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會放過,你當首當其沖受害的是誰們家。”
“你怎的如此多心。”潤之面上已有幾分厭煩,“說了不同便是不同,琰哥素來不會食言。”
“得。”戚威擺擺手,活像個在太陽下暴曬開裂了的葫蘆瓢,“我一介鄉野村夫,命如草芥,只懂些個自己個兒保命的道道兒,實在摻和不起你們天潢貴胄的糊塗賬,愛如何就如何罷,爺爺不伺候了。”
“哪兒去?”
“回我的房,睡覺。”
戚威堪稱大言不慚地一扭臉,舉步便要往之前住的房間去。
“欸!”潤之一把揪住,“我叫多寶另拾掇一間房給你住,”放低聲音,“之前那間固倫正住着。”
“那我跟你一間。”
“我住裏間,多寶住外間,沒地兒餘給你。”
“那我跟公主住一間吧……”
“多寶!你另尋一間住。”
☆、指間沙
傍晚時分和珅未歸,潤之帶領府裏幾名長工,将錫晉齋圍牆一周顯眼的幾棵老樹伐了,只餘些低矮灌木,又在當中地皮底下埋上捕獸夾子,挖上幾個三尺見方的便宜陷阱,內置釘板,以輕草皮覆蓋,這一手是從尹壯圖處偷師而來,別說是幾名摸黑兒的探子,就算是正經刺客也不見得全無用處。
每伐一棵,戚威便騎在樹冠上,大喊一聲,“順山倒喽——”
潤之遙看他上樹掏鳥,微微有些發愣,他想起小時候,自己也是這樣,猴子似的一竄一竄爬樹,元瑞就在樹下張開雙臂接着,生怕他踩不穩跌下來。
那時候是幾歲來着,八歲,還是九歲,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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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出神,遠處鈴聲陣陣,和珅踏着夕陽,打馬歸來。
和珅不愛乘轎,素來像武将般騎馬來去,乾隆獨許他一人過武門而不必下馬,今日他雖一身朝服,卻難掩無俦氣質,面上帶着笑意,許是有些熱了,前襟的扣子解開兩顆,鎖骨處微微泛紅,胯下寶馬長嘶一聲——正是驚羽。
戚威一骨碌從樹幹上滑下來,連滾帶爬地就近躲進灌木叢中,卻不料當場中招,險些一頭栽進布滿釘板的大坑裏。
和珅不做理會,也并未瞧一眼被伐了一地、死不瞑目的參天老樹,驅馬上前,居高臨下朝潤之伸出手。
和珅嘴角上翹,表情中帶着難掩的喜悅,仿佛一夕之間年輕了幾許,豪邁地沖他說,“來。”
潤之握住父親的手,借力上馬。
和珅猛一拉缰繩,驚羽前蹄擡起,仰天長鳴,扭頭調轉過方向。
“不回家麽?”
“不回,爹帶你去個地方。”
潤之便不再多問,安心靠在父親懷裏。
驚羽風馳電掣掠過無人的十裏集,向郊外飛奔而去——
耳邊風聲呼嘯,和珅突然說了一句,“今日撤兵了。”
“什麽撤兵?”
潤之一時沒反應過來,旋即猛地坐直,“八寶山撤兵了?”
“對。”和珅溫柔地看着他,“爹知道你念着那地方。”
那是他的心結。
八寶山被圍守數月,今日終于撤兵,山中不比鬧市,如今正是草木蔥榮的季節,潤之險些找不到入口。
山中一切如舊,并沒有潤之想象中厮殺過後的破敗景象,久曠的土地還殘存着些許曾有人居住過的痕跡,草色青青,漸漸覆蓋住滿眼荒蕪,鹽湖依舊,想必過些日子,朝廷便會分派開采。
遠離鹽湖的一小片地裏,生着挨挨擠擠又格格不入的一撮麥子,夕時豆芽菜似的小苗,如今頂破了油布竄得老高,拼命汲取養分,結出沉甸甸的糧食,乃是潤之親手所植。
“我兒年幼時候,總愛騎在爹肩頭上,有一回就這麽尿了,濕了爹滿後背。”和珅說,“我心裏氣的很,想這如今便言行無狀,長大後成何體統,可一看見我兒,就什麽氣都沒了。”
“那時候,我兒那麽小一團子,爹一只手托着你的腦袋,一只手托着你的屁股,就能把我兒捧在手心裏頭,那麽小,那麽軟,我不敢輕輕抱着,怕摔着我兒,又不敢用力抱着,怕我兒會疼。”
潤之心頭酸脹,仰頭去望山澗圈出的天空。
和珅席地而坐,面上的笑意更濃,“我當時想,這就是我和珅的兒子,以後我一定好好護着他,不教任何人欺負他,哪怕他想要那夜光中的素娥,我也拼了一身解數摘給他。”
“後來啊,我兒長大了,也有自己想要一輩子守護的人了。”他有些神傷,伸手摸摸潤之的頭,“我兒願意為那個人妥協,背井離鄉,甚至為救那人而舍棄性命,這是為父一直盼你能學會的擔當。”
“爹知道不該阻攔你,卻不得不阻攔。”
“我兒喜歡他,爹便幫他,可在爹心裏,什麽都沒有我兒的命重要。”
他的聲音有些發顫,幾乎語難成句,艱難地喘息。
“囡囡……恨爹麽?”
潤之把頭埋在和珅懷裏,飛快地搖頭。
這是和珅第一次說這些,潤之心如針刺,對父親,他曾怨怼許久,可是真到扪心自問時,又不禁喉頭發緊,真的恨麽?
過去大半年光景,父子倆爆發了前所未有的青春期危急,潤之同他別扭,同他冷戰,假裝中規中矩假裝氣息奄奄,把脖子一梗,假裝再也不跟他好了。自以為怨恨厭惡是因為深重的尊嚴與對愛人分離的不平使然,其實說到底,不過是孩子在父親面前争取獨立,為了得到最喜歡的糖果撒潑打滾地抗争,仗着那個人永遠舍不得拒絕自己,永遠拿自己沒轍,将泛濫的寬容與友善留給陌生人,而面對最親近的,反而劈頭蓋臉,求全責備。
可是父親又做錯了什麽呢,他不過是不再萬能,不再無堅不摧,變得手足無措,變得更加小心翼翼,變成了一個可憐兮兮的祈求兒子能回頭看一眼的小孩子。
潤之茫然伸出手,卻無法挽留歲月,哭一通,鬧一通,也就長大了。
長大了,也終于能明白,世間萬事并非全然順遂心意,縱使不能兩全其美,也至少做到互不虧欠。
如今和珅容顏依舊,卻終敵不過歲月,眼角生了細碎的皺紋,潤之才醍醐灌頂,如若永琰是他的命,那麽和珅便是他的天,敬之愛之尤嫌不及,又如何恨得起來。
和珅捧起他的臉,輕輕的像小時候那般的在額頭上親了親,又牢牢圈在堅實有力的臂彎之中,如同抱着失而複得的無價之寶。
翌日清晨,雞鳴剛過,陳公公親自前來,告知和珅聖上龍體抱恙,今日早朝暫休。
院前吵嚷不休,潤之睡不安穩,索性起身到院中練棍法,正遇見廊下練劍的固倫,二人對視片刻,互一鞠禮,劍棍相碰‘嘣’地一聲鈍響,便默契地拉開了對陣之勢。
頃刻之間劍來棍往,前庭呼嘯生風,棍式帶起不少落花,戚威在睡夢中嘟囔了一句什麽,猛地用被子蒙住了頭。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就是國慶節啦,提前祝小天使們國慶節快樂!我要開始休假啦~小長假開始,節後正常更文,愛你們!
☆、年華過
三年後
“喂喂!你這招猴子偷桃太陰險了吧!”
“對付你這種人就得兵行險着,”潤之上三路下三路将戚威打量個遍,“怎麽,還不心服口服?”
“爺爺服你個錘子!”
戚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矮身一個掃堂腿,潤之早對他的路數心知肚明,不慌不忙撤腿弓步,使出一招四兩撥千斤,戚威這一腿未能掃到實處,當即抻了大胯,瞬時氣焰全無,滾到一旁唉唉叫喚去了。
固倫見他這般,會心笑道,“我來同你對陣。”
“別了別了,”戚威哀嚎不止,“女俠,上回你給我打的凜子還沒消呢,容小的再活兩天成不成。”
“來了來了!”多寶上氣不接下氣往裏跑,“攔不住了,戚威少爺——”
紀汝傳緊随在後,大步流星趕進院中, “攔、攔我作甚!”
戚威一個鯉魚打挺,“嘿!小結巴又來啦~”
汝傳這幾年間個頭兒拔高不少,兩頰嬰兒肥漸消,顯露出本可忽略不計的五官,倒是比從前順眼不少,頗有幾分長身玉立的雛形,唯有口吃這一點遲遲未有好轉,自兩年前與潤之解開心結後,結識了在相府無限期‘小住’的戚威,便多了一雅號——小結巴。
“你、你這潑賊,”汝傳越是着急越結巴得厲害,“再,再警告你最後一次,不許叫、叫小爺結巴!”
“我就叫了,嘿,我就叫了你能奈我何~~~小結巴小結巴,風吹雨打都不怕,你說耕田他犁地,要多可氣多可氣~~”
“你、你、你!”汝傳漲紅了一張白面皮,戟指戚威,你,你,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放肆!”
潤之眼珠一翻,心知他下半句絕對是——我告訴我爹去。
“我,我告訴我……”
“好了!”潤之忍無可忍,“都不許鬧了!”
紀汝傳與戚威當場變身識時務者,立即噤聲。
固倫和孝道,“世子此番前來,可是有要事相告?”
“差,差點忘了,”紀汝傳得了特赦,連忙對潤之說,“老大,我給你送帖子來的,稽璜得了個胖小子,府裏頭擺、擺滿月酒,到時候咱倆一道去。”
“何時落地?”
“昨兒個夜、夜裏,稽璜說叫咱倆給孩子當幹爹呢~”
“渾名兒定好了麽?”
“生在長庚将落未落之時,單取了個庚字做表。”
潤之沉吟,“長庚烈烈獨遙天,盛世應知降谪仙,好名字。”揚聲道,“多寶,去庫房瞧瞧我着工匠雕的玉如意如何了,差不多再添上個長命鎖,到時候一并帶了去。”
潤之收了大紅喜帖,兩人在院裏坐着閑聊,邊看戚威與固倫喂招,說起好些當年的事,又想到再不能相見的元瑞,只覺得恍如隔世,若他還在,便也是稽璜孩兒的義父,潤之教文,元瑞授武,汝傳只在一旁捧着點心納涼。
“嘉親王那邊如何了?”
“清明時候接到師父的機關鳶傳信,說一切順遂。”潤之思索片刻,低聲道,“想來該是過不得中秋,這皇城要變天了。”
“我、我爹說了,近來聖上龍體欠安,去年上元到如今一直是八皇子臨政,叫咱倆少在禦前走動,省得惹晦氣。”
“你爹不是編書正編的如火如荼,怎的又回朝了?”
“還不是殿選在即,你爹被調走監、監考去了,我爹就只能頂上來補缺。”
“對了,你兩位哥哥武試結果如何?”
汝傳一翻白眼,“人手一枚堂前燕,這幾日正窩在家裏郁悶呢,唔,雲片糕遞給我。”旋盤腿抱着點心盒子,心滿意足之餘便開始日行一次的憂國憂民,“老大,今年的賦稅又漲了一分,加上去年芒種時候漲的,統共算下來,比往夕富庶年頭都要多上一半,又趕上流年大旱,顆粒無收,難民多得救不過來,你說這八皇子到底想作甚,難不成不曉得官逼民反的道理?”
“大權獨攏,莫說他個剛及弱冠的矜貴皇子,即便是老謀深算如劉羅鍋,也難保不會眼高于頂。”
“正是。”汝傳有些忿忿,“那、那聖上便也由着他作怪,就不顧江山社稷,不顧黎民蒼生?”
“待機而舉是良謀,”潤之道,“通史你也讀過的——楚莊王有言,君子進退知方,時機未到尚且隐藏,成大事者,謀靜而後動,懂否?”
汝傳被他幾句古話唬得一愣一愣,只覺得自家老大是天地下最博聞強識之人,簡直僅次于他最敬愛的老爹了,于是雙眼放光,十分崇拜且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潤之心中自有算計,這幾年乾隆身體一直不康健,八皇子永璇依仗劉墉在前朝的勢力,私以為這天下非己莫屬,背地裏迫害皇子、私造龍袍、賣官鬻爵,做下許多大不敬之事。
朝中怨憤之聲四起,無奈太子孱幼、五皇子病弱、九皇子整日沉迷岐黃之術,十二、十三兩位皇子戍守關外,非召不得回,放眼京城內外,竟無一人可與之角力。
和珅一面聯絡劉統勳着力提拔新人,培植基礎勢力,一面放手朝堂,并不理會八皇子所犯的荒唐事,令其無所忌憚,如此三年,朝中忠賢之士苦谏無門,反複碰壁,終于将目光投向曾有反心的前十五皇子。
“老大,我覺得,你跟從前不太一樣。”
潤之漫不經心,“哦,不一樣在何處?”
不遠處固倫矮身避過一擊,側手撐地,柳裙翻飛之間橫裏一腳,正勾中戚威的膝彎,将其帶得朝前踉跄,險些摔倒。
“變得……”汝傳說不清楚,腦袋瓜子囫囵幾轉,砸吧砸吧嘴,努力搜尋詞彙,“變得靠譜了,成熟了,會算計人心了,總之……就是不一樣了。”
潤之伸手在他頭上胡嚕一把,“人總要長大的,你不是也長高了麽,快跟我一般高了,再說了……”一把捏住他腮邊僅剩不多的軟肉,牙縫裏擠出久違的奸笑,“你老大我何時不靠譜過,啊?”
“疼疼疼,老大饒命~”
沒有變,完全沒有變,紀汝傳淚流滿面。
同一時間,秦淮河畫舫。
“今兒怎麽有功夫上我這兒來了?”
“成日裏跟那些個老家夥周旋,心血都快熬幹了,還不興老子聽個曲兒樂呵樂呵麽。”劉必顯屈着一腳蹬在船艙精修的花牆上,“老頭子倒是會享福,拐帶我們家小皇子跑烏蘇種地去了,苦了老子年紀輕輕就在這深不見底的朝堂上摸爬滾打,”官袖一甩,兩手捧臉,“你看看,你看看我新長的魚尾紋~”
“死開,”秦袖笑罵,“你不是在太後手底下混的風生水起麽,如今還偏得了劉墉老兒的重用,”颔首擠眉弄眼,顯出幾分讨價還價的市井之氣,“劉羅鍋機關算盡,卻不知臨了臨了被自己人插了兩肋,真乃是——聲妓晚景從良,一身煙花無礙;貞婦白頭失守,半生清苦俱非,可憐人也,可憐人也,卻成就了劉大人您在京城的赫亮名頭。”
“名頭有啥用,還不是聚散如浮雲,這官場上的事,還不就是你□□一刀,我□□一刀,插來插去有高招,劉墉老兒當日不也使手下義子混入八寶山軍營,連便宜師父都着了他的道,才連累着永琰被發配,經了那麽些歷練。”
秦袖眉梢微挑,“劉墉那義子,你可還有印象,到底何許人也,竟連師父都蒙混得去?”
“無關緊要的小人物罷了,”劉必顯吹吹茶末子,噓溜喝了一口,“據老頭子後來機關鳶傳來信中所說,他本是邊疆游牧羌士一族後人,族長之子,原姓左,單名一個棠字,後來暴民起義中,羌族族長被南境邊關招安,與朝廷合力對抗暴民。”
“結果被朝廷放了鴿子了?”
“是呗,”劉必顯撇嘴,“羌族雖不算邊境強族,但仍是隐患,清廷當然想不費一兵一卒,坐山觀虎鬥,最好令雙方鬥個兩敗俱傷,好得漁翁之利。”
“孰料暴民中有一人實在不是池中物,竟帶領暴民們巧借地勢火矢輪攻,出奇制勝,羌族措手不及,被壓着打,結果慘遭滅族。”
劉必顯大大打了一個哈欠,繼續說,“反正當時這個左棠應該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随便藏一藏躲過了一劫,後來被前來督軍的劉墉拾回家裏,改了頭臉,換了姓名,成了個打小兒培養的棋子,美其名曰——義子。”
“唔,”秦袖頗覺感慨,“那這人還真挺慘。”
“慘人多了去了,”劉必顯不以為然,“挨個兒可憐,你當自己是活菩薩呢。”
“我不是活菩薩,頂多算是個泥菩薩,自身都難保了,如今賦稅加成這樣,老百姓都捂緊了荷包,誰還有閑錢逛窯子,只盼着來日你真富貴了,帶老娘離了這鬼地方,上皇宮裏開窯子去。”
秦袖無限憧憬,只覺得皇宮開窯子指日可待,便巴巴兒地催着劉必顯加緊速度往上爬。
“急什麽,待來日永琰回來了,還怕沒有真富貴?”
“诶,”秦袖噗噗吐出一嘴瓜子皮,“那嘉親王如今也算居江湖之遠而憂其民了,聽說今年殿選出來的文武狀元都有意與他結交。”
“那是,”劉必顯自豪的很,“老子瞧上的人,能錯得了麽,不過那些個文狀元、武狀元的,空有一把子熱血,腦子不活絡,還需再歷練歷練才能上手。”
“分明是師父他老人家瞧上的人,與你有什麽相幹,”秦袖嗤之以鼻,“生死有命,成事在天,他能走到哪一步另說,倒是你對人家有非分之想,這三年估計日日在被窩裏巴拉手指頭數日子,盼着人回來呢吧。”
秦袖一語道破,劉必顯難得沒有惱羞成怒,這幾年被秦袖打趣多了,他也慢慢不再避諱,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他才不會這般幫襯,而既然看上了,管他是天皇老子還是十殿閻羅,他劉大爺也要全須全尾的弄到手。
這混沌世上,還不曾有他求而不得之物。
“老子就盼着了,從他走那一日就盼着了,又與你何幹。”
“無幹無幹,”秦袖嗔道,“我便等着看你飛黃騰達那一日,最好飛到龍床上去~”
“滾蛋!”
劉必顯怒罵一聲,別過腦袋,憋笑憋得合不攏腿。
作者有話要說: 休假結束,開工開工~~寶寶們打起精神來,努力工作學習啦!
☆、太歲草
烏蘇
夜幕沉沉,永琰仰躺在收成過後的谷穗堆上,遙望天幕,寂靜地思念他的少年。
許久不見,他該是長高了,長大了,模樣不知變了多少,性子想必還似從前。
他又在做什麽呢,信收到了麽。
尹壯圖提着酒從側面攀上來,沖他搖搖手腕,“喝麽?”
永琰接過灌了兩口,綿裏回甘,正是三年前下窖的梨花白。
晚秋夜風習習,酒熱上頭頗有幾分惬意,尹壯圖從懷中掏出一枚陶埙,抿着唇斷斷續續吹起來,這支曲子他吹了三年,到如今仍舊不甚熟稔,其中欠缺的曲調,卻固執地用幾分情味填充,反倒悠揚。
永琰的目光虛虛透過陶埙下的玉佩,望向遙遠之處。
許久,埙聲停了,永琰半睡半醒間聽到尹壯圖說了句話。
“琰弟,這麽多年,大哥沒求過你什麽,如今确有一事相求。”
他停頓片刻,不待永琰回答,便繼續道,“大哥曾與那方儒生有過一段淵源,我早先對他不起,他朝我報這滅族之仇,也算一報還一報,若是來日……”拳頭攥得發白,緩緩吐出一口氣,“來日不幸江湖再遇,可否留他一條性命,若是不能,大哥便将這條命抵給你……”
“不必。”
永琰半阖雙目,淡淡道,“夏蟲不可語冬日冰,鴻鹄不欲與燕雀共,我對他本無殺心,你若有意,自取便是。”
尹壯圖背後中衣濕了個透,擡手抱拳,“多謝。”
“不謝。”
這一夜注定不太平,尹壯圖翻身下了谷堆,不多時,下頭悉悉簇簇不休,永琰終于沒了睡意。
“往左點兒,夠不着,差一點兒——”柳鳳雛吩咐着,頤指氣使得天怒人怨,“你踮踮腳兒成不,蠢牛!”
“唔。”
牛不平生受了他一記還我漂漂拳,連忙努力踮起腳尖,将脖頸上騎着的人朝上送了送。
“行了行了,诶你松開我腿。”
柳鳳雛踩着牛不平肩膀,發力下蹬,朝上猛竄,一骨碌滾上谷堆,轉過頭卸磨殺驢,“老牛你先回罷,本軍師有事與永琰商議。”
“那您一會兒……”
“少廢話,趕緊走,走遠些,要不回去洗洗睡,要不找你娘編筐去。”
“哦哦。”
牛不平大氣不敢出,縮着脖子地動山搖地跑了。
“怎麽着,”柳鳳雛席地而坐,仰天問道,“又想我那倒黴徒弟呢?”
永琰翻了個身,留給他個英挺的脊背,柳鳳雛伸手去扒拉他。
“诶,你轉過來來。”
永琰紋絲不動。
“你轉不轉!”
永琰穩如泰山。
“诶,徒弟你咋來了——”
永琰騰地坐起來,飛快環視四周,遂眼色如刀,刀刀炸向柳鳳雛。
“嘿,終于能好好跟為師說兩句了吧,我這兒有個好法子……欸!欸你別走哇——”
漆黑夜色下,柳鳳雛一人站在奇高的谷堆之上,四下裏除卻悲戚鳥鳴,再無一物,冷風嗖嗖穿堂而過,柳鳳雛欲哭無淚,仰天長嘯——
“牛不平!!快來救本軍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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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河壩,白玉搭,白玉山上有雙塔,石頭石頭會說話,仙草生在佛腳下……”
一首童謠在京城大街小巷上流傳開來,無人知道是打哪個學堂先傳出的,本是微末小事一樁,傳到後來愈演愈烈,從街頭巷尾到坊間雜談,更有甚者,連秦樓楚館之中也謠言漸起——
言稱河北熱河行宮中有座天然形成的白玉山,山體通透無暇,高可入雲,上有雙塔,塔中藏佛,乃是遼代真宗時期搭建而成,雙塔山上生有仙草,可生死人而肉白骨。
在這樣敏感的時期,謠言不胫而走,不多時便穿到劉墉耳中。
“市井小兒戲言,不足為信,舅爺如何也這般糊塗。”
永璇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劉墉,後者依舊堅持道,“聖上龍體欠安頗有些時日,八皇子仁孝,何不趁此機會拿出些樣子,教聖上親見您恭順之心,對來日奪嫡可謂大有助益。”
“對,對,”劉嫔毫無主見地跟風,“舅舅說的在理,舅舅在朝為官這麽些年歲,出的定是萬全的法子,總是向着你的,皇兒聽話便是了。”
永璇覺得劉墉和劉嫔都有些瘋癫,左不過是坊間傳聞,即便捏造得有鼻子有眼也不足為信,而劉墉這幾年也不知是掌權之欲猛增,還是當真老糊塗了,一味讨好乾隆,惦記着将遲早到手的太子之位提前攥在掌心裏。
“兒臣幼時也曾到過熱河行宮,密林奇石有之,山精野怪有之,卻不曾見過什麽雙塔山,仙草之談更是無稽。”
“再者說,父皇斷續病了這幾年,術士們進的仙丹靈藥也不算少了,可見好轉麽,舅爺與母親還是不要被市井之言诓騙,這天下已在囊中,不過是早一日晚一日的區別。”
劉墉油鹽不進,一把山羊胡子捋得快冒火星子,“不是讓您真的采仙草治好聖上,如今小小太子不足為患,京城內外俨然已是八皇子您的天下,皇位還不是唾手可得,和珅蟄伏多時,連上朝也是能稱病就稱病,想必明白大勢已去,乾隆一倒再無人為他做靠山,只是滿朝文武不好應付,無非是做個樣子與他們看。”
“舅爺的意思是,我親自走一趟?”
“正是,”劉墉擠出老謀深算的笑容,“市井戲言雖不可信,到底不是空穴來風,不論那山上有沒有能治好聖上頑疾的仙草,八皇子親上仙山,為父求藥,必是求仁得仁的賢舉,借此既堵悠悠衆口,又令聖上安心傳位,一石二鳥,您以為如何?”
“這……”
“很是,很是!”劉嫔附和,“舅舅說得很是,我這幾日心裏不大舒坦,成日想着賦稅那事兒,若真起了民怨可怎麽是好,這心裏呀,七上八下不安寧……”
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劉墉很想嘲她一句,到底礙着她的身份憋住了,拱拱手道,“娘娘不必擔憂,一切盡在老臣與八皇子部署之中。”
“那就好,那就好,”劉嫔拍了拍胸脯,“皇兒這便動身吧,別耽擱了,多打點些人馬,早去早回才是。”
永璇思慮片刻,且不說熱河行宮有無那山那草,便是沒有什麽仙草,自己弄得狼狽些,随便采個什麽回來給乾隆,重重太醫把關,總是吃不壞人的,屆時孝心也表了,名頭也拿了,若是乾隆一高興,直接遺诏一拟密旨一宣,還省卻這些勾心鬥角的麻煩,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左右權衡無所纰漏,便點頭應下。
“切記,這一路上越張揚越好,務必要在百姓中豎碑立信。”劉墉道,“聽聞太後老佛爺近來身體欠佳,此事便不必告知她了。”
劉嫔諾諾答了,陪着小心把劉墉送走,回來繞着宮裏院子一圈一圈走,苦于她本是實在是個沒什麽主意的,劉墉又不許她将此事告訴唯一有主意的人,這下劉嫔徹底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毫無辦法地團團轉,只得百般催促兒子,趕快動身,趕快按照劉墉的吩咐做事,趕快坐上皇位,好了卻後顧之憂。
八皇子為聖上求藥之事驚動了大半個京城。
百姓們衆說紛纭,街頭巷尾又有了茶餘飯後的新談資,很快便忘了先前盛傳的‘雙塔山仙草’一說到底由何而來。
原本來回三日的路途被這位八皇子生生走了半月,回寰之時還做出風塵仆仆狼狽不堪的樣子,極言路途艱辛,地勢險惡。
劉墉率領文武百官出城相迎,和珅稱病,紀曉岚看了好一通熱鬧。
“之後呢,之後呢?”
“那八皇子臉、臉上還抹了兩撇泥,”紀汝傳手舞足蹈,磕磕巴巴地生動敘述,“衣服都撕破了,手裏頭還死死抱着一個盒子。”
“衣服都破了?”戚威笑得四腳朝天,“戲過了吧,怕誰不知道他上了趟山似的,真當自己占山為王去了還,整得一副土匪模樣。”
“若說土匪,誰能及得上你,”潤之笑道,“汝傳繼續說,盒子。”
“對對,盒子裏頭是啥?”
“盒子……仙草呗,還能是啥。”
戚威狐疑道,“你親眼看見麽,仙草長啥樣?”
“我,我,”汝傳癟了,“我沒看見,我爹跟我說的,”擡手一比劃,“就長得像棵韭菜似的,一根一根的,這麽老長,上頭綁着根紅繩,劉墉帶着好幾個太醫鑒定了,真是仙草,說叫什麽太歲草,一千年才長出來一棵,比那些什麽人參、靈芝,金貴多了,我爹也就遠遠看了一眼,那蓋兒就,就給阖上了,連夜往宮裏運,好給聖上治病呢。”
潤之想起多年前石魯為他挖的那棵人參,怕它跑了,頭上也是綁着那麽根紅繩,不覺有些好笑。
“笑話,一棵韭菜能治好皇帝的頑疾?”戚威說,“我看毒死他都比治好他的可能性大。”
“別胡說,”固倫臉色頗為不善,起身回屋了。
“诶,”潤之皺眉,對戚威說,“你說你,無端提什麽毒死不毒死的,惹人不痛快,那到底是她爹。”
“我說的都是實話,”頓了頓,小聲嘀咕,“反正我沒爹。”
“罷了,”潤之說,“多寶,到十裏集看看郝叟那兒新進了劍譜沒有,買幾本給固倫解解饞。”
正是戚威汝傳與潤之談天的工夫,府門外一陣騷亂,官兵開道,百姓避讓,一聲馬鳴長嘶,劉統勳翻身下馬,不待通報,大馬金刀朝錫晉齋正門走。
門房誰人不認得這位兩朝元帥,攔也不敢攔,忙趕着去通報。
“和大人!”
劉統勳推門便入,事從權益,也顧不得什麽禮儀,和珅正與紀曉岚下棋,驚得一乍,起身道,“統勳,你今日不是當值麽,這是怎麽……”
“聖上出事了。”
☆、勤王令
人人心知肚明,這天下即将風雲再起,卻無人料到,這風雨來的如此急切迅猛。
乾隆服下那一株經過太醫院層層檢驗無事的太歲草,當即口噴鮮血,病情加重,一度昏迷。
情勢危急,聖上生死未蔔,八皇子反心已起,變數就在今日。
和珅聞言當機立斷,調離禦林軍,把守皇城內外,關閉城門,阻斷與外界聯系,防止百姓動蕩,最後——
“統勳。”
“末将在。”
“另一半虎符可在你手中。”
“是。”
“虎符分離,即便八皇子要行逆天無道之事,弑君殺父,欲挾天子以令諸侯,也暫不能調動大軍鏟盡皇上身邊所有老臣,你此時獨騎出城,以虎符為信物,發一封勤王令。”
紀曉岚驚道,“老和,你可想好了,勤王令意味什麽,你比我們更清楚。”
“我知道。”
紀曉岚搖頭嘆道,“這回天家的面子和裏子算是全被八皇子給抖摟出去喽。”
勤王令,上可清君側下可斬佞臣,勤王令一發,一場惡戰再無可避,縱觀歷朝,也只有在明□□四子靖難之役時開過先例,劉統勳深知其中利害,狠狠咬牙,單膝落地,抱拳問道,“不知勤王令要交與何人?”
二人心照不宣,和珅虛一擡手,并不回答他,半晌方道,“統勳,我們護了他多年,現在護不住了,這天下,終是到了易主之時。”
“末将,明白。”
“你速去速回,我先行入宮,穩住局勢。”
“不可。”劉統勳蹙眉,“宮中動蕩,人人自危,皇上情形不妙,八皇子司馬昭之心,你此時入宮無異于自投羅網,不若明哲……”
“你我摯友這二十年,我如何想,你再清楚不過。”
“诶——”紀曉岚嘆道,“老劉啊,別勸了,他這個人就這麽個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