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脾氣,認準的事和人,誰都動搖不了。”
劉統勳遲鈍了快四十年,雖不明白和珅與乾隆的感情,卻是明白和珅的,和珅是個重情義之人,他會在這樣危急的時刻選擇回到宮中,回到最危險的地方,回到那個人身邊去,并不在他意料之外。
“也罷,你保重。”
和珅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各自珍重。”
劉統勳打馬出城,一騎絕塵而去,和珅又打發紀曉岚帶汝傳回府,随後簡單收拾幾件衣裳,打了個小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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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之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見永琰讓他張開嘴,然後從他嘴裏拔了一顆牙。
“爹要入宮?”
“是呢,”和珅笑着說,“來知會你一聲,你劉叔方才來說宮裏出了點兒小事,非爹去解決不可。”
“我陪爹同去罷。”
“不用,小事一樁,爹爹用不了個把時辰也就回來了,你就在家等着,把大門關好,在屋裏待着,眼看要下雨了,別淋着了生病。”
潤之隐約覺得和珅的表情有些不對,卻說不上哪裏有差別,将信将疑道,“那好,爹早去早回,等你吃晚飯。”
“好,”和珅伸手抱了抱他,在他額頭上狠狠親了一口,“爹爹若是回來晚了,囡囡就先吃吧,別等我了。”
潤之難堪地躲避開,“诶,這麽多人呢。”
“兒子長大了,不讓親了?”
“讓親讓親,”潤之推了他一把,笑道,“快去,等爹回來親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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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悶雷滾滾,厚重的雲層遮住整片天幕,和珅轉過身,面上的笑意褪得一絲不剩。
和珅剛走不久,街巷喧鬧更甚,竟隐約有籮掀筐倒、呼號婉轉之音,潤之疑窦叢生,想要移步瞧上一瞧,多寶一路叫嚷着奪門而入。
“回,回來了——!”
“什麽回來了?”潤之不解,“誰回來了?”
多寶上氣不接下氣,上手按着膝蓋緩了半天,開口便是天驚地動。
“十五皇子!嘉親王回來了!”
潤之心髒驟然縮緊,“誰?你說誰?”
“嘉親王,永琰,永琰回來了!”
仿佛千萬煙花在腦海中綻放,各色煙塵伴随刺眼的光芒,一時炸得潤之腦中發白。
回來了?!
琰哥回來了?!
回到京城來了?!
他啞口無言,半張着嘴呆愣的聽多寶順過氣兒來突突地繼續說。
“我方才剛到十裏集,整瞧見劉統勳劉将軍打馬出城,他剛一出城去,城門就關上了,大夥兒都棄了攤位,說連劉将軍都派出來了,就快要打仗了,趕緊回家收拾包袱準備逃命。”
“要……打仗了?那你在哪兒見着琰哥的?”
“對,”多寶壓了口茶水,“百姓們都傳,八皇子毒害聖上,意圖謀反,知情者死,怕是要屠城,現下皇宮已經封鎖了,就關城門之前,我瞧見城外黑壓壓的大軍,嘉親王騎馬在最前頭,□□銀铠,威風八面。”
永琰回來和八皇子謀逆,兩件事如同巨石掀起千層浪,驚雷炸裂九重天,潤之沉吟片刻,緩慢消化多寶帶回來消息的同時,又在心中權衡二者的先後。
即便背後有劉氏撐腰,八皇子監國期間加重賦稅徭役,其罪罄竹難書,早已天怒人怨,全國各地揭竿而起的不在少數,選在此時竊國,顯然絕非明智之舉。
八皇子為何不待時局穩固再行此舉,是沖動為之還是蓄謀已久,這無從得知,但巧也巧在得力掌事可以依仗的皇子統統不在京城,鞭長莫及,消息傳到還需時日,恐怕到了那時八皇子已然得了皇位,垂簾之人已改姓劉了。
而偏偏趕在這當口兒上,永琰率領大軍回到皇城,若是再有個回京的正當理由,便能一舉攻入皇城,拿下劉氏亂黨,名正言順,此乃千載難逢的良機。
但是在此之前……
“我爹!”潤之騰地站起身來,“爹入宮去了!”
“啊?!”多寶也慌了,“眼下宮裏頭正是最亂的時候,簡直是水深火熱龍潭虎穴,老爺只身去了那還不是羊入虎口拉,少爺怎麽也不攔着……”
潤之哪裏想到和珅是去送死的,心裏一時火熱一時冰涼,勉力穩了穩神,“我得去……”猛地想起和珅臨走前的話,轉念道,“不,現在不能……貿然入宮可能不但幫不到爹,還會令他分心,”旋即鎮定下來,“多寶,去把大門銷死,将府中所有人集中到偏廳,讓女眷們也到前院來,劉将軍出城相談,只怕不消片刻琰哥便會帶領大軍入城,八皇子親兵定将出動鎮壓,沖突在所難免。”
既然暫時幫不上他們,便盡量不使自己成為要挾。
“其二,你親自帶人清點庫房,将能用的藥物和剩下的糧食一應搬出來,此番城中百姓徒受牽連,傷亡不會少,留足府中三日消耗,其餘等風波一過,即刻分發到城中赈災。”
“是,我這就去。”
“對了,叫戚威和固倫過來,有事相商。”
多寶領了命前腳剛出門,須臾又折返回來。
“少爺,少爺不好了,十公主走了!”
“走了?!”簡直壓下葫蘆又起瓢,潤之一個頭兩個大,“往哪去了?”
“門房說見她出……”
“固倫丫頭上哪去了?”戚威剛睡了午覺,睡眼惺忪地打哈欠,“找爺爺來作甚?外頭鬧哄哄叫嚷的厲害,覺也不讓好好睡。”
多寶急得汗珠子也下來了,“門房說她換了身之前的行頭,朝皇宮方向去了,就跟老爺前後腳走的。”
固倫在這一觸即發的緊要關頭回娘家了,連聲招呼也沒打。
潤之眉頭擰的能夾死一排蒼蠅。
“她回宮裏去了,”戚威說,“那是好事兒啊,還和公爹一起回娘家了,你有啥可擔心呢。”
“您有所不知——”多寶又将八皇子謀逆之事添油加醋的突突的陳述了一遍。
“這麽回事啊,那可挺危險了,八皇子連自己爹都毒了,還差她一個沒啥感情基礎的妹妹麽,那肯定一露面就那啥,”手橫在脖子上做了個自刎的動作,“咔嚓——”
“诶欸欸我開玩笑呢,你別皺眉頭,難看的很,”戚威正色道,“固倫跟她爹感情好,這個時候要是不回去看看也說不過去,你要是真不放心,我就替你走一趟,我腳程快,說不定半路上能把他們攔下來,要是實在攆不上,我就扮個太監啥的混進宮裏去,見機行事,好歹多個人出主意。”
“那我……”
“你坐下。”兩手按着他肩膀讓他坐回原位,“你給爺爺好生在府裏等着,八皇子不傻,兩軍對壘,拿住了你就是扼住了永琰的命脈,相當于不戰而勝,”頓了頓,促狹道,“當然也不排除你那琰哥兒利用完你爹就不顧你死活的可能性,好在現下他也顧不過來,等仗一打起來,那就是成王敗寇願賭服輸的事了,你先好好貓着,千萬別露面,別讓劉墉那邊兒的人逮了。”
“我明白,你快去,你去後院馬棚,把驚羽騎着去,它跑得快。”
“行了您就請好兒吧。”
無奈于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有心思開玩笑,倒的确因為有他在而感到心安不少,戚威總是有辦法的,他一定可以帶爹與固倫脫離險境,潤之心想。
☆、山河在
八皇子麾下十萬親兵傾巢而出,将皇城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洩不通,
勤王令方到,城門洞開,永琰率兵貫入,尹壯圖與陳骁緊随其後,大軍向皇宮逼近,永琰橫刀立馬,仿若戰神,一刀将敵軍将領斬于馬下,戰争的號角終于吹響——
潤之将府中諸人集中到前院偏廳,長工們緊張地側耳去聽外頭的情形,手中都攥着防身兵器,女眷們更是人心惶惶,素池吓得淚眼朦胧,把頭埋在二娘懷中不敢出氣。
多寶手裏橫着根扁擔,男子漢一般緊緊護着自家主人,顫抖的肩膀卻将他的緊張暴露無遺,潤之簡直有些無奈,出言安撫道,“你先坐下,此戰勝負由未可知,不要草木皆兵,自己吓唬自己。”
院外不時傳來兵器金鳴之音,混亂中失了準頭的流矢越過高牆,釘入院中廊柱中,戰馬蹄聲達達、厮殺吶喊夾雜着慘叫,如同鬼哭般無孔不入,反複沖擊院中人脆弱的神經,令其風聲鶴唳,牙齒抖得咯咯作響,手裏的武器幾乎戰栗得攥不住。
潤之勉力穩住心神,告誡自己不能慌,如今他就是這一屋子人的主心骨。
多寶嗡嗡地不斷祈求,“求佛祖保佑,若是少爺老爺公主與戚公子能夠平安度過此劫,多寶願一生茹素……”額,不吃肉活着還有什麽意義……“算了算了,老天爺保佑他們平安,無論要我如何都可以,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一個時辰過去了。
兩個時辰過去了。
喊殺聲與铠甲撞擊牆壁的聲音逐漸退去,天色漸漸暗下來,屋內寂靜的詭異。
“咚咚——!”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把神經高度緊繃的多寶吓得險些尿出來,破了哭腔啊啊地叫喚兩聲,素池當即嚎啕大哭,二娘捏着紫檀珠子不住阿彌陀佛,屋內登時一片混亂。
“少爺,少爺怎麽辦,我們要死了……”
“哥哥!他們來殺我們了!嗚嗚嗚……”
“少爺……”
“別慌!”潤之說,“都別慌,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多寶,莫要開大門,去将角門打開一扇,會些拳腳功夫的随我上前,保護女眷。”
“是——”多寶硬着頭皮磨蹭到小角門前,鼓足勇氣大喝一聲,“誰啊!”
“豐紳小将軍可在否?”門外的人喚了一聲。
這聲音分外耳熟,潤之沖過來一把拉開門,門外之人果然是石魯。
“你怎麽來了?!快,先進來。”潤之又驚又喜,“琰哥呢,戰事如何?”
“成了!好些年沒打過這麽痛快的仗了!”石魯手握大刀,面門與铠甲上倶是血污一片,精神确實振奮非常,一雙眼睛亮得發光,豪邁地捶了兩下胸口,“可算見了你了,你琰哥不放心你,怕劉墉那老賊掖着心眼兒暗害你,”用獨臂揩了一把汗,“這不,指派我帶些人來護你周全,他和我們尹将軍兵分兩路左右包抄,皇城裏這些兵實在不行,軟得跟什麽似的,前頭的兩萬剛一圍上就教我們殺了個齊進齊出,後頭那些蝦兵蟹将見着這架勢也丢盔卸甲了,尹将軍管這個叫……叫啥‘潰不成軍’哈哈。”
“這會兒他們估摸着也該殺進皇宮去了,等逮着那倒黴皇子,先來上一刀解解恨。”
“哦差點忘了,他叫我跟你說,眼下外頭太亂,你千萬莫要出門,等大事畢,天下定,他一脫開身就過來找你。”
“那他怎麽樣?受傷了麽?”
“這我倒不清楚,我過來時候見城裏百姓全他娘往外沖,城門都擋不住,胳膊腿啥的飛的滿哪都是,太亂,不過軍師爺說宮裏頭有人接應着,想來也出不了差池,你盡可放心。”
“師父也來了?”
“來了,都來了,”石魯牛飲了一壺鐵觀音,“這回這一仗贏了,咱也跟着到京城裏頭享享福,诶,痛快的很!這茶好喝,再來一壺!”
潤之豁然開朗,知道此時已安全了,便叫大家各自散了,準備等戰事一過就将物品藥品分發下去。
☆、訴衷腸
皇宮
“你的兒子帶兵殺進來了。”
“停屍不顧,束甲相攻,這天下給他們又何妨,”乾隆苦笑一聲,“自古皇帝皆是如此寂寥收場,也不知他們是為了什麽如此想要坐上這龍椅,”他伸手摸了摸和珅的臉,“好在臨死之前,有你在朕身邊。”
固倫和孝默默退到屏風之後,為他二人留一方天地。
“你還記不記得,”乾隆微微眯起眼,像是陷入了夢境般呢喃,“江南……大漠……你問我願不願意……”
耳邊烈烈長風,又仿佛回到鮮衣怒馬的少年郎,江南的煙雨,大漠的落日,坡上走馬,快意恩仇,不是沒有想過陪他浪跡天涯,可是後來,後來為什麽沒有呢,他努力去回憶,卻發現自己仿佛置身于洶湧的湍流,處處險灘礁石,這一生看似安穩,到頭來不過身不由己。
和珅貼着他的手,眼中只有溫柔抗拒。
“當皇帝快活麽?”
快活麽?他扪心自問,那些疆土、美景、奇珍,無一不屬于他,可是真的快活麽?
“當了皇帝,什麽都得到了,可也什麽都失去了,有什麽意趣。”
乾隆将郁積在心頭的那口血吐出之後,反倒覺得有精神許多,權當自己是回光返照,想在臨死之前與和珅把多年的心結解開。
“馮霁雯的事,你怪了朕許多年,後來何琳走了,你也怪朕,你騙取朕的虎符,私自帶兵出關救兒子,朕為保你,不得已倉促将固倫下嫁,你還是怪我,現在我要死了,你能不能,暫時原諒我。”
“你是君,我是臣,君王所做之事輪不到臣子議論功過。”
“致齋,你還是怪我,還是怪我,”乾隆心口悶痛,一口氣提不上來,嘴角又溢出血線,“朕愛了你二十年,護了你二十年,可是如今我一走,就再不能護着你,匾額後有一道懿旨,上有新皇之名,朕把天下送給他,只求他替我,繼續護着我的珍寶。”
那個人曾經意氣風發,如今形銷骨立,瘦得連顴骨也凸出來,像是一具草紮的架子,一碰就要散了。
“我還沒有……沒有看到固倫與潤之的孩兒,那是你我的骨血……此生不能與你同衾同穴,我不甘心……”
喊殺聲似乎在某一瞬間停滞下來,周遭靜谧得駭人,唯獨檐腳宮燈昏黃搖曳,漸漸融入夜色之中。
和珅眼前模糊一片,仿佛大夢初醒,慌張地去抓他垂下的手掌。
“我……我……”
他喉頭哽住,好似一把利刃插在咽喉中,動一動便鮮血淋漓,令他幾乎說不出話來,支吾了許久,才慢慢道,“我沒怪你,我從來沒有怪過你,你聽聽我說話,我好久沒有跟你說過話了……”
和珅摩挲着他消瘦的側臉,自言自語一般絮絮地講話。
“當年我收留罪臣之女,不只是感念她父親逆境中相救之恩,而是因為……”
“因為她的眉眼,像極了你。”
“你當了皇帝,把所有好東西全都賜給我,華宇廣廈,美食珍馐,可你從來沒有問過,致齋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你喜歡江南,我早在那裏置辦好了房産,等你不想當皇帝了,我們就帶着潤之和固倫,去過逍遙快活的日子……”
“弘歷,我帶你走,我們離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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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
當……
十二聲喪鐘響徹京城上空,寒鴉悲啼。
聖上駕崩。
打殺聲中,一把長劍橫空略過,直直将八皇子頂戴釘進龍案上,永琰如飛鳶般單腳點過案頭,橫掃一腿,把永璇踢倒在地。
“護、護駕——”一太監一頭插進案臺底下,被永琰照着屁股踹了一腳,當即吓得尿了褲子,再不敢吭一聲。
劉墉自知氣數已盡,做好了引頸就戮的準備,卻見八皇子一倒,周遭混沌不堪,并無人注意自己,便藏身在一方圓桌之下,想要趁人不備逃出生天。
圓桌本是最輕的木料,此時卻重似千斤,劉墉頂了幾頂發覺蹊跷,這才小心翼翼舉頭一望,頭頂正蕩着兩條短腿,只聽得遠處洪鐘一聲,“劉墉老賊,哪裏跑——!”
十年磨一劍,鴻鳴刀染血無數,此時倉啷啷出鞘,終要手刃滅族仇敵。
“你可還記得京城尹家!”
“你……是你……你還活着!”
“壯圖命大,讓劉大人失望了。”
劉墉因疼痛而目眦盡裂,喉頭噴血不止,顫抖地指向尹壯圖,似乎不敢相信當年尹府餘孽竟能活到今日,旋即緩緩下滑,咕咚一聲跪倒在地,老淚縱橫,“當年小老兒為了江山社稷,為了大清百年基業,丹心一片,怎奈一念之差……卻害了尹氏一門忠良……這三十年來,我沒有一時一刻不後悔……我真心忏悔,求求你饒……饒過我……別殺我,小老兒給你當牛做馬……”
老淚順着褶皺蜿蜒而下,說着便要去抱尹壯圖的腿。
“我若饒你,來日地府相見,我尹家上下英魂必不饒我!”
尹壯圖反手一挑,刀鋒直入胸口,結束了這位後世賢臣功虧一篑的一生。
八皇子數年來惡事做盡,已是盡失人心,永琰率大軍一路殺入皇城,生擒謀逆八皇子,囚于宗人府,秋後問斬,随即禁足劉太後,大将軍尹壯圖手刃叛黨劉墉,兵将們大多倒戈相向,待和珅在昭陽殿宣讀過聖上懿旨,皆願棄暗投明,追随新主。
皇宮一片狼藉,新封大臣連夜上朝議事,新皇入主,國號先封,登基大典定在三日之後。
這一夜過于驚險波折,太多事情庾待解決,永琰分身乏術,只得将出宮接潤之的計劃一再推後。
“眼下宮裏正是混沌不堪,此時把豐紳接過來你也顧不上他,”尹壯圖解了沉重的戰铠,籲出一口氣,“不如待一切整頓完畢,實實在在給他個入宮的名頭,來的名正言順。”
“诶,這話在理~”柳鳳雛說,“我這幾日啊,心頭上總憋悶着一口氣,但你這手頭兒大把事要處理,皇帝不好當,且受累去吧,再者說,不是派了石魯他們去了麽,定将人給你完完整整看着、護着,半分差池出不了。”
劉統勳道,“陳公公已殉先皇,我與和大人确不可在宮中久留,此次回京打的是勤王旗號,一朝天子一朝臣,末将與和大人倶不可再居原職,徒惹人非議,不如喬裝趁亂送出宮去,若有旁人提起,還請聖上為我二人遮掩,只道先皇舊部自請一死,已追随先皇而去。”
永琰點頭應下,心中思索若日後情勢所需,要讓他們父子分離,該如何同潤之解釋此事。
柳鳳雛騎在牛不平脖頸上,四下一打量,“嘿呦,這叫一個金碧輝煌,先叫內務府來二十斤竹子瞧瞧,對了,我那不孝徒兒必顯呢?”
“這兒呢,老頭子——”劉必顯方才現身,仰着頭瞧自家師父,“你騎那麽高作甚?”
“不孝徒弟,多年不見,還是那般目中無人,也不知道給師父磕個頭,為師與你說哈,我前些年又收了個徒兒,一直沒得空告訴你,就是……”
這邊柳鳳雛滔滔不絕,那邊劉必顯左耳聽右耳冒,他的目光全部集中在站在大殿正中的永琰身上。
三年未見,這人器宇旦增未見,此時一身戎裝,更襯得側臉劍削刀刻一般鋒利,挺拔至極,潇灑至極,他不禁開始勾勒永琰穿上龍袍的模樣,定是流傳青史的俊逸皇帝。
但是他身邊圍着的這些人實在礙眼,也罷,日後在想法子慢慢除掉罷。
“回來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道。
他的身側,只應有我一人。
“回來了,”永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道,“辛苦諸位。”
“嘿,知道老子辛苦就好,如何報答,”劉必顯無視衆人,嬉皮笑臉一如當年,“要不以身相許罷。”
只能,有我一人。
作者有話要說: 遺傳性誤國已然接近尾聲,正在馬不停蹄地醞釀下一本,初步決定是嘴賤小皇帝與冷漠錦衣衛cp,不知道大家會不會喜歡捏~
☆、誅心罪
“呦呵呦呵呦呵~~~”柳鳳雛居高臨下,探着身子去揪他耳朵,“為師在此你還敢自稱老子,反了你了!”
劉必顯眉間現出不耐的神色,卻礙着在永琰面前而沒有當即駁他面子,尹壯圖側目去瞧他,心頭隐約覺得此人面上算計過重,不似忠賢之輩,連忙上前打圓場,“方才已先行安排陳骁帶領衆兵士至練兵場集結點卯,若無差池便清點受降人數,編入隊伍,先封了陳骁一個駐防将軍。打了一整夜仗了,大家也都餓了,今日一過,便要君臣相稱,新皇賞個臉,請咱哥兒幾個吃頓飯罷。”
“應該的,你與軍師的官職也該盡快封過。”
“不必喽~”柳鳳雛說,“閑雲野鶴慣了,金銮殿太拘禮,反而享受不住,來日你登了基,我還是回我的八寶山上去,翠竹兩棵清風三兩,過我的逍遙日子去,來來,先吃飯,填飽肚子才是正經。”
內務府總管太監陳盡忠已死,在場諸位,唯獨劉必顯對內廷熟識。
“你便令禦膳房準備些吃食,邊吃邊商議罷。”
“好嘞。”
柳鳳雛眼中閃過一瞬間不自然的神情,看破不說破地搖搖頭。
皇位如此得來,前朝肱骨老臣概不可用,信任文武狀元暫代戶部吏部尚書職務,旁的事物還需整頓,首當其沖便是賦稅徭役。
“還要大赦天下,”柳鳳雛含着個雞腿,“屆時再複位幾名老臣,為己所用,減少損耗。”
劉必顯翻了個白眼,“皇位已經到手了,老頭子也忒啰嗦,先讓人吃頓安穩飯成不?”擡手敬酒,“永琰這一仗打的漂亮,今後江山穩坐,可別把老子忘了。”
尹壯圖笑道:“軍師高徒這稱呼有誤,如今永琰兄弟已是天子,不可再直呼其名。”
劉必顯冷目而視,嗤道,“我喚他什麽,與你何幹?”
“不要吵,”永琰接過酒碗一飲而盡,“今日不論君臣,盡歡便是。”
“唔,”尹壯圖好脾氣地哈哈大笑,“倒是我多管閑事了,”仰頭飲進杯中酒,一抹下巴,“這是方才從八皇子處繳沒的一半兵符,與劉統勳劉将軍的一半,現在一同交給你了,另外……大哥一會兒要去查抄劉墉府邸……”
永琰心領神會,“去便是,該抄的抄,你有分寸,我應了你的事不會食言。”
“多謝。”
劉必顯一把接過兩半虎符,“诶,給我先瞧瞧,老子還沒見過這尊貴玩意兒呢。”
“沒規矩的臭小子!把兵符還回去!”
永琰屈起二指按揉額角,感到極度緊繃後疲憊的眩暈,對柳鳳雛道,“眼下諸事未平,就先放在他那裏罷。”
“我看你也挺累了,”柳鳳雛道,“不孝徒兒,還不快扶着皇帝到寝殿歇息一會兒。”
永琰擺擺手,方一起身,只覺得頭暈更甚,便也不再堅持,“軍師與尹大哥同去劉墉府邸,我……朕小憩片刻便罷。”
見劉必顯扶着永琰入殿,尹壯圖回頭道,“軍師爺,我覺得有些不對。”
“你才覺得不對,你還是和以往一樣遲鈍。”
“軍師爺的意思是……”
“必顯在永琰的酒裏下了藥,不過他既肯助他這些年頭,必然不會害他就是了,應當是見永琰打仗太疲憊,用了些助眠藥物。”
“那就好,我又多慮了。”
“走罷走罷,尋你那小娘子去。”
長夜漫漫,關山渺遠,宮中一應事物仍在運作,王朝換代,江山更疊,青磚黛瓦沒有因為江山易主而有絲毫改變,來與去,推翻與建立,非一人之力可撼動。
盈盈一水間,方儒生長身而立,等待屬于他的命運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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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永琰昏昏欲睡,擎着腦袋,“去拿紙筆來。”
“要紙筆作甚?”
“寫封信,叫他放心……你再幫我,送到……錫晉齋……給他……”
劉必顯扶着他坐下,“什麽人那麽要緊,睡醒再寫。”
“不,不,”永琰用拳頭捶了捶腦袋,固執地反複強調,“很要緊,交給他。”
很要緊?什麽人很要緊?大臣,還是暗線?
劉必顯狐疑不止,卻也知道這時候永琰喝過摻藥的酒水神志不清,不方便過問太多,依言為他備好紙筆。
“你先出去。”
“出去?”
永琰勉力保持清明,“一炷香後再進來。”
劉必顯一撇嘴,難得妥協,“行吧,看在你今兒個當皇帝的份上,讓你折騰老子一回。”
其實他并沒有真的離開,只是在屏風後注視着,等待着,燈光将永琰的輪廓依稀投射在屏風上,成為一段讓人迷醉的弧度,他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勾勒。
待他再走近時,那封給很‘要緊’的人的信就寂靜地蜷縮在一匣信奁裏,他走過去,見那奁頭上遒勁有力地寫着‘潤之親啓’。
潤之?潤之親?劉必顯心道,既然如此要緊,回頭除了便是,遂躬身将永琰抱到榻上。
室內燈光不甚明亮,長久未有人來剪燭花,燭淚熄滅了火星,終于只剩下殿頂夜明珠發出幽寂的微芒。
劉必顯貪婪地望着他,從他阖着的雙眼,頸項,到胸膛,腰腹,目光像是一把精準的尺子,一寸一寸丈量他的身體。
他看着這個人從小長大,在冷宮的日日夜夜,備受煎熬的黃昏與黎明,劉必顯冷眼旁觀每一次足以奪去他性命的災難與兇險。
選擇他,輔佐他,為他伏低做小,步步謀得天下。
情愫在不曾察覺之時荒草一般滋長,讓他變成可怕的蛭,想要鑽進這個人的皮肉,品嘗血液與骨髓,似乎只有将他一口一口吃進去,才能完全屬于自己。
他伏下身去,唇舌交替,自永琰身體上蜿蜒而下,如蟒吻一般糾纏他,折磨他,盯緊獵物似的鎖定他。
繼而又用盡勾欄中挑逗手段,極盡溫柔之能事,張口含住腳趾,纏繞包裹,濕熱事物掃過指縫,舔舐指甲,像是對待物般小心翼翼,殷勤讨好,不住嘬弄。
“以後我就這麽伺候你,好不好……”
殿內水聲淫靡,唯有遙遠之處傳來三兩哭聲,尤為瘆人,不知是哪一戶百姓因戰争而流離失所,天人永隔。
睡夢中的人喘息漸漸粗重,胸膛赤、裸、泛起□□的紅,片刻後,他微微別過頭,夢呓中輕聲呢喃出一個名字——
“潤之……”
劉必顯渾身的血液瞬間涼透。
在這樣一個旗開得勝的夜裏,皇位玉蝶、江山社稷,本該所有事都順遂心意,除卻那一聲輕的像是嘆息般的呓語。
它在大環境之下顯得那麽微不足道,劉必顯極力忽視它的存在,可是這一聲呼喚的威力不亞于一把帶着鈎子的三角菱刃,穿過二十年破敗光陰,跨過扭曲黑暗的陰翳,直直紮在他心尖上,将尚且溫熱的血液放得一幹二淨,只剩一腔寒冷,滿心毒恨,再避而不見反倒是自欺欺人了。
是我的。
明明是我的!
沒有人,能夠奪走……
火舌漸漸舔上信紙,猩紅的光映進他眼中,顯出一抹厲鬼一般、極度怨毒可怖的顏色,順着火星跳躍,信紙燃燒殆盡,終于只剩下一個殘缺不全的‘潤’字。
兵符合璧,可號令皇城全部在編軍隊。
禦林軍大批出動,自午門出,黑夜之中只能聽聞戰甲摩擦與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這支訓練有素的軍隊在皇城最危急之時未曾動用,在先皇病重天下不保之時不曾接到調令,尚未護衛新主,如今卻被虎符集結,在錫晉齋外撒下一張鋪天蓋地的巨網。
腰粗的梁木撞向府門,劇烈震動使得地面寸寸龜裂,錫晉齋府門包銅灌漿,無論再怎麽結實卻也難以抵擋千斤巨物瘋狂撞擊,很快便被破開一個洞,表層厚重的銅皮破裂,之中木屑飛濺。
轟隆巨響驚醒衆人,石魯一個鹞子翻身,飛身上院牆,對高頭大馬上的劉必顯怒目相視,“你是何人?!”
“奉新皇口谕——”
劉必顯一身墨色錦袍,似與黑暗融為一體,唯獨金線織就的窮奇反光凜凜,爪牙尖銳,活了一般震懾人心。
“佞臣和珅目無君上,蠹國病民,貪黩有司,今查抄其府邸,府中諸人,格殺勿論!”
“放你娘的狗屁!”石魯破口大罵,“你是從哪裏來的雜碎,新皇那是俺石魯的兄弟!”
黑壓壓的禦林軍前赴後繼,以身軀撞向院牆,磚石破裂之處牆垣轟然坍塌——
事發突然,潤之将火铳上膛,回身道,“帶着二娘,找間屋子躲起來。”
素池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手腳僵硬不敢移動,潤之猛推了她一把,喝道,“聽哥的話!快去!哥不叫你不要出來!”
地面劇震,說時遲那時快,只聽牆外劉必顯吐出一個字——
“放——!”
頃刻之間,箭矢如雨!
☆、環生險
石魯單臂急速揮動大刀,刀花缜密,叮叮當當擋下數支箭矢,終一臂難敵,臂上腿上連中數一箭,回手疾撒了一把方錢镖,倉皇從牆上翻下來,只來得及沖潤之爆吼一聲。
“跑!!!”
大門被驚天動地的鑿開,禦林軍蜂擁而入——
潤之觸發火铳,擡手撂倒圍過來的禦林軍,後繼士兵便緊緊圍上,填補缺口,潤之踢起石塊,一腳踹飛,擊中一名士兵肋下,繼而化掌為拳,直取咽喉,禦林軍仰面而倒,阻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