵騎射,比皇子還更看中幾分。
固倫和孝平日蔫聲不語,學起男子上陣打仗的功夫卻是英姿飒爽,頭發高高束起,端得铮铮傲骨的翩翩兒郎,仿佛生來便該是男兒之身,便該帶兵上陣殺敵,浴血沙場,而非被困在這四方宮殿之中,做只供人賞玩的金絲雀兒。
如今一朝下嫁,嫁妝數量竟有先皇後嫡女固倫和靜下嫁博爾濟吉特時的三倍之多,朝野震動,即便是下嫁,卻無一人敢側目輕看。
權臣們都看得出,這是皇帝有意給和珅錦上添花,足彰愛重。
其中關竅劉墉自然最明白,皇帝慣擅制衡,他如今因打壓十五皇子之事風頭正勁,數日來在朝堂上橫着走,連撞盤龍柱的頻率也大大縮減,後因觊觎兵權之事被旁人诟病,捕風捉影卻捏造得有鼻子有眼,乾隆将婚期安排在此時,正是要給和珅臉面,壓一壓劉派氣焰。
滿朝文武唯獨和珅一人愁雲慘淡,日漸清減,走神發呆成了家常便飯,乾隆心中焦急,卻不知他緣何這般,偏偏這人下了朝跑得飛快,想将人留下盤問也不得其法,便只能成車往錫晉齋送最名貴的補藥補品,結果潤之更加反胃得吃不下飯了。
一朝臣子便就這般心照不宣地在朝堂上相互敷衍,好在大小和卓叛亂得恰到好處,一忙起來又将這場親事的喜慶氣氛蓋過些許。
這婚事到底準備起來了,乾隆格外開恩,特許公主大婚後不必新開府邸,錫晉齋裏外翻新,亭臺樓閣皆鑲烏簇紅琉璃,朝東門臉貼金,朝南門臉描銀,水榭重引活水,藤架紋絲規制,全權按照大婚儀制置辦,即便和珅不提,這府中也自會有人操辦,絲毫不用勞心費力。
距大婚尚餘三日,潤之的精神一日比一日更好些,他扳着指頭算日子,盼着日落又盼着清晨,恨不能一覺将這幾天睡過去,仿佛睜開眼睛就能看見他,張開手臂就能擁抱他。
等見了他,第一句話要說什麽好呢,他心裏盤算着,要先問問他傷好了麽,還是問他願不願意和自己浪跡天涯呢。
浪跡天涯,一想到這幾個字,他的心就酸軟一片,像是一下子變成陶瓷捏的,滿滿遍布了那個人的指紋,再容不下其他。
思來想去又覺得自己太女兒氣,本來就是舍了身家性命、自斷後路地去找他,何必想得這般周全,不若見了人,上前霸氣地拍拍他的肩,告訴他這輩子就跟着小爺,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萬事不愁。
那麽琰哥會怎麽說呢,潤之從一個怪圈中脫身,又陷入了另一個怪圈,無休無止地胡思亂想,久久回不過神來,便滿懷溫柔與欣悅,荒廢了再一個清晨日落。
戊戌這日天色尚未大亮,天空灰蒙蒙壓得極低,潤之一夜不曾合眼,像是即将奔赴戰場的将軍,枕戈待旦。
“少爺,”多寶垂立于廂房外間,“寅時冊封使便至北午門,眼下還有半個時辰,奴才伺候少爺更衣。”
“不用,”這次潤之極快地回答道,“你先準備馬。”
“馬早備好了。”
多寶聽出他語氣裏掩蓋不住的笑意,他不知道少爺為什麽高興,卻很清楚這高興裏定是有永琰的影子,只有那個人才能讓他這樣高興,旁的人都不成。
少爺高興,他就高興,多寶繼續道,“高頭大馬,少爺一直想騎的那匹,馴得可乖。”
屋裏頓了頓,似乎嘟囔了句什麽,多寶沒有聽清。
“你先去罷,我随後就到。”
“成,”多寶說,“對了,老爺說兩身吉服都試試,樣子全是你喜歡的,都教二夫人繡了松竹紋。”
“多寶。”
多寶收了腳步,“少爺還有事吩咐?”
“你幫我跟爹說,就說……潤之不孝,若有……罷了,你什麽都不必說。”
“少爺?”
“去罷,什麽都不必說。”
腳步聲漸遠,戚威道,“真的什麽都不說?”
“不了,”潤之苦笑,“爹應該都明白的,走罷。”
“也好,說了反而徒增念想罷了,這就走吧,這幾日我見牆根兒底下的守衛撤了,正是脫身的好時機,後院牆雖高些,但有草木遮掩,最是隐蔽,先把衣裳換了。”
二人換上一身小厮短打,又一人扣了頂大草帽,從廂房後門出,順着人最少的連廊繞過廂房,悄無聲息地到達後院,東方隐隐泛着紅光,此時府中上下正是張燈結彩人人忙碌之時,多寶領走了廂房中大部分勞動力,一路下來竟出奇順利。
至牆根兒底下,戚威左顧右盼,巧借樹冠與假山遮擋,趁無人留意,連忙低聲道,“你先跳,我斷後。”
潤之尚未應他一句,回頭功夫便瞥見院角一處小土包,心知下面埋着什麽,不由心頭驟縮悲從中來,神思一窒。
戚威大急,“祖宗,你倒是上啊!”
便是這一晃神功夫,一聲脆靈靈女子怒嗔自背後傳來。
“什麽人在哪兒呢——”
潤之聞聲頭皮一炸,這女子并非他人,正是住在後院多日不見的小妹,素池。
小丫頭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本領潤之老早就見識過,自打和珅休了宋氏,這丫頭在後院沒了天敵,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從前那二兩嬌羞全然扔了個幹淨,跟自己屋裏人混熟後說話嗓門也拔高八個度,這要是被她發現逃婚,還不得嚷嚷得天下皆知了。
說話間素池已經挪步上前,“說你們呢,沒聽見麽,聾了不成?”
潤之不敢回頭,一味躲避,好在素池不曾見過戚威,連問了兩聲不曾回應,小姐脾氣也上來了,素手一擡,嗔道,“問你話沒聽見?!哪個院裏的?在這兒鬼鬼祟祟做什麽呢!”
“聽見了,聽見了,二小姐息怒,”戚威點頭哈腰,殷勤道,“小的們是前頭少爺院裏的,這不是吉服上松針的線斷了一根,聽說是二夫人所繡,少爺吩咐過來尋根線的。”
“你是哥哥院兒裏的?”素池狐疑道,“看着倒有些面生,那個人——就說你,為何背着身子,沒臉見人麽?”
“我們剛入府不久,他是我弟弟,一慣認生,二小姐別同他一般見識。”
戚威生的俊朗,無論什麽瞎話從他口中說出都帶着幾分說服力,而這項能耐此時終于派上些用場,素池雖有懷疑,到底不過是個尚值豆蔻的小丫頭,礙着吉服事關重大也不敢怠慢,便道,“你們就在此處站着別動,今日大喜的日子,碰壞了東西幾條命都不夠抵,我去取線來,你們帶着回去,叫哥哥旁屋裏的澹兒原樣繡上。”
戚威連連作揖,“有勞二小姐。”
素池臉上一紅,含糊問道,“你叫什麽?”
“小的賤名……戚小威。”
“唔,等着罷,我去去就回,可別亂走啊,今日人多,待會兒別找不見了。”
“正是,可不敢給二小姐添麻煩。”
戚威三句兩句打發了素池,回頭拱着潤之爬牆,邊推邊道,“我看你家這小姐像要動春心,可別是垂涎我的美色,看上我了吧。”
潤之被驚了一遭,這會兒放松下來反倒不複之前驚險焦急,哂道,“她看上的人可多了去了,你既非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不若你就別跟我走了,留下當個倒插門兒女婿豈不是一妙宗兒?”
“可不敢可不敢,你們家那小姐我可招惹不起,看你這般不痛快,莫不是醋了?”
“醋你個大臭蟲!不想留下還不趕緊爬,待會兒來人了更麻煩。”
戚威被他罵得沒脾氣,趕忙遞了肩膀給他踏着,二人一起翻到牆頭,戚威先行跳下,旋即發出極短促的一聲悶哼,似乎想呼喊什麽,卻又戛然而止。
天未全亮,府中燈火通明尚自不覺,牆外卻是依舊夜色沉沉,看不分明,潤之最後回頭望了一眼籠罩在喜悅中的錫晉齋,不知父親正在做什麽,往後……但願素池替我盡孝膝前。
回過神來,縱身一躍——
預想中冷硬的地面并未如期而至,潤之只覺得身下一沉,竟是直接落入了數人組成的肉盾之上,心中大驚,卻見來人倶着黑衣,在夜色之中極難察覺,再定神看,倒各個兒都是府裏的熟面孔。
戚威甫一落下便被暗地裏一記手刀劈暈,此時正自歪在一旁昏迷,守衛們小心将潤之放下,不發一語,讷讷退進夜色裏。
一道聲音驟然響起——
“你的腿不要了麽!”
☆、重逢時
“你的腿不要了麽。”那聲音不顯喜悲,淡淡道,“這麽高的牆也敢跳。”
聲音裏散出些格格不入的肅殺氣場,分明是三伏尾巴,頂暑的天兒,潤之卻覺得通體冰冷,突地打了個激靈,他一節一節地轉過頭,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句話來。
“吉時快到了,你這又是要往何處去?”
周遭一片寂靜,那些喜慶的氣氛似乎被一道高牆阻斷,全然攏罩在身後,一絲一縷也無從洩露。
忽而一枚炮仗炸響,生生将天色撕開一條口子,雞啼緊接着四處奏起。
潤之回過神,慢慢喚了句,“爹……”
和珅呼出一口氣,朝他伸出手,像是從前無數次那樣,“囡囡,過來,到爹爹這兒來。”
“爹,讓我走罷。”
他的手就這樣僵在了半空。
微茫的清晨裏,潤之逆着光,看不清和珅臉上的表情。
和珅的聲音微微有些發抖,“你爹在這裏,你的家在這裏,你往哪裏去?”
“孩兒已經長大了。”
“是啊,是長大了,跟爹一樣高了。”
潤之少年人圓潤的下颏瘦得發尖,身量單薄得像一片随時會被風卷走的紙片,不知何時,他竟瘦成這樣了,和珅擡起手想摸摸他的頭,潤之向後撤一步,躲了開去。
“潤之,別使性子了,跟爹回家去。”
“爹……您的兒子已經長大了,如今也有了自己所愛之人,心知所向,此身早由不得自己,若沒了永琰,兒子焉有性命在,求父親,給兒子一條生路。”
和珅喉嚨哽咽,像是吞了刀子一樣疼痛難忍,十分費力地說,“這世上從未有一人,是離了旁人便不能活的……”
“既是這般,爹便放了我去找……”
和珅自顧自道,“你尚年少,一時分不清親疏內外也是情有可原,要知道,這天下除了你爹以外,再無旁人全心待你,你聽話些,懂事些……還是爹的好孩子,爹與囡囡,還同從前一樣……”
“不能了,爹。”
潤之雙膝落地,聲音低沉卻堅決,在晨光中沾着露水的寒氣,“恕孩兒此生不能盡孝膝前,來世結草銜環,必報答爹爹養育之恩,兒子給您磕個頭,這就走了。”
“養育之恩,呵,好一個結草銜環!”和珅手指痙攣,臉上顯出一個極其可笑的扭曲的表情,旋即眼眶通紅,手掌顫抖着揚起來,似乎想要抽他一巴掌。
“爹打罷,”潤之也紅了眼睛,跪着不肯挪動,“爹打過了,權當是了斷這一世父子緣分。”
和珅猛地倒抽了一口氣,氣息從中阻斷,疾咳兩聲,竟驟然咯出一口鮮血來!
潤之似被重拳擊中面門,連帶着眼前薄霧裏全是星星點點的紅色,慌忙起身要扶。
和珅避開他,脫力地擺擺手,倚在牆上微微阖着雙目。
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他想,昨天這個孩子還騎在自己肩頭看風筝,還不到膝蓋高,又白又嫩的一小團子,誰見了都說嘴甜乖巧,怎麽一下子就長這麽大了,口口聲聲說什麽‘了斷這一世父子緣分’,一刀一刀剮在他心頭上,疼得直哆嗦。
“爹……”
潤之的眼淚終于落下來,他無力地張張嘴,想說我不走了,我聽爹的話了,都是我錯了,爹別生氣,我這就回去,成親,可是話堵在喉頭,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來。
和珅在熹微的晨光中睜開眼,再沒去看兒子,只瞥了昏迷的戚威一眼,再開口時語氣出奇平和,就如同談論今年花開甚好。
“這人日日想帶着你往外跑,實在不好,不若……殺了罷。”
“爹!!!”
潤之心頭登時湧起巨大的恐懼,這樣的和珅他從未見過,但他知道,和珅是真的會殺了戚威,就像殺死那只養在府裏多時的雪沙豹,就像碾死任何一只微不足道的蟲子。
忽然之間,他明白了自己的堅持是多麽可笑,和珅即便是用上對待旁人十中之一的手段,也足以逼他就範。
他從未比這一刻更怕他,如同懼怕一個生長在自己血肉中的心魔,原來自己一直就在父親的鼓掌之中,所有的僥幸,不過是倚仗着疼愛。
“爹,我知道錯了,”潤之哭喊起來,像只瑟縮絕望的小動物,“他是我的朋友,他救過我的命,別殺他,我跟您回家,我什麽都聽您的,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別殺他,我再也不敢了……”
他瘋狂地磕頭,額頭撞破了也渾然不知,眼淚順着消瘦的面頰流淌到地上,和着血,潤澤了一小片土壤。
和珅将他抱在懷裏,牢牢抱着,不準他再磕頭,但潤之的力氣卻出奇大,幾乎要恐懼地掙脫開去。
和珅的手慢慢覆在他後頸處,片刻之後,疲憊地嘆了口氣。
夏日驕陽似火,把晨間的薄霧驅散開去,暑氣蒸騰起來,如同遍布空氣中的游絲,收攏包裹,絲絲入扣,令人無處遁形。
其實和珅年輕時,頗有過幾年撒潑打橫的無畏勁頭,少年心氣兒好高骛遠,不是沒想過為俠為豪,莫說前輩晚輩,只要他一橫眉,連乾隆也得怵他三分,秦淮一霸的名聲響了許多年。
可惜那時以天為蓋地為席的一腔孤勇,到底是有了潤之之後就被磨得一幹二淨,連絲灰兒也沒剩下。
天王老子也蓋不住的混不吝如今怕狠了自己親兒,說起來只剩苦笑。
和珅是真怕了。
怕他吃苦,怕他受痛,怕他颠沛流離,怕他無枝可依,恨不得将胸中一顆滾燙的心挖了去捧給他,渾然不在意胸膛破了的空洞鮮血淋漓,嗖嗖地灌着冷風,疼得鑽心,哦——沒有心了。
這兒女債究竟要還到幾時,他想,自己恐是上輩子冤死了人家清廉官,糟踐了人家好女兒,才落得個現世報。
報應不爽,他還樂此不疲、甘之如饴,只怕哪日見不着這報應自己的小鬼兒,又要為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翻來覆去地剮心。
潤之這一覺睡了很久,明明只是清晨到夜裏的光景,卻覺得比養傷時成日成日躺在榻上做的夢還要龐雜。
夢裏自己穿着大紅吉服拜堂成親,父親與母親倶坐在堂上,笑眯眯望過來,等着自己與新媳婦兒二拜高堂,待喜婆牽着新嫁娘走近,才見那人居然長着永琰的臉,慘白的面門塗着紅胭脂,仔細看卻發現是個給死人紮的紙人。
潤之猛地驚醒過來,耳中嗡嗡地響了好一會兒,周遭一片黑暗,晃了晃頭,過得半晌才想起今夕是何夕,戚威恐怕已上了黃泉路,而他竟是好端端躺在自己的榻上。
外頭推杯換盞與歌舞聲不時傳來,他擡擡袖子,順着窗子投進來的月光,看清身上穿着的是件大紅色的吉服,袖口兒繡着金線松針,與夢中別無二致。
吉服殷紅如血,卻無端讓他想起黃土白骨,無數墓碑森然立在心頭,壓得他喘不過氣。
當年元瑞給的匕首還挂在牆上,潤之将它取下來,放在手心把玩許久,外頭的聲響漸漸停了,剩下萬戶搗衣聲,分外凄楚。
匕首鋒刃慢慢在吉服的緞子面上游走,黑夜之中仿佛一尾閃着寒光的銀魚,最終停在心口窩上方空懸,駐足不前——
轉眼便要落下!
‘叮’一聲脆響,一顆石子彈來,準确擊中霜刃,潤之一怔,虎口被震得發麻,匕首铮然掉落在地!
下一刻天旋地轉,黑暗中他被擁入一個久違的懷抱,熟悉的苦丁氣息瞬間纏裹上來,将他困在這方寸之間。
如若此時依舊是夢境,那麽他便願以這一把消骨立誓,期許一生都不必醒來,就這樣停駐,醉生夢死。
那雙手臂太過有力,帶着珍重的顫抖,簡直要将他揉進身體裏去,靠得太近太緊,又将兩個越發急促的心跳融在一處,溫暖的大掌輕輕覆蓋住潤之的雙目,火熱唇舌便蜿蜒而下。
後背咚地撞在榻上,此時疼痛也化為激越,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他摟着永琰的脖子,兇狠地吻回去,帶着無數相思釀成的愁苦與委屈,皆融化在愛人久別重逢的一個吻中。
“我來了……”日夜思念的聲音在耳畔回蕩,一路灼燒進他的心中。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我來晚了。”
不晚,不晚的。
其實不必宣之于口,若是相愛,又怎麽會不能彼此感應,那些忐忑的等待,不安的守望,皆伴随着永琰的到來化作浮生泡影。
他像是沙漠中踟蹰苦行數百年的一縷孤魂,終于在灰飛煙滅之前,跳進那片讓他義無反顧的海市蜃樓。
可他還有一句想好了很久的話,一定要問。
“你願不願意……”
“我願意。”
浪跡天涯。
潤之的淚終于落下來。
☆、魂歸處
潤之的眼睫顫抖着反複蹭過永琰掌心,心裏便源源不斷爬出來無法遏制的麻癢來,好似許久不曾見這人,一直在胸口憋着一口氣,千言萬語到了此時,卻随着心裏那一股氣一塊兒散了。
只覺得月光清輝散落處,盡是難以安放的思念,此時抱在一起,什麽也不說,就十分惬意。
屋內寂寂,二人倶不再言語,潤之的手順着永琰肩頭向下摸,撫過堅硬如鐵的背部線條,終于停留在那塊巴掌大凸起的傷疤上。
“還疼麽?”
“疼,”永琰将頭埋進他的頸窩,野獸般地嗅動脈上的一小片肌膚,“每多念你一分,便更疼一分,”嘆息一般,“一百七十二日,無一時、一刻不疼。”
永琰又伸手去探他的右腿,順着朝下摸。
“和珅打的?”
“早就不疼了,”潤之說,“你那日根本沒醒,我被打的事是誰跟你說的?”
永琰頓了一頓,“戚威。”
“戚威?”
“是。”永琰道,“自山道回京時,在亂葬崗狼群裏遇他,那日之事便是他同琰哥講的。”
潤之一愣,旋即明白過來,自己雖任意妄為,但和珅到底是自己的父親,潤之原是對他再了解不過了,心知他不論如何都不願讓自己難受,若是戚威無事,他突然産生了一些不切實際的奢望。
“那其他人,師父、尹大哥他們呢?!”
永琰親親他的唇,“他們好好的,都在烏蘇。”
他們沒死……他們都好好的!!
“陳骁呢?”
永琰親他的眼睛,“他也在。”
“牛不平呢?”
永琰親他的鼻尖,“也在。”
“石魯呢?”
永琰有些無奈,尹壯圖所帶軍隊雖與喀什一戰有所傷亡,卻好歹剩下近三萬人,若是一個個問下來,這天都快亮了。
“莫提旁人,你且放心,他們都沒事,早在劉墉派兵圍剿八寶山之前,你師父便分批撤離大部分留守兵将,連你那小師兄劉必清也随軍同行,如今他們都在烏蘇,很好。”
連日來壓在心頭的千斤巨石瞬間化為三兩清風,柔柔地吹過潤之頭臉,失而複得的喜悅令他傻笑起來,口中不住喃喃,都在,都在呢。
永琰心也教他暖化了,只想法兒更安他的心,埋頭吻他,溫柔道,“烏蘇雖不算富庶,但勝在廣袤,柳軍師帶領将士們,因地制宜,梯田養稻,旱地培谷,糧食一載三熟,已然初見成效。另外,尹壯圖南下時沿途以親王親兵旗號在各鎮縣暗中招兵買馬,如今已招攬了不少賢才。還有……大家都很想你。”
潤之鼻子發酸 ,也将手貼在他手背上。
“讓我看看你。”
“別看。”
永琰的聲音中摻雜着前所未有的慌亂,卻立時便感受到指掌下的濕潤,心中更加不舍,支吾道,“還是,別看了吧……”
潤之一寸一寸堅定地将他的手拉開,心中做好了極充分的準備,不論這張臉變作如何模樣,也是要看一輩子的,一輩子那麽久,再醜也看習慣了。
大掌慢慢挪開,倒是使了點力氣,兩個人暗自角力,還是永琰先行讓
步,彼此日夜思念的面孔才緩緩顯露。
月光溫柔映在愛人臉上,那是一道橫貫整張臉的疤痕,如今已沒了血肉模糊時的觸目驚心,唯餘下淡淡一抹淺色,并不如何明顯,細看卻乖張地蟄伏在面側,昭示着當時的慘烈。
不過數月之間,永琰的面龐完全褪去少年青澀,堅毅線條勾勒出青玉容顏,剛硬兩道濃眉轉折,斜入天倉,顯出些不同以往的莫測。
唯有眸中情意不曾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