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後方片刻,潤之邊向後退入主廳,邊掏出鐵蛋子裝進火铳中。

“盡量別弄死了,老子還有兩句話要跟他交代,”劉必顯彈了彈手指頭,“至于其他人,該殺就殺,一個不留。”

近身搏擊,禦林軍棄弓箭不用,改用大刀拼殺,火铳續彈不及,潤之只以匕首抵擋,很快便落於下風,禦林軍人數越發壯大,殺之不盡,不多時,潤之手臂腰腹皆受重創,血流如注,勉力相抗。

“少爺!”多寶手裏攥着扁擔,眼睛通紅,瘋了一般揮舞扁擔,嘶喊着沖進屠殺的人堆中,“少爺,多寶來救你了少……”

他尚且未喊完一句,便被一把大刀貫穿腹部,刀刃橫劈,上下斷成兩截,血如井噴,死不瞑目。

“多寶——!!!”潤之感到腦中的弦崩然斷裂開來,激發出最後一股蠻力,擡臂抵擋,手起刀落殺出一條血路來。

正當此時,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叫喊——

“哥哥——!!!!”

潤之格擋動作猛然一頓。

素池蓬頭垢面,眼睛瞪得幾乎要掉出眼眶,像一尾脫了水的魚一樣死命掙紮,被兩個獰笑着的士兵抓着頭發拖出來,一把貫在地上。

“呦呵,”劉必顯笑道,“這還有個小丫頭呢?”

潤之手抖得幾乎握不住刀,身後的禦林軍見機橫劈一刀,後背皮開肉裂,将他掀翻在地,好幾個士兵一起壓在他身上,把鞋底狠狠踏在他臉上。

“你們別碰她!”潤之仿佛籠中困獸,絕望地掙紮嘶吼,“放開她!!我不會饒你們!!皇上不會饒你們!放了她!!!”

劉必顯姍姍而來,跨過院子裏橫七豎八的屍體,走到潤之面前,左右打量了一番,“還真是山水有相逢吶,不想你我再見之時,竟是這樣一番光景,诶,這是你妹妹,還是你媳婦兒?”

潤之半張臉浸在泥濘中,血染透了衣襟,疼痛與憤恨令他不住抽搐,雙眼含血怒視着他,“放了她!”

“哦我想起來了,她方才喚你哥哥,是妹妹吧?親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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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動她一手指頭,琰哥會殺了你,一定會殺了你!”

“是麽?”劉必顯嗤笑一聲,兩指鉗住潤之下巴,低聲道,“他不會殺我,若是沒有我,他登不上這皇位,早就跟你說過,老子不是好人,你非要來招老子,安安分分當個纨绔子弟不好麽,非要碰那不該碰的東西,”旋嫌惡地收回手,“你可知道新皇為何要誅和珅九族?”

潤之腦子一陣嗡鳴,震得他眩暈欲嘔,含淚怒吼,“信口雌黃!琰哥不會殺我父親!!琰哥不會殺我!!”

劉必顯發出不耐煩的‘啧’聲,“讓他閉嘴!”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加更一千字~~~

☆、剔骨刑

禦林軍刀柄擊在潤之嘴上,令他牙膛破裂,吐出一口血來。

劉必顯自顧自繼續說:“虎符合璧,普天之下也就是你們家滿門抄斬能動用,新皇如若有半點留你之心,這虎符如今也不會在我手上。”

“和珅欺君罔上、壓擱軍報、任用私人、僭越制度、貪婪聚財,樁樁加在一起足二十件有餘,連新上任的吏部尚書都請新皇特頒谕旨,要‘立即将和珅照大逆律押赴市曹,淩遲處死’。”

淩遲處死!

便似雷霆劈中,他腦際瞬息白芒一閃,耳中嗡嗡作響,幾乎天旋地轉,似乎有一片極鈍的刀刃,正在一片一片地将他的心髒千刀萬剮,搗碎成泥,血肉粘連,疼得喊不出聲來。

不可能,怎麽可能,爹不會死!爹永遠不會死!

潤之嘴角被凝固的血塊糊住,幾乎口不能言,死命搖晃腦袋,眼淚迸濺而出。

“好在新皇仁慈,”劉必顯卡住他的脖子,“別晃!年輕人還真有活力,流這麽多血還精神得像頭活驢!”

“聽着活驢!新皇大赦天下,免了他千刀萬剮之刑,只賜和珅三尺白绫,令他自行赴死,如今罪臣和珅已然伏誅……”

“不——!!!!”

“不要打斷老子說話!小雜種!”劉必顯甩了他一巴掌,輕蔑地俯視他,“有爹生沒娘養的玩意兒!”

“你和你爹,你們鈕祜祿一族,對永琰來說,不過是一塊登上大位的墊腳石,如今天下在手,他不再是任人欺淩的落魄皇子,而你也再無用處 ,這墊腳石可就變成絆腳石了——”

“新皇口谕——查抄大奸臣和珅府邸,金銀盡數充公,府中諸人,一律殺、無、赦。”

——等着看罷,他若是當了皇帝,有你哭的那天。

——你就是頭拉磨的驢,他三不五時出現一會,就像在你眼前挂上一根永遠也夠不着的胡蘿蔔,不過貪圖你身家顯赫,能幫着他。

——等他用不着你了,蘿蔔也不用喂了,直接把你爽了,只因着你今時今日還有可利用之處,才待你與衆不同些。

“其他人都解決了?”

禦林軍頭領指使左右,把死人從各處拖出來,在院中堆成一座屍山,又将頭顱一一砍下,擺放成三排,清點人數,遂抱拳回禀道,“□□羽一百零四人,另五十四名長工,三十二名丫鬟女眷,倶已處決,還有一名夫人……方才已自盡了。”

劉必顯拍拍手,“不錯,這小丫頭倒還有幾分姿色,老子今日沒什麽性質,你們就在此地把她辦了,新皇登基,也給你們嘗點兒甜頭。”

“不!!不!”潤之從劇震之中驚醒,奮力以頭撞地,“劉必顯,劉必顯!你放了她!不許碰她!我一定會殺了你!我一定會殺了你!!”

“用不着記恨我,要記恨……就去記恨你的琰哥吧,老子再同你廢一句話,”劉必顯在他耳邊低聲說,“永琰托老子帶給你一封信,信呢,我已經燒了,但信中有句話不妨說與你聽。”

綢緞撕裂聲、素池拼死的呼喊交織進夜色裏,她嗓音凄厲,一如瀕臨死亡的杜鵑鳥,一聲一聲叫着哥哥,說哥哥我疼,哥哥我不想死,聲聲啼血,撕心裂肺。

到了後來,那聲音漸漸低下去,留下一個破了的尾音,血淌了滿地,素池斷氣了。

潤之雙目血淚蜿蜒,無神地望着遠處,而劉必顯的聲音穿過刺耳種種,卻顯得更加清晰和殘忍——

“朕若不除和珅,天下人只知有和珅,不知有朕。”

“你爹啊,已經死了。”

潤之的天,塌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少更一點點,明天上大餐~~鞠躬

☆、風過時

“把他的嘴掰開!別讓他咬舌!”劉必顯說,“想死,沒那麽容易,老子還沒在你臉上戳幾個窟窿,現在教你這麽輕松就死了,豈不是便宜你。”

潤之被掰開嘴,趴在地上,兩手都有人踩着,根本不需按着也起不來,雙目空洞,涎水和着血水,眼淚順着眼角往下流,在地上積了一小灘。

“诶?怎麽不動彈了?”

劉必顯繃着腳尖踢他的臉,踢了兩腳又翻過來踢後腦勺。

“怎不叫嚣了?不反抗豈不是沒甚意趣,罷了罷了,直接殺了罷,宮裏事情多得很,沒工夫陪你玩兒。”

他抽出刀來,屈指彈了彈刀刃,“行吧,今天就拿你的血祭我這把寶刀。”

刀光一閃,倒在一旁的石魯一躍而起,衆禦林軍不妨,竟被他撞破開一條去路,單臂勒住劉必顯的脖子,沖禦林軍大喝一聲,“放他走!”

說時遲那時快,劉必顯手中刀柄方向一轉,刀刃穿過腋下,噗嗤一聲紮進石魯腹部!

潤之喉嚨裏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

石魯口中湧出鮮血,身體向後弓起,手臂卻依舊死死勒住劉必顯,将他勒得直翻白眼,狠狠地一擰刀柄,刀刃在石魯肚裏轉了半圈,血濺了劉必顯一臉,只怕腸子也絞碎了,他卻似不知疼痛一般,大吼一聲——

“放了豐紳!不然你石魯爺爺殺了你們頭頭兒!”

劉必顯擡手,禦林軍松開潤之,向後退了一步。

“豐紳,”石魯說,“你趕緊走,離開京城,逃命去!”

潤之艱難地爬起來,失血令他眩暈,淚水控制不住地往下流,“那你怎麽辦。”

“我走不了了,”石魯手上更用了兩分力氣,催促道,“不用給我報仇了,快走!!!”

劉必顯被勒得幾乎斷氣,禦林軍投鼠忌器,向兩旁讓出一條窄路,潤之最後回望一眼,卻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好似看見石魯正在笑。

他說,“豐紳,不要回頭。”

——人參是挖給誰的?

——挖給豐紳,将軍幫我給他罷。

——怎麽不親自給他?

——當日三尺校臺上傷了他,我沒臉見他。

——為何不想娶媳婦兒?

——甭問了,也不是個囫囵人,莫要連累了人家姑娘。

——莫不是有了心上人了?

——心上人?不知道算不算是,只不過不管算不算,這輩子是不敢奢求了,若有來日,石魯便只遠遠護着他,護他一輩子,就心滿意足了。

他跌跌撞撞,拼了最後一口氣跑出錫晉齋府門,唯有仇恨支撐着他不敢稍停,他仰天嘶吼,如同一個瘋癫無狀的孤魂,倉皇四顧,路上盡是因戰争而失所的百姓,天昏地暗。

忽聽遙遠處傳來一聲馬鳴,驚羽立在菜市口,宛如開天辟地一只神駒,朝他昂起頭,噴了個響鼻。

血液漸漸耗盡,瀕臨死亡的感覺反複沖撞,他虛弱無比,血流了一路,幾度跌倒爬起,驚羽用鼻子拱他,忽而前蹄跪地,潤之勉力翻身上馬,拍了拍馬脖頸,“帶我……去找他。”

找到他,讨個說法,做個了斷。

驚羽眼中蓄滿淚水,向天長嘶一聲,朝皇宮奔去。

皇宮

永琰從榻上坐起來,拳頭抵着腦袋緩解頭痛,門外候着的太監聽見動靜,連忙道,“聖上起身了麽,新晉官員都在大殿候着,聖上可要見一見?”

“什麽時辰了?”

“卯時了,”太監說,“奴才進來服侍您更衣。”

“不必,”永琰說,“這就去罷。”

太監不敢有異,諾諾應了,又傳下去,叫大殿上的臣子速速整理衣冠,登基大典雖未舉行,但聖上第一次臨朝,萬萬馬虎不得。

天已大亮,東方既白。

永琰身着龍袍,長身立于金銮殿之上,器宇軒昂,不失先皇氣度。

群臣山呼,“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卿平身——”

“朕今日臨朝,當大赦天下!”

北午門

“站住!你是何人?!”

潤之周身浴血,趴伏在驚羽背上艱難喘息,“帶我走……”

驚羽朝後退了三步,後臀蓄力,猛地騰躍而起,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白弧,越過阻擋的門将,發足狂奔!

“站住!站住!”侍衛大怒,“有人闖宮門!給我追!追上他!”

陳骁甫從北校場點将歸來,問道,“爾等在追趕何人?”

侍衛抱拳見禮,“回将軍,方才有人擅闖宮門,末将見其來者不善,正要将其追回。”

“不必追了。”陳骁擡眼望去,極目之處白馬屁股縮成一個白點,可不正是将軍的驚羽麽。

“想必是回來認主的,這馬通人性的很,不用捉它,它自己便能尋到馬棚去。”

侍衛心中大惑,那馬上分明還載着個血葫蘆,将軍沒看見?奈何官大數級,只得抱拳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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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倚靠在和珅懷中,慢慢緩過一口氣來,他在黑暗裏張開手掌,在眼前晃動片刻,嘆道,“致齋,朕瞎了,從今往後,朕便寸步不能離了你,你便是朕的眼睛,代朕看這大好河山……”

“閉嘴!少跟我再朕朕的,小心我像打紀曉岚似的打你。”和珅照着乾隆腦袋啃了兩口,“統勳扮做車夫,帶我們出宮去接潤之,另外,我們正在箱子裏面,看不見是正常的,我也看不見,你沒瞎。”

“唔,”乾隆說,“颠得厲害,想必到了六棱石子路處,快出午門了,真……我好似聽聞有馬蹄聲,這成何體統,午門之外,文官下轎,武官下馬,怎可逾了規矩!”

“啊致齋你怎的又咬我?!”

“一朝天子一朝臣,兒孫們有什麽規矩讓他們自己去定便是,你個過了氣的老皇帝多管哪門子閑事?怎麽,我還咬不得你了?”

“咬得咬得,這世上只你一人咬得,致齋……我老麽?”

“四十的人了,還當自己是小年輕兒呢,”和珅笑了笑,心說,但你在我心裏一直沒變。

“老便老罷,即便我是個老頭子了,你不也得陪在我身邊麽,出宮之後先去何處?”

“接上潤之,帶着幾個孩子先南下到江南看宅子,然後西行往滇藏,去看看何琳,再去大漠,去伊犁,到處逛逛,看看大好河山。”

乾隆貼着他的胸膛,聽他有力的心跳,“你說去哪就去哪,都聽你的,前半輩子沒能履行諾言,陪你踏遍山河,往後的日子,便全交給你了。”

二人的手緊緊牽在一處,在黑暗中交換了一個時隔經年的吻。

皇宮

新上任的兵部尚書榮慶上前一步,“臣有本奏。”

“聖上甫才臨朝,本應大赦,但和珅與劉墉本是前朝舊部,且倶在朝中風評不佳,乃是奸佞一黨,應盡早處置,以儆效尤。”

“劉氏與鈕祜祿氏控朝多年,理應處置,劉墉與和珅已伏誅……”

白馬穿越大殿,在群臣或驚詫或疑惑的目光中,穩穩地停在金銮大殿之上。

“為什麽……你為什麽……”不肯放過我爹,不肯放過我。

“潤之?!”永琰肝膽俱裂,自龍椅上猛地站起,“傳太醫!快傳太醫!”

“嘭——”

一聲巨響震徹大殿上空,萬籁俱靜。

永琰低頭,胸口位置赫然破開一個血洞,鮮血染紅了龍袍,複緩緩擡起頭來,茫然地看向潤之手中尚且冒着青煙的火铳。

“新皇遇刺!新皇遇刺!救駕!快來人救駕——!”

——第六卷 相去日已遠 (終)——

作者有話要說: 有點虐的幾章,頂鍋蓋跑~後面一定會甜回來啦~~~完結倒計時

☆、指間沙

小潤之想進宮看看,和珅不許。

小潤之依偎在父親懷裏撒嬌,使勁渾身解數,把和珅哄得五迷三道,終于換來一次入宮的機會,前提是要藏在父親的官服裙擺底下,不能做聲。

不做聲便不做聲罷,總比成日在府裏頭看二叔瞪眼珠子強,小潤之心想。

和珅照樣上朝,下跪的時候前頭支出個齊膝高的大包。

“囡囡,跪下,快跪下。”

小潤之奶聲奶氣振振有詞,“我豐紳殷德,跪天跪地跪父母,才不跪勞什子皇帝呢。”

“噓!那趴下。”

“哦。”

大包終于癟了,和珅松了一口氣,乾隆憋笑憋得噗嗤噗嗤響。

“爹,爹?”

“作甚?”

“有股子怪味兒,沖的很。”

“那是劉墉嘴裏的大蔥味兒,你爹早習慣了。”

“嘔——”

“兒子!你別吐爹衣服裏——”

直到早朝上完了,小潤之出奇消停,和珅大感欣慰,兒子終于懂得體諒爹了,說不讓做聲就不做聲,待掀開衣裳一看,得,人沒了。

兒子丢了,和珅崩潰地想。

皇宮真大啊,小潤之踮着腳尖,東看看,西逛逛,兜兜轉轉繞到了演武場,演武場外有高牆,裏頭叮當呼和不停,就像十裏集耍把式的外鄉人,你來我往,熱鬧非凡。

漂亮的宮女姐姐說,這裏頭住着神機營,大家正在練功夫呢。

“裏面有賣話本兒的麽?”

“……沒,沒有。”

“那賣糖葫蘆的呢?”

“……也沒有。”

“那有什麽?”

“神機營裏啊,”宮女姐姐雙眼冒心,“那可都是保家衛國的大英雄~~”

“大英雄?”小潤之拍手道,“大俠!”

“對……就是大俠。”

小潤之三步并作兩步,身子一縮,猛向上一竄,肉嘟嘟的小手扒住牆緣,作勢要往上爬。

“诶诶,”不料這玉雪可愛的小娃竟如此好動,宮女大為頭痛,“別爬,危險!”

正當此時,自牆頭翻下一人,直砸在小潤之身上——

“诶呦!”

二人摔成一團,宮女大驚失色,連忙拉他二人起身,小潤之定睛看去,只見翻牆之人不過是個半大少年,卻生得一副絕好相貌,身量颀長,高出自己大半個頭去。

“你是大俠麽?”潤之連忙上前握住他的手,巴巴兒地毛遂自薦,“你能教我絕世武功麽,我是那個……那個什麽,練武奇才。”

少年上下打量他一番,眼中盡是戒備之色,只當他是後宮中哪個跑出來逛景的小主子,不足為患,可是那只握住自己的小手又暖又軟,令他舍不得甩開。

牆內忽而傳來一聲呼喝:“逮住他!別叫那臭小子跑了!”

小永琰抽出手來,掉頭就跑。

“大俠!別跑啊——”

小潤之不管不顧,擡腿就追。

兩人七拐八拐,不知道跑了多久,潤之人小氣短,實在支撐不住,蹲下身像小狗似的喘氣,斷斷續續地說,“別,別跑了,大俠。”

小永琰充耳不聞,悶頭一味朝前跑,生在這後宮之中,看似身份尊貴,實則明裏暗裏皆有無數雙眼睛盯着,時時處處等着栽贓、構陷,若是停下了,說不定又要落入誰人設計好的陷阱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又跑了一炷香光景,身後一直跟着的雪團子終于看不見了,小永琰漸漸放慢速度。

午後暖陽鋪灑在甬巷內,他的心卻越發沉重,想着方才那娃娃年歲尚小,又生得那麽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樣,若是教心腸歹毒之人看見,領走了挾做人質,亦或是被好色之徒拐帶了去,圈做娈童,宮中可從來不乏可恥之徒,這般一想,便好似眼睜睜瞧見了他淚眼汪汪,白嫩肌膚上遍布傷痕的模樣,心裏更加不忍。

旁的公子王孫被疼着寵着還來不及,怎麽可能放任着一個奶娃娃滿後宮閑逛,恐怕他的母親定也不得寵,诶……同是天涯淪落人,小永琰毅然決然地停住腳步,并暗下決心,找到他,收他當小弟。

“大俠你自言自語什麽呢?”潤. 小弟. 之從背後幽幽探出頭來。

“!”

小永琰跳開一步,小潤之歪着腦袋打量他,方才自遠處便見他神神道道,念念有詞,不由有點惋惜,別是個長得好看的傻子吧。

“他們為啥追你呀大俠?”

小永琰與極度自來熟的小潤之大眼瞪小眼,片刻之後敗下陣來,別過臉,硬邦邦地說,“我拿了他們的東西。”

“拿而不告是為偷,”小潤之跟個小大人兒似的說,“走吧,你跟我回去自首吧。”

“呵,自首?”小永琰足尖點地,旋身飛上牆垣,坐在鸱吻撅起的石頭嘴上蕩腿,“向何人陳情?”

“大俠你真厲害啊大俠,你教我翻牆好不好?”

“……”

小永琰一躍而下,頗覺得道不同不相為謀,轉身要走。

小潤之張開藕節似的小胳膊,将他攔住,“別走。”

“你還要如何?”

“你拿了他們什麽東西?”

“與你何幹?”

小永琰一手捂着腰間火铳,一手攔着黃人參娃娃似的小潤之,使他不能近身,怎奈那雙小肉手不斷上下摸索,摸得他渾身麻癢難耐,簡直要笑出聲來。

“別繃着啦,想笑就笑麽。”

“……”

怎麽會有如此……如此……臭不要臉之人,永琰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你看,你笑起來更好看了。”

可是,偏偏這樣毫無戒備的小少年,卻一頭撞進他緊緊封閉的心裏,一住就是許多年。

他入神機營也有些時日,因着一身筋骨,受了段老的青眼,歸到帳中,授之武藝,學武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想偷一把火铳。

火铳這樣的□□在大明朝用的廣泛,到了大清反倒不太常見,放眼宮裏頭也只有禁衛軍與神機營兩處可用,他需要這東西,他要殺人。

終究年少,兩個小少年嬉笑打鬧,漸漸熟絡起來,小永琰拉着他的手,将他帶到冷宮後頭的茶坡上去,頭對頭躺下來,望着遙遠的天空。

“這些有香味的葉子是什麽?”

“是一種茶,很苦,所以沒有人來摘。”

“這個玩意真的有你說的那麽厲害?”

“當然,”小永琰說,“這管子裏頭裝上鐵蛋子,手按住這裏,按下去,鐵蛋子就會彈出去,射中你想殺的人,那個人的身上就會被打出一個血窟窿,不停流血,血流光了,人也就死了。”

“死了?”

“死了。”

“死是什麽?”

“死就是……就是……”小永琰絞盡腦汁,“就是沒有了,飛走了,到地底下很深的地方,過奈何橋,喝孟婆湯,然後再投胎,好人飛升做神仙,壞人變成豬狗畜生。”

“也就是說,死了,就會飛了?”

“是……也不完全是,”小永琰高深莫測地說,“人死了,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了,再也見不到這個世界的人。”

“那我死了,就再也見不到爹了?”小潤之有些感傷,“爹肯定不想讓我死的。”

小永琰用手指頭描畫天上的一朵雲彩,“反正我死了,沒人知道,也沒人難過。”

“有的,有的,”小潤之湊過頭來,啵一聲親在他臉上,“別死,我難過。”

“你……”

小永琰臉上通紅,慌忙坐起來。

“你我素昧平生,萍……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又如何,”小潤之把腦袋蹭過來擱在他腿上,奶聲奶氣地指正,“誰說知己摯友就得是娘胎裏注定的,我就是要與你交朋友嘛,你教我絕世武功,我們一起行走江湖,這個給我玩玩。”

他伸手從永琰腰間取出那根火铳,小手幾乎握不住扣弦,勉力攥在手裏,搖搖欲墜。

“別沖着我,”小永琰說,“太危險了!”

“沒事的嘛,我用手把铳口給遮上,這不就好了麽。”

“诶,別——!”

永琰一把揮開他的手,卻還是遲了一步。

火光乍起,手心劇痛,後坐力使火铳柄撞上他的頭,陷入黑暗之前,他忽然想起,自己還沒有問他的名字呢。

他記起了很多很多事,唯獨四歲那一年的午後,天空的湛藍,苦丁幽微的香氣,那一聲火铳巨響,剎那間光影與耳邊的嗡鳴,流血不止的手掌與火星四濺時,永琰被灼傷的眼睛。

竟全然忘了。

——你會開火铳。

——你開過的。

——你忘了……

作者有話要說: 給各位老爺鞠躬~完結倒計時~

☆、天涯路

他動彈不得,口不能言,唯有周身焦灼的痛楚提醒他依舊活着。

活着,為何還要活着,很多很多次,潤之覺得自己早已經死了,死在水裏火裏,死于千軍萬馬鐵騎踐踏,死在父親盛怒的棍棒之下,他閉上眼,覺得生命流逝,停頓得剛好,有人記着,有人念着。

可是他睜開眼,發現自己依然活着,在那些傷痛裏僥幸存活下來,然後變得刀槍不入。

唯心死而已。

馬車颠簸,一人掀了車簾,探進半個身子來,繼而手背上傳來冰涼的觸感,潤之悚然一窒,這種觸感太過熟悉,這只微涼的手,曾無數次在晨光熹微與做了噩夢的午夜,溫柔地将他喚醒。

“你醒了,”方儒生說,“能說話麽?”

潤之張了張口,喉嚨幹澀得發不出聲音。

方儒生半擡起他的身子,依靠在自己懷裏,斷斷續續喂進去小半壺水。

“慢些喝,還有。”說罷撩起簾子,對外面的人說,“再遞壺水給我——”

尹壯圖一邊駕車,以手指勾了一只水壺送去,“醒了麽?”

“方才醒的,”方儒生說,“但好像不能發聲,我來駕車,你進來看看罷。”

尹壯圖應了一聲,側身與方儒生交換個位置,繼而懸着頭在潤之上方,像個大夫似的端詳他的臉,兩指捏開他的嘴來檢查口腔和喉嚨,奈何他也是個蒙古大夫,軍中斷骨創肉的傷治得,再往深處就不好說了。

“豐紳,豐紳,你能聽見我說說話麽?”

潤之将頭偏向另一側,看見車窗外道路兩旁,鬣狗正在啃食腐爛的屍體,那人腸穿肚爛,眼珠落在三丈以外,已被撕咬得不成樣子,禿鹫蹲守在側,等待着這一頓唾手可得的晚餐。

“如何了?”

“喉口看着沒甚大事,”尹壯圖說,“不成了,後背上傷口裂了,我幫他重新包紮一下。”

潤之聽了幾句,又在劇痛之中昏迷。

渾渾噩噩睡了兩天一夜,醒來時窗外漫天星鬥,方儒生倚着車壁淺眠,尹壯圖揚鞭催馬,片可不敢停歇地趕路。

四下寂寂,唯有鴉啼與風聲,想來已入山林,感到身上的疼痛有所緩解,潤之伸出手,拉了一把方儒生的袖口。

方儒生睡得很淺,見潤之醒過來,又扶起來喂下些水去,探了探他的額頭,高熱已經褪了。

“餓了麽?”

潤之竭力搖頭,合上眼睡去,方儒生伸手去戳簾子外,“你入車內歇息會兒,我來趕車。”

“不用,還撐得住,”尹壯圖說,“你若精神了,便出來陪大哥坐着。”

方儒生蹲起身,掀了簾子出去,簾子一落下,潤之便張開眼,盯着車篷發呆,思緒亂糟糟的,一會兒想起小時候禦林軍闖進院子,将母親拖出去斬殺,一會兒又想起素池被糟蹋至死時絕望的眼神,無一不是血腥可怕、令人作嘔的場景。

簾外響起一段埙聲,卻是許久未曾聽聞的清平調,悠揚婉轉,如泣如訴,仿佛碾平了無數歲月,令他歇斯底裏的情緒漸漸平複些許,慢慢又陷入睡眠。

前路是哪裏,未來在何處,他不想問,而背道而馳的皇宮與曾哄騙、利用、不共戴天的仇敵,他最後如何了,是在除掉自己之後繼續風光無限地坐上天子之位,還是偶在午夜夢回之時被噩夢滋擾,潤之都無從得知。

總之沒有死于那一火铳就是了,若有國喪,天下皆知,可見火铳裏的鐵蛋子并不足以要人性命,小時候的永琰就會騙人了。

充足的睡眠使他的身體緩慢恢複,但他遲遲不曾開口說話,僞裝成一個天生的啞巴,令尹壯圖擔憂的是,他似乎也聽不見他說話。

“豐紳,豐紳,”尹大哥锲而不舍,“大哥知道你醒着,那日宮中混亂,文武百官幾百雙眼睛倶看見你……”有些難以啓齒,喉頭上下動了一動,“軍師爺設計将你換出宮,先至南方行宮将養些時日,不過你且安心,皇……他沒甚大事,大哥不問其他,你……不必有愧。”

有愧?為何有愧,你怎麽就不問問我這一身傷從何來?你怎就不問問我鈕祜祿一族為何滅門?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沒能将他置于死地已算是失手,談何愧悔,潤之閉上眼,非暴力不合作,冷硬的像一塊沒有活氣的石頭。

“豐紳,你能聽見大哥說話對不,豐紳……”

第十四日午後,潤之趁尹壯圖下車采購糧食之時,一掌劈暈方儒生,孑然而去。

佛說回頭是岸,而他回不了頭,也再無岸可依,此生此身,唯有漂泊能夠救贖。

之後三個月,他活的如同行屍走肉,随着人群走,大澇年頭顆粒無收,不時有南下難民經過他身邊,攜老扶幼,朝南方遷徙,年幼的孩兒瘦骨嶙峋,白日裏躲在小小的簡易窩棚下,等待父親母親到施粥棚子裏領一碗稀薄的米粥,廖以果腹,待到夜間,兩個大人把小孩兒夾雜中間取暖,胸膛貼着胸膛,骨頭硌着骨頭,待過幾日便跟着人群遷徙。

潤之看罷這一幕,驀地覺得鼻子有點酸,裹緊破衣裳,乞丐似的睡了。

每日都有人餓死、凍死,後來大災一過,果然發了疫病,難民中開始成批病死,橫七豎八地暴屍街頭,這些客死異鄉的屍首腐爛極快,野狗啃食、雨水沖洗,等待着官府派人來撿拾,而後賜一席草簾,草草裹了,擡到山上喂狼。

他看遍了人間疾苦,像一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好像感覺不到從前與現在的落差,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熱,偶爾餓得睡不着,也去施粥棚子裏逛一逛,坐下來慢慢喝一碗粥。

施粥的是鎮上一戶員外家,瞧這乞丐長得實在俊,每次都把舀子探到粥桶最下頭,撈些幹的給他,他也不說話,只點點頭,仿佛是什麽高深莫測的世外高人。

再後來官兵在城門樓上貼上了他的畫像,若見此人,上報朝廷,賞萬金,他就不敢再在鎮上待了,随手在臉上抹了兩把灰,随着剩下的難民繼續朝南方遷徙。

曾經一言不合就可以為誰而死,如今看遍了生死,反倒生出許多膽怯,兒時一味想浪跡天涯、闖蕩江湖,如今終于成為了話本裏那般的游俠,才發現真正令人羨慕的是那三口之家抱在一處取暖時的神情。

擁有之時不曾珍惜,失去之後追悔莫及,人世種種,皆因如此,潤之搖頭苦笑。

這一日行至颍州地界,難民們紛紛停下紮窩棚,潤之從善如流,卧在小巷子牆根底下的一小片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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