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令潤之醉酒一般恍惚,而那道傷疤被他的容貌一襯,反而顯得微不足道,黯然失色。
就這樣一道傷疤,将他的琰哥迫得如此,他有些想笑。
潤之指腹在上來回抹了抹,渾不在意地笑了笑。
“醜了。”
那人身上的溫度褪了個淨,簡直比打了敗仗更挫敗。
“這麽緊着這張臉?”
永琰面色漲紅,似乎難以啓齒,須臾才道,“不緊着,怕你嫌。”
“騙你的。”潤之得逞大笑,“我倒覺得,”舌尖試探地舔了一遭,吧唧親了個響的,“比從前更有男人味些。”
“這個人小爺喜歡,這道傷疤小爺也喜歡,只要是長在你身上,什麽都喜歡。”
一句話說得極為露骨,一時氣氛膠着暧昧,永琰的手在他身上四處游走,卻是極為克制着力道,如同蟄伏的豹,矜持的鶴,迷蒙中帶有蠱惑之意,又小心翼翼如同對待貴重易碎的瓷器。
心疼萬分,“怎麽瘦成這樣了?”
“正是長個子的時候,總要瘦的……少說話,趕緊的……”
“趕緊什麽?”
“要……呼……要那個。”
“潤之,你身上有傷。”
“不礙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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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裏,各種聲響逐漸被情欲的喘息□□聲淹沒,桌角除蚊蟲的線香寂靜燃燒,黑暗之中逐漸凝聚成紅點,跳越不休。
永琰便也不再多說,着力殷勤疼愛,好似要将天各一方時的所有相思之苦一并歸還。
不知是誰發出一聲嘆息,極快地隐匿進碰撞與糾纏之中,再不可聞。
這一刻,潤之忘記了自己是誰,今日是何日,窗外歌舞鞭炮觥籌交錯又所為何事。
成親、公主、父親,所有性命攸關的大事皆抛之腦後,只記得在此時身體裏的是永琰,他愛的人也是永琰,熱辣的痛意與隐秘的歡愉,潮起潮落,既痛且快,給予他一切的人,是永琰。
眼前白光陣陣,迷蒙中他聽見永琰在耳邊低聲喃喃。
“潤之,如今琰哥雖在關外,但朝中有劉必顯操持,時時白隼互通,暗線已布,尚需時日打點,若得劉統勳與你父助力,至多三年……”以額頭抵着他,輕輕碰了一碰,“旁的都無所謂,來日琰哥即便為此事身死,你亦不可消沉,不可憂勞,不可自尋短見,你只需記得,琰哥魂之歸處,定是你身邊,你活一日,我便護你一日。”
“琰哥……”他努力睜眼去看,只得到一記深似一記的撞擊,将他的神思颠得支離破碎。
“再叫一聲。”
“琰哥。”
“再叫。”
“琰哥……”
後來他的嗓子也啞了,疲憊極了,終于心滿意足地蜷成一團,像只被順了毛的小動物似的,縮在永琰懷裏睡去。
一夜無夢,一切都似回到原點,只要在他身邊,便是最安穩的所在。
天色微亮,潤之的睡臉如嬰兒般純淨,他出落得越發俊美逼人,唇邊生出象征着成熟的零星幾根細軟絨毛,許是做了什麽好夢,嘴角隐隐翹起個溫順的弧度,永琰看了許久,似乎要把他的臉龐牢牢印在心底裏,反複描摹,永不相忘。
半個時辰後,永琰将他緊攥的手慢慢展開,悄無聲息地為他蓋好毯子,想了想,又走至案旁,提筆寫下一行字,打成紙卷兒,輕輕塞進潤之手裏。
他于寂靜之中注視着他,眼中擒着無限的溫情與眷戀,宛若浸潤了星辰浩瀚,而眼前人便是那銀河之中最明亮的星鬥,流光溢彩,令他不忍錯目。
後來的許多年裏,他無數次穿梭在黑夜中,努力向他看去,等待着他,守護着他,卻再不能如此明目張膽地擁有他。
他曾想要許這山河表裏,一個安穩現世,到頭來卻發現,原來所念所求,皆不過一個他而已。
又過得良久,永琰終于不舍地親吻潤之的額頭,起身退出門外。
離開潤之身邊的這幾步似乎耗盡他所有力氣,關上門,緩緩蹲下身來,頭靠在手背上痛苦地喘息,肩背肌肉繃得極緊,如同一只身受重傷的野獸,渾身浸透了絕望的氣息。
旋即起身,加快腳步自廂門出至正房,踏過院中滿地喜慶紅皮,毫不避諱地推門而入。
“多謝。”
“不必。”和珅放下茶杯,并未看他一眼,神色冷漠,“護身火器也好,入城關牒也罷,我所做之事,樁樁件件倶是為了犬子,嘉親王不必言謝。”
永琰緘口不語,自懷中取出以黃絹纏裹之火铳,就近置于幾上。
永琰兀自道,“包裹內有一份名單,還望和大人着力提拔。”
“你又如何肯定我會助你?”
“全無把握,但何妨一試。”
他将他的至寶握在掌中,交鋒之下,勝負立現。
和珅許久方嘆罷一口氣,終于認輸。
“我雖對你全無好感,奈何犬子一門心思要助你、護你,從前我虧欠你父親,如今一報相抵,合該是天意。”
永琰微微皺眉,似乎并不認同他的話,卻也未曾出言打斷。
“嘉親王本非池中之物,兵戎相見之日只怕不會遠了,和珅別無所求,只願嘉親王憐恤犬子一片赤誠,屆時尤記今日情分,給他一條生路。”
☆、橫屍眉
朝中盤根錯節,和珅明顯感覺到一根暗釘打入,從平定大小和卓将領人選,到兵權一事令劉墉頻惹奏疏,戶部兵部出力頗殷,似誰人在背地裏操持,步步擡舉劉氏,卻點點削減劉派與八皇子勢力,漸呈捧殺之勢,迫得他們接連讓步,只待奮起反擊之時。
待到那日,便也是十五皇子回朝之日。
永琰暗中所謀之事被和珅一語道破,眼中殺戮寒光一閃即逝,緊緊攥拳,良久方斬釘截鐵。
“我必不傷他。”
“嘉親王一諾千金,但願牢記今日所言。”
和珅長嘆,“昨日之日不可追,明日之日須臾期,走罷,待你回寰之日,我恐也要喚一聲聖上了。”
永琰不答,轉身大步行至門口,驀地回頭,低聲說了一句話。
和珅渾身一震,心中似撕扯絞痛,在那樣的目光下,他竟感到些沒有來由的懼意,好似今時今日,站在面前之人并非發配偏荒的落魄皇子,而是君臨天下的在世真龍。
別過臉去不再望他,咬牙道,“走便是,若你有心,何患沒有親自護他那一日。”
永琰聽罷,委身屈膝,面朝着和珅的方向,穩穩叩了一個頭。
潤之醒來時,屋裏的冰鑒方才支上,涼氣絲絲,格外怡人。
多寶依舊立在垂花拱門後頭,日光透過窗紗,這光景令他想起許久前一個同樣的清晨,那時二人初識□□,永琰在案頭留下許渾的詩句,空許了個‘來日’。
手心紙卷被攥得太久,已有些發皺,潤之展開來細細端詳,片刻之後猛然從榻上躍起,單衣赤腳翻箱倒櫃,許是動靜實在大了些,多寶聞聲進屋。
“少爺,”多寶道,“這是尋什麽呢?奴才幫少爺?”
“不,不用。”
經了好一番折騰,潤之從壓箱底的衣服口袋中摸出另一張紙條,那紙條明顯已有些年頭,邊角皆有些泛黃,卻被主人完好地壓實,平平整整,藏在前襟貼着心口的襟袋。
他小心翼翼将兩張紙箋拼在一處,只見箋上各書上下一阕詩句,筆力雄勁,入木三分:
勞歌一曲解行舟,紅葉青山水急流。
來日登得九龍巅,與君風雨下西樓。
昨夜裏鬧騰了大半夜的賓客們到底沒見着新郎官,左右皆是同僚熟客,各自吃酒盡興便散了。
京城百姓們都道昨日聽了樁新鮮事,天子嫁女,世子娶親,除卻漫天排場與送親隊伍做足全套,繞城一周,卻是連新嫁娘與新郎官的影子也不曾見着,到頭來不得而知,只道貴人連臉面也是金貴,不輕易教人見的吧。
日子還得一天天過,誰也不曾料到,自成親之後,曾經的開朗的潤之好似一夜之間又回來了。
紀曉岚比誰都欣慰,體現在飯量上就是一頓三碗豬肘子。
“我就說吧,诶我說沒說,老和。”紀曉岚眉飛色舞,“孩子成了家,自然就懂事兒了,都不用教,這都教不來,得是自然而然,嘿,水到渠成。”
“少嘚瑟,把你那煙袋熄了,嗆得睜不開眼。”
“不行地~你倒是求仁得仁,兒子也成了,倒貼的兒媳也賺來了,我這些天可就累得狠了,還不興我抽兩口解解乏麽。”
“旁人背地裏給你起了別號了,你可知道?”
近來大小和卓一事暫歇,朝野上下一團和氣,唯獨有那麽幾個死谏派硬骨頭,怕是就不知何處捕風捉影而來的兵權一事起了戒心,一直揪着劉墉不放,今兒上奏說他賣官鬻爵,明兒拟折告他營私舞弊,彈劾奏折屢見不鮮。
乾隆無法,既不能完全視之不見,又不能此時辦了劉墉,只得再安排這些成日無所事事的愚忠老臣點兒旁的事,轉移一下多餘注意力。
這不——紀曉岚紀大人光榮中招,作為聖上欽定的總篡修官,放下手頭一切事務,帶領一幹老臣,開始編寫《四庫全書》。
為國為民的名頭山壓下來,老臣們個個兒心滿意足,埋頭苦幹,誰也沒那閑工夫彈劾劉墉了,可苦了紀大學士,整日煙袋不離手,也就漸漸得了個紀大煙袋的響亮名號。
“老和啊,你當我想呢。”紀曉岚繼續吞雲吐霧,煙袋鍋嘬得滋滋兒響,“你是不知道,那《四庫》有多龐雜,經史子集皆要包攬,一應史實倶得囊括,聖上他老人家上下嘴皮子一碰,上傳下達,看這架勢,想來沒個十年是不能竣工喽——”
和珅不願搭理他,“既然如此,我這兒就不留紀大人了,您該忙忙去罷。”
“行啊,我老紀這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龍游淺底遭蝦戲拔毛鳳凰不如雞……”
“趕緊滾!”
“得嘞~”
紀曉岚馬不停蹄滾到門口,順走了廳前拾花丫鬟一枚。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發的少,對不住寶寶們
☆、致遠者
潤之将兩張紙條親了好幾天,才舍得粘好裱完,懸在床頭時時觀賞。
這日出門時正見固倫和孝坐在廊下,專心致志提筆作畫,眉眼舒展,個中自有一道悠然寧靜,竟似與世隔絕。
一旁只帶着個懶散丫頭,這會兒與多寶站在一處,不知小聲聊了些甚,面上羞得紅嫩。
若是一直不曾見着她,潤之幾乎快忘了自己已然是個成了親的人,固倫和孝也沒半分公主架子,處處勤謹,極少開口,把存在感降至最低。沒過幾日,盤桓在所有家仆婢子心頭的緊張氣氛盡數散去,大家一如往常,該怎麽還是怎麽,仿佛府裏娶進來個公主不過是添雙碗筷的事兒。
說起來潤之心中也總是有些別扭的,他這位額驸實在當得不夠資格,迎親那日不曾露面不說,連公主入府好幾日了也未說過一句話,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潤之偷眼打量她,左右不過和素池差不多年歲,又是聖上的掌上明珠,在宮裏肯定也被疼寵的緊,哪知道一朝嫁人了,卻被丈夫如此冷落苛待,擱旁人定是一哭二鬧了,偏生她不甚在意,連苦也不訴一聲。
轉念一想,天家性情最是涼薄,皇帝連自己的親兒子也能說發配就發配了,更何況是個女兒,恐怕盛寵是假,物盡其用拉攏權臣才是真。
這麽想來,又覺得那小小的背影有些可憐,都是身不由己,棋子而已,自己雖說不多喜歡她,到底也別冷着人家,只當個異姓妹妹也就罷了,便信步走去。
多寶聊到興處,一時未查,倒是一旁随侍的小丫鬟先行覺察,擡頭看來,便見一俊朗絕塵的公子緩步而來,心想這大概就是公爹老爺那位世子了,果真端得一副遠觀自在如飛仙,今睹分明似俨然的天人容貌。
小丫鬟面上一紅,連忙手足無措地福身施禮,“見過額驸。”
固倫和孝筆勢微微一頓,施施然起身福了一福。
“不必多禮。”
潤之平日在府中随意慣了,一應狐朋又是清一色男子,實在不知如何與女孩兒相處,往她面門上瞥的這一眼卻正瞧見那半邊折斷了的眉頭,霎時間想好的話茬兒忘得一幹二淨,只得摸摸鼻子,沒話找話。
“你這畫的是什麽,牡丹,還是睡蓮,我看看。”
本以為女孩子慣常該畫些花兒啊柳的,不想略略一打量,卻見桌上攤開的紙上寥寥幾筆,赫然勾勒出一副行軍打仗的陣圖!
“這是……”潤之吃驚,“這是降龍陣?”
固倫和孝眼簾也不掀一下,“是。”
“這穆桂英大敗遼軍時布的陣,你竟會畫麽。”
“……”
“來來,坐下說。”潤之感到十分新奇,本以為宮中的女子皆該如弱柳扶風,動不動就嬌嗔暈厥,再不也是蠻橫嬌貴,時不時要香脂環伺,想到竟還有對行軍布陣感興趣的。
“這陣法你從何處看來的,竟記得這般清楚,連左翼方隊比右翼多五十四人這樣的細處也沒落下。”
“夕時在宮中,父皇常與我……妾身,談論行軍布陣之法,久而久之,自然記得一些。”固倫和孝中規中矩地答道,“額驸見笑。”
“你不必自稱妾身,這個稱呼實在怪異的很,你我平輩稱呼即可,另外,你可以喚我的表字。”
潤之繼續問道,“除了陣法,行軍,你父親還教你什麽了?”
“兵器也識得一些。”
“哪些兵器,尋常刀劍會使麽?學過哪些劍法?”
“并不擅長,劍法只會一套平沙落雁,在神機營中時,峨眉刺用的順手些,旁的還學過些機巧制造術法。”
“你還在神機營裏待過,那你認得……罷了,那你會騎馬麽?”
“會的。”
固倫和孝不動聲色,任由他問,不時神色寡淡回應兩句,潤之與她聊起軍營治理之法,倶是對答如流,漸漸竟能聊到一處。
她說起話來四平八穩,不疾不徐,全不似初嫁少女羞怯,更不同于自家小妹叽叽呱呱連弩機括似的雨打芭蕉,論起禦軍抗敵之法更是侃侃而談,落落大方,反而有種安定人心的神奇力量,就像……
永琰。
潤之有些迷惑,要說同是乾隆的孩子,身體裏流淌着同樣的血脈,有些相似之處也是尋常,但那位心狠手辣的八皇子他也見過,感覺就全然不同,難不成血脈這東西還任人唯賢麽。
還是……其實天家之人也多狠辣之輩,只是有些還未曾顯露出來罷了。
“那有機會一起縱馬。”
固倫和孝眼中終于迸發出一線不同的光亮,“能麽?”
“當,當然。”
也不太好說,誰知道這足禁要什麽時候解除,能不能出得去門還得看和珅的意思。
“那好,那好,縱馬好。”說着還有些難以啓齒,“架子上的那些兵器……我能耍耍麽?”又連忙保證,“我輕拿輕放,不會弄壞的,也不會被旁人看見。”
“……”
潤之簡直敗給她了,哪有這樣平易近人的公主來的。
“當然可以,這府裏以後就是你的家,想拿什麽,拿便是了,不必知會我。”
“多謝。”
潤之撓撓頭,“不,不用謝。”
☆、束甲攻
一連數日,潤之皆與固倫和孝談天論地,入夜方分,甚是投契。
“若是暴民人數達四萬,朝廷只三百人,該如何押送方不暴動?”
固倫和孝思索片刻,斟酌道,“力量相較懸殊,私以為不可以暴制暴,必得二人為一小隊,四人為一大隊,十六人為一帳,六十四人為一營,五百人為一旅,以此類推。實行連坐,一人犯錯可牽連一隊,兩人起義可腰斬一帳。”面色淡然,“由此将四萬人劃分開來,每一營分派三名将士看管即可,各個編號,早午晚三次點卯,自不會有掉隊或者錯漏。”
“很對。”潤之贊許道,“不論怎樣身份地位的人,總是有情誼在,連坐一出,自是怕牽連旁人而不敢造反了。”怪不得尹壯圖他們不肯反抗,原來如此,“那麽你覺得換铠甲為藤甲,可有利于山地實戰?”
“藤甲輕且保暖,可減輕負擔,大大提高行軍效率,但也有一弊端,便是極易引燃,如若敵軍采用火攻,恐怕十分不利。”
“若非天時地利,火攻亦是不易。”
不論時隔多久,那次驚心動魄的經歷仍舊歷歷在目,元瑞以命相博,護住自己時的神情每每浮現在腦海中,令他心酸且痛。
“倒是。”固倫和孝覺察他神色有異,不知想到何事,不欲打攪,便兀自擡目去望檐子上一溜枯黃的草蝈蝈。
潤之沉思片刻,又道,“本朝曾有與草原部族打仗的先例麽?”
“有。”
“何曾?”
“六世□□圓寂次年。”
六世□□進京圓寂次年,正是父輩人二十出頭年紀,乾隆頗不受寵,緊接着蘇四十三起義,後與清軍抗衡兩月,後清軍火燒華林寺,起義軍才被全部殲滅。
這原是一段陳年舊事,固倫和孝也是後來在國子監的史冊中了解,蘇四十三祖籍新疆,是不折不扣的草原人。
本不過是個安分守己的私塾先生,不知怎的,糾集了大批草原難民造反,開始時朝廷內部矛盾重重,沒将這小撮流民當一回事,只派當地散兵鎮壓,不料蘇四十三其人雖不是練家出身,卻是個治軍奇才,沿途攻占六省,暴民隊伍越發壯大,揮軍北上,直至甘肅河州。
當時朝廷九王奪嫡異常兇險,乾隆便是憑借着平定叛賊躲過一劫,後來更是牽扯出王望貪污一事,令先皇革了一大批朝廷命官的職。
固倫和孝将在史冊上所見一應講于潤之,并不好奇他為何有此一問。
潤之:“蘇四十三後來如何了?”
“死了,戰死在華林寺。”
潤之不解,“他死之後,為何其餘暴民仍在負隅頑抗,他既然是組織者,擒賊先擒王的道理旁人總該懂的,組織者被殺,應該立即棄械投降才是。”
“不然。”固倫和孝搖頭,“這就和草原狼失去了頭領,下一任狼王會在同一時間誕生是一個道理,草原人與中原人帶兵大有不同,他們像螞蟻,關鍵時刻可以為保全大局而犧牲任何一人,能夠同仇敵忾,亦可以各自為戰,這是草原精神。”
“唔,當時随君出征的武将可是劉統勳劉大人?”
“正是,如今朝中武将亦是以他為首。”
“這我知道,前段時間大小和卓也是他帶兵出征的。”潤之兜了一大圈終于繞到正題上來,“我禦前行走年頭尚淺,不知劉統勳其人,品性如何?”
固倫和孝心說這才是你想問的吧,卻也不戳穿他,老神在在道,“我常在後宮,倒也不甚清楚,只素日裏聽父皇提起,說劉大人與你父交情甚篤。”
親厚也是真親厚,卻不如紀曉岚走動頻繁,潤之也只是在年節父輩相互拜訪時與之有過數面之緣,實在談不上熟稔。
想通過父親與劉統勳聯絡暫不可行,但潤之清楚,永琰若想回京,光是暗中安插文官尚不足夠,必得有身份地位貴重的武将加持才可,但是……
正自思索,一枚石子越過高牆,咚地一聲擊中潤之發頂。
“诶呦!誰亂扔石頭!”
此時正是院中守衛換班,又逢午後懶散,潤之不願他們在一旁聽自己與固倫和孝說話,便統統打發了去別處候着,不想卻被牆外小賊鑽了空子,一枚一枚朝裏頭投石子,估摸着正欲闖空門。
“看我逮着你不……”潤之氣急,從地上撿起石子便全力擲出——
“噓——”
戚威艱難地爬上牆頭,剛一露頭便被淩空而來的一枚石子擊中,光榮墜毀。
“方才那人……”
固倫和孝憋着笑意,令一張頗平淡的面孔顯出幾分生動。
“你與那小賊相識?”
潤之後知後覺道,“好像是……”
牆外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動立時驚動了門房守衛,一時呼和聲四起。
“兀吶賊人!竟連相府院牆也敢攀爬,可是不要性命了?!給我拿下!”
戚威摔得七葷八素,任由門房招來一隊巡防守衛圍了個圈,守衛頭子橫刀在前,抵在戚威頸間,想先将這倒黴小賊拿下。
門房定睛一瞧,疑道,“這賊人瞧着倒十分眼熟。”
“認出爺爺啦,我可告兒你……”
戚威疼的抽氣,操起新學的京片子想唬唬人。
門房:“別是個慣偷兒,不如侍衛大哥勞動貴步,先将他交由大理寺法辦。”
戚威:“……”
戚威出離憤怒,“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老子兩個月之前剛跟你打過照面,就他媽是你小子朝門外扔的爺爺!”
“那更不是善茬,強闖不成改翻牆了,必得法辦!”
“欸我說你們怎麽——”
侍衛頭子狠狠一擰眉,“老實點!否則休怪刀劍無眼!”
“住手!”潤之扶着膝蓋,邊喘邊道,“別動他——”
“少……少爺。”
衆人慌忙退至一旁。
戚威見撐腰的人來了,登時換了副面孔,方才趾高氣昂的氣焰散得一絲不剩,眼淚吧嚓地嚎。
“出人命了~~~劍都架脖子上啦~~~”
侍衛頭子一看自家少爺出面也慫了,慌忙收了劍,“欸欸欸你可別血口噴人啊,誰看見我把劍架你脖子上了。”
“诶呀~~~~”戚威不依不饒,“腦袋差點沒啦~~~~诶呀~~~~~~”
“行了別嚎了!”
潤之三步兩步越過衆人,揪着戚威脖領子将他一路拖進門去,到門口時略一思索,又轉身對呆愣的衆人發話。
“今日之事,莫要說出去。”
“你還回來作甚?”
“我想你麽。”戚威不平則鳴,“怎的那落魄皇子想來看你就來看你,我都教你爹扔亂葬崗去了,千辛萬苦來了連個好臉兒都不給,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麽。”
潤之一見他這副西子捧心樣便想笑,心說,每回來都要弄出這麽大動靜,再教我爹瞧見了,還不真拿了你的命去。
“行了別哭了,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子漢,別動不動就跟小姑娘似的柔柔弱弱掉金豆子。”
“此話不然。”固倫和孝上前,肅容道,“木蘭替父從軍、良玉為國征戰、平陽公主帶兵出征,上治國,下安邦,攘外而安內,哪一個都是巾帼不讓須眉,才華膽略皆不輸男兒,何來柔弱可欺之說。”
潤之連忙辯解,“并非柔弱可欺。”
固倫和孝難得堅持,“那是如何?”
潤之滿肚腹搜刮,平日裏巧言善辯的本事一遇見女孩子就煙消雲散,令他十分困窘。
戚威略一思索,道,“自古女子崇尚無才便是德,在我看來則不盡然,班姬續史之資,謝庭詠雪之态,是女子德才之美;木蘭替父,良玉為國,是女子奮勇之美;昭君出塞,文成入藏,是女子舍身之美。”不自覺地搖頭晃腦,“種種皆是至善只義,尋常男子又如何能及其萬一,不過話又說回來,木蘭征戰十二載,竟連同寝同食的戰友也分不清雌雄,想來相貌上許是處處受限,不若公主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流轉生輝,令人過目不忘。”
過目不忘倒是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就全不沾邊了。
一番話既化解了尴尬,又表明了立場,分明是恭維話卻說得耐聽,固倫和孝掩唇一笑,福身見禮。
戚威抱拳躬身,“見過十公主。”
兩人便算不打不相識了。
☆、伐高樹
院裏雖有茂密植被蔭涼,到底秋老虎尾巴粗,熱得人心焦,潤之方才又跑了那一通,身上粘膩難受的緊。
“走罷,一同到廂房來,實在曬得荒。”
待三人坐定,屋當中冰鑒擺上,軟滑涼糕入口,戚威全無形象地癱在貴妃榻上,舒坦的唉唉叫喚,半點兒不見外。
“诶——你說你們家前院兒牆咋就這麽高,屁股都給爺爺摔八瓣兒。”
“誰讓你跳。”潤之說,“後院兒不是矮麽,你怎麽不跳?”
“誰說後院矮的!”戚威直跳腳,“後院加高了足足一丈,比前院還唬人,還是外扣的,你不知道?”
潤之還真不知道。
“再說了,後院有你那如狼似虎的妹子,我敢麽,說真的,你家還怕偷兒麽,有人敢惦記麽,估麽着是你爹防你跑呢。”
潤之搖頭,“非也,我爹絕不是怕我再跑。”
“是防着旁人。”固倫和孝一語中的,“劉墉的駐兵明面上撤了,暗中尚有探子埋伏。”
“你怎麽知道?”
“我夜視尚可,夜裏……”略有些尴尬,“夜裏……出恭時見有探子着夜行服埋伏在附近高枝上。”
“咳,咳,下回叫丫鬟在屋裏放個恭桶。”潤之摸摸鼻子,“既然見了探子,不如引出來一網打盡。”
“不可。”
固倫和孝與戚威同時說。
“沒有确鑿證據在手,貿然引蛇出洞只會打草驚蛇。”戚威說,“潤小之,人家公主可比你有勇有謀多啦。”
潤之窘迫,“那就……将院子周遭高樹伐去一些,教他們沒有落腳之地。”
固倫和孝淡淡一笑,表示贊同。
“欸~”戚威蹦起來彈了他一個清脆的腦瓜崩,“比我認識你那一陣兒可開竅多了,不愧是爺爺看上的人~~~”
“少得意,小爺本身就聰明。”
戚威:“對了,你們方才在聊什麽?”
固倫和孝:“世子正在與我打聽朝堂上一名武将。”
戚威:“喲,怎麽着,想子承父業,當個貪官?”
“滾你……”潤之剛要罵出口,又猛然想到還有個姑娘家在場,生生咽了回去,“我爹手下留情沒宰了你,你倒好,你、你以後不許說他是貪官。”
“不說就不說,那你掃聽朝堂上的人作甚?”
不待潤之接話,戚威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想為你那琰哥兒架橋鋪路是不?”
固倫和孝抿了一口茶,雙手搭在小腹上,朝窗外看,似是在走神。
窗外銀杏黃落,日光柔和,正是一派秋日景色。
潤之似乎低聲辯解了一句,她沒有聽清。
戚威繼續道,“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頭拉磨的驢,他三不五時出現一會,就像在你眼前挂上一根永遠也夠不着的胡蘿蔔,不過貪圖你身家顯赫,能幫着他,等他真當了……那啥,用不着你了,蘿蔔也不用喂了,直接把你爽了,只因着你今時今日還有可利用之處才帶你與衆不同些。”
“不是的。”
“不是什麽?”
“琰哥不會。”
戚威像是真動了氣,俊美的面孔漲得通紅,“他們天家的人都……反正你自己想清楚,不如跟我上山當土匪的好。”
其實潤之心裏清楚,戚威并不是真正斷袖,他口口聲聲喜歡自己,不過是江湖人結交的計謀。
就像初次見面時他能舍了自家大哥不顧,轉而出逃另投是一個道理,如若來日真到生死攸關,他或許也會權衡利弊,保命為上。
可是轉而想到在滇藏時,戚威也曾喬裝涉險,舍生忘死地保護他,便又在心中唾棄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也可能是真心想結交他這朋友,不願他吃虧,便老實不客氣地把他當成自己人。
可是又為了什麽而結交呢?
心底裏陰暗處生出無數不可見人的壞蘑菇——無非是因為家世顯赫。
戚威是個江湖人,那是潤之年少時最向往的生存環境,江湖人俠氣、仗義、一身是膽,一人一劍就能浪跡天涯。
可是接觸久了,他慢慢發現不論是江湖還是廟堂,人總是趨利避害的。
尹壯圖願意追随是想報當年滅族之仇,柳鳳雛願意襄助是許天下海晏河清,戚威願意同往是為茍全性命于亂世,人人皆有目的,口頭上的情誼不可靠,總是要圖點什麽,才能讓人更安心。
那麽永琰呢。
他從來沒想過。
“咴!想啥呢,跟不跟我走你給個痛快話吧,占山為王可比你當大奸……大忠臣的兒子快活,十公主您高見呢?”
固倫和孝頗為認同,“江湖确是逍遙,晨鐘暮鼓,安之若素,若無這一身負累,倒是個絕好的去處。”
“十公主性情中人,在下佩服。”
戚威一貫看不上天家人,此番與固倫和孝淺談幾句,去來之間竟有些欣賞這位公主的豪邁氣概,絕不遜于男兒,又觀她神态,有心玩笑幾句。
“十公主可也心悅我這潤之小弟,”目光在固倫與潤之之間反複流連,狡詐道,“你別瞧他生的妙,卻也是個腦子不頂用的,不若你我二人競争,價高者得,如何?”
固倫和孝平穩接招,颔首道,“也可。”
“戚威!”潤之猛抽了他後背一巴掌,“玩笑也得适度,固倫清白女兒家,你多大年歲了,還有這逗弄心思。”
“分明有來有往,如何是逗弄呢,分明棋逢對手将遇良才,你且說同不同我走?”
“不走。”潤之道,“我應了琰哥,要在京中等他。”
戚威臉色發臭,“你應了他這,又應了他那,他可也應了你什麽,只叫你在此苦等?等他舉兵謀反,攻回京城來,肱骨老臣一個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